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2020-04-30黛安
黛安
一
后来,每当小篱想起莫西,她总是想起那个晚上。雯婕约她吃饭,说让她见识个人。菜很素淡,炝炒茼蒿,凉拌槐花,香椿豆腐,椒油金针菇,软炸一枝春——金黄的柳芽裹上一层薄薄的蛋清,小火慢炸。一桌子女人,整顿饭都在听秦老太太讲她在中俄边境做生意的种种传奇经历。眼看饭要吃完了,有人意犹未尽,非要再敬老太太酒:“走路踩着鼓点似的,就可着你那句话!现在怀孕俩月了,把她婆婆喜的!秦姐,你随意,我干了!”又不断有人端杯:“我儿子也多亏了秦姐你!俩冤家好歹分开了。秦姐,咱姐俩加深一杯,先干为敬!”一仰头喝了。小篱云里雾里,小声问雯婕。雯婕说,要不让你来长长见识。老太太不光生意做得好,还会相面。天生异秉,阴阳眼。从小跟着她父亲学医,会自己制药,最拿手的是治疗不孕不育。十四五岁就研究天干地支,看人像做透视。小篱哦了一声,虽半信半疑,到底动了心,就从手机上点出了莫西的照片。一看到莫西,喝下去的一点红酒全涌到了脸上,眼饧耳热的,就有些走神。女人多,言杂语碎。趁着乱,小篱也端了酒去敬秦老太太,俯她耳朵上,小聲说,麻烦给一位朋友看看。老太太喝下酒,接过手机,眯眼瞧了几秒钟,说,他呀,婚结早了,现在离了,有个小囡跟着她妈。小篱只觉全身的毛孔一下子就奓开了,紧张地问,那他以后呢?刚要说,电话响了,老太太接起来,大声应了几句就要走,说那边有急事。席就散了。出门送她上车,小篱热切地说,秦姐,改天我做东请你!
离家不远,一路顶着冷风往回走。小篱唏嘘不已。看来,世间就是有那样一类非人的人。的确,之前莫西结束了他五年的婚姻。女儿小雅跟着妈妈。但她更想知道莫西接下来怎样。到家,小篱沏了普洱。是一把浅土黄色的老矿泥西施壶,小小的,斜斜地雕着一株梅。那是莫西送给她的。莫西说,丫头,你一个人用,正好。暖气很热,酒一点点往外跑。小篱想哭。小篱一喝酒就想哭。十七岁时,她端茶给醉酒的父亲。他红着一双眼,怔怔地盯着她,好半天才问,丫头,你是谁?从此,她替父亲喝酒。咽一口,他妈的吞下一把匕首。表叔们一个个出溜到桌子底下。她笑着说要给父亲当一辈子的酒陪。可是那年春节后父亲突然脑出血,深度昏迷了一天一夜后就走了。她是握着父亲的手听着父亲的呼吸停止的。那时她还没结婚。从此再没人叫她丫头。丫头那个词,和父亲的骨灰一起,湮灭在了泥土里,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可是,她还想有人丫头丫头地叫她。她没听够。她想把那个词从土里挖出来。土里能挖出土豆,萝卜,金子,可就是挖不出一个叫丫头的词语。那是一个比金子都亮堂的词,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词。那个词里,全是宠溺。她失去的不是一个词语,而是一个人对她的无条件的宠溺。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再喝酒,她就哭。她甚至吸上了烟。酒后,和谁赌气似的,恶狠狠地,一支接一支地吸。她不觉得酒好喝,也根本不会吸烟,烟丝辣了她的舌尖,烟钻进她的眼里,她呛得直流泪。她只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想父亲。想父亲叫她丫头时的样子。直到有一天,莫西叫她:丫头。她的眼里一下噙满了泪水。莫西说,丫头,我想你。那时候,她刚刚从婚姻里全身而退。她的婚姻里有一把刀子。
小篱换上棉质家居服,嘴里咬着一支烟,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捏着茶杯去了画室。没画完的插图铺在画案上。腊月十五了,天上一轮清月。没开灯,月光下,窗台上那一大盆非洲茉莉枝枝叶叶的影子黑魆魆铺了一地。这花还是她和大海一起买回家的。养了几年,有一年八月,突然爆出上百朵花。之前不知道它会开花,倒给唬了一跳。花是五瓣,正面白,背面黄,每一瓣都往外翻卷成细长的喇叭形,好看,又香。可是大海却降不了那香味。“他妈的太香了,”大海说,“像劣质香水。”大海一进卧室就不停地打喷嚏,阿嚏!阿嚏!阿嚏!一打一串。有时两个人做爱,大海正在兴头上,突然上来一串阿嚏。妈的!妈的!妈的!大海沮丧地骂,要祸害了它。小篱拦着,抬到了画室。这倒正好,小篱画画,它开花。她画她的,它开它的。那香味,小篱却觉得刚刚好,像她之前在澳洲买的一款顶级红葡萄酒的色泽——她只带回来两瓶,一瓶寄给了莫西——安静中藏匿着隐隐约约的挑逗。小篱曾为它画了一幅画,取名《夜》,拍了照片发出来,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就被人买走了。买的那人,很快就问能不能再画一幅,说他一个朋友非要。后来,小篱才知道,那个“非要”的人,就是莫西。
卧室里换了盆橡皮树。宽厚的大叶子几乎遮蔽了整面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海的身体里有了一股潮汐。月圆夜,他的欲望涨得和月亮一样饱满。小篱先躺下,身上搭条薄薄的夏凉被。大海一来,欻欻两下把小篱闭严的窗帘拽开,顿时,斑驳的花影倏然跃一床。夏凉被也被一把掫掉了。裸在花影里的小篱, 一只白狐一样。大海压上来。空气里弥漫起黏稠的喘息。光与影在他身上急促地摇曳。他的脸,忽黑忽白,很恍惚了。
小篱开了灯,把烟蒂摁灭到一只青花的小茶杯里,又点了一支,然后给茶壶续水。一滴水溅到了宣纸上。是生宣,迅速洇开,好像一个女人逃进了月光里。小篱突然间就有了醉意。那个女人,慌乱之中跑进了月光里。她鼻翼两侧小而密的雀斑。她一只手掌正好扣过来的小巧的乳房。床上,花影里,她比月光都白。那个满月夜,月亮真他妈的亮,像是在水银里泡了三天三夜拎出来重新挂到天上去的,像是用硫磺熏了三天三夜钳出来重新挂到天上去的。月光亮得能把屋瓦穿透。那个夜晚,小篱脑海中每闪过一次,月光就被漂白一次,最后,亮得好像刚锻造好的剑刃,寒光闪闪。那时,她正在西沙群岛度年假,上级来检查,社长临时催她回来,她半夜到家……从此,那个明晃晃的夜晚,一幅画一样裱糊在了她的脑子里,再也揭不下来。小篱每次作画,墨晕开去的瞬间,她都觉得是一个女人逃进了月光里。
