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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评王国维词论三题

2020-05-07王奎光

文教资料 2020年6期
关键词:词论造境饶宗

王奎光

摘    要: 悲情论、“造境”与“写境”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论,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重要词论。饶宗颐从自己的词学观出发,对这三个词论进行了分析与批评,并在批评中提出了鲜明而独特的词学见解。饶宗颐的批评及词学见解对当代词论的发展具有启迪作用。

关键词: 饶宗颐    王国维    悲情论    “造境”与“写境”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潮州饶宗颐(1917—2018),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不仅是当代学术通儒,还是一代词学宗师。饶宗颐于词学涉猎广泛,成就卓著,其在古代词论方面的研究创获,则主要体现在对王国维《人间词话》词论的批评上。饶宗颐的王氏词论批评在客观上对王国维词论研究及当代词论发展,无疑具有启迪与指导作用。本文选取悲情论、“造境”与“写境”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论为对象,并以饶宗颐的《人间词话平议》为中心,对饶宗颐的王国维词论批评进行分析,并对其批评中的贡献与缺失做出客观评价。

一、对王国维悲情论的批评与匡正

《人间词话》于词情主要推崇“真感情”,但王国维受西方美学影响又最重悲情,并以李煜词为典范。《人间词话》论李词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卷上·十五》)①又论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卷上·十八》)王国维的悲情论对新派词学影响甚大。饶宗颐却基于自己的词论观,对此颇为不满。其《人间词话平议》论此道:

庾子山云:“不无危苦之词,唯以悲哀为主。”穷愁之语易工,古今词人皆莫能外。静安亦谓其平生最爱如尼采所言以血书者,举后主之词为例。余意以血书者,结沉痛于中肠,哀极而至于伤矣。词则贵轻婉,哀而不伤,其表现哀感顽艳,以“泪”不以“血”;故“泪”一字,最为词人所慣用。间曾试论:“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旧时衣袂,犹有春风泪。”此伤春之泪也。“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为问世间离别泪,何日是滴休时?”此伤别之泪也。“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此亡国之泪也。“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怀旧思乡之泪也。“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无可告语之泪也。“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此徒唤奈何之泪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此泪之可以回肠荡气者也。“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此泪之可以起顽立懦之泪者也。故泪虽一绪,事乃万族。词中佳句,盖无不以泪书者,已足感人心脾,一唱三叹,特不至于“泪尽而继之以血”耳。(按: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文同)②

饶宗颐认为,因为词“贵轻婉”的特质,决定其只宜表现“哀而不伤”之“泪”情,而不宜表现“结沉痛于中肠,哀极而至于伤”之“血”情。换言之,词情宜“以‘泪不以‘血”。饶先生又以大量“泪”词佳句以充分证明:“泪虽一绪,事乃万族”,故“‘泪一字,最为词人所惯用”;而“以泪书者,已足感人心脾,一唱三叹”“特不至于‘泪尽而继之以血”。因此,王国维因受尼采悲剧美学影响而偏嗜“以血书者”之悲情,是明显的有失偏颇,走向了极端。

从饶宗颐的王国维悲情论批评可以看出其词论观:一是坚持诗词有别,维护词乃婉约而婉约为正统之传统词体观。二是坚持“哀而不伤”之词情观,以维护“温柔敦厚”这一源自常州词派词论传统之词教观。饶先生所论,对于维护词论传统自有客观上的价值与意义,但饶先生的批评存有可待商榷之处。第一,《人间词话》最主要的词情观是“境界”中的“真感情”,悲情论只是其个人偏好,饶先生集矢于悲情论而忽视真情说,其批评则显然不够全面,并且有避正击偏之嫌。第二,饶先生执着于诗词之别,推许感伤之“泪”情,而排斥悲深之“血”情,则是恪守词为婉约的传统而排斥豪放一脉词风,显然有失偏颇,并不符合词史实际。第三,饶先生重视“哀而不伤”之词情观,是在坚守传统词教观,带有典型的政治教化烙印,如从词学思想上看则显然有所保守与狭隘,反而不如王氏之真情论更具包容性。总之,从词情辨析诗词之别与继承传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不可过于拘泥,因为对传统的继承不能盲目,要在批判的基础上继承。此外,对诗词体制的辨析,不可一味执着于词情的深浅,因为从一定程度上讲,诗词之别的关键不在于词情,而在于词情之表达。

