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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2020-04-30楼河

西湖 2020年4期

楼河

四月的校园是芬芳的,但芬芳短暂,天气在慢慢变热,空气中湿气弥漫,像有一层雾。泡桐花也开到了最盛的时候了,满树的花有点白,细看却是粉红的颜色,花蕊深处又有点蓝紫;花肉肥厚,落地时总要发出一点响声,不管是在柔软的湿泥里,还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都能听到它沉重的坠落,仿佛要把花粉震颤着洒落在空中。

那是一节化学课。我在看花,看得入神。喇叭状的花朵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串串花束,一节节长在枝头上,显得十分热闹。宽大的叶子仍是新绿的,春天还没有完全结束,空气里不时飘来植物新发的清香,稀疏而沉重的枝叶随风轻摆,让我的心也随之摇动,感受著虚无的愉悦。越过树梢,灰蒙蒙的天空下是一根废弃的红色烟囱,烟囱顶上有一圈黑色的烟灰,记载着已经消逝的历史。那里临近河边,是我的出租屋所在的位置。

今天是个阴天,窗外的花枝上只有一层微光,我的精神一整天也是懒散的,仿佛生病初愈后的兴致阑珊。操场空空荡荡,灰白的水泥地面显得宽阔而静谧,但不远的地方,另一幢教学楼却透过树枝传来了语文课的朗读声。它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发黑的泥土和落叶,长出了杂乱的青草,青灰色的水泥墙面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仿佛有一股潮湿的铁锈味,我轻轻地嗅着,想起家里的房子也是这样的砖墙,这样被侵蚀的红色墙面。那是一座新起的二层楼房,建造于八十年代末,我们已经在那里住了七八年。一楼是坚实的红墙,由红色的方砖紧密地叠砌而成;二楼是青色的轻砖,横竖垒成空心的墙面,覆盖着一层更加轻盈的灰黑色的瓦片,总是那么寂静的感觉,仿佛在世界的边缘。

上个月,我回了一趟家,他的身体像是康复了,我看见他在前排山上的橘子园里剪梢,轻盈得像在飘荡。我去找他要钱。他戴着箬叶编织的斗笠,披着透明的塑料布做的雨衣,穿梭在橘子园的绿荫中。昨夜下过一场大雨,铮亮的树叶上还挂着残剩的雨珠,树枝弯向地面,像一把撑开的伞盖,和他消瘦的身体相互推搡着,让他手上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露珠晶莹地滚落,沾湿了他褪色的绿军装。那天的天气比今天更加阴沉,远山上徘徊着轻柔的云,像一层缠绕的雾气,使山坡上的这片橘子园也沉浸在一片朦胧中。山脚下的水田和池塘连绵在一起,像夹在山谷里的一条河,奔向我们那座小村,水面闪烁着春天特有的柔光,让这欲雨的天气显得无比温柔。一切都是新的,青草是新的,泥土也是,并且散发着新鲜而湿润的气味扑入鼻腔。他的脸上似乎也有了更多的光泽,不再那么苍白了,深陷的眼窝看起来还有点英俊。他的黑色塑胶雨鞋沾满了黄泥,嘴唇紧闭着,仿佛全部精神都沉浸在劳作中。

看见我来了,他好像皱了皱眉,告诉我钱放在衣柜上那架座钟底下,“有一百块钱,你自己去拿吧。”

“米呢?”我问。

“米,你就自己装吧。”他的手揪住了一根新发的树枝,把它往下拉,这根“梢”长得茁壮而突出,高出了整个树冠,但叶子细细的,柔嫩的枝条还是浅绿的颜色。他使了使劲,用力剪了下来,扔在地上。

“你哥在学校帮忙做事,你去那里找他吧。”他说的是村里的小学,意思是让我哥送我回学校,每次都是他骑摩托车载我到镇上,然后我才能再换面包车去县城。

我“哦”了一声下山,小跑着,穿过了这片橘园。湿雾拂过我的脸,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风。我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后看了一眼,也许还叹了口气。

自从离家去县城上高中,一个人在外租住以后,我的青春期好像就过完了。那种激烈的叛逆感消失了,我不再经常和他们做对,不再那么容易激动。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告诉我要懂事起来,要努力像个大人的样子——“毕竟,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母亲曾经把我拦住,郑重地和我说道。她迎风流泪的眼睛让我无法忘记。我变得听话了,从不主动向他们提什么要求,我知道他们现在那么难,就算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挣不了什么钱,他们无可奈何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开口都是在逼迫他们。

我渐渐能够理解他们,但我还做不到懂事体贴。我隐约感到,他们其实和我一样脆弱,但这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加坚强。我像他们心里的一面水潭,所有的不安都投射到了这里。

山谷中,无尽的绿意里移动的一颗黑点。我在那里跑,仿佛看着自己在跑。

等我感到脱离了父亲的视线,我才开始走。我走过田埂般的泥泞小路,走过幽暗的池塘和闪烁的水田;然后穿过一座栎树林,经过那棵半朽的古樟——它的芳香那么清新,来到了我们的村子。

我家的那座二层楼房就在村子中间。村子在一座低缓的山坡上,整片起伏的山坡都长满了这样的房子,从前面看,是雪白的——涂满了石灰;从后面看,是青红二色,显得黯淡。村子里静悄悄的,虽然是个周末,但大人和小孩都去劳动了,正是春忙的时间。邻居的狗叫了两声,还没有等到狂吠,就“嗷”了一声蹲了下来——它还认得我的样子。打开门,屋子里更静了,光线幽暗,还有点冷,我仿佛走进了一个山洞。

父母的卧房,座钟里,黄铜做的蝴蝶状旋钮下压着一张发黄变脆的说明书,说明书下藏着好几张钱。不多不少,有一百块。我只敢拿七十,也许交完房租,还够我一个月的伙食费用。“不够再说吧,”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又去量米,倒是装得比以前还多了一点——因为米不值钱。

米缸放在厨房,与我们那座二层楼房隔了一个院子,在屋子的北边,是更晚以后建的。我弯腰伸向米缸,囤了一个冬天的谷子碾出的米有点糠味,被翻起了一阵灰尘,印在脸上像长了白癣。

“银生!银生!”