莫西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下,小篱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之前一直穿着的湿答答的衣服,那一刻,突然间干爽了,轻飘飘的。好像小时候,她躺在自家麦田里,头枕着手,在风中,看天上大朵大朵的云彩流过头顶去。刚下过雨,空气中到处飘荡着花草和树木的香。她开车回到从此便是一个人了的家。非洲茉莉开得正旺,小小的花朵,向上擎着的,向下垂着的,白的白,黄的黄,掩在油绿的叶子里,欣欣然一大蓬。香气好像把屋里的物件熏湿了。小篱倚着画案,喝绿茶,看叶子,看花,透过花与叶子的空隙,透过窗玻璃,看天空,看天空黑的流云白的流云。又要下雨了。夏天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那些过往,飞奔的云彩一样在脑海里流动。她甩甩头,努力不去想。一阵电闪雷鸣,雨说停就停了。日子终究要不一样了,她一下午都愣愣怔怔的。夏天的夜黑得慢,但终于还是浓起来了。她煮熟的米粒一样软软地粘在床上。手机响了一下。没开灯,屋里比外面的夜还黑。大团大团的夜色从窗缝涌进来,在她的房间里变稠了。她拿手机,摆动的胳膊搅动了墨汁一样的黑暗。她看了一眼,是有人加她微信,头像,竟是她的《夜》。“你好,我是莫西甲纳。”他说。小篱只觉一束光照耀了她。那一刻,她顿觉全身通透,仿佛一块美玉。
后来,小篱想,世间总有些事不可思议,却是真的。她越来越相信,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为了某场爱恋。人生是一个辽阔荒凉的梦,唯有爱,才能指引着彼此走到梦的边缘——仿佛人在沙漠,走向绿洲。
普洱早就凉了。青花的小茶杯里,横七竖八的烟蒂足有半盏。那是莫西老家生产的一种烟,叫“小巫山”。爱屋及乌,小篱用这样一种方式亲近一个人所属的土地。她画到很晚。《魅》的插图,还剩一幅了。临睡,又想起老太太没顾得上说出的话。到底是什么?猜测和困意像在拔河,她被拉扯着,整个人要碎了。
二
小年一过,年味浓起来了。街两旁的树上挑满了红灯笼。小篱在阳台上也挂了一盏,绫绢的六角宫灯。她自己做的。她从小就跟父亲学会了做花灯。她写字,画画,也是跟父亲学的。她看父亲画得久了,几岁?拿过毛笔就涂了一棵开花的槐树。那时,院墙外的一棵槐树正开出一穗一穗的白槐花,空气里翻涌着一股子香浓的腥甜。父亲摸着她的头,说,丫头将来怕是要吃这碗饭。真是讓父亲言中了。灯上,一个女人甩着长长的水袖翩然而舞,只在一个灯角上落了个 “西”字。天黑下来,小篱点亮了灯笼,一个人张灯结彩。
秦老太太在东北多年,得了老寒腿,上了年纪后,每到春节就回山东老家来住段时间。雯婕说,她在家的那一两个月,每天找她看病相面的踏破了门槛。那晚没说完的话像一口深井,让人看不透究竟。小篱联系她,却是回东北了。说有批粮食出了点意外,要处理,十天半月的就再回来。小篱说,姐,你回来我宴请你。
正读书,雯婕来电话,让她去见个人,也就是相亲。小篱不去。
“行不行的,去见见,好歹把这事挡过去咱就回来,啊?”雯婕几乎是在央求她了。
只好去。
不声不响,小篱离婚的事到底传出去了。好像这种事是一种植物,天生会散发奇异的味道,敏锐的人三下两下就嗅出来了。知道了的,难免撺掇。小篱一笑了之。自夏而冬,她没见过一个人——也不能这么说。开着车,在路口,红灯变绿的那个瞬间,那个夜晚也一盏灯一样亮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已经把后来那个整整小了她十岁的青草一样的男人忘记了。
他毕业于北体篮球专业。如果给他画像,小篱想,六块腹肌,一头茂密的黑发就够了。红酒与啤酒。杯子碰过来,亮汪汪的红与黄。他的目光大黄蜂一样缠着小篱。他说她的眼睛美得让人坐卧不安——莫西说,小篱,你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妩媚吗。莫西又说,小篱,你这个女人,眼睛怎么这么美!那个晚上,小篱不断地沸腾,她全身湿滑,脚尖又麻又酥——这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第一次,有个男人,带领她,让她的欢愉抵达了脚尖。整个晚上,她都是一条浪尖上的鱼。是莫西多好啊。小篱后来无数次地想。小篱侧起身,托起他的下巴,闻着他青草一样葱茏的气息,看着他。他埋下头,用力抱紧她,不语,好像她是他的小母亲。你在我酒杯里……他点点头。只一点点,他比划着,一点点。她叹口气。心里空荡荡的,像站在了弄堂的通风口。
见面选在上岛咖啡厅。他几次想握手,小篱只当没看见。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街上的车水马龙。音乐雾一样在屋里飘。他点了两杯咖啡,问小篱是否喜欢。小篱淡淡地说,还好。她其实更喜欢Lavazza,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Lavazza,它独特的香醇,是夏日一场夜雨后流荡在田野间的晚风,自由而甜蜜。上岛也好,但它终究有些冲,像午后的阳光,香得太明亮了。有次她问莫西喜不喜欢喝咖啡。莫西说很少,比起咖啡,他更喜欢酒。他说他的父亲是羌族,母亲却是彝族。彝人无酒不欢嘛,他的酒量遗传了母亲。莫西说时,小篱想起自己老家,有弟兄三个,外号分别是大海、沙漠、坷垃垡。意思是,酒倒进胃里,好像倒进了大海里、沙漠里、干燥的土地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小篱笑说,宝——她有时也叫他宝宝,或是傻瓜——是不是你们每个彝人的身体里,都天生安置着一个盛酒的桶?莫西的话,小篱记在了心里,去哪里,都不忘把当地最有名的酒寄一瓶给莫西。去俄罗斯,她挑了一瓶皇冠伏特加。莫西说,丫头,等你来我们一起喝。在南澳,她专门跑到一家叫博尔基尼的酒庄为他选了两瓶酒。一瓶黑标,是一种融合了玫瑰、草莓、鲜奶油以及麝香葡萄的葡萄酒,颜色是晶莹的粉红。另一瓶,也是黑标,是一种叫“长相思”的干白。两瓶酒并不名贵,可是小篱喜欢它们的色泽和名字。还有一次,在恩和俄罗斯族民族乡去往呼伦贝尔一个名叫“5号,孟根诺尔站”的驿站,除了一瓶酒,小篱还买了个胡杨木的手工弹弓寄给他。有时候,在她心里,莫西就是个孩子。男人,就是长到老,也是个孩子。在那个驿站,她给自己买了一串用当地的石头打磨成的手链。她特地问了驿站那个描着黑浓眉毛的卖东西的女人孟根诺尔站属于哪里,她说陈巴尔虎旗。她记住了那个陌生的地名。她为自己与莫西同时拥有陈巴尔虎旗的某样东西而兴奋不已。她曾在那样荒凉美丽的地方想过他,她把他们的爱情带到了那里。有一瞬间,刮过那里的风,一定有过一种甜蜜的味道。
