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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再现、重组与反思

2020-04-30郭洪雷吕彦霖

西湖 2020年4期
关键词:曹禺虚构生命

郭洪雷 吕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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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们开了“联合课堂”栏目。联合文学课堂,是杨庆祥在人民大学组织的一个小型的批评家沙龙。一批青年批评家和博士生,以专业的态度解读最新的作家作品、文学思潮,力图构建有生机的批评共同体。今年,我们这个栏目邀请到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闲间读书会”的师生们一起参与。

主持人郭洪雷教授说:“闲间读书会”是师生共同参与的读书活动,名字取自《庄子》“大知闲闲,小知间间”一句,有点古怪,有点“掉书袋”,那意思不过是说,无论老师学生、大知小知,只要有兴趣、有共同话题,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聊一聊,讨论一下。

导语:万方长篇非虚构作品《你和我》发表于《收获》2019年第4期。作品以“我”为视角,于庞杂的历史记忆中,梳理并再现了父辈们的生活、情感历程,以及他们曲折的人生命运。它带有现代中国文人精神谱系的辨析意味,又隐含了某种血缘宿命论的情感取向。鉴于该作品在非虚构写作中的独特性,“文艺批评研究院”郭洪雷教授和吕彥霖博士带领研究生们,对该作品进行了多方位讨论。

1、“我”的在场与“理解”性叙事

康银兰:在我看来,在虚构作品中,“我”一直是一个隐性的存在,然而在非虚构作品中,“我”则被强行放置在了文本的中心位置。可以回顾一下,在文学经历了作者、作品、读者的一个过程之后,在非虚构小说这儿,文学的主角被再次拉回到了“作者”这里。实证主义的先驱斯达尔夫人对文学是这么理解的,在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中存在不同的文学和诗学标准,也就是说某种文学样式的出现是环境和时代的结果。在如今的时代,创作不像五六十年代,面临着外力的约束。非虚构作者的这种对自我的凸显,按照斯达夫夫人的逻辑去看,无疑与这个时代有关。而现在的时代看上去似乎是一个绝对自由的时代,这种自由却又往往导致个体声音的遮蔽,所以非虚构文本中的这种“我”的突出强调可以看作是一些作者对这个时代的一种回应。他们强行的介入历史,介入文本,就是希望突出自我的位置。另一方面,“我”的出现,使得作家卸下写作技巧的重担,让这种以情感为主导的,朴实的写作方式以及作者的重要性重新成为重点,这也是非虚构的一个突出特征。

马英姿:我觉得,非虚构作品里的这个“我”的存在是独特且不可缺少的。“我”作为叙述者,以一种“写我所想”的写作姿态随时转换写作思路和记忆焦点,并且“我”在回忆时经常身处父母的经历现场。“我”其实并不是一些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但却能够通过父母的记忆,以一个准历史“在场者”的身份书写父母的真实经历,甚至直抒父母的真实生命感受。“我”回忆父亲的回忆时,比如她带着父亲回老家那一段,好像真实地目睹父亲作为“男孩”的成长经过,这就形成了一种“身处其境”的在场感。“非虚构”作品不可缺少的真实感不断地召唤着“我”的存在,这种以“我”为中心向外扩散的自由书写会不会是一种叙述策略,以此来表示作品的真实性是不言自明的?因而我觉得“我”的存在是对非虚构写作伦理的一种必要回应。

陈明珠:万方在书中披露了一个细节,就是妹妹建议这部作品取名为“接近真实”,而万方最后还是用的“你和我”这样的一个題目。我觉得正是这一点,暴露了万方的一个写作目的:使我们通过内在的理解来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

因为,从题目来看“你”的指向是模糊而多重的。首先,“你”可以指作品里的所有单个的人物,其次,这个“你”也可以指读者。这样一下子就把作品里的人物、作者本人还有读者三方的距离拉近了,获得了亲近感,也就是通向理解的第一步。

我们还注意到,万方在《你和我》里展示的世界是复杂,甚至是混乱的:里面有“吃药吃药,睡觉睡觉”的“孤岛”父亲;有“最后一个大家闺秀”的母亲大胆逐爱;也重述了那段知识分子受难的历史伤痕。在我看来,万方通过回忆,以“理解”的姿态将一件件往事娓娓道来。这种主动讲述、拼接再现回忆的姿态,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和世界、自我和解的过程。尽管这种近乎自揭伤疤的方式略显残酷,但是也唯有这样才可能实现记忆的升华。

