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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叫盖茨比的书店

2020-04-30宗城

西湖 2020年4期
关键词:五道口陶然老猫

宗城

“你知道五道口有一座乌托邦吗?它的口号是找回附近。”

“找回附近?附近不一直都在吗?为什么要找回?”

“不太清楚,是乌托邦的创始人说的。他说,互联网时代,附近消失了,远方离我们很近,附近离我们很远。”

“说话神神道道,你那朋友是个诗人吗?”

“不是,就一很奇怪的人,开了个像乌托邦的书店,说是书店,其实不怎么卖书,倒是经常办活动,把一批年轻人聚起来,说是做什么生活实验,我也闹不明白,但挺新鲜的,你可以去看看。”

第一次知道五道口的乌托邦是在2015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的,扫除了晦气。陶然约我出来看雪,顺便去那个地方转转——那个叫盖茨比书店的公共空间。

那时候,五道口还有雕刻时光,万圣书园的牌子还没拿掉,成府路旁的酒吧区人满为患,地铁站附近有铁轨和火车。每当火车到来,大喇叭便重复播放:“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穿栏杆!”

陶然找到一辆黑色自行车,载着我从清华东路到成府路。五道口号称宇宙中心,里面有清华北大,再走几步路就到中关村,号称中国硅谷。在成府路蓝旗营站的一侧,中国书店界口碑最好的万圣书园静静伫立着,对面是小巧的豆瓣书店。陶然说,五道口可能是全北京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最朝气蓬勃,在这里,无论你是学者还是乞丐,都可以放心走在街上,不必担心他人的白眼。

盖茨比书店位置隐蔽,我需要走进水木家园,找到15号楼,穿过楼下超市后,坐电梯直达20楼,才能一睹盖茨比书店的面貌。

这是一个复式结构空间,总面积约600平方米,涵盖图书馆、小剧场、咖啡厅和住宿的地方,像个青旅和文化空间的混合。门口印着一句话,是王小波所说的“我们的精神家园”,旁边就是醒目的口号——

“我们要找回附近!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探索新的生活可能性!”

说话一惊一乍的,风格赛博朋克,颇有些格林威治嬉皮公社的味道。

进里面,男男女女举杯碰饮,像飞蛾一样舞动。一个泡面头知识分子在台上,举着卷起来的报纸,活像个“五四运动”浪潮中的教书先生。

一个高挑的梳着波波头的女孩走过来问:“是参加活动的吗?”

“这是我朋友,带他来逛逛。老猫在吗?”

“他去游泳了。”

“今天有什么活动?”

“小说之夜!晚上七点开始,有没有兴趣?”

我们扫码报名,听说老猫晚上也会来,心里暗暗期待。据陶然说,盖茨比书店是三年前出现的,那时水木家园房租还不是太高,房东又是个退休教师,好说话,12个大学生就在这办了个公共空间,致敬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取名盖茨比书店。走进空间二楼图书馆,墙上就是那部小说的名句:“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流而上,不断被浪潮推回往昔岁月。”

现在,书店还有两个创始人留着,一个是老猫,一个叫哲生,他们也是书店的实际负责人。

老猫负责内部管理,哲生负责品牌维护。为了推广书店,清华大学毕业的哲生常常在媒体中露脸,他性格随和开朗,人缘极好,听说谈了不少女朋友。相比之下,老猫显得很神秘,关于他的猜测不少,但多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传闻,除了盖茨比书店本身,人们对他生活的其他部分知之甚少,似乎他一年365天有80%以上的时间都在五道口,偶尔出去,也是为了调查其他地区的公共空间。他不看综艺,很少看电影,喜欢翻阅理查德·罗蒂和列斐伏尔的书,却说自己读书太少。他有着不知疲倦的热情和旺盛的实验欲望,频繁地与他人沟通不但不会令他厌烦,反而能让他感到积极互动的美好,他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会积极去做,哪怕身边的人告诫他条件不成熟,他也要尽可能去尝试。他将自己的热望投入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公共空间理想中,盼望有一天盖茨比書店不再是一个偶然的乌托邦,能够在全国播撒出充满希望的种子。老猫和哲生,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陪伴盖茨比书店度过了一段美好岁月。

夜晚,活动开始了。香槟,爵士乐,红男绿女盘腿而坐。人到齐后,有人把灯关上,点燃蜡烛,很多人进不来门,但是也不走,搬了好多那种小圆凳子站在楼道里面听,听不太清,估计也看不见什么,但就是不走,就是要站在那儿,手里还得拿着蜡烛,好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我终于看到了老猫,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他给我最大的印象是一头白发,显现出过早的衰老。

因为老猫的在场,那些小说家与诗人的侃侃而谈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他在活动时串联全场,活动结束后,又缩回自己的角落。他和每个人都认识,但谁都不能断定自己了解他。

我那天没有和老猫说上话,他太忙了,一闪而过。真正聊天,是在一次文学讨论,陶然把我介绍给老猫,说我是个写小说的。

老猫眼睛一亮:“这个年代还有人写小说,这是一件多好的事!”