他姓魏,并不避讳自己的两次婚姻,絮絮叨叨地,像工作汇报。小篱想着给莫西的书要画的最后一幅插图,心不在焉,但大体还是明白了。一度,她端咖啡的手抖了一下,腹部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凉飕飕的,好像那只曾插进那个女孩私密处的,化学课上做实验用的,冰冷的,又大又粗的玻璃试管正迫切地逼向自己那条隐秘的通道。当时那女孩正上高中,把试管推进她体内的是一个能整段整段背诵《红楼梦》会作诗填词的细皮嫩肉的男生。魏说,他把她娶过来,新婚夜,一动就像要杀她。他给她看,证明不是玻璃试管,她吓得连声惊叫,似乎那是一条蛇。他快憋疯了,苦恼得真想把她杀了。第二个妻子——对,就画那棵非洲茉莉。小篱又走了神。只听他说,我去拿钥匙,岳母在厨房里择菜,他妈的她和她继父在卧室床上正干那个……她说自从跟着母亲嫁过去就一直那样,那时她十六岁,她说如果不顺从,那畜生就把这些都捅出去……小篱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受伤的男人。此时,音乐换成了《丫头》。那是莫西弹着吉他给她唱过的。莫西唱,我的乖乖的坏坏的丫头,你是我心口甜蜜的伤口。“你呢?”门开了,有人出去。往事如冷风扑面而来。那一年除夕夜,在婆婆家,大海几乎把脸贴到电视机上看。那时屏幕小,她让他靠后坐坐,不要一个人挡严实了,其他人都看他后脑勺。当着公婆弟媳一家人的面,他转身抓起盛瓜果的盘子嗖一声就掷过来了。她下意识地偏了下头。盘子撞在墙上后訇然碎地。清脆的声音,像屋里腾起一道闪电……小篱皱皱眉,笑笑说,性格不和。
再聊,无非是生活褶皱里抹不净的尘埃与污垢。世俗是一顶密不透风的罩子,扣在人间,人人置身其中,谁能逃脱。聊了有半小时,小篱要走。刚起身,一个红唇卷发的胖女人过来,昂头瞟了眼小篱,堵在桌前。“哟,魏总,我这道菜不合口味,换了道清新的啊。”小篱草草地看了她一眼,无心逗留,与魏先生道过再见,出门上车一脚油门嗡一声就走了。宝马这种车,怎么说呢,引擎就是好听。路上打开手机,听莫西录给她的歌:你应该呼唤的那个人, 一直孤独地站立在这儿,我会把你拥抱入怀中,把你拥在你属于的地方,到我生命结束的那天,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已经永远爱你……车在莫西忧伤的歌声中,在喧嚣的夜色中,缓缓穿行。
三
年说到就到了。莫西回了老家若布。他发照片给小篱。有一张猎鸟的照片,他举着的,不是她寄给他的弹弓,而是一杆猎枪,像个真正的猎人一样。蜂蜜色的阳光铺天盖地,他扬起的脸在阳光里闪着浓浓的栗子的光芒。从私立中学放假回来的儿子跟着大海去了奶奶家。除夕夜,午夜十二点,小篱用竹竿挑了一挂鞭炮在楼下空地放了。噼啪炸响的光焰里,分明是在天井,父亲挑着竹竿:“丫头,你来点。”父亲说。她点燃捻子后,迅速跳开。火药的味道依旧好闻,那是她从小一年年跟着父亲放鞭炮闻惯了的。她还敢像男孩子一样扔摔炮,扔得慢了在脚跟前就响了。可是父亲从不训斥她。她从来都是他的光。莫西在就好了。想着,上了楼,回到画室,听着远近零星的鞭炮声,在旧历新的一年第一天的凌晨,在最新鲜的时光里,想着莫西,给《魅》画最后一幅插图。
小篱休息时点起了烟。还是小巫山。她只吸小巫山。每次,她都会把烟灰弹在那盏加了水的小茶杯里。她喜欢听热的烟灰遇见水那一刹那发出的“嗞”的一声,绝望而决绝。最后,她会把烟蒂丢在茶杯的水里,在嗞嗞声里,看瞬间腾起的一小团烟雾。那是一支烟在人世最后的挣扎。小篱偶尔吸烟。不吸则已,一吸必定是要吸个够,吸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像小巫山上飘荡的雾霭。她置身屋中,就是置身在莫西的小巫山里。莫西不知道她吸起烟来这么凶。他不知道他的丫头常常想他想得这么凶。丫头。小篱又想起那个夜晚。就是那个晚上,莫西终于忍不住说,丫头,我想你。那个夜晚,两人隔着千山万水,然而两人都疯掉了。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她的身体是一把琴,她用手指打开了某个玄妙机关,弹拨得流水淙淙。她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仿佛落在床上月光中的一朵湿漉漉的积雨云。她急促的喘息像一群流萤在屋里乱撞乱飞。他们梦呓般说了很多话。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她真想拿个坛子装起来,酿成酒,熬不下去的时候,酌一点点。她累得沉沉睡去。半夜醒来一次,月光毛茸茸的,屋子像个蜜罐。
那夜之后她去了草原。其时已经过了最好的季节,草不高,也不密,牛羊也不多,然而天空像是春天新生的大片青草,云彩也像春天新开的繁花,却是好看的。她跟的团。傍晚,大家在蒙古包内吃全羊喝奶酒欢声笑语,她厌烦透了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女人,一个人在草地的长桌上喝啤酒,吃羊肉串。草原的羊肉里有野花野草的香气,那味道陀螺般在舌尖打转。邻桌几个男人几次邀她一起喝酒,她笑笑,拒绝了,直到其中一个青年弹着吉他唱起歌来。他有着与莫西一样的长而卷的头发。他叫巴图。他们砰砰砰开了一罐又一罐啤酒。她的酒咕嘟咕嘟溢出杯子。她只和巴图喝。两罐下去,看巴图的眼神就有了几分迷离。后来小篱干脆不用杯子,和那些男人一样,举着罐往嘴里倒。她说,莫西,干!他们哈哈大笑。他们都希望她这个异鄉的女人再多喝一些。喝到和草原上的一棵野花一样艳一样软。她像一阵风飘到草原上来,只停留一夜,又会像一阵风在草原上消失。草原大到让每个人都倍感寂寞。草原上的人尤其是。他们一出生,寂寞就住进他们的身体里了。草原上,男人们的眼窝里和女人们的子宫里,全是寂寞。然而巴图终究不是莫西。小篱清楚。灌的酒越多小篱越清楚。莫西的眼神多深情多热烈啊,莫西一眼就能探到她心里。莫西看她,是明亮的月光沉在了清澈的水底。巴图不能。他的眼神像草原,太空旷了,人在里面找不到自己。天暗下来,魔幻的云彩铺了满满一天空,她踉跄着向草原深处走去。依稀可见草间的黑牛粪和小野花。完全黑透了,天和地贴在了一起,草原没有了,身边只有风,一杆不知白天做什么用的旗子,嗤啦啦响。她一直走,要走进虚无里。一轮淡黄的满月升上来,不亮,有些朦胧,像是画在宣纸上的。远处燃起了篝火,游客手拉手转着圈跳舞,听不见声音。她裹紧衣服躺下来。往日像风吹到脸上的野草,她拂掉,蹭过来。拂掉又蹭过来。大海一巴掌就把她掴倒了,他揪着她的长发拖行,好像那是一把水草。一地乱发。发根白骨般闪闪发亮。她捂着头,摁着一元硬币大小裸露的头皮。指间黏糊糊的。热烘烘的。她不动。她清晰地知道,那一刻,她是一株棕榈树,新鲜的棕榈油,和血一样红。旗袍女人,在对面租了房子观察她一家。她走到哪里都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她会突然转回头,仿佛走夜路,总怀疑身后跟着鬼。蛇女人。她总是趁她上班走了给大海打电话。声音蛇一样柔软光滑。雀斑女人。小巧的青苹果一样的乳房,跑起来一颤,一颤。小小的雀斑,在白色的月光里,开出骇人的黑花朵,又多又大,一个夜晚的月光都盛不下……她努力不去想。她看被风吹得晃来荡去的大月亮,看看不见的天空和大地,和草原。看着看着,巨大的孤独嗷嗷嗥叫的狼群一样朝她围拢,她很快就被淹没了,吞噬了。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草,一只蚂蚁,一粒尘埃,她好像正躺在黑暗的入口,马上就掉进无尽的深渊里去了。