我听见大门外有人叫父亲的名字,隔了一个院子和大厅,这声音在这么静谧的时刻听起来十分悠远。我被吓了一跳,弯着腰仔细听着,又听见他叫了两声。

是根志叔在叫我父亲。他比父亲小几岁,但比他高大多了,经常去邻省贩谷、贩黄豆。他家的房子比我们家地势还高了一点,和背后山的树林连在一起,我平时很少见到他,寒暑假是他最忙的时候。我盖上米缸的盖子,赶紧跑到大厅里去,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小捆黑乎乎的东西。

“你爸呢?”他问,身体挡住门外的光,像个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脸。

“在排头山上剪橘子梢呢。”

“把这个拿过去放好……放厨房里吧。跟你爸说一下。”他把手里的那一捆东西拎给我,也没有告诉我是些什么。

“我等下就要去学校了。”

“你放好就行了。你爸和姆妈会知道的。”他的语气温柔,忽然又问道:“你从学校回来拿米的?”

听到我说“是”,他又用嘱咐的语气说道:“要好好读书喔……你不要怕。”然后才转身离开。

我接过他的东西,提在手里,不重,都是一些晒干了的树根,还挂着些许干燥的泥土,像一捆小小的柴火,但有股浓浓的药味。我知道又是父母托他买的中药,不禁有点厌恶。“根本就是没有用的东西”,我很想这么说,但忍住了,耐着性子把这捆药材提到厨房里,放在灶台的锅盖上——“这么显眼,他们总会注意到吧”。

父亲只有四十三岁,但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没有选择住院继续治疗——当然他(或者我们)其实没有能力选择——而是回了家。有时躺在床上,有时在村子周围散步,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会找点事情做做——只要他的身体还能吃得消。他的脸色日渐苍白,身体日渐消瘦,从一个喜欢嬉笑的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几个月以后,我们似乎都已经渡过了最难捱的阶段,开始对他身上的所有变化感到习以为常了。

厨房的窗外是条小路,路边有条水沟和一面土墙,刺梨编织的篱笆组成了一片绿荫,洁白的刺梨花漂浮在荆棘丛上,点缀着仲春的优美气息。我一边给米袋打结,一边木讷地望着窗外,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思都是摇荡的,无法合拢到一起。我感觉自己静默的神情也如同父亲在橘子园里紧闭双唇的样子,看起来那么专注,实际上心里满是丧失和游离,被一片沉重的阴影牵扯着,不能自主。

也许一个人所有的懂事、长大,都是源于一种无奈吧。不但要懂事,还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过敏感,不能過分执着,更不能大惊小怪——那纯属自作多情。在生命的不确定面前,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变得短暂,所有的追求和期望都显得微不足道。当命运变得沉重时,就只能敷衍以对了,就像灶台上的那副中药,明知没有什么用,但还需要去敷衍它。

屋子东边,是一棵祖母在父亲出生前种下的柚子树,已经有五十多年的树龄,树冠巨大、枝叶扶疏,米白色的小花正开到了最热烈的时候,碎花落满地面,散发着芸香科植物浓烈的气味,使屋子四周都充溢着它的芳香。我收拾停当,关上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柚子树的树梢已经升到了屋顶上空,但仍然在努力伸展着,仿佛要把整座房子搂在它的怀里,浓绿的枝叶在风中婆娑起舞,那么静谧、美丽,却有点不祥。

我的老师还在饶有兴致地讲解着。高二下学期,我们已经开始学到了高三的课程,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无尽的模拟考试,我们将进入整整一年的临考阶段。

老师讲到质量守恒定律和电荷守恒定律,仿佛受到了知识的激励,变得兴奋起来。他说整个宇宙都被守恒定律统治着,“它比万有引力更高级。没有消失,没有突现,只有转移、转化。”我看着窗外的泡桐树,想着那风中摇摆的泡桐花也是这样吧,从阳光中汲取了能量,就有了力气从地球上的物质里组织材料,开出花瓣;直到坠落泥土后,又归还了这些能量和原料,催生出新的花木、昆虫和细菌。有守恒就有循环,所以死亡只是循环中的一个段落吗?我忽然想到,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死亡这个东西,死亡只是一种飘渺。无尽微小的原子,无边浩瀚的宇宙,都是飘渺的,飘渺得像那根花枝上的微风。

我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望着窗外。树枝摆动的韵律仿佛一张摇篮,会让人重新回到一种甜蜜的渴望里,然后像个婴儿一样,放下所有紧张的防备,投身于安然的睡眠。

“武振祥。”我的同桌用胳膊顶了我一下,“武振祥!”

是老师在叫我的名字,他的头朝门外晃了晃,示意我离开教室。我看见那里有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

是我的父亲。他站得离门口有点远的位置,靠在走廊边的栏杆上,像怕被太多人看到的样子,处于一个倾斜的视野中,我只能看到他半个身影。他也许已经在门外张望许久了,脚边有一根新鲜的被踩扁了的烟蒂。他的手里提着一只蛇皮袋,宽大的军绿色的裤子已经变色,白色的衬衫却依然是雪白的,松松软软地扎在裤子里。那条棕色的宽皮带捆在腰上,把宽松的衣裤系出了许多褶皱,使他整个人都显得轻飘飘的,像灌满了空气。

我坐在教室前排的左边,教室门在右边,走出教室必须经过讲台。我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了教室。

父亲脸色苍白,比任何人的脸色都要苍白,并且瘦骨嶙峋。虽然他躲着身子,但我知道每个人都看见他了,他们都在课堂突然降临的暂停中发现了他,然后用目光紧紧盯住了我。他们都是诧异的,或许心里还有一丝恐惧,因为父亲的脸上有着比疾病更可怕的讯息。只有老师依然面无表情,继续讲解他的定律,仿佛用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给了我颜面,也给了我父亲一点尊严,让他不必继续退缩到更加隐蔽的地方去。

下课的铃声响了,也到了我们中午放学的时间。尖锐的铃声在空气里突然炸开,静谧的泡桐树,高大的杨树,矮小的苦楝树仿佛都在铃声里剧烈颤抖起来。朗读的声音骤然停止,两秒钟寂静之后,教室门口涌出了无数个黑色的脑袋,像鱼群顺着水流混入河湾,填满了教学楼外面的空地。空气沸腾起来,一张张年轻的脸都那么生动,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父亲把我拉到一边,我们靠着走廊的栏杆让我的同学通过。然后他看见我的化学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于是扒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张老师!张老师!”他喊道,仰着头,努力想让对方看见自己,那样子仿佛溺水的人担心自己被激流冲走。

“你是武振祥的爸爸?”老师问,露出关切的神情,“来帮他送东西吗?”