他像一个旧时代走过来的老绅士,言谈举止间充满了对过去的怀旧。我们正事没谈完,他倒是追思慕远,回忆起了九十年代,那个属于他们的小说黄金时代。

“我们那时候就在宿舍里写小说,写完了印在自己办的刊物上,传阅给同学。那时候,写诗的、写小说的,可受尊敬了。你如果是一个诗人,别人把你像一个英雄一样供着,学校里的女生,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他幸福地回忆着:“我大学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小说发表在省级刊物上。你别看现在订阅刊物的少了,我们那个年代,一份省级文学刊物能有几十万人订阅,每个月,编辑部的信箱都塞得满满的!所以那时候,中文系的同学都以发表为荣,谁发表了,就能在同学里引起轰动。”

陶然坐在一旁,有些尴尬地看着我们。他说:“老猫这人就喜欢怀旧,一说起从前就刹不住车。”

“这话说的,谁不怀旧?”

老猫像一个老顽童,他随手翻起一本书,是照片集,他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里的一座大厦说:“你们看,当年,我和几个诗人在里面参加诗会,还见到了顾城,就是那个大诗人顾城。他那天晚上的表现令我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朗诵结束以后,下面那些观众非常热烈,就有点像今天看到刘德华似的,尤其是叶文福朗诵《将军,不能这样做》的时候,整个那种气氛全点着了一样的,大家对这帮诗人顶礼膜拜,每个人带的笔记本要找他们签名。然后这帮诗人就被堵在后台里面,休息室里面,后面人山人海。”

他正说得尽兴,我们不便打断他,由他说下去。

“文联的工作人员来维持秩序,他们就把那些笔记本拿了一堆抱进来。北岛他们还是很慈悲的,他们签,但是顾城就觉得,老出不去,他就不耐烦了,包括合影的时候,他都一直不开心,说老子就不信了,就自己带头冲出去。他的性情还是比较暴那种,耐性是没有他们另几个人好,按理说一般的人,他应该享受这种被围堵,或者簇拥,被膜拜,但是恰恰他没有。

“那是青年人崇拜诗人的时代,北岛和顾城的诗歌如同一团火,点燃了人们压抑已久的情绪。只可惜……”

他的脸上露出一份落寞。“后来,文学热就逐渐退潮了。现在,年轻人也不崇拜诗人和小说家了,他们崇拜马云,还有什么娱乐明星。小伙子,你还能写小说,这很不容易,一定要坚持啊,坚持就有希望……”

他和我互加微信,又匆匆走了。那天从书店出来,天下起大雨。北京城的大雨断断续续,扑到人的面上,粘在掉漆的瓦檐。人走在路上,它像蝗虫般成群结队,冲撞我们的雨伞。周作人说:“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但那天北京的雨很狂暴,我们像蚂蚁一样乱窜。

赶巧,我要在北京实习,就住在了盖茨比书店的生活实验室,借机体验他们做的事。房租很高,两人间一个月2500元,四人间2000元,我一个月实习工资才2000,就提议打工换宿,给书店运营新媒体。老猫同意了。

这个生活实验室很有意思,它不是一般的群租,还有一套民主决策。在生活实验室里,书店的管理团队只在房租和基本安全规范上握有决定权,其余事项只有建议权,而最终决策要由住客民主投票。生活实验室内部有一个自治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借用罗伯特议事规则展开讨论,经过动议、复议、辩论、投票,制定出在这个空间里的居住规则。

陶然说:“管理团队相当于这里的‘政府,自治委员会就像是一个‘游说团队。实际操作上,自治委员会的权力不比管理团队小。”

自治委员会内部草创了二十二条章程,细化到会议的具体日期,如何弹劾委员会会长,以及会长、副会长、分管会长的权责。自治委员会治理下的生活实验室有权审核入住人员,如果大部分住客不喜欢,新人的入住申请就会被拒绝,而如果有人违反生活实验室的规定,哪怕这是盖茨比书店的熟人,他也会面临严重处罚。

