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歙砚
2020-05-03方鸣
方鸣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南宋·朱熹(别称:沧洲病叟。堂号:沧洲精舍。婺源人。封爵:徽国公)
1.
程亮是我在歙县认识的一个雕砚小友,待人真诚,做事聪敏。他雕制的一方龙尾山青皮眉纹籽石歙砚,景状幽美,琢出上下天光,岸芷汀兰,九只鸬鹚或卧或立,或欹或侧,或左右顾盼,或曲颈天歌。箫韶九成,却只见江面上又归来一羽,静影沉璧。砚石呈色寒碧,郁郁青青;缕缕眉纹,恰如云水茫茫、横无际涯……
此时,我信手写下若干迤逦的赏砚文辞,实乃拈取自北宋文豪范仲淹的文赋。案边抚砚,砚边观止,竟不免要借镜范文正公的烟水文字来处处点染了。
只是,一方美若天工的云水歙砚,却何以如此附丽于宋人的语汇?若非是因为我感怀砚人的宋之情愫,抑或是意会砚艺的宋之韵味?难道是由于我偏好砚工的宋之制式,或许是独爱砚雕的宋之风尚?也许,还是因为纯粹的歙石之美?我隐隐觉得,素净坚致的歙石与风骨清奇的宋人之间原本就有着诸多天然的关联,一方古老的歙石,一定隐藏着宋人的某种久远的历史源代码。
2.
程亮的砚坊,门外挂着“砚林阁”的匾额,店里到处都摆放着各种坑口的歙砚和石料,有柴林石、桥头石、学堂背石、樟樹背石、芙蓉溪籽石……程亮每日黎明即起,除去到山涧寻石,偶尔还要去参加歙砚协会组织的培训,其余时间都是在店里雕砚。我喜欢在程亮的砚坊里闲坐,讨教歙砚的专业知识,感受一个年轻砚人的生活气息。
歙县就是一座歙砚之城,而这一片砚林之地统称“歙砚城”。歙砚城一侧依山,一侧傍水,道路两旁尽是林林总总的各家砚店。进每家店里都看一看,聊一聊,喝喝茶,赏赏砚,沉浸其间,不知不觉,自己仿佛也是一个砚人了。
歙砚城里更多的是普通砚人的生活,一家人经营着一个门店,平日里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砚。但座落其间的那些高门大户里也聚合着几个制砚大师,蓝天白云,竟是一片艺术的天空。
那天,我访了凌家宏老先生的砚楼,凌老先生原是歙县制砚厂的副厂长,经历了一个国营砚厂从建厂到撤厂的三十多个春秋。在宁静的楼阁上,我品着下午茶,聆听一个老人讲述陈年砚事,摩挲他的兰庭砚作。
又一天,我访了程礼辉大师的一石砚斋,我欣赏大师万物归于一石的情怀和诗书画的才艺,我诧异他是如何成为一个可以在砚石上尽情穿梭古今的摆渡人。
这一天,我访了方学斌大师的工作室。方学斌和周晖两位伉俪大师,所琢山水砚雕如天工神作,臻于化境,天作之合竟成天合之作。
再一天,我访了江宝忠大师的工作室。但见江大师的一方方龟甲砚石,澄碧玉底,净若朗空;龟甲石纹,隐约迷离,真似南宋官窑的金丝铁线,令人心神怡然。
我还访过徐政通老师,他的薄意砚雕如诗如画;访过张长城老师,他的平板砚作幽雅空灵;访过张泽球老师,他的书艺、石艺和儒雅的谈吐令我敬重有加;访过许泉老师,他的砚雕力透石背,而他款款的夫子之风,让我觉得他宛若是从宋朝走来。
我还与胡永胜老师长久地攀谈,他所制的龙溪砚石在致密度、纯净度、色泽和砚磨方面均为上佳,竟令我一时难以与老坑砚石相辨。况而,他的走刀,曼妙灵动,仿佛天启;他的磨石,冥心物表,竟若禅修。
昔日,米芾拜石,亦为拜师;今日,我之访师,实为访石。
石不能言谁与论,诗文却在砚堂中。
3.