“是的呢,”父亲轻轻搭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栏杆边上,像上了岸,来到安全地带。

“谢谢你对他的照应哟,”他说着,努力用一种社交式的语言做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同时把脚下的那个蛇皮袋提了起来,交到我的老师手里——样子却有点畏畏缩缩,“这都是我自己家种的橘子。去年留下来的。是我专门捡出来的。一点小意思,不值几个钱。”他匆忙地说着,声音有点抖。

老师极力推辞,解释说自己老家也种了很多橘子,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一直都没有吃完,但父亲还是硬塞着,说着这是他专门挑选出来的,“很甜很甜”,“又不值几个钱”,等等。

父亲叫我帮老师提着那只蛇皮袋,让我到一边等着,他要和老师说几句话。

学生们很快就散尽了,二楼教室的走廊上空空荡荡。我听见老师在和父亲介绍我的成绩,“马马虎虎吧,要说好也不算好,说差也不太差……我觉得他还可以再认真点……玩?倒是没怎么见过,他好像和其他同学没有太多来往……不过我发现他这一年有点心不在焉……他化学课挺好的,说不定真的可以去学医呢……当老师?也是可以的……还有一年时间,你莫着急……”父亲站在那里不停地点着头,好像在说我以前初中的成绩还不错之类的话,但我的老师似乎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

“您说的是,他还不够努力……我会多说他……”他附和着老师的话,“我也不指望他考取什么好的大学,不要做田就够了。”

他耐心地听着,有时候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在权衡利弊,也仿佛在等待时机。我猜到他想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终于没有说,这让我松了口气,好像也让他松了口气。他有点低声下气,但还没有乞求于人——这又有什么用呢?我觉得他根本就不该来,手里的这只蛇皮袋已经让我感到窘迫了。

正午的太阳透过阴天微薄的云层,在走廊上洒落一层微弱的柔光,照着他们的身影。我看见这层光也落在父亲的额头上,让他的额头轻轻发亮。这个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皮肤紧绷在上面,显得十分光洁——是有一层细汗吗?但他的脸颊凹陷下去,眉骨前突,让双眼看起来十分幽暗。他的脸在努力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力的神色。

我们送别老师,走出校门时,学校对面的纺织厂也到了下班时间,自行车鱼贯而出,驶出那扇巨大的铁门,冲进两个单位相夹而成的那条狭窄的路。铃声相互冲撞着,叫声和笑声在空气里回荡,然后在不到五分钟的時间里就全部消失了,只有车间里的噪音仍在轰鸣。软绵的阴天之光覆盖着厂区里的水泥空地、积满灰尘的侧柏和凌乱的冬青树丛,让这个被巨大的噪音填充的空间显得如此孤寂。工厂大门前的水槽里,流淌着车间里涌出的污水,在这样暖和的天气里被蒸出了一丝丝的臭味,散发着空虚而无聊的气息。

出校门往左走,学校外围,一排低矮的房子都被改造成了饭馆,专门为学生提供蒸饭和炒菜的服务。这个县级中学的高中生大多数来自县城所属的各个乡镇,学生规模早就超越了原来的设计,后勤设施于是跟不上来,学校有宿舍,但只有最先报到的几个学生住得上,且只能住一年;学校也有食堂,但除了早餐,午餐和晚餐一律不予供应。所以,学校附近的居民都做起了学生的生意,两公里范围内的民房大多数改造为学生的出租屋,两条长凳支起一扇门板就是张床;一公里范围内的民房,一楼不是学生饭馆,就是杂货店、台球室和更加隐蔽的游戏厅。这个县城的任何一个地方,仿佛都被这种低矮错落的房子覆盖着,没有一个空余的角落。快两年了,我都觉得这个县城如此陌生。

高一开学的时候,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县城读书,也是父亲陪我来报到的。我们没抢到学校宿舍,只能自己在外面租房,那时没有电话,联系不到邻村来县里读书的熟人,没法和他们商量合租,他只好让我一个人住到学校附近的一幢老屋里,那里还有一间房,是一个独居老太太的屋子。这幢老屋和我们以前住的老房子是一样的,有股阴森的气息。牌坊式的门楣高耸,门槛处红石勒脚、清水外墙,大门早已斑驳破旧,门轴里总是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老屋就在盱江边上,只要屋后的耳门打开,屋子里就灌满江风,吹得呼呼有声。屋后种了一棵桃树,一棵柚子树。柚子树十分茁壮,雨伞一样的树冠下安了个裂开的酱油缸,便是我们这些小租客的厕所。经过那棵桃树,向下走十几个台阶,便是宽广的盱江。那天江面上秋风生起,天空碧蓝,江水清澈而缓慢,远处的万年桥和聚星塔笼罩在朦胧的光雾中,是有别于家乡丘陵地带的壮美。

父亲和房东谈定了价钱,然后帮我铺好床,放下行李后便带着我去找蒸饭的地方,回来的时候,他又去菜市场买了二两瘦肉,让人剁成肉饼带走,路上还在杂货店买了一支手电筒和几根蜡烛。

回到出租屋,他拜托房东帮我们把肉饼蒸熟,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嘱咐我各种事项:“不要去盱江里游水。盱江那么大,现在看起来浅,很多地方有水潭你都不知道。”

嘱咐我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冷到了。病了要和家里说。”

他把电池装进手电筒,拧开试了试,在房间里照了照,“夜里要去上厕所的话,把手电筒带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和蜡烛放在一起。“不要拿火玩,停了电才能点蜡烛,人不在一定要记得把蜡烛灭了。”