二、对王国维“造境”与“写境”论的肯定与超越

“造境”与“写境”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重要词论,具有极强的文学理论价值。《人间词话》论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卷上·二》)由此可见,“造境”与“写境”是王国维所概括的两种写作类型,这两种类型既相对独立又互有关联,不可分割。饶宗颐对此表示认可,并进一步引申发挥,提出“创境”论。《人间词话平议》论此道:

王氏论境,有造境与写境,即理想与写实二派之别,其说颇韪。试以画喻。写境如写生画,造境如文人画。夫人故有藉于外境,境随心生,同一外境,各人之心不同,所得之境亦因之有异。又诸心生之境,已非曩境,且超实境,故山川万物,荐灵于我,而操在我心,一若山川万物使我代其言也。我脱胎于山川万物,又不糟粕山川万物,以我有我之灵感存也。必也,如石涛之言画,搜尽造化打我草稿,不如是不能深入,不能出奇。故造境写境之外,又贵能创境。创境者,谓空所依傍,别开生面。耆卿、美成,阐变于声情;东坡、稼轩,肆奇于议论。若斯之论,并其翘楚。然此一代不过数人,非大家不能办到矣!

饶宗颐指出,王国维的“造境”与“写境”,其实质是写实与写理想,即写虚这两种写法,王氏所论是十分正确的。饶先生又以作画为喻,指出在“造境”与“写境”之外,还应该有一个更高级与可贵的“创境”。具体言之,词之境界诚然有造境与写境两种区别,但因为“以我有我之灵感存也”之故,“故造境写境之外,又贵能创境”。所谓“创境”,意“谓空所依傍,别开生面”。饶宗颐随之又用“耆卿、美成阐变于声情;东坡、稼轩肆奇于议论”等事例证明,从词创作实际看,宋词原本是存在“创境”的,只是这种创境,非大家不能为之。可见,所谓创境论,并非饶宗颐向壁虚造,而是对整个宋词进行细致考察后总结出来的。这种从创作中总结与提炼新的文论观点的做法,难度最大,因而最难能可贵,因为最能见出作者非凡之素养、功力与洞见卓识。因此,饶宗颐受到王国维“造境”与“写境”论的感发而提出的创境论,极具理论价值与创新意义,完全可以视为对王国维词论的一种发展或创新性超越。

三、对王国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论的辨析与批评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王国维在“隔”与“不隔”论之外最有影响也最有争议的一组词论。《人间词话》论此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卷上·三》)由此可见,王国维所论,实质是探讨在物我观照后的创作中,作者所书之情在作品呈现中的显隐问题。其显者,即是“有我之境”;而其隐者,则为“无我之境”。王国维于二境显然是更看重后者,因为其层次更高,能力更强。王国维的这组词论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极易产生误解。饶宗颐对王氏的这組词论极为重视,对此详加辨析,并对王氏的批评进行批评。《人间词话平议》论此道:

王氏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为二,意以无我之境为高。予谓无我之境,唯作者静观吸取万物以悟解他人之我,他人之我亦无以投入有我之我也,此之谓物我合一。唯物我合一之为时极暂,寖假而自我之我已浮现。此时之我,已非刚才物我合一之我,而为一新我——此新我即自得之境。一切文学哲学之根苗和生机,胥由是出。苟乏此新我,我之灵魂已为外物之所夺矣,为他人之所剽矣,则我将何恃而为文哉?故接物时可以无我,为文之际,必须有我。寻王氏所谓无我者,殆指我相之冲淡,而非我相之绝灭。以我观物,则凡物皆着我相,以物观我,则浑我相于物之中,实则一现而一浑。现者,假物以观我;浑者,借物以忘我。王氏所谓“无我”,亦犹庄周之物化,特以遣我而遗我于物之中,何曾真能无我耶?唯此乃哲学形上学之态度,而非文学之态度。邵康节曾论圣人反观之道,谓:“反观者,不以我观物,而以物观物。”王氏之说,乃由此出。唯“以物观物,性之事也;以我观物,情之事也。”文学之务,所以道志,所以摅情,而非所以率性。依道家说,率性则喜怒哀乐一任于物,吹万不同,咸使其自己也。凡能了然于此者,庄周谓之真人,邵氏谓之圣人。此为人之超凡境界。其所契合者,性也,天道也,而非志也,情也。文学则不然,非以超凡,而以入凡;非以出凡入圣,而以出圣入凡。……文学之道,宁以人入天,或以天入人。邵氏曰:“任我则情,因物则性。”文者,苟为天地之至情之所发,固未尝悖于性,若乃离情而言性,则文学何有?此文学之极挚,而一理学哲学科也。是故道贵直而文贵曲。道可无我而任物,而文则须任我以入物。……大抵忘我之文,其长处在极高明;现我之文,其长处在通人情。及其所至,皆天地之至文也,又安有胜负于其间哉?