走出歙砚城,眼前便是蜿蜒而过的江水。
游走在跨越江面的太平桥上,却只见江风吹拂,江水如练,江岸青翠,江鸟悠游,忽而想到,面前的这一幅风光莫不就是程亮那方砚石上的江水画图?江水缓缓地流向远处的渔梁古坝,仿佛流向历史深处,那分明是一片宋时的风景。
翻检《歙县志》始知,宋代绍定四年,渔梁古坝筑成。三年后的端平元年,宋人又建成了太平古桥。古坝和古桥,曾让这流经的江水,演绎了多少宋人的故事。歙县,便又是一座宋人的故事之城。宋代的古塔钟声浩荡,宋代的书院风铎悠扬,而这座故事之城里,流转最多的,还是歙砚的故事。
歙县古属歙州,宋宣和三年时,歙州改称徽州。古徽州一府六县,治所即在歙县。
以婺源龙尾山为代表所产的歙石与古端州的端石均始采于唐,鼎立于宋,同为天下至尊的名砚。只是,到了元明之际,歙石突然绝产,这其中的缘由,谁又能说得明白。又有谁知,一些歙石名品,竟从此消弥于无形,空余若干花名如坠英在风中翻飞,散落缤纷。
我沿着江水向远山行走,不为孤赏清悠的江景,只为捡拾风中的坠花;不为吟哦绮丽的词赋,只为寻找宋代的遗石。宋代词人辛弃疾曾叹曰:“往事如寻去鸟,清愁难解连环”,我却偏要尽享清愁。
4.
何处是远山?莽莽云海间。
史志记载:歙之为邑,东有昱岭之固,西有黄牢之塞,南有陔口之险,北有箬岭之扼。歙州古域群山环绕,山峰连绵,尤以婺源的龙尾山最为险峻陡峭,却又因“砚山”而声名远扬。宋人沈辽有诗为证:“龙尾山盘八十里,龙尾有潭下无底。秋月亭亭潭气黑,其中有石色如墨。”
北宋时黄庭坚奉旨跋山涉水到龙尾山取砚,曾写下著名的长诗《砚山行》。漫漫长诗,写尽砚山之险、砚人之艰和砚石之美,我却只记下了诗中一句:“遂令天下文章翁, 走吏迢迢来涧底。”可叹多少文人雅士,走峰奔岳,步步穿云,朝夕不暇,竞相拜石。
龙尾山是一座歙石之山。赏石观砚,人们争说金星、罗纹、眉纹、水波纹,更有雁湖眉、金龙眼、银星、玉带、彩星、龙鳞、金甲龟背、水波银晕……各种石品,斑斓满目,数不胜数,也写不尽写。写到无言处,始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歙石大美,为我所爱。然而,我本山外之人,总免不了山外看山;我习文经年,也少不了文人偏嗜。也许,懵懵懂懂,我会去玩赏山涧一块普通的砾石;冥冥之中,我又会格外在意那些昔时传说中的秘石。
5.
歙石尽墨,宋时偏偏有一种极为珍奇的黑龙尾石。初识其名我便不禁诧异:端砚素以乌黑为稀,故稀见的黑色端石才有黑端之说,龙尾石既多为苍黑之石,又何以要名之以黑呢?
原来,黑龙尾产自金星坑,是一种质地极纯、墨色更甚的黑石,在歙石中黑度值最高,仿佛是涂覆了一层刚刚研好的濃墨,至黑至纯,玄净无纹,其色也郁郁,似夜幕笼垂,暮蔼沉沉,阴翳深渺;其光也幽幽,若一泓夜池,微熹初露,鳞波明灭。观石竟如观夜,万物俱隐,万籁俱寂,唯有缕缕梦丝在夜晚的黑暗中漫延。
如此说来,黑龙尾是黑得无以复加、莫过其黑了,相形之下,其他的歙石都不足以成其为黑了,故有此名。
黑龙尾,其色相极具复合品格,最为内敛又最为扩张,最为沉稳又最为明亮。何为内敛?黑龙尾的黑最为深沉而聚合,最具内力;何为扩张?黑龙尾的黑最为浓烈而强势,最具外力;何为沉稳?沉稳是父亲对黑龙尾的一语简评,黑龙尾底板非常干净,石质极其细腻,能让心灵沉稳而安宁;又何为明亮?黑龙尾黑得特别透彻,因有很高的折光度,故而又黑得清亮,是为明亮矣——明亮如睛!
只是,黑龙尾,只闻其名,我却不知去何处找寻。茫茫砚田,偶见程亮琢有一方玲珑精巧的小琴式砚,取自龙尾山上的柴林石,是宋人开采并堆置于柴林中的古遗石,程亮说,这应该就是黑龙尾!屏息凝睇,纯黑的色彩,是宋人千百度的回眸;盈盈在手,冰冽的感觉,那也是千百年前的宋人消逝的温度和气息呵!殊尤之处更在于,抚摩琴砚,尤有丝竹之音;敲金击石,乃是铿镪之声!始知其质地极其坚致细润,真乃宋世之歙石名品也!