但他没有嘱咐我不要乱花钱,只是告诫我要把钱放好。我的那件行李箱是藤编的,他专门从家里带了把锁。

芳香的肉味,温热的汤汁,吃完时我已经出了一身汗。但房间里却是阴凉的,阴凉而幽暗。这间屋子是由一间厢房隔出来的,房东住在外面与客厅相连的那间,有天井进来的光照,稍微敞亮;我这间房只有外墙上的一个窗洞,小小的,可以看见屋外的树,但也被树叶遮挡着,终日照不进阳光。他坐在床头,目光在屋子里打量着,也从我身上扫过,脸上略有愁容。又交代我要把钱藏好,然后才在不安中离开了。

高中两年来,父亲来学校看过我四五次。也许不能称之为看我,只是来给我送钱、送米、送干菜,每次都是匆匆的,放下东西,交代几句就走。其他的时间,都是我到了米尽钱光的时候自己回家去拿。今天像这样走进学校,爬上教学楼,找到我的教室,等我放学还是第一次。他是特意穿了干净的衣服来的,并且为了见我的班主任在走廊外等候多时。他有话要说,但并没有说出原本想说的话。他想用自己的疾病为我换来一点关照。

所有父母都喜欢在远处偷偷地观察自己的孩子,他也不会例外的。他一定已经在走廊上看到我失神的样子了,他应该也在猜测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年少的儿子,青春期的叛逆已经被离家独自生活的艰苦磨灭了,对未来的希望也被深深的不安取代,剩下的只有青春期的忧郁,以及比同龄人更严重的焦虑。幸好,我还没有萎靡不振,我还没有想要放弃自己。他抽着烟看我的时候也许会同情我被繁重的学习累坏了的样子吧?心酸而甜蜜的滋味。但也许,当他看到我渐渐长出的喉结时,也会想到我正在不断地远离他们,不再依赖他们,他的心里也许会发出一声叹息。是的,所有的儿女都会慢慢挣脱父母的羽翼,寻找自己的未来,但对他不同的是,他已经没有时间等到那个时候了。

他没有责备我在课堂上的走神,也没有说什么鼓励我好好读书的话,他也没有转告班主任对我的评价。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出校门,顺着一条无尽之路,走在春天轻柔的微风中。

我带他去吃饭,来到我每天在那里蒸饭的小店。

午饭时间已经到了尾声,饭桌狼藉,老板娘的儿子拿着一个大铁盆正在收拾碗筷。一个要好的同学看见我,问我怎么才来,“菜都没有喽!”他笑着说,然后看见我父亲,有点诧异地点了下头便走了。我找个位置让父亲坐下,他问我那个是我的同学吗?脸上浮出了短暂的笑意,我说是的。

“他成绩好吗?”他又问我。

“比我差点吧。”我回答。

他“哦”了一声。好像还想问点其他的事情,但没有问,只是张了张嘴,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来。

我在厨房的灶台上找到我的铝饭盒,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落着几粒糠灰。柜台旁的案板上摆着几盆菜,都已经见底了。鸡骨架五毛钱一份,是这家饭馆里最常供应的荤菜,没有多少肉,但做得又咸又辣,很好下饭;油炸的小鱼干还要贵一些,要六毛钱,大概是盱江里的产物,金黄的鱼籽游离在褐色的汤汁里;素菜只有清炒的小白菜了,菜叶已经发黄,冰冷地聚成一团,但价格最便宜,只要三毛钱。

我每样菜都要了一份。老板一边笑嘻嘻地给我打菜,一边说我今天占了便宜,铁勺在盆子里用力刮擦着,发出金属和沙子摩擦的声音。捞到最后,他把菜盆拎起来往碟子里倒,仿佛要把里面的油脂和汤汁一滴不剩地倒给我。他今天的笑意里不复往日的精明,满脸油汗的脸上也没有了凶恶的表情,大概人少的时候,他就不用那么警惕学生们浑水摸鱼揩他的油了。他今天的大发慈悲里充满了真诚,也许是我脸上轻微的愁容让他感到同情,让他感到站在他面前的我不再是一个和他讨价还价的顾客,而是一个孩子。

“那个是你爸?”他的眼睛闪着光,问我。他比我父亲还要年长一些,但每天都那么活泼而精明,对生活游刃有余的样子。

“就收你一块钱吧。”他破天荒给我打了一个不小的折扣,我也没有推让。

菜碟很小,但堆得高高的,三个菜在桌子上摆成一个三角形,看起来十分丰盛的样子。所以,今天我们不是普通的吃饭,是在下馆子。

“爸,你尝尝这个。”我给他夹了一块鸡骨架,“我们家没有做过这种菜。”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热情,热情而周到,好像他是我的一个客人似地招呼着他。我觉得自己的热情里有一种温柔的东西,一种成熟的东西。是的,他很少来县城,更是很少来我的学校,而我在这里已经生活快两年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他是这个地方的陌生人。他像所有乡下人一样,不适应陌生的事物。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赶走了心里的愁绪,让自己换了一种心情,想让我们面前的这张小桌子也升腾起快乐的气氛。

“嗯!味道还可以。”他故意抬高了声音说道,仿佛要说给饭馆老板听——其实他已经坐到厨房那的耳门边吹风了。但他也是说给我听的,他在配合我的热情。

我把饭盒打开,用筷子划出一半放到翻开的盖子上,然后把还剩下一半米饭的饭盒推到他面前。“你吃这个吧。”我看了他一眼说道。他默默地接过了,也没有推让。忽然间变得如此细心、懂事,把接人待物的礼节做得如此熟练,让我自己也感到了惊讶。我同时感到他的接受里有一种对我的认可,或者……是赞许。一种自我感动默默地在我心里流动着。眼前这个瘦弱的中年人不再是一个父亲的形象,我也不再是他未成年的儿子。我们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在这盘旋的微风中,不冷不热的天气里,吃着这顿午餐。

他会感到慰藉吗?这慰藉能让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变得快乐一些吗?我心里同时闪过一丝痛苦。是的,懂事的痛苦,仿佛我已经能够感受他的全部脆弱,我对他负有责任,而我无能为力。我们之间的角色在这个瞬间发生了逆转,仿佛他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孩子。

