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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李宅

2020-04-29程杨松

延河 2020年4期

程杨松

于蛰居之城,若沿空间逆行200里,或沿时光溯游20年,会抵达一个叫“李宅”的小乡。小乡被苍苍莽莽的怀玉山脉掩藏至深、襟抱积久,酣睡在过往的时光和梦境里无意苏醒。如果你撩拨起足够的诗性,可以把她想象为满天繁星随意洒落的一粒,或者翻江浪花随性溅起的一颗。但事实的真相却是,她的极其普通就是最鲜明的特色——如果你没去过,你无须去,她和所有的偏荒小乡并无另异;如果你已离开,你无须再返,毕竟让她停泊在你回忆里加经想象建构的样子会更美好一些(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女子,你背里想着她或许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直面看却有可能是一篇戳人心肝的锋锐杂文)。但她却是我生命的源头,是我经历过的空间,是我人生上阕的所在,是我一生都绕不过去的地方——或者说,她就是我一截使用多年的肉身,是我灵魂的出发地,我把我人生的一部分永久停留并搁置在了那里——这为我在离开后,用一颗柔软的内心反复翻晒这段过往并复习这些回忆贡献了更多的细节和热情。

一条蜿蜒而斑驳的县道隐约闪现,丝线般串联起一片山冈、旷野、田畴和村庄,在李宅与两条狭促破败的街衢握手言欢又分道扬镳,构成一个简易岔路口——如果把它竖起来,宛似一棵秋意寥落的树杈,那些路畔稀疏蹲卧的陈房旧舍,是粘挂枝头的零星叶片,在岁月的风中隐忍或坚守。

李宅逼仄的街面是寒碜的,寒碜得只有两条窄仄拥堵的街路——准确地说,是一条街路的两端,一端向西北弧形拖拽,叫“李林路”;一端往东北斜弯拉扯,叫“花果山路”,就像不规则伸展开的一对瘦胳膊,以一个略显生硬的姿势,将一片低矮破旧的屋舍一把拢在胸怀,也将屋舍内发生的咸咸淡淡的日子和深深浅浅的声迹一把拢在胸怀。陈仄横斜的建筑将阳光让进来,阳光又将零落的影子还给了建筑;阔疏参差的缝隙将风雨迎进街道,风雨过后接着把一份死寂重还给街道——一切都是积重难返的风格和毫无悬念的局面,带着一股僻野的忧伤,呈现出生命的浓浓悲怆感。于我或更多人,这里就如同左邻右舍日趋苍老的熟悉脸庞,皱纹间都是陈旧的生活和庸常的细节:我的和你的并无不同,他的和她的也并无不同;一天或一年并无太大区别,一年或一生也并无太大区别。有时我甚至会觉得,李宅就像一只偌大而透明的琥珀,我们和我们生活的全部现场,就是一直封存在她空气和光影里的凝结物。

然而多年以前,这里却不属于我,我只是偶尔经过她——就像一滴露水经过清晨,一缕微风经过树梢、一只蜻蜓经过屋檐。我的父母将我连同我的生活,深种在距李宅5华里远的一个豌豆大的小村庄,叫“汪家”。种到6岁那年,恰逢远在乐平工作的小舅归来,借一辆“永久”自行车捎带我回15里远的宗儒村,然后我猝不及防经过了她——在一个稚子的初遇里,作为乡政府驻地的她无疑是盛大的,让我的目光诗意翻飞、耳廓循声追觅、意念无尽遐想,满心的艳羡像背脊抑制不住的汗滴般酣畅淋漓。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美好的愿望就是能骑一辆自行车,把自己运送到五里之遥的李宅街去,在她粗浅的繁荣里无所事事、幸福流连——哪怕什么都不买,能做一滴随势入流的水珠,也是由衷幸福的。