饶宗颐所论,不外三层意思:第一,对“无我之境”做出细致辨析,指出王氏的“无我之境”并非真的无我。具体言之:“无我之境”的实质是“物我合一”,而“物我合一”时又因有一“自得之境”之“新我”出现,故作者“接物时可以无我,为文之际,必须有我”。因此,“王氏所谓无我者,殆指我相之冲淡,而非我相之绝灭”。第二,指出王氏所论“无我之境”之根源,是立足于纯哲学态度,而非文学之言情。“王氏所谓‘无我,亦犹庄周之物化,特以遣我而遗我于物之中,何曾真能无我耶?唯此乃哲学形上学之态度,而非文学之态度”。“文学之务,所以道志,所以摅情,而非所以率性”。哲学形而上之态度,“此为人之超凡境界。其所契合者,性也,天道也,而非志也,情也”。“文学则不然,非以超凡,而以入凡;非以出凡入圣,而以出圣入凡。……文学之道,宁以人入天,或以天入人”。简言之,哲学因“率性”直达“天道”故而“超凡”;文学则因言志抒情而入世入凡。但二者之间又是有所关联的。“文者,苟为天地之至情之所发,固未尝悖于性,若乃离情而言性,则文学何有?此文学之极挚,而一理学哲学科也。是故道贵直而文贵曲。道可无我而任物,而文则须任我以入物”。也就是说,文学之“情”又离不开哲学之“性”,否则文学无以自存。第三,“无我”之文其实是哲学之文,“有我”之文其实是文学之文,二者各自独立,均各有千秋,不必有所轩轾,揄此扬彼。“大抵忘我之文,其长处在极高明;现我之文,其长处在通人情。及其所至,皆天地之至文也,又安有胜负于其间哉”。

总之,饶宗颐从哲学与文学的关系入手,从更高的层面指出,“无我”之文与“有我”之文皆可达于文之至境,二者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必有所轩轾。因此,王国维对此有所高下区别是很有问题的。饶先生的这一论断,高屋建瓴,精辟异常,他从更大的格局、更高的层次探讨“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本质问题,不仅匡正了王氏拘泥于哲学之文而看轻文学之文之失,而且在批评中有所超越,建构出自己的文学观。所以,饶宗颐所论对文学理论的发展与演进大有裨益。

四、结语

饶宗颐的词情批评意在匡正王国维悲情论之偏激,维护词体的独立性与传统的词教观,而其失则在过于拘泥于词学传统,稍显保守与狭隘。其“造境”与“写境”批评,则旨在于“造境”与“写境”外,提出极具创新性的“创境”论。饶宗颐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批评,则在于通过细致而深刻的辨析,指出王氏批评的问题所在,并从理论层面重加评论。饶宗颐对“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批评,皆具有极高的文学理论价值,从而彰显出饶宗颐的远见卓识。总之,饶宗颐对王国维三个词论的批评,对于当代词论的发展均具有较大的启迪作用与指导意义。

注释:

①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第8页,中华书局2009年第1版。按:本文所引《人间词话》资料,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赘言。

②《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二《诗词学》,第21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版。按:本文所引《人间词话平议》,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再赘言。

课题说明:本文为广东省哲学社会规划项目“饶宗颐词学研究”(编号:GD14xzw14)阶段性成果、潮州市委宣传部“潮州市文化研究基金”项目“饶宗颐词学研究”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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