饭馆里的人几乎走光了,虚弱的阳光把我们面前的水泥路照得白亮,大门外的压水井旁,兩三个学生在那里擦洗饭盒。春风摇荡,吹拂着压水井的水管里流散的水珠,晶莹地发着光。多么温柔的春天气息,温柔但无能为力。我为他羸弱的身体而痛苦,也为他将要失去的生命而悲哀。

空荡荡的饭馆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在那里吃饭。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也没有出声,我们就在那静默地吃着,沉默中我们都有各自的心事,但并不觉得尴尬。我突然感到他的到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有着一种特殊的含义。

以前几次,父亲来找我,给我送东西,都是顺路来的,他必然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所以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但这一次他好像是专门来给我送东西,还给我的班主任带了点礼物,又和他说了那么久的话。他可能不是仅仅想为我乞求一点额外的关照。

我们吃得很慢,半个饭盒、三碟小菜,每一口都要咀嚼许久。仿佛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在沉默的细嚼慢咽中猜测对方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菜其实挺贵的,”他轻声地说,“不过看起来挺多。平时应该没这么多吧?”

“都是这个价钱,还好了,也不算很贵……反正是剩菜,也不好卖……”我回答,像个成年人一样解释着、分析着,好像是用我自己挣的钱请他吃的这餐饭,然后又给他夹了几条小鱼。

“钱够用吗?”他问我,没有继续纠缠贵还是便宜的话题。“够用。”我说。

“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钱,但读书、吃饭的钱还是帮你留好了的。”他努力像让我感到安心。

三个碟子上曾经高耸的食物渐渐塌了下来,像一堆根基空虚的土墙。但我们仍是那么细致地吃着,小心翼翼地,变得斯文起来。我们用“吃”这个动作在逃避,让我们看起来都显得很忙的样子。我对他说了句“知道”以后,两个人又变得无话可说了。

我们吃得越细致,反而显得越寒酸,那种贫寒之家的缓慢和珍惜让我感到了一点刺痛。我们都在努力地照顾彼此,用客气、礼貌和小心翼翼表达着对对方的体贴。但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始终在我们的饭桌上飘荡,我们都在极力避免触碰到它,怕它一碰就爆炸。

他忽然抬起头,环绕着饭馆四周张望了一番,仿佛心里做了一番研究。

“盖这个房子也不会花太多钱,”他说着,“但真是太好挣钱了,学生的生意稳定,没有一点亏本的风险……毛利最少有50%,一餐一百多个学生吃饭,不包括早餐,一天就有两百多次,一次两块钱就有……”

他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眼睛回到饭桌上,目光黯淡下来。这些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之前可能还有,但现在没有了,将来更没有。是的,他已经是一个没有资格谈论未来的人了,只是在尽最后一份父亲的责任而和我坐在了一起。这个瞬间他似乎承受不住了。我看见他脸色萎谢下去了,变得更加苍白,低下头,仿佛要缩起身体,把自己藏起来。我知道他今天的到来也是鼓足了勇气的,他要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但当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依然掩饰不了他的满脸病容,他风吹就倒的身板。

癌症。胃癌。我读初一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不好了。初三的时候,他去南昌的医院做了胃切除手术,去年夏天便确诊是胃癌了。

暑假的那一天,我们全家人都在家里,姑妈和姑父也来了。他在卧房里发脾气,母亲做了一碗肉饼给他吃,他推开了;过了半个小时,母亲又热了端过来,他又推开了,火气变得更大。我对他频繁发脾气感到了厌恶,也对母亲这样不断讨好他感到不解,“不吃就不吃!干吗要老端给他?”

“现在不吃,以后就没命吃了。”母亲也和我一起坐在耳门边的那条长凳上,我看见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但她没有哭,她的声音也是平静,没有发抖。

我顿时沉默了。一片巨大的阴影袭来,我忽然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感到透不过气来。是啊,人生第一次知道,在抑郁、厌倦和惶恐之外,还有这样黑暗的感情,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没命吃”,我的脑袋里缠绕着母亲的话,知道了死亡。

耳门外吹来了夏天的凉风,外边的院子里有一口我们家挖的水井,有一间厨房和柴房,房子后面,也有三棵长了十多年的泡桐树,稀疏宽大的枝叶,在屋顶上洒落了斑斑树影。姑父和姑妈在房间里陪他,我听见他用一种压抑住吼叫的声音逼问他们,他得的是不是癌症。他变得那么狂躁。姑父说:“不管是得了什么病,我们都希望你会好起来,包括振祥也一定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姑父为什么要提到我。我觉得这样的安慰对他是没有用的,但是却听到了我的耳朵里,也许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多年后我才明白,姑父的话并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寄托,是叫我快点懂事起来,趁着我还有点读书的天赋,努力考取大学,给父亲的余生更多一些希望。对于罹患绝症的人而言,除了死亡的恐惧,最大的折磨就是失去了憧憬未来的资格,是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配拥有未来。

在确认自己患上癌症以后,父亲有好多天都躺在床上,对于那些前来探望他的亲友,他都是淡淡地应付着。疾病还没有把他侵蚀得形销骨立,但他的目光已经失去了神采。他有点封闭自己,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冷淡的,既表现不出特别的兴趣,也不再像过去一样容易发怒。也许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多余的人,所有的慰问、关心和照顾都是不值得的。

今天我是多么理解他,他的淡漠不是在拒绝,而是用这种方式维系内心迅速流失的尊严,他害怕被人看破内心的虚无、虚无过后的自卑。是呀,如果人类全部的自尊都来自于对生命的热爱,那么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就不再拥有自尊。他也许认为自己在即将成年的孩子面前,也会渐渐失去父亲的形象,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病人被另眼相待。

他一边吃饭,一边计算着饭馆的收益,忽然间欲言又止了。是呀,这是别人家的生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生活那么长远,足够一家人慢慢筹划,即使是我们自己家的,也和他这个重病在身的人没有关系。我仿佛看穿了他的卑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不配拥有憧憬、好奇,甚至热爱,而他苍白羸弱的外表已经向人说明了他重病在身的事实,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患上了绝症,都会对他这样热心于将来的期待感到可笑。