在草原上,人只有孤独和更孤独。她一遍遍叫着莫西,哭起来。她哭着给莫西打电话。草原上没信号,只通了几秒钟就再也打不通了。她疯了似地想莫西。她想要莫西。她要让莫西一匹马一样从草原的某个地方向她奔过来。她要让莫西天空一样将她覆盖,黑夜一样将她裹紧。她要让整个草原都是莫西,她躺在哪里,都是躺在莫西的怀里。有一刻她想到父亲,哭得更凶了。草原的月亮终究是草原的月亮,大起来,像一面银子做的鼓,像一汪凝固的闪电,亮得晃眼。草原又回来了。头顶,星星比野百合还大。她全身凉透了。她被蒙古刀一样的风一路抵着回到帐篷,从手机上找出莫西的照片,抱在胸口,坐在床前,靠着床帮,流着泪吸烟。她把烟蒂狠狠咬在齿间,似乎要嚼碎咽下去。打火机闪烁不定的火苗燎焦了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忘记弹落的烟灰一次次滚下来烫了腿。帐篷是就地搭建的,泥土的地面凸凹不平,不知从哪里进来一只核桃大的虫子,察觉时,已经爬到了脚边,小篱一下跳起来滚到床上。莫西!莫西!你个坏蛋!她哭得更凶了。直到一盒烟空了,帐篷里成了幻境,她才叫着莫西的名字抽抽噎噎地睡着了。她梦到山体滑坡。她怕被掩埋,拼命向上跑。到了山顶,发现海水已经涨得和山巅一样高了……早晨醒来,像是梦中的海水灌进了脑子,头昏昏沉沉,脖子擎不住,要断掉了。
后来她知道,那晚,莫西听到电话里她哭,却再也打不通,醉了酒。大醉。
雯婕敲门时,她的画刚好画完。雯婕红肿着眼,什么也不说,进门倒床上就睡。醒来已是大年初一中午十二点。
四
元宵节恰是情人节。小篱所在的报社,两个人在这天离了婚。其中一个年前腊月十六结的,算起来,蜜月刚满。另一个——因一年到头总穿绿色,大家便叫她苔藓——前阵子还见夫妻两人牵着手散步。雯婕也离了,把离婚证拍照给她,说,中午咱俩一起过节吧。
莫西给小篱发红包,52.1。并写到:如数。她发回去,99.99。顿了下,又发了一个,13.14。也回了同样的两个字。俗是俗了。过日子嘛,总是雅俗共赏才好。小篱说,才不是情人呢,我们。莫西说,当然,傻丫头,我们是爱人。
表妹打来电话,有人一下子要买一百条丝巾。小篱说,八五折吧。
市中心万达广场,小篱有一家兼营丝巾与画的店铺,名曰“茧·墨”,自创的品牌。她与杭州某厂家合作,她负责画画,厂家负责把她的画印在丝巾上。画嵌在木框里,一条同样画作的高档绸质丝巾垂在旁边。走进店里的人,静静地在画与丝巾之间流连。价格自然不菲,然生意还好。像今天一下子买走多条的,以前也有过。有个谢了顶的男人,买了她几十幅画几百条丝巾,最后提出来,希望带走小篱,给他单独画一幅。小篱笑了。小篱的笑一闪而过,像空中飞过一把刀子。
中午雯婕果然约着一起吃饭。雯婕说,靠,离婚的排成队,比结婚的都多。小篱打趣她,大概怕想不起来离过婚吧,选个有意义的日子。两人要了瓶红酒,法国拉菲。离婚的枝枝蔓蔓,只字不提。两杯红酒下去,雯婕就有些撑不住。先是红了眼圈,然后悲悲戚戚地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本来还想再生一个的。小篱摁着太阳穴,似乎那里有条蛇要钻出来。月光。花影。喘息。灯。水蛭。雀斑。奔逃。狰狞的。飞舞的。惊恐的。碎裂的。飘落的。惶惑的……她们又要了一瓶酒。她给雯婕和自己都斟满,说,他妈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还记得我们上学时做过的数学题吗,有一类方程,就他妈的无解。当时总也不明白,无解解它有什么意义?现在明白了,证明无解的过程,就是它全部的意义。雯婕突然笑了,秦老太太早就说过我的婚姻有头无尾,我还不信,这回,又让她说准了。我这道方程,不是无解,是解错了。上学时,我就他妈的总解错方程。雯婕还要再喝,小篱说算了,等哪天,我们再一醉方休。然后,小篱期待地问,秦老太太回来了?雯婕说,昨晚刚回来。老太太没说出的话搅缠着她,小篱一下子就走了神。
午后下起了雪,没有风,一大瓣一大瓣的,只是静静地落。小时候,下雪时,小篱对父亲说,天上有一棵开雪花的大树,花多到树顶不住了,就落下来了。父亲摸摸她的头,笑着说,丫头说得对。到傍晚,雪已经厚得没了鞋子,踩上去,咕嘎咕嘎响。一城的灯笼都湿了,倒比平素鲜艳了几分。晚上,忽然就放晴了,月亮挂出来,像一面镜子。小篱请秦老太太吃饭,她嫌路不好走,说改天。小篱就另定了日子。小篱试探地说,秦姐,要不,麻烦你再给上次那位朋友看看?秦老太太爽快地答应了,要了莫西的照片与出生日期。“最好有时辰,老妹儿。”小篱就向莫西要时辰。“丫头要干吗,算命?”莫西问。“不是啦,反正给人家嘛。”莫西就照实说了。这个傻瓜。小篱心里发笑。
发给秦老太太时,小篱犹豫了下。她是要把一个人的命運交付出去了。世间事最怕一语成谶。然而到底狠狠心发出去了。等待的工夫,小篱把阳台上的六角宫灯点亮。长袖女子舞起来。她摩挲着“西”字。她问莫西是否信命。莫西说,他三爷爷很小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说,三爷爷会娶七房媳妇,生九个孩子。果然,几十年过去,不管三爷爷如何努力,挣扎,始终没能走出那几句话。瞎子好像拿孙悟空的金箍棒给他画了个圈。然后,他们谈到了灵魂。徐志摩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小篱想说,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徐志摩,那个为爱疯狂的诗人,他的爱太绚烂太沉重,不得不用一次坠机事故来作个了结。坠机的地方,小篱有次去看过,除了荒山中一块写有“志摩,故乡人民怀念你”的石碑,什么都没有。时间最终湮灭了一切,包括爱与灵魂。
秦老太太回复了。小篱看着那几句话,怔忡着。她本能地不肯相信。她给秦老太太打电话,她想找出破绽,从而像脱掉一件衣服一样摆脱掉秦老太太给设定的命运。不打还好,一打,小篱彻底死了心。因为秦老太太揭示了更多的隐秘。而每个隐秘,都是一条通往命运之路的秘密通道。那个奇特的老太太,她预言式的判词,诡异到让人害怕。小篱突然对她有了几分憎恶。
小篱没有告诉莫西。过日子,还是未知的好。太明晰了,像一碗白水,清澈寡淡,还有什么奔头。人之所以心怀希望,大概就是因为未知。可是,她太希望莫西好了。只有莫西好,她才能安下心来。从认识莫西的第一天起,她的心就是悬着的。
窗口次第亮起。楼前的中央花园有一株很大的腊梅,正在开黄色的小花,花瓣有点皱,像用宣纸做的。现在,只见树,不见花,花朵上定是顶着一帽一帽白雪了。真该去看看。踏雪寻梅,又在月下,冬天,没有比这更好的情致了。然而小篱心乱得不行,好像那些恰似宣纸做的腊梅塞满了她的胸膛。转到画室,一屋子清月光。非洲茉莉开败了,有一朵,恰在这时落下,无声无息,然而小篱却听见了声响,咣!——好像那花是一柄木槌,敲在了铜锣上。一锤定音——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愣在窗前。她被自己的决定吓到了。