6.
如果说,黑龙尾的名字简明且质感,那么,青琅玕的名字,便是颇有诗意了。
青琅玕出自龙尾山的眉子坑,石色缟素,苍灰泛青,青中闪紫,烟云凝碧,是宋歙中的极品。青琅玕本指青竹或是形容竹之青翠,宋代词人梅尧臣曾赋诗云:“闻种琅玕向新弟,翠光秋影上屏来”,于是,那样的琅玕歙石便有了一个青色的诗名。
歙石的本相乃是黑衣寒士,却素以青碧之色为贵。虽然古语明明是说青出于蓝,但青琅玕实在是青出于黑,是由黑而青,寓青于黑,既青既黑,似青还黑,有些类于新疆的青黑碧玉——其名塔青。
我曾在日本砚家楠文夫著的《砚台》画册上,看到一方青琅玕宋砚;也曾专程去黄山市的徽墨文房博物馆,访过一方青琅玕明砚;我还曾去拜望我极敬重的朱岱大师,讨教他手制的一方青琅玕美砚。宋砚博雅,明砚朴拙,而朱砚简素;宋砚雍穆,明砚苍古,而朱砚清玄。
朱岱老师的美学范式含蓄、平适、小雅、静观,他的先世一定是个宋代的青衣砚人,故而他之所制如此幽致的青琅玕本应属他。
青琅玕砚,美则美矣,秘则秘矣,但石之为砚,当在其用。尤其是,发墨如油,才不至于书写洇晕,故此古人摹写小楷法书,一定会视发墨之用为重。据说,青琅玕和黑龙尾,都是歙石中下墨、养墨、发墨极佳的砚石,因而自古都是极其难得的砚之上品。
只是,青琅玕比黑龙尾更为珍稀,能够寻见已是幸事了!若能从朱岱大师的砚房讨借一日,一日当为一世,便是心中所期了。
7.
青琅玕其实是青可青,非常青;庙前青才实在是一抹纯纯的青莹。青琅玕原本是一种有灰度的青,灰青苍绿;庙前青才真正是一种有态度的青,展现出了芊芊之青的本色。
相传,庙前青是龙尾山上一座古庙前的砚坑所出,宋景佑时曾有人在此取石数块,却又迷失其处。岁月流逝,古坑久已湮没,古庙早无踪影,也未见宋朝的庙前青传于今世,就是宋人当时的说法也多语焉不详。
据宋本《辨歙砚说》隐约记载,宋代的砚者唐询曾见一砚,方四五寸许,其色淡青如秋雨新霁,远望暮天,表里莹洁,都无纹理,盖所谓砚之美者也……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庙前青了,但结语竟是“今不复有”,原来此种美砚在当时就已不可见了!宋代尚且如此,遑论尔今?如此,庙前青便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
与庙前青同出一坑的,还有庙前红,石色绛红匀净,石质细腻莹润,与庙前青或为一体,相向而生。
去安徽博物院观展,见有一砚,注明为清代的庙前青,虽非宋砚,却也激动不已。再一细看,庙前青乎?却不过只是一方鱼籽石,顿感大失所望,又问了几个朋友,也都不以为然。后来又在一场拍卖会上,见到另一方庙前青的清砚,也是徒有其名之物。庙前青、庙前青,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竟未料到,事情似乎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困顿,不期然的,我便在一个藏友处偶遇了一方碧莹的青砚,朋友曰,此庙前青是也。诚可信。后来,又有几方庙前青渐次现出,如青岚浮幻。其中一方庙前青方砚,砚面是庙前青,砚背却是庙前红,一石二色,尤如手心手背,情趣横生;又若阴阳相合,古意盎然。
细观此青红之砚——
青者为丛林之阴,红者为石崖之阳;
青者为碧江春水,红者为古原秋晖;
青者为花间竹影,红者为山庙遗韵;
青者浓绮沉郁,苍翠如盖;红者深浑厚积,丹赭华滋。
如此砚之美者,如是我闻,难怪一定要在青史上留名千年。
但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便是如此轻轻地揭去了谜纸,我却是心有不甘,怅然若失。后来,我又听到另有一个说法,庙前青和庙前红并不产于龙尾山,而是产在歙县上丰乡庙前村的山涧。究竟如何,终于令我无所适从。
各位,既然至今对庙前青的产地还没有确凿的认知,也尚未有宋人的庙前青砚石作为实物佐证,又如何能证明眼前的青砚就是所谓的庙前青呢?在我们最终找到庙前宋坑或是寻到一方庙前青宋砚之前,也许,传说永远只是传说……
8.