一条屈曲盘旋的砂石路无聲抬高了视野,也抬出了宗儒村。宗儒村是李宅的至北境,有群冈冷叠、纵深环围,草木葳蕤、绿意奔泻,茂密的植被板结出浓郁的色彩,村庄如陷碗底之渊,汤汤作响的李宅水便源发于此。大山巍峨峭拔,气象端然,直插天野云境,撑起村人的淡淡愁绪,却是雨水笃定的故乡。我怀素仰之情,用稚嫩却明净的目光反复巡浚其上,并在时隔多年想起王安石的“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然后一声喟叹。山巅有棉絮般的、荡漾的、花白鬓发般的云朵,那么圣洁,是神的居所。李宅水自宗儒一路蜿蜒匍行,婉约潜流,经李宅,过密川,流舒家,最后于海口镇汇入滔滔乐安河,奔向滚滚长江东逝海——她所流经的李宅,不过是她无尽远方、无限未来的第一站,这和我工作最始初就泊停李宅,似乎构成了生动的隐喻,昭示着一种宿命般的契合:河边的人,河边的野草,河边的风声,就是我的过去和未来。事实上,宗儒也是我生命河流的本源——我的母亲便生长于斯,她把她青春前的一切都贡献在这里——以至她去世经年,我每来此,总试图在她走过的山路上感受她的足息,在她听过的风声中辨别她的口音,然后在她生活过的场景里想起她慈悲的脸容,哀哀泫泣、默默泪流。

像一条河总是向前默默流淌,我的人生也在汪家村按部就班、云淡风轻向前推展,于咫尺之遥念小学、初中,并在课后被父母轮番带至属于我家的每一片山冈、每一垄田地,去学习牧牛、打柴、插秧、割禾、锄草、种豆等各项劳作,也去学习辨别鸟兽虫鱼甚至一棵树、一根草或一株庄稼,让自己浅薄的足迹广泛印布在浩荡的山野上,也印布在浩荡的人生路上。这无疑巩固了我对故乡的认知和情感,并襄助了我一截肉身的磨砺和成长,以至我15岁那年,能蹬一辆“海狮”牌成人脚踏车,风一般再次经过李宅,去30里外的暖水乡又回来。

十八岁那年,我像一条被放生又搁浅的鱼,念完师范被分回李宅中心小学教书,正式圈养在她局促的怀抱里(或许是暂时的)。这种命运的起势,和我农民子弟的身份大体契合,也和我用理性勾勒的职业生涯大致吻合,并没有太多的梦想搁浅感和现实违和感。每一天,我用一辆吱吱作响的自行车,将一幅瘦筋筋的身躯搬运到5华里外一间旷朗的教室,然后以我认为还算妥帖的方式,试图将书本上一些浅显的知识,努力搬运给一伙更加浅显的群体。我所面对的空间显然是有限的、逼仄的:一片三亩见方的校园,一栋两层楼的校舍,一间属于“我们”的教室,和一张只属于“我”的书桌,便容纳了“我”和“我的青春”几乎全部的内涵和外延。但我拥有的时间显然是无限的、富庶的:除了因为年轻拖着遥遥无期的未来(就像一条昭然若现的尾巴),实际上每天几节授课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供任性挥霍。那时爱情还未如期展开,手游也未大肆普及,除了偶尔用篮球或散步等简单的运动打发掉过剩的卡路里,我把空闲当空地不忍白白荒废,几乎别无选择地努力克制住童心已逝、爱心未至的“空窗期危险”,身心俱入地教学生们体验作文、配乐朗诵甚至排练群舞……然后心安理得地每月领取三张面无表情的纸币,把水波不兴的生活一直抻下去,并在日后的每次回想时半是羞涩半是甜蜜。

学校建在李宅的最西头,与一个叫“浔川”的小村落毗邻相携而立、日夜深情对望,这让我相信,天边的每一朵云都是她们交换的眼神,窗下的每一缕风都是她们表达的细语。窗外是牛脊般层层递进的一片矮山冈,有竹林映秀、草木扶摇。勤劳善作的农民寻罅觅隙,梳理出一畦畦修狭柔婉的地垄(像别在山冈上的发簪),丝丝入扣地布局一年的瓜果菜蔬,将四季更迭的翠意纷披送至窗前——这似乎是个明明白白又意味深长的暗示:草叶枯了又青,菜蔬落了又兴,燕子飞了又来,农人种了又收……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被种在一轮时间深处,然后等待苏醒,等待生长,等待收获,并等待最终徐徐落幕,被神认领。——如果这是各自无可转圜的命运,那么是否会各揣信奉呢?或许是这样!譬如矮冈上生长的那些树木,每一株,都汲寸地而生,沐风雨而长,此生不移,一世不语,却默默在内心刻下深沉的年轮(会是疼痛的),始终铭记走来的路径;譬如矮冈上劳作的那些农人,他们穷极一生,或只为把父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种过的地再种一世,却不会篡改此生的归址……每一次,当我踱步窗前,望望窗外(把自己融入矮山冈的身影),再望望窗内(把梦想寄寓书页间的身影),心中便有了一份云卷云舒的了然。

