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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梦与消亡:废墟边的一声长叹

2020-05-07顾子睿

文教资料 2020年6期
关键词:讽刺钱钟书人性

顾子睿

摘    要: 《上帝的梦》是钱钟书的小说处女作,写于1945至1946年间,时逢二战刚刚结束,因而《上帝的梦》带有明显的悲凉、颓废色彩,但又具备钱钟书独有的学究气讽刺和议论,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中独树一帜、别具特色。此作,对于钱氏小说创作具有开创性意义。

关键词: 钱钟书    《上帝的梦》    人性    讽刺

钱钟书的小说作品不多,短篇结集为《人·兽·鬼》《上帝的梦》是其首篇,也是钱钟书小说的处女作,但是学界看法不一,有人认为它“不是一篇引人入胜好看的作品”①(241),甚至“不能算是小说”②(29),但也有人认为钱氏的这篇处女作不可小看,几乎可为其日后小说创作主题雏形的集合③(159)。笔者将从主旨内涵、艺术特点及时间线的安排三个方面对《上帝的梦》一篇加以解讀,力求还原“上帝的梦”之本来面貌。

一、主旨内涵

《上帝的梦》的主旨内涵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人性恶的揭露与讽刺,另一方面是文人不可自制的对于家国兴衰的慨叹,对于时局艰难的歌哭,流露出西方战后废墟文学独有的颓废感伤色彩。

人性恶在《上帝的梦》中的表征,正是上帝及其亲手创造出的那一对男女。作者以戏谑的口吻叙述了上帝及男人女人幻梦产生到最后梦醒消亡,一切又重归于虚无的整个过程,揭露了上帝及男人和女人身上的愚蠢、自负、虚荣、贪婪、软弱与自私等一系列根植于人类灵魂的劣根性。笔者从上帝与他所创造的那对男女两个方面,加以具体阐释:通过阅读对比不难发现,《上帝的梦》中的“上帝”并不是《圣经》中所载的那位上帝耶和华,是“被天演的力量直推出来”,身上还保留有“已消逝的人类的遗习”,仅仅是钱钟书自己创造出的一个文学意义上的象征。更进一步而言,在《上帝的梦》中,这位看上去神通广大、正直慈悲的“上帝”实际上象征着人性恶的一个方面,与《圣经》中慈爱诚实的耶和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形象。与鲁迅的短篇小说《铸剑》中的楚王一样,“上帝”可以被认为是暴君、独裁者的象征,愚蠢自负、冷血残忍,表现出极强的嫉妒心与虚荣心:

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驱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会儿东方从灰转白,白里透红,出了太阳。上帝十分快乐,他觉得这是他要来的,听他的分咐。他给日光射花的眼晴,自动地闭上,同时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暂时不要它。”说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灭,只见一团息息不停地泛出红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对自己的本领和权力,不能再怀疑了。

这一段文字集中体现了“上帝”的愚蠢且自负的性格。睁开眼就能看见,闭上眼就看不见,并非是自己控制了自然的光照,而是通过眼皮的开合控制了对于光线的获取,这本属常识。毕飞宇曾经指出小说作者在小说中会运用反逻辑的叙述达到突出人物形象特征的艺术效果④(36),而如此简单易懂的道理作为全知全能的“上帝”竟然不能明白,反而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乃至于居然荒唐地将明暗之变归结于自身的伟力,这固然违背了逻辑——“上帝”怎会是如此不堪的东西,但这却使“上帝”的愚昧、自负不言自明,跃然纸上,与整篇小说的逻辑情理相契合。

颟顸无知是自负的催化剂,历来唯我独尊而不知天地为何物者必也是无知的蠢物,而愚蠢与自负必将进一步催生出嫉妒与虚荣。“上帝”觉得“在这广漠的世界里,一个人待下去怪乏味的”,于是他就要造一个伴侣出来解闷,在他看来,这个伴侣一要“能对自己了解”,却又不能“如法创作来和自己竞赛”;二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无休歇地、不分青红皂白地颂赞”;三要对自己忠实又虔诚,可见“上帝”在创造伴侣之初就早已摆好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虽然孤独寂寞,但其实孤独感并不是“上帝”最无法忍受的,“上帝”最迫切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只“相当于母鸡的东西”,好让他得以同公鸡向母鸡夸口一般自吹自擂,因此“上帝”名为创造伴侣以消磨漫漫长夜的孤寂,实为造就一个甘愿在下、溜须拍马又能够时刻恭听自己自誉的玩偶。然而,当他依法造出一男一女两个人之后,出乎意料的是,男人女人不约而同地把他撇在了一边,相亲相爱起来,使“上帝”反觉得自己倒成了男女关系中的那个第三者,但“上帝”并没有冷静地思考,找出原因,反而是怪罪于那对男女,认定了“女人水性”,而水性又是向下的,因此女人“对于巍巍在上的造物主老是敬而远之,倒和那泥土气的男人亲密”。上帝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权威遭到无视,另一方面出于无餍的虚荣心,决定不再满足男女提出的请求,使各怀鬼胎的男人女人同时对自己产生怨恨,“神和人愈来愈疏远”,于是“上帝”又采取更过激的举动惩罚这对在他看来已经不如原来听话的男女:

这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一种洪大的吼声……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食,并且人肉也和它们的口味。

上帝想:“妙啊!看野兽把你们家畜吃完了你们自会来哀求我。那时候,哼……”

上帝造这些虫豸,注视着它们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这一对男女死,只要他们吃苦后来向自己屈服,自己还要留着他们的。

“上帝”如果不能够做到公正慈悲,将恩泽普降众生万物,反而以猛虎、凶狮、巨蟒等残暴的野兽为爪牙,以虫豸、微生物为施威降罪的手段,动用恐怖的力量意欲维护自己的上位之尊,这样的“上帝”与暴君何异?“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⑤(20),可是一旦自己的野心得不到满足,虚荣心不再能得到填补,统治者便会毫不犹豫地向被统治者施以血与火,又一次反逻辑的是,即便是“天真未凿”的“上帝”居然也可以无师自通,坚信暴力能够换来统治,从他那慈悲正义的心肠里竟然也能够产生残忍与冷血。面对男女的惨死,反而“十分快意,看出了神”。作者无疑是利用这种角色的反差表达了对“上帝”所代表的独裁者、暴君的嘲讽,揭开了“吃人血馒头”的政治家虚伪的假面。

“上帝”的幻梦始于造人,最终又亲手攫夺了两人的性命,人亡梦醒,一切又重新归于虚无,自己也复归于寂寞孤独。梦的本质是虚无,梦境里的所见所感亦是虚无,而梦醒之后“上帝”面临的复又是无止境的空虚,作者创造“上帝”的形象究竟是为了讽刺谁?一般认为“上帝”即是独裁者的喻体,以“上帝”的种种凶蛮罪恶讥讽“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甚至“坏其政”的暴君统治者,更有不通文意者仅凭“上帝”对男人和女人的绝妙讽刺,就妄断“上帝”乃作者的化身。钱氏在长篇《围城》的序言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近来觉得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民等佳话,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⑥(序言)首先,钱钟书作为一个文人,其作品中的一大主题就是“忧世伤生”,《围城》洋洋二十多万字,忧时势之乱、民生之艰,伤己之落拓不幸几乎可以将其主题概括大半,与《围城》的写作差不多同时进行的《上帝的梦》自然是“忧世伤生”这一主题下纷披的枝蔓之一,在这个基础上,如果将“上帝”理解为独裁者在虚无世界里的文学表征也没有问题。

细细揣摩,其实“上帝”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恨且可悲的形象呢?诞生于虚无之中,直到“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他也会恐惧,害怕黑暗,“像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虽然在梦中他残忍地将亲手塑造的那对男女迫害致死,但梦醒之后,他所面对的却是“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已尽的世界”,“上帝”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祇,他只是一切上位者的化身,根本上还是人,而他回首来路是一片混沌的虚无,向前看去则是生机泯灭的世界和即将到来的黑暗,其实也是一个暗含悲剧意味的角色。正如古往今来的暴君、独裁者,究其人性的深处,谁可断言这样一批在旁人眼里腐烂至骨髓,面目殊为可憎的人就没有一点值得同情的地方呢?不要忘了,所谓“上帝”,也仅仅是进化天演的产物,暴君、独裁者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呢?