不管怎样,我觉得理解确实是打开《你和我》的一把钥匙,无论是对于我们去理解父辈身世、人性复杂、还是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万方都让我们重新发现了一条旧通道:一直存在却不被注意的理解。

陈佳飞:我的看法和陈明珠差不多。但与前面康银兰提到的“我”的看法稍微有所不同。我主要是从对话的角度来阐释“理解”这个主题的。刚才陈明珠的发言中她对“你”的指向的模糊性做出解释,但是我认为这个“我”,同样是模糊的。“你”和“我”所代表的是三维多元的内容,他们本身就构成了“作者”“读者”和“人物”之间的交往网络。在文学理论当中,读者在阅读的过程当中,就成了主体,也就成了“我”,那么“你”“我”的定义范围就变得相当模糊,需要由各类文学活动发生的不同角度来区分,因而“你”和“我”所形成的关系网络,本身就是一种对话交往关系。

在我看来,万方的这种叙述所发生的理解是一种建构的过程。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万方写作过程的艰难,她的写作过程为何会如此艰难?这篇125页B5纸的作品竟需要花费一年半的时间来创作?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我认为,她就是通过这种碎片式的回忆在与故人进行着对话,通过对话达到理解,这就是她在作品中不断从过去切换到现实的原因。等到全文结束,作者用了“像是耗尽了心血,身体像被掏空,我感到一种极度的疲乏,甚至是空虚”,我认为这是作者在理解过去的基础上与过去的告别,而这个理解的过程,是相当不轻松的。随着读者的介入,这种理解就变成了三者间的理解,读者在阅读万方作品过程中变成了“你和我”中“我”那一极,在万方剖析回忆的过程中理解了“曹禺”、理解了“方瑞”、理解了……当然也理解了“万方”本人,达到了多元和解的大和谐。

张仁泽:我主要从作品主体的角度来谈一下我的看法。作者说,这本书不是想介绍一位剧作家,而是想写她的爸爸妈妈,要好好认识他们。而作者更坦白地说,这本书的初衷是写妈妈。但是作者面对其父母的矛盾,却大多避而不谈。往往刚触及表层,就不愿再谈下去,转而用爱来化解这段矛盾,“爱就是爱,不需要找什么理由”。

其实作者也意识到自己对于这段矛盾的刻意回避,她坦白,作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自己的心灵如此不自由。

对于其他的矛盾,作者也表露出一种不愿坦然面对的姿态,对于邓译生的吃药,作者也用一种“不在场”的理由,表示自己“不想评判,也无法评判,只能说已经发生的都是必然会发生的,就是这样。”

很显然作者只是把高光打在自己希望让读者看到的,或者自己希望看到的地方。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年少时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曹禺,看到了一个在扭曲的时代中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曹禺,看到了一个在写不出作品时痛苦不堪的曹禺,一个艺术家。我们也看到了一个安静温婉的邓译生,看到了一个在时代折磨中不得不用药物麻痹自己的邓译生,一个大家闺秀。

当然这是真实的曹禺,和真实的邓译生。我们不能要求作者像医生一样冷静客观地剖析自己最亲爱的父母。但是,当她手里的高光扫到那些她不愿意看到的地方的时候,从她那刻意回避的姿态中,从她的“不自由”的感觉中,可不可以看出她对父母的不理解呢?

许星星:我觉得这个非虚构写作的过程,也是作者说服自己和试图说服读者去理解历史中的人与事的过程。在这部非虚构作品中,她写道:“即便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年,回忆仍然令人痛苦,令人望而却步。”说明作者害怕回忆,以及回忆中的真相。既然害怕,她又为什么要回忆?我想作者是想在追求真相、直面痛苦的过程中进行忏悔与赎罪。于作者而言,理解父母、接受父母的一切,是她“赎罪”的方式。而在这期间,她是否也在回忆时,对历史进行了美化、加工?使之符合自己的心意?而她在其后又显然希望以自身的印象去影响读者对她父母的认知。

2、万方想寻找什么样的真实?