那段日子,我们坚持用最简单的饭菜,来喂养最澎湃的青春(像是投身一场素食主义的长期修行)——每一个中午和黄昏,要是我无意碾行5华里的尘土路匆促回去又返还,我会随几个住校的年轻同事穿过一截盲肠般的巷道,去乡镇府食堂蹭2元一餐的饭食。乡政府几幢经年积久的建筑成合围之势,像一堆漂浮多年、釉色缠身的沉积物,最灰暗的一间便是食堂。每餐两大脸盆菜,一大木橧饭,没有鱼肉,没有空调,甚至没有凳椅。我们和政府干部一道,各拿一只海碗,装一大碗米饭,用大勺舀两勺菜蔬铺盖碗面,三三两两,找一截树荫或蹲或站,把一餐又一餐潦草对付过去,也把一天又一天潦草对付过去。

那些年,我还怂恿一幅肉体向灵魂无条件妥协,每年从不算丰盈的收入里,决然留出一份,至少订阅10种以上报刊,购买20册以上书籍,让灵魂栖落在美好的文字间呼吸或缱绻。那些报刊,携带东西南北的浓烈气息姗姗而至,是我贫瘠生活的充实填冗,是我苍白日子的生动修饰,也是我另一种具象的时令——当它们每一期相继抵达面前并被纵深翻阅,属于我或短或长的一段时光也就随之翻过去了。当它们一份又一份,以齐整的姿势堆码在书橱上,就宛若我一段又一段已逝的光阴有序堆叠在一起(呈现出具象的姿态并给我以凝重感):我灌在书册上的目光,倾注在文本里的情绪,投入在剧情中的思考,跋涉在时间上的脚步……这些零落踩下的虚空的脚印,就算最终都被一场风带走,也会如同那些汹涌又平静的文字,温驯凝固在浩繁的纸页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凭借这些信物怀想或凭吊,让它们带我沿一条记忆的芳香小径溯回某个从前,把曾经的画面重新再建构。

若是比傍晚更早一些就没课,我会沿街信步逛荡,去1里外的邮政所,更早一些取回自己订阅的报刊(包括学校的),或者翻一翻别的单位订阅的报刊。那时两层楼的邮政所还未翻修,耷拉在街畔靠后些,披着绿迹斑斑的尖屋顶,正墙面镌刻着两条黄腰线,腰线里镂画着几颗硕大的红五星,就像一只出土很久又被风干的古窑——除了把信件报刊捎进捎出,它还把自己从久远的过去捎回了人间。邮递员姓吴,或许四十来岁,穿一身脏兮兮的绿制服,边吹口哨边俯身在一排格柜前分发报纸。我朝他客气地笑了笑,先寻觅其他单位订阅的有副刊版的报纸,《中国文化报》、《人民政协报》、《江西青年报》……一张一张抽出来,叠拢在手中,席地坐下,让目光比主人更早地掠虏过它们又放回(会是温柔的),并用笔抄下投稿地址和联系电话(那时还没有电子邮箱)。他仰起一张被阳光馈赠的黑脸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没用语言或表情试图阻止我。这让我对他一直保持不错的好感,并隔三岔五去他胖得有些出格的妻子开的早餐店里买同样黑漆漆的炸油条。