五
小篱端坐在王医生对面。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中医院美容整形科。王医生眯起眼审视着她的脸。在医生那里,大约,每个人都不是人吧。就像妇产科的男医生,小篱想知道,他们每天面对女人最不可示人的私处,心里在想什么?是否充满了情欲?当他们做爱时,是否还有那份原始的激情?她生产时是顺产,侧切缝了几针,有一天,给她负责接生的男医生带着几个实习生查房,他让她褪下裤子把腿叉开,指指点点给那几个男孩子讲解。她面无表情地照做,用冷漠掩饰羞耻。她看到,有个男孩,在看到的瞬间,脸唰地红透了。她转过脸不看他。也许他刚开始实习,第一次面对。在汹涌的青春期,他就那样,用目光,直接探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一刻,在他们眼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有着雌性生殖器的动物。她后来在街上见过那男孩,她看他,他毫无觉察。那时小篱就想,妇产科的男医生,能辨别的,其实是每个女人不同的私处,而不是她们不同的脸。这一点,正好与美容科相反。
几天后,小篱就躺在了美容科手术台上。麻醉后,疼痛神奇地消失了,整个下颌硬得像枚蚌,但她仍清晰地感知到一枚刀片划开了她的下唇内侧,那声音,像子弹穿颅而过。头顶明亮的无影灯像一面镜子,能清晰地看到手术的整个过程。但她始终紧闭着眼。叠在胸前的手冒了汗。假体雕刻前,王医生让她看看。她匆匆瞅了眼,像一片软软的蚌肉。小篱最好看的是眼睛。“桃花眼。”大家都这样说。有眼睛长得像桃花的么?但她的睫毛的确天生密而长;也都说,她的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忽闪得人心里痒痒,可以当扇子了……妩媚——她又想起莫西的话:丫头,你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妩媚吗。然而她的下巴有点短。她想弄弄。女为悦己者容。唉,我小篱,最终也没能逃脱这世俗的樊笼。小篱想。真是不假,女人全是傻子。女人的心,一生都在爱情的路上颠簸。唯有爱情让女人臻于完美。假体雕刻好了。嵌进去了。在缝合。她绷着的脚尖舒展开来。
她请了一周的假,正好在家准备艺术节的画展。一周内,她只能吃少量流食。她迅速瘦了下来。待纱布打开,拥有完美下巴的小篱走在院子里,只觉好一个艳阳天。
她散步。跑步。去健身房。柳树绿了,在春风里飘。最早开的是迎春。紧接着是杏花。她跑在林荫道的杏树下,风过,杏花飘一身。紫叶李开了。满树细碎的繁花,抬头望,正遮了她的窗。她躺着,把杠铃举过头顶。玉兰开了,白的,黄的,红的。她散步也走出一身的汗,玫红的饱满的玉兰花苞,让人想起莫西发给她的图片。坏蛋。她在心里说,一面红了脸。桃花开了。海棠开了。梨花开了。丁香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穗,在夜晚噗噗地吐着香气 。她一早就去丁香树下跳绳,沾了一身的香。她折一枝紫丁香带回家,插在画案的白瓷瓶里。期间,她去了趟武大。正赶上樱花飘零。独立树下,只觉时光飞逝。她掬了几捧干花瓣,回来装在丝绸做的花袋里,又把小片的丝绸布糊在一个从裙子上剪下来的吊牌上,自制了一枚书签——她总是沉迷于鼓捣这些手工小玩意,她相信自己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女孩——连同一本《科雷马故事》寄给莫西。那书已经绝版了,她是以前买的。书签的背面她手写了很小的一行字:我爱你,莫西。梦里,经了雨的樱花整朵整朵地坠落,吧嗒吧嗒的声音,清晰可闻,似乎就在她的枕上。
小篱一刻也不敢懈怠。她终于狠下心來做了腰腹部吸脂术并把吸出来的脂肪填进了乳房。手术全麻。术前她几次问王医生,帅哥,不会醒不过来吧?不会吧?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她还是极度惶恐,仿佛奔赴刑场。她可不想从此别过莫西。生命迟早会消散,但不是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爱。她想,她无论如何得活着。无论如何。吸脂简单,乳房填充要复杂得多。填充分不同的点,须均匀而密实。注射针将一只乳房几乎打成了筛子。术后的痛痒像惊蛰时蠢蠢欲动的小虫子,挡是挡不住的。她一味忍着。她的乳房也真是争气。填充进去的自体脂肪,竟然酵母般全活了,紧致而饱满。她的身体里正在生长一个春天,某种新鲜的东西发芽的种子一样源源不断地向外冒。晚上,想起莫西,身上忽然就渗出了密密的汗,几乎不能自持。她像一块冒烟的白磷。她不敢给莫西打电话,她怕掩饰不住声音里的胶着。她怕一星火,倏地就点燃了彼此。他们共同拥有一个欲望的炸药库,危险,诱人。电话自然有时候也打,但她得把声音某种水果一样提前冰冻一会再用。只有那样,才足够冷静。花瓣从她的眼睛里灼灼地开出来。桃花一样的眼睛,这次是真的了。她又几次走进美容科。她的脸成了王医生手里的艺术品。她甚至有了一个嘟嘟唇。那样,莫西一下就会捉住了。她想。他总是喜欢捉住后加一点点力气咬一下——那是后来了。一挂一挂的紫藤开得天真绚烂时,她正在脱胎换骨。还不到时候。她想。她要让身体里春草的气息再饱满一些。
市里举办艺术节,安排了她的画展。而莫西的书也出版了。
书很火,一上架就缺货。一场读者见面会将在莫西所在D城的木棉书店举行。正是晚春,一切风起水涌,“国内报业和出版社展览会”恰在D城举行。小篱被派了公差。同去的还有一位女同事。小篱看看时间,和同事谎称去看一位远房亲戚,开溜跑去了木棉书店。这真是一次意外。小篱的心乱跳,咚咚咚,咚咚咚,整个人成了一面不停被敲响的鼓。她把手按在胸口,感谢命运对她的安排和上帝对她的眷顾。读者见面会是开放式的,她坐在最后一排。她把手抵在唇上,死死咬着食指的指关节。她莫名地紧张,全身热起来,只觉细细密密的汗星往外拱。她看着他。他是愉悦的,然而眼神里,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孤独。他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质地,好像风吹过沙地。她盯着他,要把他全部的气息收集起来。书的插图,封底的署名是:篱儿。那是只有莫西才用的称呼。莫西不叫她丫头时就叫她篱儿。篱儿——他叫。哎。她答。提问阶段,有人说喜欢那些插图,并问可否给大家介绍一下篱儿。小篱确信台上的莫西隔了众多黑压压的人头看不到她,但她还是勾下头屏住了呼吸。他停顿了一下,说,篱儿,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最懂我的一位朋友。没有意外,然而她还是松了口气。喜欢与懂。是的,他们喜欢彼此,然后很自然地就懂了对方。好像季节一到,树自然就绿了花自然就开了。好像,她果真是他身上的一根肋骨做成的。签售环节,大家离开座位排起了队,只剩她远远地坐在后排的角落。有一刻,他抬头望了一眼。她只觉太阳掉了下来,罩住了她。丫头,今天签名眼都花了,有个人我差点看成你。晚饭时,莫西微信说。怎么可能嘛,人家在家呢。她回。她连自己在D城都不透露。还不到时候。小篱想。爱情的战场上,美不是女人唯一的武器,然而却是重要的武器。她的美,她旧物找寻般一样一样渐渐捡拾回来的青春,还没到最丰盈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将只有一个月,她要把最美的自己奉献给他。这之前的冲动都是没有意义的,她要忍住。