刚开始住进去,我有些不适应,这就是个住的地方,何必多此一举?后来,我似乎有些理解了老猫,他是要人们动起来,增加和住客的联系,而不是像普通合租,冷冰冰的,每个人下班后就关起来独居。这让我重新想起了盖茨比书店的口号——找回附近。我隐约感觉到,老猫在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像一个当代的罗伯特·欧文,一个外人眼中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却在实际做着不一样的事。

那年春天,我开始深入盖茨比书店的活动。因为写得勤快,进入他们的新媒体编辑部。清明节,我再次见到了哲生和老猫,参与了一场苏格拉底式对话,并和老猫组织了两次读书会。两次读书会都较随性,大抵是分享书籍、闲聊对这些书籍的看法。我第一天推荐的是鲁迅的《故事新编》、菲茨杰拉德的《崩溃》,第二天推荐了刘和平的剧本《大明王朝1566》。其他朋友推荐的书目,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艾柯等的小说,海德格尔、本雅明、福柯等的哲学著作,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等,也被热烈讨论。

两天毕竟意犹未尽,所以一个月后的“五一”假期,我在老猫的鼓励下,参加了书店的四十八小时生活实验室。这是他大胆的实验之一,规定参与者关上手机,暂停工作,在四十八小时内专注于和身边人的交往。

我開始享受在盖茨比书店的生活,交到了自己在北京的第一批朋友。夜晚我们热情地饮酒,燃烧着思考的火花。昔日的权威导师和普通学生,在一家咖啡桌前平起平坐,他们能为了犬儒主义的问题彻夜交锋,也能为中国的未来夙兴夜寐。没有人嘲笑彼此,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一颗颗年轻的灵魂,在五道口的黑暗中仰望星空。

那一年,我厌倦了在媒体的工作,于是放弃转正,成为一个自由写作者,继续留在盖茨比书店。陶然早先已经从出版社离开了,原因是学历不够。他问我:“要不要搭个伙,一起把书店的新媒体和文学杂志做起来?”

我反正失业了,也没啥顾虑,就上了他的道,给盖茨比书店做内容产出。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书店没什么钱,给我们的工资只有一个月3000,包吃住。为了多挣些钱,我不得不经常给媒体写稿。

那时每天劳动到深夜,很晚才饿着肚子下楼吃饭。夜晚十一点,五道口仍是灯红酒绿的样子,酒吧区被围得水泄不通。若是在故乡,这个点,人们早已经熟睡,整个城市会像死屋一样安静,但五道口不是,它的夜晚总是像名媛一样耀眼生光,过剩的精力、过剩的财富,在电力和酒精中消耗。而道路尽头是处理垃圾的无名之地,高架桥下,一个流浪汉捡起垃圾,扒出塑料盒里的残羹冷炙。

整个夏天陶然都干劲十足。他拟定了编辑部章程,包括推送制度、轮值主编制度、奖惩制度,为了招揽心仪的作者,他积极送书、约饭,发布了作者和编辑的一个招募计划,对入围复试的朋友进行电话面试,面试完他还不能休息,要撰写新一轮的音频讲稿,从而给盖茨比书店补充收入。

陶然把自己变成一架写稿机器,他要给盖茨比书店写稿,要给音频公司写稿,又要给报刊杂志写稿,每天至少是5000字的量,恨不能自己多出几个肉身,同时把多个选题付诸实践。但陶然在那时候心潮澎湃,比起为领导写软文、小心翼翼排班座次,这种自己拿主意、自己操作选题的日子更让他舒心。陶然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开动引擎,但是,我却隐隐有一些担忧。

果然,他的钱不到两个月就快烧完,可新媒体依然入不敷出。更令他沮丧的是,书店推出的文学刊物销量平淡,印出500本,最后只卖出了200本。

陶然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他要我别透露给作者和编辑团队,免得负面情绪蔓延。钱的事情,他说自己会想办法,叫我不用担心。

最初的新鲜感过后,团队里大部分人都能嗅出着急的味道,拖稿现象令陶然十分无奈,哪怕他去做坏人催稿,一些成员也依然拖延,甚至有些延期稿子质量十分糟糕,这让陶然头都大了。可那些人毕竟是他的成员,他很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

我和陶然把希望寄托在音频讲稿和阅读付费上面,但一个月下来,我们在付费平台发布的文章收入只有几百块钱,仅仅够支出一位作者一篇文章的报酬,在音频讲稿上,我们也分别遇到了阻力。