陈佳飞:针对这个“真实”的问题,我谈谈我的看法。我们都清楚“历史”的“真实”是被修饰的,也就是“真实”是有绝对性与相对性之分,而被修饰的“真实”必然是相对的。因而我们这里所说的“真实”仅仅只能说是语言学上的“能指”,“所指”依然是蒙着面纱的。万方在这里所指出的“真实”正如张仁泽所说,只是她想给我们看到的“真实”,这些“真实”也确实都是发生过的,但并不意味着全部。同时我们也能看到万方本人在不断趋向于真实的努力,“历史”与“现实”本身所构成的时空距离,只能通过回忆的方式进行联结,万方的努力是通过大量信件、诗歌将话筒交给历史本人来叙述,但是历史本人所叙述的未必也是“真实”,大量的信件的原始语境都是我们所不熟悉和无法证伪的。也就是说作者的“真实”是一种态度,至于是否达到客观的“真实”,那既不归作者管,也永远无法达到。

许星星:我同意陈佳飞的观点。不过,我认为作者更大程度上是要在这种“真实”中寻找自我。我觉得作者在回忆的时候,被父辈自由率性的生命姿态打动了。她进行非虚构写作,可能也是想从父辈的生命姿态中寻找自我。作品后半部分,她从爸爸的死亡写到爸爸在80年代时的生活状态,发现了自己和爸爸的相似。作者说自己和爸爸相似,那么她在回忆爸爸时,是否也有照镜子之感?当作者写到公公和李大姐的爱情、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时,两次说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见鬼去吧。”這说明她是赞成父辈们的做法的。回忆到1931年时,爸爸和一位同学、两位清华的洋教授,从山西到内蒙,期间多是徒步。一直行走在路上的爸爸,令作者羡慕。她羡慕他们没有包袱的自由状态。到爸爸晚年的时候,作者写到了与爸爸关于“快活”的谈话,曹禺引用了弘一法师的一句话并且表示出对另一世界的向往。此外,她在提到田本相写的《曹禺传》时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隐含着另一个意思:这传记写的是剧作家的一生,是曹禺的另一生存状态。而她自己写的是作为父亲的曹禺,并且这才是最本真、最完整的曹禺。作者会不会在得出这一结论后,认为可以从这些回忆里,认识父辈,从而认识自己,找到自己最真实的模样。这种生命镜像中的彼此理解和认知,无疑是我在阅读时明显感觉到的一点。

陈泉慧:在“没有绝对的真实”这点上面,我也认同前面同学的观点。本体的客观史是不存在的。就连历史的真实都是相对而言的,没人敢肯定司马迁的《史记》一定就是客观真实。小说作品。只能说可能是由无数的真实构成了一个大体的真实。在我看来,《你和我》正是创作主体试图努力还原真实生命的一个过程。作品第一句话就讲:以下是我努力复原的情景。“努力”二字是否隐含了两层意思。其一,作者接下来将要叙述的不一定完全是真实的。其二,作者告诉我们,她实际上讲的就是真实的。一方面,这可能是一种叙事技巧。另一方面,作者实际上是在跟读者表达她的真诚。那么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呢?作品通过“我”的所见、所思、所感,以及不断向好姨去求证的行动。力图从不断地追溯、求证中还原父母亲的故事,并以此完成对自我的认知。正如作者所说:“我要细细探索,好好地认识他们,还想通过他们认清自己。”

3、“你”和“我”的多重指向

陈明珠:关于这个话题,我想万方略微显得不那么真诚。记忆是会被情感选择、过滤、加工、保存的。我还觉得,万方也通过记忆的加工修改,对曹禺形象进行了美化,比如在爱情方面,刻意回避了一些事件,在友情方面与巴金相提并论,有着人以群分的效应感,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曹禺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但他或许还没能做到像巴金那样真诚。

总而言之,任何人写的曹禺都不是真实的,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真实,但仿佛作家的职责之一就是去无限地逼近真实。

马英姿:我也发现了这篇非虚构作品的这个《你和我》的题目很有意思,刚才说了这里的“你”的模糊性,那么我能不能将“你”理解为“一代人”?因为我发现作者在书写我和妹妹之上的那代人时,她的写作中暗含了一种不一样的激情,那一代人的气质好像都是神采飞扬的。比如好姨,她的人生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同时作者也直击上一代人的历史创伤。从这一方面来看,这部作品从“我”的父母开始,渐渐延伸到周围的人群,好像是为一代人唱了一曲生命哀歌。作者写出了历史对文人生命/精神历程的深刻影响。我觉得这一点是不是可以在曹禺、巴金等文人的身上进行更细致的分析?比如在建国及新时期以来二人创作能力的此消彼长。