《上帝的梦》这部作品字里行间处处显露出虚无、幻梦与消亡,尤其是文末,更是为全篇渲染上了一种类似于二战后西方废墟文学的颓废感伤色彩:

自己是永生的,无边无底的岁月孤独一个怎样度呢?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已尽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嘴,好象要一口吞却那无穷无尽,难消遣的光阴。

“无边无底”“死气沉沉”“生意已尽”“厌倦”“难消遣的光阴”一连串阴郁的形容词和压抑的意象勾勒出一片了无生趣的世界,很难想象小说前面大部分作者都是在以一种冷冽、戏谑的态度在叙述,行文至结尾给读者一种生生将小说情绪按下去的感觉,使得结尾处沉闷不已。为何作者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就必须联系《上帝的梦》写作的时代背景。《上帝的梦》写成于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六年之间,当时“抗战胜利,举国欢腾,但这种兴高采烈的气氛为时不久。抗战后的中国政局一片糜烂,接受人员五子登科。此时世界各国(如欧洲),百废待举,重建家园。但中国却背道而驰,在连年兵燹之后,复进行大规模的内战。因为战争,复因政府的腐败,物价腾贵,通货膨胀,老百姓生活甚是艱苦,钱钟书亦不例外”①(234)。虽然我们不能将文学等同于社会表现,但是诚如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所写:“文学是一种社会性的实践,它以语言这一社会创造物作为自己的媒介。”钱钟书当时在上海,像其他普通的知识分子一样,干不少兼职以维持生计,据载,钱钟书在上海有三份工作:除在中央图书馆任编纂外;也任职于英国文化委员会,还在虹口暨南大学教书②(234)。可以说,钱钟书当时的生活条件是很不如意的,加之在上海可以直接看到从沦陷中获得新生的城市旋即又陷入腐败和恐怖之中,百姓维生之苦钱钟书也耳闻目睹,种种残酷的现实如黑雾般笼罩在作者的心头,外界的现实是一片废墟,而作者的精神世界必然受到极大的冲击,光明在何处?出路在哪里?内外交困时,作者心里难免会有这样的惶惑与忧虑,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文字带有废墟文学般悲凉甚至颓废的感情色彩也是不足为怪的。

二、艺术特色

(一)讽刺的灵活运用

钱钟书是一位出色的学者型讽刺作家,他的讽刺既不同鲁迅那样是用力打造出的冷酷尖刻,又不同于老舍的讽刺,带有浓浓的老北京生活气息,钱氏的讽刺往往类似于轻松随意的闲笔,伴随着旁征博引,探赜索隐,旁逸斜出不拘一格,但又并不泥于古板老套,钱氏的讽刺带有一种机智的幽默,读之令人发笑之余又不禁深思,在众多的讽刺作家中,钱氏的讽刺别具艺术特色。四十年代的讽刺最后是由钱钟书收束的,这种收束被认为“无论是讽刺主题的现代性还是讽刺小说体式与世界文学当下的联结上,都是十分出色的一笔”⑦(431)。钱钟书先生的讽刺观在其《说笑》一文中可见一斑,他极力批判当时的一些文人将幽默等同于卖笑,认为“一个真正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⑤(17),而不是宣传幽默所产生的“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⑤(17);幽默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而是一种自然流露,但虽如此,却也不能流于俗套,幽默还得是严肃的。

由钱钟书的幽默观管窥其对于讽刺的态度,可以这样说,钱氏的讽刺是轻松的笔调下暗藏的尖刺,是戏谑的假面下冷峻的目光。在《上帝的梦》中,钱钟书的讽刺艺术客观而言还没有达到《围城》中那样纵横恣肆,技巧上与之相比尚有所欠缺,但是仍然将钱氏讽刺的基本特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下面试举几例:

1.正像一切优生学配合出来的动物(譬如骡),或者至高无上的独裁元首(譬如希特勒),上帝是不传种的,无须配偶。不过,公鸡般的得意长鸣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这笑在旷野空谷里有了回声,使上帝佩服自己的声音能变得这样多,放得这样大,散得这样远。

2.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在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譬如两个民族相斗争时,甲族人虔诚地要求惩罚乙族,乙族真挚地望他毁灭甲族,使聪明正直的他左右为难。这种困难,此时不会发生。

3.女人赔小心似的媚笑,这笑扩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线增添了波折,说的话仿佛被笑从心底下泛上来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

例一中将“上帝”与优生学的产物骡子及患有生殖疾病而丧失生育能力的独裁者希特勒相类比,是对“上帝”这一丑陋形象不加掩饰的直接讽刺;通过比喻将“上帝”的笑比作是公鸡自以为是的得意长鸣;最隐晦的讽刺是“上帝”自己对自己笑声的洪亮竟然也能自负到如此程度,不用作者多说,一个愚蠢且自负的“上帝”形象便跃然纸上。例二中作者似乎是在肯定“上帝”的聪明正直,实则是正话反说,意在暗示“上帝”愚蠢和虚伪,更容易突出作者对于这一形象的鄙薄与挖苦。例三同样运用了修辞手法,以极为夸张的方式描写了女人向“上帝”献媚时的丑态,生动形象,传神阿堵,女人扭捏作态之姿似可亲见,更具有鲜明的讽刺性。

