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与外王:论《要离与庆忌》的戏剧冲突
2020-04-30李知檀
李知檀
摘要:《要离与庆忌》的戏剧冲突集中表现为“内圣”与“外王”两种人格的对立,包含“先达人”还是“先达己”的意志冲突和性格二重性两个层面。庆忌之死使冲突走向和解,要离之死使内圣外王合而为一。“内圣外王”作为最高理想人格表达了作者的人格理想。要离与庆忌的悲剧反映了作者将自己对生存意义与人文关怀的思考融入戏曲创作的积极探索。
关键词:《要离与庆忌》 郑怀兴 戏剧冲突 “内圣外王” 人文关怀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05-0150-02
《要离与庆忌》(以下简称《要》剧)是当代剧作家郑怀兴于1990年发表的新编历史剧。作品讲述春秋时期,阖闾派要离刺杀名将庆忌,要离与庆忌彼此欣赏不忍相杀,最终庆忌以自己的死亡成就要离并使吴国免于内乱,要离则在功成之后拔剑自刎。作品在戏剧冲突层面表现为“内圣”与“外王”的对立,冲突的解决则表现为此二者的统一。以下将围绕二者的对立与统一,结合情节展开论述。
一、从“内圣外王”到戏剧冲突
“内圣外王”是中国哲学为圣人建构的理想人格。内圣指个人的修养成就;外王指其社会功用。[2]此概念最早见于《庄子·天下篇》:“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道家在原理层面阐释其合理性;儒家则从个人修养与治国理政的入世角度提出实践方法:孔子将“内圣”作为践行仁爱的一种方法,强调通过提升内在修养以推己及人,以自身为尺度进行自我道德约束;孟子认为若圣人为王,则其治国之道可称“王道”。简言之,“内圣外王”对人文关怀在修身与治世两个方面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因此被视为最高精神成就。
郑怀兴的创作灵感源于要离与庆忌的性格特色:庆忌明知要离是刺客却不及时除掉,反而在暗中制造机会使要离阴谋得逞;要离原本计划尽快完成刺杀,但随着对庆忌的深入了解他愈发不忍心下手,于是刺客与被刺者变成了惺惺相惜的两个英雄。[3]郑怀兴从内在逻辑入手进行艺术创作,使两人的性格在被推向极限的同时,分别具有了“外王”与“内圣”之意志与性格。剧中人物都相应地被艺术化处理成这两种类型,人物自身也包含“内圣”与“外王”的矛盾。
二、内圣与外王的对立
戏剧冲突是在意志、性格、动作的融合之下构成的三维结构:以意志为起因,矛盾双方基于意志的不同而发生冲突,为了实现各自意志并基于性格而采取相应的冲突方式,人物的行动与反行动随之展开。[4]
内圣与外王的对立首先表现为基于社会关系和社会利益的抵触而产生的外在型冲突。在史实的基础上,人物被分成以庆忌与阖闾为代表的两个阵营。庆忌与阖闾的恩怨源于皇位传承的历史遗留问题,阖闾对皇权的渴望合情合理,因为身为王子,继承王位、治国安邦是他可行使的社会功能,且在执政期间选贤举能、富国强兵,为吴国振兴作出了积极贡献。伍子胥与伯嚭则出于借吴伐楚的目的,为阖闾出谋划策。庆忌与季札之所以属于“内圣”一类是因为与阖闾一方相比,二人的精神成就高于社会成就,比如庆忌以胆识闻名诸国而季札因贤成圣。意志是冲突起因,内圣与外王作为两种意志,其标准和尺度在于以善待他人为出发点和以善待他人为手段。内圣意志强调“达人而后达己,立人而后立己”,善待他人即意志本身;外王意志强调“达己而后达人,立己而后立人”。《要》剧中,庆忌为减少杀戮、成全他人而牺牲自我,他站在社会稳定的立场认同阖闾的作为,决定以自我牺牲来中止内乱,“祈你快赐吾一剑,莫使两军枉流血”。要离不甘庸碌且视尊严如生命,在理想与自尊心的驱使下他接受阖闾指派,甚至以自断一臂和牺牲妻儿为代价,犹如飞蛾扑火。不难发现,剧中的外王者大多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穷尽一生地寻找意义并奋不顾身地实现意志。对他们来说,善待他人是一种手段,选择的背后是一种意义的体现。