陶然因为一条回复郁闷了整个夜晚,对方说:“这篇稿子问题比较大。整体感觉像是一个没踏入社会的人对社会的凌乱想象,结构不流畅,重要概念也没说清楚,建议大改。”这让他十分抓狂,他已经改了四次,还是不能让对方满意,编辑说他最近的写作质量下滑了,连情节复述都出现错误,质问他怎么回事。陶然有点心力交瘁,他不想回复,瘫睡在床上。

那年秋天,盖茨比书店也遇到了麻烦。他们力推的几个项目都失败了,由于财政困难,团队内部传出了停发工资、裁撤人员的流言。朋友私下告诉我:“盖茨比书店已欠债二十万,随时有倒闭的风险。”

有人问老猫,老猫说没有的事。

他让陶然不必顾虑,钱的事,他自有办法。

为了缓解财政压力,老猫发起了众筹。有上百人参与了这次众筹,捐款数额达到28万,勉强应付了债务和租金。盖茨比书店靠众筹活了下来。可它还能靠这种方式支撑多久?

老猫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回答。

在本部,他几乎每天都会陷入大大小小的琐事之中,与新住客沟通、打电话谈论合作细则、微信添加报名用户、审核申请入住者信息、交代住宿规则、协调场地和时间分配。

编辑部成员同样事务缠身,他们领着极低的薪水,却不得不在排版、标题上反复较劲,并且,有时候一小时能解决问题的文章,因为其他部门或者活动组织者的意见,能被推迟到深夜十二点才发送。

琐碎而报酬有限的工作导致岗位人员流动迅速,一些人在来到盖茨比书店前对这里充满向往,实际工作后却感到失望,一大原因就是这些琐碎的工作偏离了他们当初的预想:有的熬了下来,会对盖茨比书店的现实困境有更多理解;有的人无法忍受,就带着幻灭的情绪离开了这里。

陶然目送一个个朋友离开,他没有放弃。可有些事情,是他逆转不了的。过年后,回到家,他父亲的催促让他更加焦虑,在北京四年了,别人都有了稳定工作,而他好像还漂泊着,立志成为大人物,实际上连一个编辑部也搞不定。

深夜,当我骑车回家时,我好像听到人晕乎乎地对我说,他搬家了,原先的家是违建平房,要拆除,他搬到了天通苑,二人间。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我的朋友都在搬迁:我回到租屋,室友要搬迁;和朋友聚餐,朋友也要搬迁。她说,公司裁员了,历史频道被砍掉,她在投简历,暂时住朋友家。我那位室友,他是广东人,在北京郁郁不得志,计划过年后回广州。

月底北京下起大雨,撑伞的人像蚂蚁一样四处离散。

有人在雨中议论纷纷:

“盖茨比书店再这样下去是不会长久的!”

“这里不就是他们逃避生活的乌托邦吗?”

“养了一群不愿直面现实的年轻人!”

……

这样的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从短短的假期光顾,到实习期间常来常往,再到成为它的记录者,我见证了盖茨比书店的黄金年代,也看到它如何一点一点地进入财务困境,就像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过早步入衰老,当人们以为它可以持续很久时,公共空间的寒冬已经来临。

冬至,陶然在工位上晕倒,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过劳,要他多休息。陶然唇色青白,脸上挂满了沮丧。

对读者和编辑团队,他继续报喜不报忧,为了扭转颓势,他试图整顿编辑部。他认为编辑部的文章推送存在两大问题:

第一,内部过度注重人情,对拖稿和质量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文章风格有学究气,对大众不友好。

陶然首先要整顿第一个问题,他准备拿时政板块开刀。因为这个板块本该最紧贴热点,却经常拖稿,美其名曰严谨细致,实则懒惰怠工。在一次选题会上,陶然把一个时效性很强的选题交给了时政板块的一位作者,不出所料,原定两天内出稿的文章,第三天连个屁都没有。陶然连连催促,到第四天,作者终于发了个2500字的草就版。在这篇文章的页面上,陶然花了一个晚上撰写编辑意见,他打心底里觉得这稿子烂透了,可偏偏作者自居严肃,他要通过编辑意见警醒作者,他以为作者会自惭形秽、有所反思。

结果,那个作者第二天退群了。理由是无法忍受陶然的自以为是。编辑部在那一天异常沉默,这沉默让人不适。陶然坚持认为自己没错,他在一次酒吧小聚里对我抱怨,感慨对方的小肚鸡肠,自怜自艾为什么别人不理解自己。而我负责把酩酊大醉的他送回生活实验室。

但这还不是陶然最严重的信任危机。他还在推动另一件事,这件事却让整个编辑部陷入了撕裂。

那个月,陶然推送了几篇浏览率过万的文章。他认为这些文章是“雅俗共赏”的典范,但编辑部一些同事不这么想。

“这是彻头彻尾的媚俗!为了浏览率脸都不要了!”