《上帝的梦》中绝妙的讽刺当然不仅限于这三处,总的来说,钱钟书在本篇中的讽刺方式多样,明讽暗讽及反讽等多有体现;善于运用各种精彩的修辞增加讽刺的文学艺术性;旁征博引,所涉极广,讽刺中的引述包括而不仅限于文学、科学、哲学乃至生物学等。笔者限于篇幅,无法逐一列举阐述,殊为遗憾。

(二)随笔化的小说叙述语言

《上帝的梦》与一般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时常跳出小说情节阐发议论或干脆根据情节引申开去,抑或在小说情节中插入自己解释性的文字,因此《上帝的梦》这篇小说在情节性方面是明显偏弱的,以至于它并不好读,而由于其中看似散漫排布,胡乱穿插植入的闲言碎语,使整篇小说的叙述语言具有随笔化的特点。有些研究将这种叙述语言与小说情节本身称为插入本文和本文,认为这种插入本文与本文之间构成互相渗透的关系,对本文起解释、说明、对照的作用,比如:

据他将烂泥捏人一点看来,上帝无疑有自然主义的写实作风,因为他把人性看得这样卑污,向下层觅取材料。同时,他当然充得古典派的作家,因为听说“一切创造基于模仿”,试看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着水里的印象才能创造第一个人。

这是一段带有鲜明钱氏风格的插入性文字,可以说是钱钟书对小说中“上帝”抟黄泥,依据自己的形象造人这一行为作的补充解释。简而言之,我们不妨将钱氏小说中此类的插入性文本看作是作家本人对小说情节作的注,既然是钱氏特色,那么就离不开嘲讽,此段的嘲讽则更妙,是一种双重讽刺,结构上呈嵌套状:首先解释说“上帝”是依据自然主义的写实原则塑造的男人,因而在材料上“上帝”择取了卑污的黄泥,后又写道“上帝”虽然万能,于造人方面却不得不遵循古典派的模仿原则,依据自己的形象造了一个男人出来,这也就是说“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反而造出了一个丑陋的男人,“上帝”自是不肯承认自己丑陋,亦不肯承认自己手法不行或遵从的理念的错误,因而后文“上帝”并不怎么出人意料地将男子的丑陋归咎于所选的质料过于粗劣,其中暗藏的讽刺意味何须作者多说?

针对一些评论家认为《上帝的梦》中此类插入文本过多,有喧宾夺主之嫌,因而否认《上帝的梦》一篇小说的身份,笔者认为:第一,《上帝的梦》具备小说基本的三要素,拥有成为小说的基本条件;第二,小说中的确不该出现过多脱离情节本身的插入性文本,但是《上帝的梦》中的插入性文本并非是脱离情节,反而是对情节的延伸和补充;第三,如果以插入性文本过多为由质疑《上帝的梦》作为小说而存在的文学地位,那么钱钟书的长篇《围城》中则有更多此类的插入性文本,为何无人敢去质疑《围城》;第四,富有学究气而不失趣味的插入文本是钱氏小说乃至散文的特点之一,在符合文体基本要求的前提下,作家的个人习惯和写作风格应该受到尊重。

(三)预言式的寓言

《上帝的梦》可以基本理解为一篇讽刺人性之恶的寓言体小说,同时可被看作是一篇预言:

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

于是他选取最细软的泥——恰是无数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来弥补美观上的缺陷。

从以上两处其实不难发现,小说中“上帝”应该诞生于遥远未来的某一刻,不然他选取的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也就称不得是“无数年前”了。

我们因此将《上帝的梦》看作是一篇预言式的寓言体小说,所谓“预言”是指对未来所發生之事的预判,而寓言则带有警示、启发、劝解的色彩,因而《上帝的梦》可以综合二家之特点,使讽刺言之有物,批判的锋芒既划过四十年代黑暗的夜空,亦远指未来的浩瀚苍穹,整个小说的境界显得更阔大,批判更具有现实性,力度更大。

三、繁复的时间线

《上帝的梦》难读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时间线较为繁复,因而读者在阅读时容易产生时空错乱的混淆之感,下面试做梳理: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已经给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训练得服服帖帖,沿着创化论、进化论、层化论、优生学、新生运动的规律、日新月进。