邮局的对面就是闹哄哄的乡卫生院——一条路,便将人的精神和肉身泾渭分明。救护车的尖叫声、充斥的消毒水味、老医生手中的血压计、护士笑意盈盈举起的输液针……这些具象的画面告诉我,那里是让许多人发现病痛、找回自己的地方,也是让许多人最初抗拒、最后寄望的地方。有人从那里开始。有人从那里结束。而“我们(当时全乡有三十多个未婚工资族男青年)”更关心的是,每一年是否会有单身的护士分配进来并可堪努力。或许是惯阅成人身体也惯见病离死别让她们有了一份过熟的定然,以至她们将各自妙曼的青春娴定裹藏在粉色护士服下(那是许多人力图打开的秘密或攻占的城池),却将一份标准的笑意随时敷在脸上。她们游刃有余地拿捏着每一次约见的气氛(程度),既不给人明确希望,更不让人立马绝望——就像一只冬天的烤火炉,既不会靠太近而灼伤,也不会离太远而冷却,只待炉火渐渐自行熄灭(另一种开始和结束)。但我没有奔赴这场盛宴,因为我相信,五步之内会有芳草。

落日汤汤,归鸟啊啊,黄昏徐徐垂降。若是留宿学校,晚饭后,我会独自信步去咫尺之遥的浔川村,在一段河边静静坐下来,看夜晚的潮水渐渐浸漫,纷繁的色彩慢慢隐退。阔深的风水林将影渍浓浓涂抹在河滩上,却将淡淡的树香气广泛布施。隐隐远山勾勒着波浪般的黛黑色的天际线,撑起一帘渐趋厚重的夜幕。村庄、田畴、原野……更多的日像渐渐溶解在黑暗中。再等待片刻,村舍会亮起稀疏的晚灯,照亮局促的生活,也照亮星辰出山的路。满天的星辰在浩瀚的苍穹随意点缀、相互袒照,却没有一颗是多余的,就像一场细碎又密集的雨,洒落屋顶,洒落窗台,洒落屋檐,最后洒落在清且涓涓的河面上。更晚一些,晶莹的月光会从河边灿然升起,像颗饱满多汁的葡萄。清亮的河水将无边的夜色细细盥洗。粼粼的水波哗哗流淌,轻轻哼唱古老又破碎的诗句:啊,无数孤独的我们(水滴),相约相伴去无尽的远方!河风是一根绵劲的琴弦,拨弄着鸟鸣、虫嘶、蛙噪的音符,将一场夜阑纵情演绎……我把影子收回,让夜色吞噬,将风掬入怀中,等待晚露渐渐生发并濡湿发际和眉额——我是多么愿意,被這样的夜色深入淘洗,让自己渐渐变得纯澈又开阔!

——内心简单、细腻又充盈,在持久的跋涉中试图体验生命的寂静和流淌,宁愿把自己囿于夜色,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阅读,一个人回忆过去,一个人憧憬未来,一个人看蝙蝠在晚空飞来飞去,一个人跌坐阳台上等待日出……是否在血液里有一条汤汤作响的寂寞河流,响彻生命的回声仿似灵魂的召唤?要是这样,请让我循沿这条河流,去数散落河面的星辰,一颗又一颗;去看河波溅起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去捡河水带来的落叶,一枚又一枚;去听河岸滑落的鸟鸣,一串又一串……那条亘古流逝的寂寞河流,会是时光为我打开的一卷阔深书页,长满了苍苔般繁茂的文字,带着甜美芬芳的体香,注释着生命的全部意义,并指引我追寻河流去浪迹,沿着太阳的光线,沿着鸟飞过的山脊,沿着植物走过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奔赴心中美好的远方,抵达思绪弧形的边疆,在露水与浮花过后,重新叙述这一生。