就像他羞于询问那个和我友好地打过招呼的同学一样,他也不再越厨代庖給饭馆老板策划生意了。“那是因为别人有这个命,只有生在这里才做得了这样的生意。”他淡淡地给自己的话收尾,仿佛在回应周围的人无声的嘲笑,尽管没有人在关注他。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单独坐在一起吃饭。他像所有农村里的父亲一样,没有读过多少书,一生在泥土之间纠缠,和自己的子女向来都不亲近,他们对孩子最温柔的时候是打骂后的抚慰。我们这样在一起吃饭是奇怪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别扭。我们就这样缓缓地吃着,有时候说一两句话,敏感而真诚,仿佛彼此心里都藏着对对方的温柔。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冷却后的饭菜给人一种荒芜的感觉。我们坐在门口的方桌边,他的脸朝向屋内,处于逆光的位置。光从屋外进来,让他整个人沉浸在淡淡的阴影中。他瘦削的脸由苍白变得暗淡,散发着幽幽的阴冷气息,仿佛缠绕着无边无际的丝线。

身材发福的老板娘蹲在压水井旁,她脚边的塑料盆像个巨大的洗澡盆,泡满了碗筷、菜盆和碟子。她叹了口气,朝盆子里挤了一堆洗洁精,叮叮当当里清洗起来。渐渐浑浊的水面上堆起了洁白的泡沫,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彩虹色的微光。几片泡沫被风吹起,飘飞在空中,荡漾着,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她的目光偶尔向我们望了过来,那目光如此复杂,有点锋利,又有点忧郁的同情。

“你觉得自己能考取大学吗?”父亲忽然这样问我。

“考个差一点的学校应该可以吧。”我有点敷衍地说。我想起班主任和他的对话,“马马虎虎,不太好也不太差”,我同意他对我成绩的判断,这是一个平庸的前途,我其实并不甘心,我也害怕自己的人生被注定的想法。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要看不起差学校,只要自己坚持努力,将来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那时的我并不是很懂他的意思。机会是什么?将来有多远?年轻的我没法想象这些。实际上我对一年以后的高考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我感到大学像个美好的梦,它代表了一种值得骄傲的东西,能够改变我的卑微处境。我于是“哦”了一声,显得有点不耐烦。

“读书会累人么?”父亲又问我,他没有因为我的敷衍而气恼,反而表现出比以往更大的耐心。

他的体贴让我感到惭愧。可是,我真的累吗?和夏天干农活相比,这当然是不累。我每天和所有同学一样,在教室里听课、考试、上晚自习、早自习,回到出租屋后,继续做试卷、做习题,然后睡觉、醒来,重复前一天程序,我不知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生活算不算累。

“我觉得还好。”我诚实地说道:“和其他同学一样。上课。复习。做作业。”

“如果觉得累到了,要去买点吃的。”父亲好像是在劝导我,“家里没有给你买过牛奶那些营养品,你可以自己去买,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听起来又像是和我表示歉意。也许这歉意里还有一层更微妙的情绪——觉得我很懂事,他是欣慰的,但也为自己不能给我更多的东西而感到伤心。

“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他在低头夹菜的那刻忽然说出了这句话。

杨花飘荡,中午的街道寂静无比,即使偶尔驶过一辆自行车,也像是虚构的。从饭馆里出来时,我的思想始终飘忽着,想要抓住任何坚实的东西都不能够,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走,全部的心神都不能回归现实。

“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想着父亲最后说的这句话,他看起来轻描淡写,实际上是闪避的,直到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在躲着我,仿佛害怕我会追问这句话的背后意思。

我们向南走,走在校园的高墙下,经过早已破产倒闭的酱油厂,从街角那个臭气熏天的公厕,走进了一条煤渣铺成的小路,听见盱江上的风声越过屋顶吹到我们耳朵里,吹到我们的眼睛上。那根废弃的烟囱比我在教室里看到的更加高大,棕红色的砖石布满了细小的黑点,底下还被人挖出了几个破洞,仿佛随时都有倾倒的危险。厂区外,破烂的、长满了苔藓的青色围墙上,攀援着金黄色、长满绒毛的南瓜花。墙角的半分地里,柴灰在石头上堆积出来一畦菜地,腐烂的报纸挂在韭菜的绿叶上,是粪水浇灌的痕迹。走了一百来米,再向右拐去,便走进一条窄窄的深街。坚硬的、崎岖不平的石头路,低矮的老屋,发黑的木柱向这条深街倾斜,像要将它埋葬。黢黑屋顶上的蓝色轻烟,连烟囱也是弯曲的。我们仿佛走在梦境中,眼前的房子好像是尘埃建成,在我们身后不断散落成了灰烬。

终于到了我租住的那幢老屋。大门洞开,但屋子里静静的,租客们都在睡觉,大厅里显得空空荡荡。跨过天井,到了正厅,父亲往房东的卧室里探了探。

“婶”——他这么称呼她——“我们回来了。”

房间门开着,但没有人,屋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高高的案几上,滴水观音旁边放着一台金灿灿的座钟。

“在这里的,等你好久。”房东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厨房在屋后的位置,隔得有点远,“你们过来吧,汤太滚了,我就不端过去了。”

这幢老屋比我们家的那幢大了很多,走过神龛旁的耳门,屋子两侧还有两间厢房,然后又有一道窄长的天井——也许不能算天井,只是屋顶上凿开的采光天窗——才到了房东家的厨房。

厨房里有点黑,我是第一次到她这里来。老太太刚洗完碗,正在用抹布擦干灶台,然后把灶台上的兩个碗放进她的雕花橱柜里。

“我以为会早点来呢,怎么这么晚?”她对父亲说道:“蒸的肉放在井锅里,你自己来拿吧。”

老太太快七十岁了,她和儿媳妇划不来,一个人独居在这里,靠出租老屋剩下的几个房间生活。我有好几个晚上听见她在卧房里嘤嘤地哭,边哭边骂“狐狸精”、“讨债鬼”,哭了又喘,喘了再骂。

她把抹布拧干,递给父亲,“你自己端吧。”又从筷子筒里抽出双筷子给了我。

我们在厨房里的方桌边坐下。肉饼的芳香充溢着整个厨房,微弱的天空透过屋顶上的一片琉璃瓦,照射出一道更加微弱的光柱。笔直的光柱里灰尘游动,不时消失在黯淡中。

肉吃了一半,汤喝了两口,我就把碗筷推给父亲,“叔——我们是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你吃吧。”

老太太笑了,“哎哟,这么懂事!”她把锅盖擦了擦,支在灶台的墙边,腾出的两只手叉在腰间,看着父亲说道,“你的仔还很乖嘛。”忽然又对我说:“要认真读书,对得起你爷娘哟!”