他们旗帜鲜明地反对推送这些文章,但陶然还是要推送,他们认为这严重违反了编辑部的规则,而且是对编辑部读者极不负责的表现。这不仅是一场审美趣味、作者立场的冲突,也是编辑部隐藏矛盾的导火索——一次总的大爆发。

有矛盾就有站队,有站队就有撕裂,有撕裂就有人离开!

这次冲突引发了一系列糟心事,结果,反对派愤而退出。

二十人的团队,一下子锐减到十二人。

“主编,这周还更新吗?”群里,一位成员弱弱地问陶然。

陶然告诉她:“更新,为什么不更?”

為了填补人数,他计划第二次招人。对外,他依然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陶然觉得:反对者的退出未尝不是一次契机,至少,编辑部改革的阻力大大减少了。

陶然一度看到希望。因为他的改革的确明显提升了编辑部的浏览率,编辑部的拖稿现象也在好转。二次招募结束后的一周,他们生产出第一篇浏览率超过10万的文章,在新媒体行业,这叫“爆款”。得益于此,几个广告商找到了陶然,编辑部在那个月收入了两千元。当月,编辑部也终于推出了他们这一年的第二期杂志。他以为是希望在前方,原来是回光返照。

一转眼,五道口的店铺又换了几家,盖茨比书店则陷入停滞,管理层的分歧开始加剧。围绕着盖茨比书店怎么发展的问题,老猫和哲生谈论过无数次,其他成员也献计不少,但盖茨比书店的几大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可持续盈利也还是没有做到。

渐渐地,团队成员被“重复感”困扰。他们本来来盖茨比书店就是为了摆脱重复,但现在他们被新的重复包围了。总是那些问题,总是解决不好,重重复复的事件、似曾相识的讨论,盖茨比书店的管理者们可以提出很美妙的点子,描绘出一幅理想的图景,但在实际管理中,他们缺乏对一个项目长期的规划,导致计划高开低走、不了了之。

哲生受不了反复的扯皮,决定离开盖茨比书店。在和老猫进行了一番彻夜长谈后,他收拾行囊,坐上了返回南方的高铁。

此后,留在盖茨比书店的创始人只剩下老猫一人。

争吵成为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老猫的耿直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有的人说他一意孤行,但他觉得,要维护空间的秩序,必须有人做坏人。

他每天都在朝自己的梦迈进,但梦想忽远忽近,像一束遥远的烟花,似乎永远够不到、摸不着。他没有气馁,但许多人已经停下,年复一年,都有人不解、抱怨、咆哮、离开,盖茨比书店仍是他们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但他们已不能再和老猫并肩战斗。

在当时,哪怕是很多盖茨比书店的老朋友,也猜测盖茨比书店正在临近自己的终点。老猫被一些人私下议论着。三年前,人们怀着欣赏和佩服来谈论这个神秘人物。三年后,人们更多说的是他的不切实际。

人们仍然会尊敬他,但那只是对悲剧的一点点惋惜,就像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历史时刻,空想的理想主义者走向覆灭,诗人为他们写下悼词,而大部分群众对此一无所知。

某一天晚上,当老猫和我站在天台的栏杆前,我成为一个倾听者。在泛着微弱星光的夜色中,五道口的微风擦拭着他的眼泪,他的话语已经模糊,甚至有些孩子似的无助。

那个冬天,房东上调租金、小区内的青旅被拆、检查的人来得越来越频繁。一些工作人员建议搬迁。老猫为此召开内部会议。他说自己已经找人在六道口看房子,还有成都的朋友说,可以搬到成都避避风头。

他们在迁出的问题上还无法彻底达成共识,冬天,一位住客喝醉了酒,砸坏了一栋居民楼的玻璃窗。第二天,他进了派出所,体内酒精超标,且被调查出是盖茨比书店的住客。此时,盖茨比书店的租房合同再次临近结束。

如果无法挽回,盖茨比书店本部就会关停。

“怎么办?”

听说房东不续租,住客紧张了起来。

“我们会找人疏通,大家放心。”

老猫连续拨打了几通电话,都在求人,但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复。

老猫找到安置地点,把一部分住客转移出去,实在转移不开的就打地铺、退房费。盖茨比书店的欠债本就严峻,冬季雪上加霜。

有一天下午,我在本部听到他和陶然争吵。是关于财务的事,但并没有达成共识。

他们不欢而散,陶然抱怨道:“他的固执迟早要毁了这里!”