麻文卓:这个点,我觉得挺有意思。这部作品完整地读下来,万方一直在有意识地强调“导致曹禺在建国后创作枯竭的是外界因素”。这涉及到的就是你所提到的那个问题——个人的创造力是否与外界影响因素有关。我倒觉得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从曹禺和巴金互通的信件中可以看出,曹禺对巴金极为崇敬,非常想成为像巴金那样“讲真话”的人,但是否真的做到了?作者写到过一个生活细节:曹禺经常跟她说,他本心不想过多地参加人事活动,但是他第二天依旧会去参加。也由此可以看出,万方在写到父亲才思枯竭的相关问题时,或许是有意想要突出历史对文人创作力的损耗,而忽视了文人本身所存在的问题。而你说的那第一个问题,我觉得有可能吧。就是以亲缘意义上的“父/女”关系来生发出父系/母系的种种因缘际会,最终由“家史”开掘出一条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演进的图景。而这种图景,又因为作者自身丰沛的生命经验,而不显得死板和套路,反而赋予了叙述和回忆诸多鲜活的细节。而这些细节,除了推动了该时段知识分子形态的立体化,更为我们了解中国知识分子在历史情境转变之中的心态转移提供了可能。

4、精神解剖学式的自我求证

麻文卓:作者是不是想通过写这部非虚构作品来进行自我精神的解剖?这部作品在开头就频繁提到一个意象——孤岛。比如说,当少年的万方得知“母病重,速归”时,面对朋友们的安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说她在孤岛上。还有一处,在母亲去世的时候,爸爸始终也不在现场。针对这一个记忆点,万方说她现在知道了,爸爸在他的孤岛上。作者在写这部作品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按照常理,很多事情都可以放下了,但惟独对她妈妈的死,她是怀有深深的愧疚自责,有一块记忆她是不愿揭开的,所以她说她在孤岛上。这并非仅仅是她当时的一种孤立无援的心情,更多的是一种在失去羁绊后,跌入深渊的哀痛。作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决心遗忘,而现在的书写,正是对自我的精神解构。这个孤岛的意象,我个人的解读是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不知道大家的看法是怎样的。

靖雪莹:你的想法很有启发!我记起作品中作者交代过——她写这部作品的目的是使自己活得健康。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心理隐疾呢?1974年的一天,她得知自己的母亲被安眠药“杀”死了,于是在这以后的文字便有了些解谜的意味,但这个过程显得被动且痛苦。作者留在了孤岛上,即是选择了逃避而非面对,所有的记忆缺失都成了自我辩护。就像皮箱里放着母亲留下的蓝色中山装,作者不愿打开,但她知道衣服在里面。可见一种矛盾的自欺纠结在她的“孤岛”——即“潜意识”里。但是,“逃入疾病”就能求得解脱了吗?她试图用当时的青春年少来解释自己的健忘,却因此陷入了更深的悔恨。为了自我疗救,她从隐秘的家族史入手,通过处理庞大的信息库见证悲欢,体会成长。最终,作者走出“潜意识”而进入“意识”,得到了升华。

康银兰:相对于说这部小说有一种精神解剖的涵义,我更倾向于它是对“存在”的追认。精神解剖也许更侧重于对意识领域的分析。然而,在这部小说里,我常常感觉到的是一种归纳整理的思维。文本似乎很钟情于以事——情——理这样的叙述模式,通过回忆中的他人和事件,最终想要有一种意义的追溯。例如文本中大量引用的艾略特、科恩等人说的话,以这些富于哲学意味的话语,指向对人生的领悟。万方本人也在这样的共鸣里走向一种充实的圆满。作者万方在一种being in itself与being for itself,自在和自为之间来回游走,她的自为多表现为强烈的,颇具个人意味情感的种种呈现。正是在这种自为与自在之间的循环往复里,万方似乎在寻找着自我的存在意义与合理性。然而,万方又似乎不是超脱的,她在叙述时流露出的强烈的情感倾向,这种情感的流露是十分现实主义的。这可以看做是与她颇具哲学意味的题旨的一种矛盾。总之,万方是在历史和现实的频繁穿梭之中,来寻找个人存在的意义的。