“读书怎么样呀?”这次他问的是父亲。“还马马虎虎,”他重复着老师对我的评价。

父亲吃完,起身要去洗碗,似乎也不想和她继续谈论关于我的话题。

“不用,不用!放这。放这。”房东拦住了他,她的身体微胖,用胳膊支开父亲的时候,好像比他还有力气。

父亲讪讪地退了回来,“那真麻烦您了,婶。”

“这算些?”老太太咬着纯正的县城口音说道,“根本就是小意思。”忽然又说:“你身体不好吧?要注意养哦。我这里前年住了一个万坊的男孩,他爸当年就走了。那个男孩比你仔学习还认真,生得高高瘦瘦的,后来书都没读了。哎哟,可怜呀。”

父亲沉默了,他不想接她的话,但又不能不应付她,于是“嗯”了两声。想重新坐下似乎又不情愿,站在灶台边显得进退失据。我感到了老太太的骄傲,也许她的话并不是故意的攻击,但那种城里人对待农村人的傲慢态度却很真实。她对我们的同情也是真实的,其中包含对自己身体健康的幸运和自得。

“爸,你到房间里睡一下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父亲和房东告辞,回到我那间更加幽暗的小屋里。

他似乎遭到了打击,精神更加萎靡。但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打击,告辞时仍然不失礼貌,边走边说着感谢的话。

房间门口放着他带给我的东西。一袋米,一小袋红薯,都用蛇皮袋装着。还有一罐霉豆腐、一罐腌菜,用报纸和塑料袋包着,藏在了大米里。还有十几个鸡蛋,塞在一个大玻璃罐中。一只牛仔布做的旅行袋,里面装了几件夏天要穿的衣服,放在这两个蛇皮袋上。

我打开门锁,让他去床上躺着,自己把他带来的这些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摆在门板做的矮桌上。房间里有股阴冷的霉味,窗洞外的树叶静静的,传来邻居驱赶猫狗的声音。我从天井的压水井那里打了一桶水,坐到房门外那扇已经被锁死的老屋侧门边——那里有个排水沟,在那里洗衣服。屋顶漏下了一点天光,门缝里吹来一丝丝暖风,尼龙裤子在肥皂水里被搓得发出了轻响,一切是那么温柔平和。我沉浸在自己的劳作里,感觉微凉的水、涌起的泡沫,都是一种宁静的享受,仿佛一点心事也没有。

离下午上课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老屋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脚步声和咳痰声。天井里飘过了两个女孩的窃窃私语。哗啦一声,大概是手里的书本掉了——她可能正在锁门,书本从胸前滑落。我正在拧干衣物。倒水的声音,排水沟里汹涌的浪花和泡沫。我加快速度,把滴滴答答的湿衣服重新装进了水桶,回到天井那里用清水再次冲洗了一遍,然后提着桶把衣服晾在大门外的空地上。

干燥开裂的竹竿是浅灰色的,湿漉漉的衣服是黑色的,一阵肥皂的清香抖动开来,一点钟的天光变得更亮了一些。是的,多么平和的一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湿衣服滴着水珠,鸭子蹒跚着在屋檐下的水沟里啄食,那条狗如此安然地蜷缩在门口,轻轻地翻着身,仿佛在做着梦。

回到房间,父亲像是睡着了,他合衣躺着,掀了一角被子盖在胸口。他从没有在我这里睡过,今天是第一次。我收拾课本装进书包里,轻手轻脚怕吵醒他。但他其实并没有睡着——“现在要去学校了吗?”他忽然问道。

“嗯。”

他从床头支起身体,靠在墙上,“我跟你一起去。”

“你还要去我们学校呀?”我以为他想继续找我的班主任,把上午想说但没有说的话说完——那该多讨厌,我有点不耐烦。

“我不去学校,跟你一起出去,送你到学校我就要回去了。”

“你要么在我这里睡一觉再走,我留把钥匙给你,学校里我还放了一把。你帮我锁门就是了。”

他没有答话,窸窸窣窣地摸着裤子内侧的口袋,掏了几张钱出来,然后留了一张,把剩下的都递给我。“以后会多给你一点,还以为这里吃饭比较便宜呢。”

我打开箱子,把钱放在衣服底下。他看着,问我这样放钱会不会被偷走。我说不会,把箱子重新锁上,“房东每天都在家里,很少出门。隔壁那幢房子的房东也是两个老人家,都是天天在家的。”我尽量把话说得很温和,怕他察觉到我刚才的厌烦。

“好。”他也温和地应答了我,然后从床头坐到了床沿上。竹床发出了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仿佛忍耐着不可承受之重。“你也过来坐,我有事给你讲。”

刚才我一直站着,这回也坐了下来。我们一起并排坐在床边上,垂着头,像田间劳作后的短暂休憩。我想起那年夏天,他从医院回来后,我和母亲也是这样并排坐在家里的长凳上,一样地垂着头。我不敢回头看他,把眼睛盯着窗外的树,树叶时动时静;窗玻璃的边缘结满了蛛网,蹲着一只壁虎,耐心得一动不动,像死了似的。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他掏出衣服口袋里的烟和火柴,划了两根才点着。火柴棍落在房间湿冷的泥地上,一寸寸燃烧、熄灭,最后变成一条蜷缩着的灰烬。幽暗的屋子里,一点红光闪烁着,烟味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烟雾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头朝我微微侧了一下,仿佛要认真观察我的表情,但马上转了回去,隐藏在更深的角落。

“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他重复了饭馆里的那句话。

我知道他的意思,说道:“晓得了。”