我见他怒气冲冲的,就陪他吃饭,安抚他的情绪。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是担心啊!”

“事情有那么严重吗?”

“不只是这件事。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盖茨比书店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他,他如果走了,谁能接班?”

“我听说盖茨比书店已经坚持办了七年,这在五道口是个奇迹了。”

“因为他把自己的青春都献给了盖茨比书店。”

“他不找工作吗?”

“不知道,我所听说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和盖茨比书店有关。”

“也许某一天盖茨比书店没了,他就消失了。”

北京的冬风逼迫行人低头,成府路旁,一家家店铺的主人计划回家,关门的酒吧还未有开张的迹象。

夜晚我待在二层的图书馆,因为实在没什么人,我就在沙发躺着,读喜欢的书,似乎足足过了一个小时,才有第二个人推开图书馆的门。我和他简短交流后得知,他原来是盖茨比书店的老人,早在2012年,他就来过这里。后来因为工作的缘故,来得不怎么多了。那一天他之所以会来,纯粹是在北京出差想顺便回来看看的缘故。

我想,从他的口中,我也许能知道更多事情,他对此并不忌讳,所以在和他一番闲聊后,我的确有所收获。可令我疑惑的是,他讲述的版本,和陶然讲述的版本,却有一些出入。

陶然说,老猫是盖茨比书店自始至终的主人,但那位先生说,这里的主人曾是一位诗人。

我感到自己深陷在巨大的迷宫之中,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这座迷宫更复杂。那位先生和我走出了咖啡馆,我俩就近找一家居酒屋吃饭。

他说:“七年前,诗人转手了盖茨比书店,交给十二个周边的大学生,后来走走散散,就只剩老猫一个人打理了。老猫以前写小说,有希望进入作协的,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写东西了。”

“我劝过他少写东西,但没想到他不写了。”先生有些无奈。

“劝他?他以前写得很勤快吗?”

“他大三的时候一天能写三千字,经常发表作品,但我觉得他这样写迟早会把自己消耗掉,就劝他少写一点,再精细一点。”

“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矛盾。想珍惜羽毛,又擔心贫穷,这种矛盾就呈现在他的写作上:他一边写珍惜羽毛的稿,一边写心知肚明可以赚取稿费的稿。珍惜羽毛的稿发出去寥寥,后者却十分顺利,这没有让他高兴,反而让他失落。”

“他后来不写,会不会是对写作环境的不满?”

那位先生摇摇头:“如果不满,应该早就不写了吧。我也不晓得,也许真如他所说,就想全身心地经营公共空间,对写作反而失去兴趣。说起来我们当年笔会的成员,现在还在写作的也屈指可数了。”

“您觉得,他以后会离开盖茨比书店吗?”

“一个上船的人,他再想下船就难了。”

先生吃完饭后就乘坐地铁离开了,斜阳迟暮,我坐在十字路口旁的小公园木椅上,看路上人来人往。随着夜色降临,广场舞的歌声响起了,我从书包里翻出盖茨比书店的文学刊物,翻到老猫写的序言,良久不响。

几天后消息传来,房东坚持不续租。老猫把消息公告到了社群。

他们定了一个告别日期,住客们在前一天吃了散伙饭,他们中一半以上的人第二天会离开,有的人搬到五道口附近的社区,有的人去其他地方,还有的人干脆就离开北京了。

那年北京一连传出几个坏消息,热力猫再一次停业;五道口的桥咖啡在坚守十四年后,因为租金上涨50%,也要关门打烊。

陶然感慨道:“五道口一点一点消失了。”

清晨,天边隐现红印,本部传出削心刺骨的电钻声,砌砖的师傅在破碎的地板上开始自己的作业。两天前一群人笑哈哈地吃火锅的地方,萧条似废弃游乐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味。

夜晚,我们搬好东西后决定去天台喝酒,这也算是一次告别,不只是告别住客,还有老猫、陶然经营多年的文学杂志。

月光下,老猫的侧脸深深埋藏在灰暗之中,他微笑着,但微笑里没有一丝欣喜的痕迹,他的眼窝凹陷,面容憔悴,有气无力地坐着,像刚打完点滴的病人。

“你知道吗?”老猫说,“我本来只是一个打杂的,看创始人和你们这些文学青年来往。”

他口中的创始人正是那位先生提过的青年诗人,老猫有一个笔名叫乌拉尔,就是诗人给他取的。传闻诗人二〇〇八年以后就走了,他将自己经营的公共空间交给了一批大学生,包括老猫,在他接手后,公共空间易名为盖茨比书店。

“为什么叫乌拉尔?”