假如从琐碎中抽身,我会在书桌前安坐下来,从纷繁堆叠中抽出一本,随意的,手指翻开一页,随意的,嘴里吟哦一句,随意的,用笔写下一行,随意的……这是我信奉又沉醉的细碎日常——在李宅那间使用多年的斗室里(就像被灵魂反复使用的肉身),每一天,劳作之余,我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保持平和,在随缘中趋向清简悠远,去投靠有限的生活,并尝试练习一种能赐给我简单愉悦的身体分割:屁股交给一张藤椅妥帖保管,味蕾托付一杯粗茶温柔拂拭,肠胃在食堂简单打理,目光黏贴在一卷书页上循着墨痕舒朗的文字散漫飞翔,一支红水笔在纸面上勾点涂抹、浮光掠影……这些都是我想要的,而我也总能为我想要的投以近乎诗意的热情。目光扫过字行的愉悦,浸染着油墨浓重的芬芳;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宛如一只蟋蟀幽微的歌唱——于我,蟋蟀可以歌唱一夜,油墨也可以芬芳一生。

后来我开始练习写作,就像一只晚夜独自幽唱的蟋蟀,把心跳唱成零碎的歌声,追崇于所谓的人心呢喃和灵魂叙事。空荡荡的夜,孤单单的人,零散散的心,独对一叠书笺,与自己的影子惺惺相惜、默默相偎,作茧自缚般,我用脸颊的白映衬白纸的白,用眼眸的黑呼应墨迹的黑,试图从消瘦的身体里抠出一些艰涩又浓稠的文字,把它们赶进一群方格稿纸中,并寄给未知的远方。那些文字,有的被发表,有的被枪毙,更多胎死腹中。但我不会太难过,更不至于会消沉,因为我已经明白,人生美好的东西都在快速失去,渴望的却迟迟不来,但还是要相信它一定会到来。我唯一安慰的是,我写过的那些文字,有许多都像写恋爱信那样热情,带着我胸腔的体温;都像写保证书那样真诚,袒露我内心的想法,以至多年后再读,我依然会浅浅感动自己,紧紧抱住自己,最终找到自己,就像提前留下了足够的线索和证物——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陌生人,忽远忽近的陌生人,人这一生,最终是和自己好好相处,最终是要与自己和解,最终是要以自我救赎的方式把自己打捞起来。这让我信奉罗兰﹒巴特的信奉: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遥远的人所爱!——也许我就是那个遥远的人,那个为爱一生流离的人,因为再没有比我更让我挚爱的人,也再没有比爱更让我悲伤的歌。当肉体的花朵最终凋零,我要用它们写下爱的经文和生命的祈祷词。我多么害怕,最后只是个空手而回的人,从出发到回来,徒劳耗尽一生。我多么希望,在我生命结束之后,我书写的文字会代替我继续活下去,哪怕片言只语。这个念头像一粒火种深埋进我胸膛,让我以为可以一直灼烧下去,将我的全部余生照亮并温暖。——可这显然是虚妄的(也是疼痛的),因为当一个作家的理想就像把一个空泛的未来揣在怀里,更重要的是,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深入准备着一场随时到来的胜利撤退:那个当兵回来的师兄把自己决然抛进一座城市换取丰盈的纸币,那个习惯向人借用肥皂和牙膏的学长瞄准了一所县城小学,那个用一辆摩托车把女同事带进深水沟的同学一直备战着考研……更多的人在自考,在评职称,在争取一些或大或小的荣誉,在试图攀附或高或低的枝头……不加掩饰的努力下藏着各自不可告人的野心,合力渲染出一种紧张的氛围。这让我很难视若无睹,进而对文学的坚守变得虚弱、犹豫而摇摆,并最终从写作的沼泽奋然抽身上岸,追赴他们的阳光大道。

我对自己反复暗告:把本职的工作牢牢握在右手,将所谓的进步紧紧捏在左手,努力让左手比右手更精彩,一有机会别放过它。然后我把自己决然禁锢在斗室的夜晚,让目光向枯燥的文字彻底投诚,用有限的时间尽量兑换一些有用的东西。这样的人生秩序调整无疑是正确的:短短三年,我便相继考取了南昌大学的专、本科文凭,发表了大量的论文,撷取了一些荣誉,也于身边收获了一场以婚姻为目的的简单爱情(是功利的更是道德的):她有甘草般朴素的名字、大而黑的眼睛、白皙如玉的圆脸庞,略矮的身材鼓荡着饱胀的青春也洋溢着爽朗的性情,处处透显得“妥帖”与“快乐”的气息,让我深深迷恋。我为掌握了自己进退有据的人生而暗暗窃喜。