郭文侠:前面很多同学都谈到了理解,我觉得万方的理解其实很大程度上基于她对宿命的相信。当然,相信宿命并不是一种迷信,而是认为命运恐怕有自己的安排。家族的血缘是每个人的一生都避不开的遗传密码。在《你和我》看似混乱的时空顺序背后,其实暗伏着一条以血缘遗传为纽带的生命轮回之线。开篇万方以母亲因药物成瘾意外死亡开始追溯母亲的家族因病痛折磨而非正常死亡的宿命,而颇耐人寻味的是,万方的公公恰好是个医生,而万方的妹妹在后来也成了医生,蒙在三代人心间的是药物成瘾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阴影。死之后是生,万方在回忆完父亲曹禺平静的死亡后,一个新生的曹禺又开始在回忆中复活,同时复活的还有万方的母亲邓译生,他们在各自的家庭中成长,又宿命般的相遇、相爱,带着他们个人的与家族的生理特征、思想、性格、观念孕育下一代,两股血脉由并置走向交集。最终,曲终人散,万方的父母又走向了最开始命定的死亡,整部作品也走向了尾声。在整理《你和我》的琐碎的生命片段时,我一直在想,万方如此不遗余力地去展示她家族中那些亲爱的亲人们生命的细节,是不是在寻找这种生命结局中的必然因子,以此抵达生命存在的真实,并为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生命中所有痛苦、不堪与选择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陈泉慧:作品当中,通过“我”这一辈与上一辈生命的对话,确实能看到血缘的气息潜伏其中。从作品内容来看,有“我”的父母,才有了“我”的生命,而在这当中,作者和父亲的关系尤为密切,种种细节让人无法忽视父亲对“我”的影响。因而联想到了“宿命”一词。我想问,如果父亲不是曹禺,那么作者还会成为和她父亲一样的剧作家吗?尤其是“我”与戏剧的渊源就来自父亲,不排除我成功遗传到了父亲的戏剧天分。并且“是爸爸让我在首都剧场的母体中再次出生,从此开始,吸收来自戏剧的养分。”从此父亲,我,戏剧不可分离。从作者的叙述中,感觉到一切都是天意,是宿命,从命运的种种偶然性,揭示出了来自血缘的必然性,注定了我会与父亲走上同一条路。而且“我们”父女之间拥有共感,无需言语,“我”就能懂我的父亲。作品反复出现这样的语句:“我觉得他是理解我的。”“我”始终认为“我”和父亲是相通的,我们完全能理解对方。这种颇具宿命的神秘色彩,能说与血缘毫无关系吗?我想不能。

5、说不尽的碎片化写作

靖雪莹:万方女士的《你和我》似乎用了“碎片化”的叙事策略。作者时而叙事,时而抒情,时而说理。一遍读来,给我的印象混乱且模糊。作者将自己的写作过程比作由恋爱到结婚的历程。因此,所遭遇的各种事、情、理在她的思考中都有着平等的地位,形成了“个性化的碎片”。正如电影中为给人视觉冲击而做的“蒙太奇”剪辑,这里的“碎片”个个晃眼且扎手。“碎片化”与刚刚聊到的精神解剖学有点关联。随着作者对一些信息的抽丝剥茧,她对自己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许多对于“过去”和“当下”的分析与解释也变得多元且朦胧。作品中有一句关键的话:“你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些碎珠子”。而作者对这些“碎珠子”的铺陈,则给了读者参与这个严肃游戏的可能:从看似随意的叙述中洞见作者最真实的变化,即作品的逻辑;再由这条隐形且游离的线索体会作者思维的內质。这样的循环往复为那些被尘封的旧物赋予动态,也为作者逐见衰老的心态注入活力。碎则碎矣,但碎片之间的吸引力仍在。我想,这是不是作者在顺其自然的写作态度中保有的一份生命张力?

郭文侠:说到碎片化,我想到曾经看到的某个作家说过的话,她说她非常抗拒虚构文学的“人工感”,她想尽可能接近真实的生活,展现它的混乱和碎片性。从某种意义上说,碎片性就是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碎片化”也更接近人们意识运作的真实方式。因此,我们其实可以在许多非虚构作品中看到这种“碎片化”叙事的运用,我觉得靖雪莹发现的这一点给了我挺大的启发,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碎片化叙事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你和我》作为一种记忆书写,万方非常真实地展现了记忆的破碎性,任由自己的思绪在不同的时空频繁转换。那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通过这种碎片化的叙事获得一种形式上的真实吗?显然不是这样。我觉得碎片化的终极目的是为了整合。万方借助碎片化叙事从多角度对她所在的家族谱系的生命延续历程进行整体性的建构。显然,她要获得的真实是她以及她的家族生命存在的真实。所以尽管《你和我》的叙述跳跃性极大,但在记忆的残章断片中仍能拼贴出生命前后勾连的完整锁链,并且这种碎片化文字景观实际上提供了大量的生动的切面,蕴藏也释放着诸多真实性的活力因子。这恰恰是非虚构作品的优势所在。

(本讨论会参加者均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责任编辑:戴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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