“诗人很喜欢俄国,那里有一条乌拉尔河。”

诗人走后,老猫每年都会去一趟俄罗斯,瞻仰普希金的墓碑。但现在,他对文学提不起兴趣了。

“让我激动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少了。十年前,我觉得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

“那为什么……你还要坚持下去?”

“不做这个,做别的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他续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们每个人都会走。”

……

冬天的某一日,老猫暂时关停了盖茨比书店。

他安慰成员说:“不用担心,只是暂时停一下,年后会好的。”

关停的那天夜里,电闸出了故障,留守的读者自发亮起手电,还有人点起蜡烛,那是盖茨比书店最后一次读书会,有人弹唱起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荡》。

工作人员做完最后一场活动,老猫召集了几个朋友一起搬书、搬家具,把整个房子清理干净,恢复租来前的模样。

搬完之后,他们去楼下买了几瓶酒,在空落落的大厅里喝酒聊天。

那是我第一次见陶然哭泣,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胡话。老猫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不必过于沮丧。

“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就关掉了呢?”

“总会再开的。”

老猫笑了笑,他安慰了一个个工作人员,如往常一样,独自离开。

本来他们也知道,不可能一辈子在一起生活,但是因为在一起实在太舒服,所以当他们真的离开时,还在的人非常低落。

第二天清晨,我到本部。眼前的萧条让我倍感失望。就像是五道口清晨的酒吧,几片落叶在空空荡荡的路边昏昏沉沉。当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我清楚地记得咖啡馆的热闹喧嚣,记得空气中野蛮生长的酒精气息和天台上热情相拥的红男绿女,但眼前的咖啡馆却只有灰尘在空中起舞,已是傍晚,仍没有人员多起来的迹象,即便过去两个小时,也只有二三人在咖啡馆喝着饮料。若是进入厕所,腐败混乱的痕迹更是爬向四方,令人一刻也不愿久留。这里曾经彻夜不眠,吸引许多青年一探究竟,如今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不知何处是归宿。

我在两天后坐上回乡的火车。在开往北京西站的地铁上,满满当当的人像箱子里积压的货物,准备派往不同的地方。地铁上的一个个人头连成网格,把本就不大的空间尽可能切割,直到无地可用,每个人都在变形。上地铁的人总盼望进去,地铁里的人希望进的人越少越好。这让我想起过去挤地铁的早晨,你总要面对被挤出的难堪,第一次你也许会生气,多遭遇几次,也就默默承受了。那时日复一日,我穿梭于密集的人潮与伟大的建筑,听人们说起爱与梦想,却终归只是听说,也只是经过而已。

下雪了,北京再次套上银色的衣裳,我躺在南方故乡的沙发上,看北京朋友们欢庆下雪的盛景。朋友圈里,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独独不见老猫的身影。

住客們以为书店只是暂时关停,一阵唏嘘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渐渐地,随着老猫沉默日久,他们感到不对劲,陶然告诉我,他已经很久没有老猫的回复,我翻了翻通讯录,才意识到上一次老猫的更新是在去年冬天。

我四处打听老猫的下落,没有人知道;打他的电话,无人接听。倒是遇见几个追债的,找不到老猫,找上了我们。

我不得不回到五道口,寻找老猫的踪迹。小区还是老样子,老人和孩子其乐融融,但书店的招牌不见了,本部敲门声无人回应,前方一片昏暗,仿佛一个我从未踏足的地方。

身旁一个大叔猛吸了一口烟,对我说:“八成是跑了。”

自那以后,生活实验室的原住客像流民一样分散了。

我尝试发信息给老猫,结果都是一样的。

老猫消失后,有人说,盖茨比书店会在新的城市开店,但熟客心里明白,即便开了,除了一个名字,那将会是完全不同的空间。如同一场漫长的告别,盖茨比书店门边的墙上挂满寄语。关于老猫的怀念不久就烟消云散了,人们投入下一场狂欢,宣泄新的感动和刺激。老猫在北京没有太多朋友,他的租屋如今也已空空荡荡。我去到那里,唯一的发现是一份手稿,手稿封面,一首狄兰·托马斯的诗清晰可见: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赤条条的死人一定会

和风中的人西天的月合为一体;

等他们的骨头被剔净而干净的骨头又消灭,

他们的臂肘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

他们虽然发疯却一定会清醒,

他们虽然沉沦沧海却一定会复生,

虽然情人会泯灭爱情却一定长存;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在大海的曲折迂回下面久卧,

他们决不会像风一样消逝;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信仰在他们手中一定会折断,

双角兽般的邪恶也一定会把他们穿刺;