郑怀兴的历史剧创作以表现内在型冲突形态为特色,擅长通过对情感、精神与心理的刻画为历史缝隙填入艺术想象。在《要》剧中,戏剧冲突的时间更多地被内心冲突所占据,表现为情感的对撞。“内圣”与“外王”集中在人物自身呈现出性格的二重性,表现为行动的延宕与突转。结合前文,庆忌、要离虽然强调其中一种意志而被划分在不同阵营,但其犹豫与纠结被作者着重刻画出来。庆忌以迎战阖闾、报仇夺权为行动因,要离则以刺杀庆忌为行动因,然而他们的行动在关键时刻都伴随延宕。庆忌的尊重和对吴国安宁的忧思使要离不忍下手;庆忌出于欣赏与怜悯而不愿诛杀要离,于是情节在延宕中发生突转:庆忌决定放弃内战,并暗暗帮助要离完成刺杀计划。实际上,要离已经猜到庆忌求死:“莫非吾心他洞彻,欲借吾刀来引决?”面对视死如归之人,他不忍动手,为什么?因为要离也是如此心性,他与庆忌志同道合,甚至将庆忌视为理想人格的投射,庆忌之死于他而言无异于理想的毁灭,而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于是,对庆忌之死的认识使要离萌生兔死狐悲之感:“要离所哭者,非妻孥,乃太子殿下也”。此时要离已然抛开身份、立场、背景等社会分类,站在人的立场看待生命与意义的消亡。在此意义上,要离与庆忌因自身的矛盾而产生行动的延宕,是真实、普遍且深刻的。
三、内圣与外王的统一
《要》剧在上演之初曾受质疑:“写要离这个刺客,有什么意义?”[3]表面上,家破人亡和手刃知己的绝望使勇士的名誉不值一提,要离的人生似乎就此失去了意义。其实,要离内心挣扎与肉身毁灭的过程亦彰显了一种意义即对意义的坚持。宝剑是阖闾聘请要离出山的信物,象征国家的信任和托付,阖闾怀疑其能力想收回宝剑,这使要离感到屈辱,于是宝剑又成为勇士尊严的象征。用宝剑自刎便成为要离自我救赎的钥匙,表达个体对意义的积极的坚持与追寻。
庆忌身死船上无疑是“外王”一方的胜利,获胜方班师回朝,各自为下一个目标摩拳擦掌,但要离选择中止。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愿与阖闾、伯嚭等人为伍而愿与庆忌殊途同归——两人相似又不同:相似在于,要离与庆忌于人文关怀层面趋向一致,且庆忌作为要离的人格理想,其死亡对要离之死有直接的推动作用;不同则在于,庆忌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受形势所迫,庆忌意识到阖闾政治理想的实现阉割了自己“外王”的部分所以只有死亡能达成和解,且大势已去必死无疑,勇士的尊严使他选择将死亡交给另一位英雄来完成;而要离之死则是精神与人格的提升和成长,二者死亡方式不同却都显示内圣与外王的统一。
四、结语
《要》剧通过表现内圣、外王两种人生观的激烈碰撞,为观众呈现了一场关于存在之意义、达己与达人的讨论。郑怀兴成功地将要离与庆忌之“奇”,放入内圣与外王这两种人格模型中并推向极限,通过构建以内在型形态为主的戏剧冲突塑造出来。内在逻辑的着重刻画使情节出乎意料之外又在于情理之中,体现了郑怀兴独具特色的历史剧创作观念,即在历史事件的缝隙中填补情感与现代意识,以古事写今情。
如果说圣王冲突的产生和发展是对儒家思想的艺术化表达,那么冲突的和解则是对道家思想的艺术化阐发。《庄子·天下篇》写道:“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源于一。”要离之死使冲突双方在内涵與形式两方面合二为一,二者的统一是理想人格的最高形态,包含自我关怀与他人关怀的统一,也即人文关怀。人文关怀是郑怀兴“以古事写今情”、将历史材料作艺术化处理的历史剧创作观念的关键。如果说《新亭泪》是郑怀兴在新时期具有开创意义新编历史剧,那么《要》剧是其在内在冲突和史剧观两个层面的进一步探索。
参考文献:
[1]郑怀兴.郑怀兴戏剧全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6.
[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涂又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郑怀兴.戏曲编剧理论与实践[M].台北:文津出版社,2000.
[4]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论(上)[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
[5]王评章.永远的戏剧性[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