但我还是想离开,铁心硬肠地离开,像许多已经离开的人那样。刘亮程说,只要在一个地方久住下去,你迟早会有这种感觉,你会发现周围的许多东西没你耐活,你会一直坚持活在它们后面。在李宅,我从没敢这么想过——这里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只在一幢屋子里苟活,只从一扇门里进出,只于一片屋顶下衰老,最后又只在一张床上死去?没有谁比周围的许多东西活得更长久——李宅所存现的一切,似乎一直这么老,带着深厚岁月的沉重摩挲,似乎是要用她的老来陪着我们慢慢变老;也似乎从未变化过,似乎要用她陈旧的熟稔来抵抗时光嬗变的陌生。没有人知道凋零时风的谜语——这让我在李宅一直平淡又幸福地住下去产生了严重怀疑和怯意。

以致后来,我终日幻想着像只青蛙一样,有朝一日能跳出李宅碗口一样的山川束缚——我异常担心,李宅就是我最终的命运,绵厚的山冈般无法撼动的沉重命运。我深知李宅深大纷披的荒凉和平庸繁复的生活,有着一股巨大力量并纵深裹挟着我,让我一次次别无选择地进入那群陈旧的人、那条陈旧的街、那些陈旧的事,并以此结构出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家园(肉身的和精神的),甚至成为我一生承载的寸地。这绝非我想要的,也绝非我所愿意的。然后我开始异常勇敢地持续密谋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件事情(胜过了爱情):要拼尽全力彻底逃离李宅,去远方、去城市、去人间……我在一种晕眩中想象着自己将来进入某个城市生活的某种可能性,那种可能性仿似一根细丝带在面前飘飞,却绚丽夺目、光彩动人。我下决心选择那根细丝带并像拽住自己命运那样紧紧拽住它,让它将我用力扯向远方的哪一座城市。这样异常生动的臆想常常让我两眼放光,手心发热,然后忍不住猛搓着脸颊,不知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是更加狂热下去。

在這样的反复暗示中,我凭借学历和写作的铺垫,终日与各式书本醉心相亲,先后通过四次公开选拔,像一只环绕旋飞的蜻蜓,得以成功逃逸了李宅,就像一滴雨逃离一片云层般决绝、一朵蒲公英逃离一棵母树般笃然——最初两年,我把编制落在学校,考入一家县报任记者,把县里随时发生的立体事件,以平面抽象的方式定时集中派送。每天写一堆稿件,每餐吃三块钱的盒饭,两年搬了七次租房。但我还是肉体枯廋精神明媚(成功将据实的苦累修饰成虚拟的诗意),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换成手机,每天给50公里外的女友打一个短暂又甜蜜的电话,夜晚就着单放机听王力宏的《唯一》然后泪水涟涟,在睡梦中憧憬着新的黎明……每一个周末,我雷打不动将自己托付给一列最早的班车寄回李宅,让肠胃接受补给也让爱情接受滋养——那种感觉,就像一支圆规,一只脚笃定踩在李宅,另一只脚只在一扎远的范畴贴地游走,随时准备收回来。

时至今日,行走的惯性和反复的折腾,最终让我携妻带子与一座城市建立起一种可堪长久的单方面归属关系(我属于它,它不属于我),并让空间距离200里、时间长度20年经纬线般建构起我与李宅的一幅坐标系,让我与李宅互为一片时空的上下游并遥相对望、偶作感怀。但那又如何呢?从云淡风轻的乡村堤岸,被这场所谓的成功逃离冲入水深火热的城市生活,这么多年来,我开始难以避免在山重水复的案牍中越陷越深,在山遥水阔的生计中越陷越深。有时面对纷至沓来的河流般推不开的时间追袭,想想按部就班的劳作,想想水深火热的生活,再想想捉襟见肘的未来,我又会难以遏制地回想起曾经的李宅,想起丢失在那里的年轻,想起搁置在那里的快乐,想起滞留在那里的永远逃不出的亲人,想起埋葬在那里的再也带不走的母亲……方知曾经以为走不出来的日子,现在全都回不去了——在这条不断得到又失去、始终向前不辍不止的仓促道路上,我不知道,我所追逐的,和我所放棄的,于我和我的生存,哪一些才更纯粹更本质也更重要?这让我怀疑,生活就像一场矛盾的闹剧,愁绪却那么漫长。