几天后画展。人很多。她擅长泼墨,大写意。她的画淋漓烂漫,气势磅礴。其中一幅名为《逃离》的画引起了很多人驻足。画面上大片的深夜一样的黑几乎令人窒息,只在画面一角,一朵小红花,怯怯地舒展着。小篱一袭宽松的香云纱长裙,长长的栗色卷发栖在背上。她静静地待在展厅一隅,不时望一眼,人头攒动。有那么一会,她觉得整个展厅有些异样,她的每一幅画作都像有了神光的照耀,辉煌起来。她有些紧张。一定是莫西来了。她想。一定是莫西明亮的目光照亮了整个展厅。她想。她甚至闻到了莫西的气息。那是森林中松木和楠木混合的淡淡的幽香。人群背景一样模糊了,偌大的展厅,突然只剩下了她和莫西。莫西向她走来。她娇羞地笑着,站在原地,有点扭捏。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抱起一个孩子。
没有莫西。晚上她看微信,画展开始时,他正被当地电台邀请去做一期新书的推介节目。她把照片放大,她吻他,弄了他一脸的泪。她说,莫西你这个傻瓜啊!你这个傻瓜!你个傻瓜!
窗外楼下,一株槐树开出了红色的小花穗。小篱打小看惯了自家屋顶的白槐花,便觉得,槐花,总还是白的好,透着亮,在夜晚,像一捧一捧栖在树上的白月光。白月光。那个奔跑在白月光里的女人。小篱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却也很快就过去了。卧室飘台上的橡皮树,肥施多了,烧了根,死了,小篱很快换了一大株金银花。正在开花,小篱没想到它那么香。夜愈深,香气愈冲 ,仿佛香雾弥漫,躺下,两页书的工夫,整个人就让香气濡透了。雯婕发来微信,开门见山地问,你相信爱情吗?她很快回复:信。她的婚姻像一只笼中鸟,破笼离她而去,可她依旧相信爱情。她相信有一种爱情,是游离于婚姻而独立存在的,与任何形式无关,只与爱本身有关。你确信?雯婕不依不饶。确信。她刚想发出这两个字,又犹豫了。这世上,有什么是她完全可以确凿地握在自己手里的?像这满屋的香气,黏稠到要让人窒息,可她却抓不住一点点。莫西的爱情,不会也是这香气吧?她突然间烦躁起来。她有一个叫吉娜的自称是塔罗牌占卜师的女人的微信。小篱很快翻找出来,说她想占卜。哪方面?吉娜问。爱情。二百。吉娜倒是直截了当。她发了一个200元的红包。接下来,吉娜让她从1—78中冥想五个数字。小篱写下8,9,12,19,23,占卜开始。小篱疑惑地问,不需要提供更多吗?不用。吉娜说。小篱不甘心,又问,要不要语音把我的情况给你说一下?占卜需要安静。吉娜回绝了。过了一会儿,吉娜发来了牌面。小篱第一次看见塔罗牌。共五张。最下面一张,一袭紫色长裙的女人双手举着一把剑侧身望着一只卧着的比她大很多的白鸟;右侧一张,一条金光闪闪的路通向两间城堡样的亮着金色灯光的屋子;上面一张,着红衣服的女人怀抱一只金色的狗坐在一棵挂着七八只红果子的树下,树后金光万丈;左侧一张,灰色的背景上一长溜蓝莹莹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图形,只有几朵红、白、黄色的花朵隐约可辨;而正中间,一对在水中只露着上半身的优雅的男女脉脉相视碰杯,岸边,是黑褐色的水草中两株交缠在一起的同样黑褐色的树,而铺展开去的背景,则是大片的红与黄。小篱把手机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吉娜发来了一大段牌解,小篱扫了一眼前几行,权杖三逆位,星币四逆位,圣杯二逆位,宝剑女王正位,高塔正位……她突然不想再看下去。一个人的心情是会在牌面上有所反映的。她为刚才的兵荒马乱感到歉疚,觉得对不起莫西。果然,吉娜说,最好加持爱情之石,灵力小的,1888元;灵力大的,2888元,付款后即可准备加持事宜。说到底,还是钱。她得用钱在占卜师手里买回令她心安的爱情吗?她谢绝了占卜师,回复雯婕说:确信。然后抛开手机,翻了几页《雨鼓》——那还是莫西推荐给她的——在金银花沉郁的香气中昏然睡去。
等到蔷薇花也开了时,天热起来。去往电影院的路两旁遍植蔷薇,弯长的枝条不时探到人行道上。意外地,小篱迎面撞见了手挽着手的魏先生和苔藓。那次见面之后,小篱拒绝了魏先生,他就找雯婕,也不知雯婕说了些什么,总之从此不再打扰她。苔藓的事她是后来听说的。老公把一个女孩搞上了床,她就把那女孩的男友搞上了床。大家慨叹的同时,都说,男人嘛,也就罢了,想不到苔藓还真有两下子。魏先生抽出手,害冷似地搓了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苔藓倒是大方地嗨了一声。小篱也嗨一声,与魏先生点头笑笑,侧身而过。
真他妈见鬼了,小篱想。当她看见那个雀斑女人紧紧挽着六块腹肌的胳膊时,她想逃走。有几秒钟,他们都愣愣地看着彼此。她像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有些晕眩。阳光下,雀斑女人并不漂亮,然而那小小的雀斑却无端地给她平添了几分娇媚。即使她把自己捂得只露出那些墨点,她也他妈的能认出她来。鼻子右侧的雀斑,有点像北斗七星。那晚,像骑一匹马一样骑在大海身上的雀斑女人在灯光亮起时惊疑地转过脸的瞬间,她就发现了。他们中间颤颤地横着一条蔷薇花枝。他的头发依旧茂密,她总觉得那是一丛有着好闻味道的黑夜的青草。他幽怨的目光丝一样裹覆着她。他把手伸给她,然而小篱只是把花枝撩起来,说了声好久不见,就走过去了。那夜之后,她拉黑了他。他使用了小小的手段能给她的,只有性。然而,再狂热的性也终究只是性,不是爱。六块腹肌,他以为她是一个漂亮的珠宝匣子,而他只需把性像放一支昂贵的金钗一样放进去就行了。他永遠都不懂她要什么。那个雀斑女人。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给大海打电话。想想,什么事呢这是,到底算了。或许,雀斑本就是偶尔经过大海身体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男人这种生物,怎么说呢,局部的强烈欲望让他们更接近原始与自然。