这是小说的开篇,站在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的角度上,讽刺了“那时候”社会快速而病态的发展,我们不妨认定“那时候”指的就是三四十年代,而这个隐身于幕后的叙述者就是钱钟书本人。这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它看作是真实的一条时间线,是作为叙述的基点存在的。当然,将其看作是一个时间点应该更合适。

第二条时间线可以看作是虚无的时间线,始于“上帝”诞生,终结于“上帝”梦的伊始: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着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

此为虚无时间的起始点,“上帝”降生的世界“正在深夜”。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索,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若胡思乱想,便会沉沉睡着。上帝也许是后一种人演化出来的;他模糊地因想成梦。这驯服的世界也跟着他进了梦里。

此为虚无时间的终点,“上帝”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并由此将小说引入第三条时间线。最后一条时间线的始末恰好与“上帝”的梦的开始与结束相吻合,叙述了“上帝”造人的全过程:

上帝恨着——睁开眼来,只看见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适才的事,原来是梦……好象要一口吞却那无穷无尽,难消遣的光阴。

这是“上帝”梦的终点,也同样暗示着第三条时间线的结束。

但是,这三条时间线的分布结构的最后一环恐怕只有多读几遍才能明白,“上帝”梦醒之后的情绪从文本来看是抑郁无聊的,身处的世界一如“上帝”彼时的心境一般沉郁,从“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不难推知“上帝”身处的这个世界又即将陷入漫漫长夜,第三条时间线的末尾可以说沉浸在一种颓废、孤寂、落寞的情绪之中。笔者认为,这一刻,第三条时间线之尾恰好与第一条时间线暗合,根据写作背景,开篇的叙述者必然正陷入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双重苦难,精神世界遭受到病态社会现实的冲击而感到苦闷、无助、孤独,外在的现实世界同样是一片焦土,充斥着暴力、恐怖和黑暗,这与文末“上帝”的处境何其相似。由此可知,《上帝的梦》中三条时间线,虚虚实实,交错排布,最终形成一个“大回环”结构。

四、结语

《上帝的梦》深读下去,不是一篇令人愉悦的小说,或者更准确地说,解读这样看似诙谐实则压抑黑暗的小说,文本自身带有的悲凉、萧瑟会不经意间投射在读者身上,融入肌理,深入五脏六腑,但解读这样的小说,过程本身又如同一场身临其境的探索,一场与作者跨越时空的对话,是令人愉悦满足而不知止的,品味《上帝的梦》给人的感觉是“如此愉悦”又“如此忧伤”,“上帝”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幻梦,“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梦起于虚无又落得一场空寂,漫漫余生尚不知如何挨过,只得“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迎接自己的恐怕只有苦寒无期的黑夜,“上帝”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他也不过是一介凡胎,哪怕是暴君、独裁者,或者是铁腕的政治家,虚伪的道学家,又何尝彻底泯灭最基本的人性,生而为人便有人性,只或多或少之别罢了,时代造就“上帝”般丑恶的伪神。是的,恶人该死,可是谁曾想过当社会腐朽到髓质,当时代的大潮裹挟着暴力与恐怖向他们袭来,他们也是凡人,世界可曾给过他们选择?“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对男女的悲剧同样重复着一样的故事模式,善与恶的争斗,人性的复杂,困境中的选择。我们无疑是幸运的,男人和女人从出生到死亡,鲜有自己可以选择、可以决定的时候,完全的依赖不可避免地滋生人性中最普遍的恶,但是如今选择权在我们手里,善恶仅一念之差,生存与毁灭或也只余一线之隔。此时,未来,是“目光放远,万事皆悲”,还是哪怕仅身负秉烛之明,身处茫无际涯之黑夜,亦要以星火之微洞彻死寂,一切皆在选择,一切皆难在选择。

注释:

①汤晏.一代才子钱钟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②慕容龙图.论钱钟书的小说[J].盘古,1971.

③胡河清.真精神与旧途径——钱钟书的人文思想[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④毕飞宇.小说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⑤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⑥钱钟书.围城[M].上海:三联书店,2009.

⑦钱理群.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参考文献:

[1]张明亮.梦中说梦梦几层——试释《上帝的梦》[J].名作赏析,1992(04).

[2]余峥.“上帝的梦”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01).

[3]金泰万.钱钟书讽刺意识新探[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02).

[4]马云.钱钟书小说的本文与插入本文[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02).

[5]汤晏.一代才子钱钟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6]慕容龙图.论钱钟书的小说[J].盘古,1971.

[7]胡河清.真精神与旧途径——钱钟书的人文思想[D].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8]毕飞宇.小说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9]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10]钱理群.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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