龙尾山上的歙石品种极多,在古徽州的多处山地,也都产有歙石。
且说歙县。歙县远郊有一古村落,四山围合如瓮,称大谷瓮,后称大谷运,所产龙潭歙砚和滴水香绿茶,最为有名。还有一个岩源村,产有歙青和歙红,类于庙前青和庙前红,也是难得一见的妙品。据史志记载,在岩山山涧,曾出过一种歙黄,其色如蜜,其质可比龙尾,只是这种石料早已失传了。歙县岔口镇周口村还产有一种紫云石,紫色浓郁,发墨极佳,竟不禁让我想起远方的端溪、端溪的紫云……
甚或还能想起宋人张九成吟咏端砚的诗句:
端溪石砚天下奇,紫光夜半吐虹霓。
不同凡石追时好,要与日月争光辉。
我看歙石,有時候会不由自主地以端石为镜来观照歙石,这也许是一种先入为主的习性吧!其实,歙石和端石是不可以完全比照的,产地不同,砚种不同,石品不同,历史的渊源不同,文化内涵和美学法度也不尽相同。歙石终有自己的独特魅力和审美意象,这也就是南宋诗人杨万里所吟的“别样红”了:“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9.
前面说过,端砚虽然和歙砚一样肇端于唐,兴盛于宋,但在明代却是独领风骚,而歙石到了宋末之后却已绝产,据说,这其中的缘故,是元明时期禁釆歙石。只是,一坑可禁,一山可禁,元明之际数百年间,数百里方圆的古徽州全境禁采歙石,我偏不解。这其中,必有更为深层次的历史文化以及社会心理原因。
宋代大儒朱熹有一首《咏红白莲》,恰可取来借喻端歙二砚在宋世的风流:“红白莲花共一塘,两般颜色一股香。宫娥梳洗争先后,半是浓妆半淡妆。”只是,到了明代,宫娥竟不爱淡妆爱浓妆了。
端砚——华贵、富丽、温润、典雅,深合了明代文人的审美旨趣和玩古心态,是明人的心性之移情,如此,端砚方能从唐宋一直延续到明季,从而成为名砚之首;而歙砚——寒峻、玄青、凝古、守素,高度契合和印证了宋代文人的内心取向和艺术范式,是宋人的精神之物化,却只是归附于宋人之雅格,终竟只是宋代文人的遗世之物和精神象征。
回望宋朝,君不见,那是一个精神的天朝!遥想宋朝,孰不知,那是一个艺术的王朝!哲学和宗教、书法和绘画、诗词和文赋、瓷器和玉器、纸墨和笔砚,共同描绘和构成了宋朝的人文风景和生活图像。舞雩千载事,历历在今朝。
宋代的高士诵月钓雪,啸吟江天,煮茶试墨,饮古洗砚,写下了一首首清越的诗篇。且读一读朱熹的《鹧鸪天》吧:
青鸟外,白鸥前,
几生香火旧因缘。
酒阑山月移雕槛,
歌罢江风拂玳筵。
酒阑歌罢,余音未了;山月江风,今犹昨日。如此的天香,如此的时光,朱子的赋诗已是千古的绝响!如此的词章,如此的传唱,宋人的哲学和诗语在岁月中经久地回荡!噫吁嚱!如今,这个岁月的年轮,却已尽沉隐于歙石的纤纤砚纹之中。
10.
回到砚林阁,天色已暗,程亮还在灯下细琢又一方老坑眉纹籽石云水砚。籽石实乃山川赋形,日月精蕴,故而天地之道,尽在其里。程亮嗜雕籽石,心悟石性,刀随石形,以砚为道,砚以载道。此时啊,长物无声,凝眉处,却见砚额处精镌两个汉隶小字:“沧洲”。
一花一世界,一砚一沧洲。观沧洲之砚,石色青碧,石质坚润,砚池雕琢云纹,砚边淌流水纹,砚堂空旷无涯,惟现两缕阔长的宋眉横贯其间,竟似江风呼啸,掠过水面;江水泱泱,充耳可闻;江月高悬,白露横江;江面泠然,水天一色。如此长天秋水,真若沧洲胜境。如是朱子在也,想必是要喟然长叹:“吾道付沧洲!”
少焉,似有一宋人在秋夜的月下低徊,却把朱熹的沧洲之诗漫吟不已:
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