纵使四分五裂他们也决不会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海鸥不会再在他们耳边啼,

波涛也不会再在海岸上喧哗冲击;

花朵开处也不会再有

朵花迎着风雨招展;

虽然他们又疯又僵死,

人物的头角将从雏菊中崭露;

在太阳中碎裂直到太阳崩溃,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老猫像一个消失的符号,就此尘封在迷雾中。宴会继续,繁华照常,北京城的名流们依然夜夜笙歌。

自他消失后,北京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灯火通明的废墟,不复往昔的热情。我似乎是想离开了,所以找个借口踏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目的地是老猫的故乡。那是一个仿佛被世界遗弃的村镇,数不尽的空房子孤独地矗立在荒野之中,到了夜晚,那里仿佛要被黑暗吞没,只有零星的照明,说明还有人类存在的迹象。据当地仅存的留守老人说,这座村子从市场化经济开始就人口外流了,从前是青壮年离开,后来老人和孩子也成群结队走了,有的是去打工,有的进城和家人团聚,留下空屋和日渐荒芜的田地。

在老猫的故乡,已没有人认识老猫,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和故乡彻底失去联系。我沿着唯一的公路乘车进城,才终于捕获关于他童年时期的蛛丝马迹。听说,他早早就随母亲进城念书,我问那个人:“他的父亲呢?”那人杵在墙边,呼出一口烟说:“早没了。”

“不对,他跟我说起过,他和父亲的故事。”

“我从没见过他父亲。”那人很确信地说,“从没有。”

那天,我又想起老猫对我说的话,想起他离家北上,在北京奋斗的日子。他那时笑得像一个孩子,月光拂面,如神灵施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仍明澈动人。

我跟随那人来到老猫和他母亲的旧居,门口已贴着等待拆除的字条,室内都被一扫而空了,剩下杂物和黏稠的蛛网。在那些灰墙白瓦中,根本看不出一个人曾经留下的鲜活印象,所有东西都被清洗,等待毁灭后的重建。

老猫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也失去了故乡,那一刻,我恍惚明白了自己和他真正的联系,那个令我疑惑许久、触动彼此的真正的情感装置,在这个世界里,或许有些东西本就不存在的,但因为这虚无,创造了新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冲刷,盖茨比书店这段历史逐渐消失。21世纪前二十年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它的繁荣和安定都前所未有,历史终结论被屡屡重提,不少民众却陷入一种无法制造新意义的消沉中。他们寄托于消费,主动选择享乐。已经有大量年轻人标榜着无所谓的姿态。

往后几年,我没有再见到老猫,陶然离京了,去往深圳打拼。我没有想到会在五道口和他再见面。握着他的手,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夜晚,盖茨比书店的朋友们在五道口的一家餐厅重逢。他们中大部分人已有家室,有的人已经功成名就,但更多人只是平平凡凡,过自己的小生活。

“老猫呢,老猫在吗?”

“他不在。”

人群中没有老猫。陶然给他发信息了,但没有回复。

老猫和盖茨比书店似乎注定成为过去式,活在人们的回忆中,但当我们这一批人老去后,还有谁会记得盖茨比书店的故事呢?

聚会结束后,我们乘车返回住处。陶然酩酊大醉,昏睡在车的后排,头呼噜呼噜地垂下来,像钓鱼似的。我坐在旁边,看霓虹灯的光打在他侧脸。

起霧了,北京光影朦胧。有人抱怨天空的能见度,我却很高兴,以为雾是这个城市的居民最好的朋友。只有起雾,城市才回归正常,狙击手的能见度因此变低。雾气朦胧中,我隔着车窗欣赏这座城市,烟花升腾,外面响起了礼炮声,我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公众号弹出一条新消息。“盖茨比书店”的账号突然推送了一篇公开信。

窗外店铺都已换了模样。不变的是,经历数次整顿的五道口酒吧区依然人满为患。行人只能被挤到最靠马路的小道上,才能避开跃跃欲试的蹦迪男女。

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同一片天空下,盖茨比书店正在举办自己的跨年活动。老猫给那个跨年夜定下的主题是“重返黄金年代”,一个属于文学的黄金年代。在节日的喜庆中,那个让人熟悉的讨论热潮重现眼前,许多昔日的盖茨比书店成员旧地重游,举杯畅饮。

他们当然知道过去的岁月已疾步而去,积灰的玻璃,只能触摸。但他们愿意在又一次追忆中,捡起地上的碎片,在一团幻梦的光影里,重返自己的黄金年代。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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