过去那阵了,他们是不大在意的。大海说过想复婚,小篱没同意。那晚的月光总是沸水一样在小篱的胸腔里翻腾,她拿什么复婚。蔷薇繁密的花瓣重重叠叠,像一个个没有尽头的小漩涡,直看得小篱心乱。电影是英文,她从头到尾恍恍惚惚。那个晚上,她和谁赌气似地做完仰卧起坐再做俯卧撑,直到累得呼哧趴在地板上,几乎磕了嘴。她下意识地扬起脸。嘟嘟唇,那可是给莫西捉的。她突然忍不住又想吸烟。莫西。莫西。她轻轻叫。这次,盛烟灰的小茶杯里没倒水,她把烟蒂狠狠捻皱,揉碎。雯婕来了电话,说报社三只母老虎把一个保安弄去开房,狠过了,生生把人家使坏了,送去了医院。雯婕边说边不怀好意地笑,你们报社可真行啊!小篱愣怔了半天,才“哦“了一声。第二天一上班,消息果然到处流传。三个女人是发行部、广告部和通联部的,都四十岁多点,老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那个帅气的保安,才来不到一个月。一来大家就开玩笑说,那小伙子,该不会帅得睡不着觉吧。大家站在窗前,看着警车开进了报社的院子,唏嘘不已。
几天后,雯婕去了西藏,说,胸膛里有好几个心脏在扑腾,乱得很,去静静。
整整半年过去,八月了。有一天,小篱给莫西发了一首诗:去看你。我要带十车泥土,十车流水,十车蓝天。一路疾奔。你等我。若在白天,要把一千棵白杨的绿叠加起来,盛在小茶杯里,沸水而沏;若在夜晚,只任由千万枝花朵,盛开在月光里。然后,静听由远而近的辚辚车声,萧萧马鸣。莫西回复说,来吧,丫头,我等你。
非洲茉莉开了时,小篱只觉得自己也像一盆花,清新,茂盛,浑身上下流淌着浓郁的汁液。一切都处理好,连之后的离婚协议书也写好了。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她买了一瓶好酒一盒好烟一束菊花盛装来到父亲墓前。她给父亲斟满一杯,自己一杯。那时候,母亲脾气最坏的时候也唠叨,然而父亲只是听着。最后,父亲总是笑着总结似地说:小桃——他一向叫母亲的小名——你说的都对。母亲就也笑了,欢欣地忙忙碌碌。一辈子,父亲与母亲,你让着我,我顺着你。下意识地,她知道,她期盼的,无非是那样简单朴素的婚姻,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她陪着父亲吸烟,静静地坐了半个下午。
晚上,莫西说,丫头,我想你。小篱说,莫西,我们结婚吧。
六
她的每个毛孔都在叫。
之后,莫西仍紧紧地环着她,好像他身上有一个口袋,要把她装进去,好像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小袋鼠。他们看着彼此,怎么都看不够。窗外一轮满月。终究是千山万水之外的江南,月光是明亮的柠檬黄。后来,每当小篱想起那个夜晚,总是想起满床柠檬黄的月光里,她忍着笑,吧嗒吧嗒眨着眼,密长的睫毛,蝴蝶的羽翅一样一下下扫着莫西的脸,他痒了,湿润的唇一下就捉住了那对大蝴蝶。他一晚上都在猎捕她这只小兽。最后,她终于乏了,一汪蜜汁一样腻在他怀里。天亮了。草木的香气涌进窗,鸟在叫。是个欢乐的早晨。鸟群在给他们唱欢乐颂。他看着她慵懒的小样儿,说,傻丫头。她看着他,无声地笑。然而怅惘一点点升上来,她想,已经过去一天了。
他将一只手串戴她腕上,沉香的。小篱心里顿了一下。她多想他用一只手串将她永远箍住,永远不要放她出来啊。
他们沿着金沙江回到了群山和绿树包围中的若布。错错落落的几十户人家,有了世外桃源的意思。家家户户的房子和院落都是白石片砌成的。黄褐色的碉楼矗立在寨子中央。寨子前方,一片片黄绿相间的梯田,仿佛铺展开的大幅油画,耀眼的白云彩静静地垛在青翠的山巅。能在这儿写生就好了。小篱想。莫西说,他那时结婚,家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寨子里的人都来喝咂酒,手拉着手跳舞。这次,他们没有声张,只把甜蜜私自藏匿在心里。午后,小篱换上带来的锈满了花花草草的长裙和羊角花花的云云鞋。鞋尖翘翘的,若再迈起小碎步,就成了戏曲里的人物了。莫西提着猎枪牵着她的手向寨子后面的小巫山走去。沉香的手串,一荡一荡,碰着两人的手,沉郁的香气也一荡一荡地飘漾开来。谁家有人去世了,门口,几个人在跳羊皮鼓舞。领头的释比头戴金丝猴皮帽,手持刻着神仙图案的神杖,口中念诵着经文。羊皮鼓一会儿高举过头顶,一会儿低到脚背,咚咚的鼓声和着丁零零的铃铛声,急缓有致。他们转着圈,仿佛山羊跳跃。小篱没见过,只觉新鲜,不时回头看。莫西说,为让灵魂安息,他们会跳一晚上。人果真是有灵魂的吗?如果有,一个灵魂会爱另一个吗?小篱有些走神,只管让莫西牵着手走。
林间野花遍地。经年的落叶散发出暖腥的幽香,踩上去嚓,嚓,嚓,嚓,像一首曲子的前奏。不时有大鸟突然扑拉拉飞起,翅膀碰落的树叶悠悠地飘下来。莫西从小在这片山林里长大,能准确地叫出每一种树每一种野花的名字,他甚至能找到他曾经用刀子刻过记号的那棵树。小巫山。小篱努力回忆她吸的小巫山香烟的味道。隐约,是有一种好闻的松香味。她其实哪里是真正的吸烟,只是喷吐罢了,每每呛得流泪。莫西不时举起枪。实际上他什么都没猎到。他哪有心呵,她才是他的小鸟,他的小兽。他们不走了。枪挂在了树杈上。褐色的枪管上立着一只红尾的山雀。她五彩的云云鞋踢在了一片紫色的山花里,烂漫的长裙则让一片黄色的草茉莉淹没了。从密叶间洒下的白丁香一样的阳光先是落了她一身,然后,他的大影子倾覆了她。她只觉一片热烘烘的清凉。她的野人一样的猎人,浑身散发着山林的气息。她软软地沉溺在茂密的野花丛里,像一只被他真正打中的白鹭。头顶一团团的云彩扫着树梢缓缓飘过,山林静谧而芬芳。他们忘乎所以。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始,回到了最初的直白、朴素与纯真。后来,在凌晨两点的漠河,一想起莫西,她总能清晰地嗅到他长发里水杉的味道,他颈间五针松的味道,他腋窝里楠木的味道,他胸膛上黄檀的味道,他背上蒲葵的味道以及他迷人处——多么性感蓬勃啊——香樟的味道。那是她今生里,世间最珍稀最名贵最美妙的味道。在呼伦贝尔,她盯着白色毛毡的蒙古包无数木条呈放射状散开去的令人晕眩的屋顶,想起莫西,与在漠河木刻棱的窗前一样,总是瞬间恍然如醉了酒。野花在他们的头顶上急促地晃。这是小巫山最美妙的时刻。整座山安静下来,每一株树都停止了生长,每一只鸟都停止了呼吸,每一阵风都停止了行走,每一片白云都停止了游移。山间所有的生命都屏声敛气,都在倾听他们狂乱的心跳,他们火热的喘息,他们腻甜的蜜语。他们新鲜得像两滴刚刚凝成的露水。他们抛开了整个世界,心里只有彼此。浪谷。激流。他们在山巅了。他们在云端了。他们在天外了。漫长。弥久。一个世纪后,小巫山终于重新恢复了声息。草木蒸腾,白云奔跑,山风送来花香鸟语。她扯过一把花遮住红热的脸。他移开,羞她,轻轻捏她的腮。他慢慢给她穿上花裙和花鞋,给她扎头发,像伺候小小的女儿起床,又编了花环戴她头上。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由著他。她看着他眼睛里他的幸福的小丫头。他把她宠坏了。那一刻,她觉得,她就是他的小女儿,他的光。她突然脱口而出:爹爹——他们俩都愣住了。她看着他,孩子般地笑着。他像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一样把她抱在怀里。她努力忍着,满眼的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流了一脸。