他舒了一口气,像在整理自己的情绪,也许在考虑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沉默是不應该的,但是,更不应该流泪,不能哭!哭应该交给母亲和姐姐。我们都达成了这个默契。

“我们家不能和别人家比的。”我好像听见了他的叹息,若有若无的,也许是我的幻觉。

“晓得了。”我平静地应答,仿佛冷淡地接受了他的歉意。

“你也懂事,学习也努力。今天上午我见到张老师,他跟我说,你能考取大学的。”

“好学校难说,但差一点的学校一定考得取。”我仿佛在向他保证,双腿在床沿下轻轻晃动,遮掩着身体的颤抖。

“万一没考取,我跟你妈也说过,要让你再复读一年,千万不要做田了。你吃不了这个苦。”

“会考取的。”我轻轻地重复着自己的承诺,“我也吃得了苦。”

“一家人总要出个读书的。”他像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哥哥和两个姐姐以后都会出去打工的,现在是没办法,要照顾我。以后就好了,他们会挣钱帮你,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我知道他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在那个“以后”,他会死。

“晓得了。我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一种辩解和期待。

“考取大学是属于你自己的,你要努力。你哥和姐都不会读书,那是他们的命。”父亲的话让我感到迷茫,但我尝到了话里苦涩的味道。

如丝如缕的烟雾在屋子里扩散,终于变成了一片迷蒙。从窗洞倾泻进房间里的天光也变得更加模糊了,仿佛在某种机器的震颤下,变成了十分细小的微粒,混淆了明亮和幽暗之间的边界。一种“幽冥”似的东西在我们之间飘荡。

母亲也喜欢说“命”。但她更常说的是:“你没有这个命。”大姐初三想复读一年再考时,她说:“我问过老师,你真的没有读书的命”;哥哥想当兵,体检时被刷了下来,她也说“你没有这个命”。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父亲对我说“命”这个词,说得如此缓慢,如此郑重,如此残酷,使我不得不相信他说出了一种真相式的东西。他说我的“命”是好的,比他们都要好,似乎也说出了我本性中的冷淡,以及和他们的疏离。也许他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他判了自己是条苦命时,在无奈中反而成了一种慰藉——成了一个苦命人这不是他的责任,是命。

“命都是说不准的。”我忽然说道,像是在反驳他,也像是在安慰他。是的,当他说我有一副好命的时候,可能是他不得不坚持的信念,也可能是他沉重无比的失落。我只有告诉他任何人都是命运难料的事实,才能让他在命运不公的自我处境中稍感轻松。

我们准备出门前,父亲又朝房东的卧房那里望了望。房门开着,天井的微光中,座钟在案几上滴滴答答地摆动,老太太坐在一条竹椅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父亲仿佛如释重负,也许他和我一样,庆幸不用再去和房东敷衍辞行的礼节。

屋外吹着微风,空气里飘着花粉味,温软得让人犯困。虽然还是阴天,但天空比上午我们回来的时候更亮了一点。盱江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挖沙船的马达声,声音翻过老屋的马头墙和屋顶在空中飘荡,有时近有时远,虚幻似的。老屋对面的院墙内是个木板厂,传来了阵阵电锯的噪音,撕扯着耳膜,尖锐而清晰。

一排老屋,一条巷子,然后便回到了学校围墙下的那条水泥路上。急匆匆年轻人的步伐,紧张的自行车骑手,背着书包正在赶往校园。但我们却走得很慢,像房东家座钟里的那根时针,仿佛每走一格,生命就消失了十二分之一。

我们的缓慢有一种彼此关照的情愫,我在照顾他的疾病,而他在向我告别。

是的,他今天是来和我告别的。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心。趁他尚能自己走动的时候,趁他还能在陌生人面前维持一个父亲的体面形象的时候,他来和我告别了。等到他形容枯槁的那天,即使他还有力气走这么远的路来看我,他也会卑微如尘埃了。他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白衬衣雪白,领口和袖子已经磨花了,翻出了纤细的绒毛,散发着朦胧的毫光,轻盈地包裹着他的肉身。今天他收拾一新,刮了胡子,穿上了一套出门见客的衣裤,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病容,却没有逃过任何人的眼睛。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上课铃骤然响起,他于是转身对我说:“你快去上课吧,我一个人慢慢走过去就是了。又不是很远。”

我也跟着停了下来,说道:“那你路上小心点。”

我本来想说“我送送你”,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的,我还没有学会如何面对告别的深情,但更真实的也许是,我还没有力量回应这场告别——和永别相近的告别。再过些日子他就要卧床不起了,我们都在预感中等待这个日子的到来。“我送送你”这句话也许还不属于一个未成年的儿子,我因此就在“未成年”的这个字眼里逃避过去了。是的,我感到了害怕。但如果是现在,我多么希望说了这句话,做了这件事情,让他在痛苦的告别中感到一丝来自年少儿子的温柔和依恋。

我于是站在原地目送他转过身去,他要向西走,走到盱江河畔。

他似乎感觉到我没有走,走了十几步回头看我,朝我摇了摇手,又向前推了推,仿佛说着“别怕”,“去吧”,仿佛告诉我他一个人能行。

是的,他能行,他能一个人走到河畔的临时车站,然后一个人坐上一辆中巴,到了镇上,再走十几里路回到我们的家。他还有这个体力。但他终究是要一个人走了,我们都将慢慢离开他。

来看我的时候他背了三个蛇皮袋和一袋衣服,他走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着。学校里传来了上课的朗读声,校门口的这条路变得空阔而宁静了,他就这样在静谧的路上慢慢走,松软的白衬衣包裹着他消瘦的肉身,让他迎风飘荡着,终于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是啊,我觉得他不是回家,而是在走向死亡,而最残酷的事情是,我們都知道了这次告别的真相。当病痛不断深入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们要在生死之间划上一条界线,但那天并不是生命终结的时刻,而是生命完全失去力量的时刻。他害怕自己被疾病摧毁之后,无法再向我们表达他的爱了。

在那拐角的地方,如果他再回头看我,也许会看见我脸上的泪痕。

春风吹着空荡荡的校园,春风在我眼前是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