有多少人,在各自生活的水边徘徊,或者临岸伫立,面对水深水浅和波汹浪涌,屏住呼吸,灌注全力,费尽神思,把心灵的渔线无限放长,甘让自己成为一粒鱼饵,沉浮在世流的深浅中,等待虚幻又梦寐的未来更早一些上钩,不想所有震古烁今的俗念,都只能维持浅薄荒唐的一生。万物依循因果,天道自然轮回,世事有枯有荣,人间一啄一饮,皆匆匆而过,恍如波光泡影。“远性风疏,逸情云上”原本就与日月无关、与世界无关。唯有怀持一颗纯净无垢的本心,方能撷取衣襟花瓣填诗、足下流泉雅奏的境趣,获享一份至善至福、至臻至乐的人生际遇——当我离开李宅20年,在异乡跌宕20年,于生活深处挣扎20年,我才渐渐懂得这些道理!

如今,我已习惯退潮般频频回去,用一个多小时的行程,把李宅从念想中抠出来,匍身在他怀抱和老父身边(会是幸福的)。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自觉做一个去而复返的清醒旁观者,试图发现一个村庄更多的生动现场:清晨让小别重逢的鸡鸣反复唤起,让暖熏熏的阳光洒落在身上,让春风推搡山影村廓堆簇眼瞳,看萦白的雾聚拢又弥散,听树荫的鸟啊哦应和……午后,要是有温良的阳光漫过屋梁,我会端一把木椅,让影子偏旁部首一样不离不弃陪我靠坐在屋檐下,置身静默阔深的背景下,听风鸣呼应鸟语,看日影衬托山容,或者体察乡村的隐秘脉动……若是天气晴好,我会携妻儿随便找个理由驱车去李宅,在那些时光褶皱般的街巷里徘徊其间,负手逛荡,把曾经的细节一点一点找回来,等父亲电话催促再回去……对父亲我不再遮遮掩掩一些细节温情,比如给他点钱,为他买日用品,带他上街理发,帮他打下手做些杂活,陪他回忆一些苍茫的往事,也不再吝啬对他的笑脸和夸赞,捏只保温杯就能陪他坐聊上小半天(像两个影子重新再相认)……或许有人会理解我的,这是彼此余生已然不多的一种慈悲体恤。这些待过的地,这些熟悉的景,这些相亲的人,时隔经年再重读,时过境迁再温习,多么像一幕具象又煽情的倒影,映照出流逝甚远的时光华年——当我们离开,这幕倒影濯洗思情;当我们归来,这幕倒影浸泡肉身——置身这样的倒影里相遇或重逢,我会深陷一场幸福的恍惚中,仿佛母亲还在身边,仿佛一切并未老去,仿佛我从未离开过。

“李宅乡地处江西省德兴市东部,距市区55公里,距浙江省开化县边界25公里,东邻昄大乡三清山,南接龙头山乡,西界海口镇,北毗新岗山镇,总面积133平方公里,辖李宅村、宗儒村、文港村、密川村、中村村、舒家村、立新居委会7个村(居)委会,总人口11582人,山林面积106665亩,森林覆盖率达70.20%。李宅水是境内主要河流,流经宗儒村、李宅村、密川村、舒家村等地,长约15公里……”这是百度查知的李宅简介(宏观公允的)——原谅我年少时的无知和浅薄,仅凭片段体验和零星经验便惘视于她,不屑甚至不齿于她的“小”,总以为她装填不下自己(肉身和灵魂、梦想和未来)——她哪里又会小呢?有哪一棵树不能将你荫蔽?有哪一个人不能将你遮掩?有哪一截河流不能将你涤荡?又有哪一寸土地不能将你掩埋?

记得黄永玉曾在沈从文的墓碑上刻文: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家乡——我不是一个战士,也不会战死沙场,但我亦会选择于最后回到家乡,回到李宅!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