他们偎坐在一棵银杏树下。他给她讲羌族的历史,风俗。他给她吹羌笛《思乡曲》。笛声幽咽,像浓密花草间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水。阳光暗下来,山林罩在一片淡淡的紫云英一样的轻愁里。小篱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美好的一切,大口呼吸着山林中植物的汁液一样湿润幽香的空气,支起耳朵倾听着山风带来的消息。此刻,她是一只空口袋,她要用这些填满自己,然后带走。秦老太太的预言像她胸口新长出的一粒痣,再也拭不去。她希望自己是莫西最后的女人,那样,他们便可相守一辈子了。而她不敢。看过了太多失败的婚姻,恐惧像一截痉挛的小肠让她时时不安。她生怕天长日久里,风把她的婚姻吹旧了,太阳把她的婚姻晒旧了,雨把她的婚姻淋旧了。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岁月就让他们变得面目狰狞了。她不敢。她宁肯只要一个蜜月。她要把爱酿成世间最甜醇的蜜,像一位虔诚的子民呈给神圣的国王一样呈给她深爱的莫西。她要把蜜月当种子种下,日后,在他们漫长的岁月中,长出一个蜜月的王国。那样,他们的爱就完整而长久了。与其像大多数人一样在相互伤害中消耗掉一生,不如在对蜜月美好的回忆中度过一辈子。男人终究是要被一个女人当孩子一样养的,她要把莫西渡给另一个女人。她是莫西的第二艘船。即使不是她,也总会有另一只船。她们都注定是把莫西渡给第三个女人的船只。现在,她与莫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将是她日后漫长时光中的柴薪和粮蔬。他们哼着阿哥阿妹的曲子,牵着手回家。她不时蹦一下,跳一下,让他背一段,孩子一样。夕阳正缓缓沉落,半个天空酡红的火烧云。梯田间传来山歌,声音像从油里捞出来的绸子:天上月光光,眼中月汪汪,送你骑白马,送你过莲塘。今日交了有情妹,哪怕山高路途长。月光光月光光,大缸装细缸呀,月光光月光光,蒸酒喷喷香……
晚饭,桌上摆了青稞酒。莫西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言语不多,笑容憨厚。儿子做什么他们都高兴。他们看小篱的目光像在看一粒珍珠。她给他们斟酒,陪他们喝一点。她不忍看他们慈爱的目光。她只做他们一个月的儿媳。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骗子。莫西酒量大,自然喝得多了些。饭后,他抱她去二楼。山寨的夜像浸在清水里的一颗大葡萄。他们栖在栀子白的月光里。两人都带了些酒意。微醺的小篱身子软腻得要化掉了,热腾腾的莫西则像一匹骏马,背上的月光成了暖熟的芒果色。院子里一株老桂花树,酥甜的香气噗噗噗灌了一床。他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好像,是庭院里的夜风,是桂花树上的月光,取不尽,用不竭。他载着她不知疲惫地奔跑。他们像一缕欢愉的风,要熔融在这无边月色下无边的山野间了。夜终于静下来。松涛阵阵,整个寨子仿佛漂浮在海上。她把这一天的记忆的坛子封严。她知道,日后,她会不时搬出来,一点一点慢慢享用。
后来的日子,怎么说呢。每天,小篱都把日子过得与前一天不一样,也与后一天不一样。每一天,都是她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精心拣选萃取出的最好的日子。婚姻是植物,她把里面最有益的成分提取了出来。她滤去了猜忌,暴力,躲闪,恐惧,孤独,烦恼,焦虑,忧郁,只努力留下理解,信任,倾慕,鼓励,包容,宠溺,甜蜜,欢喜,快乐。后来,小篱在她去过的任何地方疯狂想念那些日子。莫西上班去了,她在家画画,她做好了饭等他回家。他总是一进门就喊,丫头,我回来啦!她奔过去扑到他怀里。他抱着她转圈。他在身后揽着她的腰看她把最后一个菜炒完。他们去吃印度飞饼,看不大的面片在一个黑黑的印度汉子手上只娴熟地旋转了七八下就成了一张大而薄的饼。他们喝“深水炸弹”。那是她从俄罗斯寄给他的皇冠伏特加。他一直留着。他们把伏特加倒在小杯里,底朝上倒过来迅速扣在盛着啤酒的大杯里,然后一饮而下。他们大笑,那滋味,比深山里大雪封门的寂寞更猛烈。他吹冷風感冒了,发烧,她喂他吃饭,吃药,用煮了姜和盐的热水给他泡脚。她给他剪脚指甲,脚抱在怀里,贴在胸口。他在电脑上回复邮件,她搬把椅子坐他身旁,把点好的烟伸他嘴边,他吸一口,她拿开,一会儿递过去,他再吸一口。他弹着吉他给她唱《First time》:现在,每天都有了意义,每个晚上都是真实的,丫头,你使我觉得这就是第一次爱人,就像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她水汪汪地望着他,听他唱。蜜月里每个夜晚都独一无二,神秘而新鲜。他们一起看西方的上弦月,东方的下弦月。看下弦月要在下半夜,那时她还湿漉漉的,脚尖也刚刚渐渐地不再麻酥。她因喘息太久而口渴。房间里到处弥漫着来自他身体的浓郁的山林气息:水杉,五针松,楠木,黄檀,蒲葵,香樟……然后,她像一枚橘黄的下弦月,弯在他怀里。期间,她的一幅画获了奖,主办方通知她去领奖。她没去。介绍上说她是画家、作家、媒体人,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她是莫西的女人。实实在在的,莫西的妻子。有一天下午,小篱写好了那封信,与离婚协议书放在了一起。她会在蜜月结束的时候,他去上班的时候,留在桌上,然后,永远离开。她真希望秦老太太预言里那个能最终陪莫西到老的女人——莫西命中的第三任妻子——是个好女人。
蜜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末,他们驱车去了郊外的野花谷。他们弄乱了一片花丛。他让她浑身浸满了野花的汁水。一片云彩掠过她,把黑影子绸子一样盖在她白野花一样的身上。小篱把沉香的手串摘下来,让莫西重新给她戴上。小篱用力闭上眼,不让泪流出来。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