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五种哲学
2020-04-29赵丰
赵丰
孤独是一种幸福的境界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孤独的生活,但这太难了,太多的嘈杂,太多的琐事困扰着我的身子,侵占着我的心灵。逃离生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肉体还存在,它就会向我索要物质的东西。唯一的办法是,减少物欲,躲避嘈杂,只留下生命所需的基本保障,然后拓展自己内心世界的空间,给孤独留下充裕的驻足之地。
思想者都是孤独的,当他们沉浸在哲学的思考中,心灵是一片宁静与愉悦。那种幸福的感觉,旁人是体会不到的。爱因斯坦说过:“千万记住,所有那些性情高尚的人都是最孤独的——而且必须如此!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享受自身环境那种一尘不染的纯洁。”
孤独,是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哲学家卢梭生命的主题。孤独和淡泊,决定了他处世的“失败”。他不愿接受达官贵人的馈赠,甚至拒绝国王的接见和赐给的养老金,放弃了喧哗和社交,不舍昼夜地向一个毫无人烟的“雪峰”前行。他如此表白自己的孤独:“社交场中的闲逸是令人厌恶的,因为它是被迫的;孤独生活中的闲逸是愉快的,因为它是自由的、出于自愿的。”他所生活的时代,对一个思想家来说,是完全敌对的。从他开始发表第一篇论文的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到他完成《忏悔录》的七十年代,正是法国封建专制制度最后挣扎的时期。在他的眼里,存在着另一个宇宙,自己便是另外一个人。他在思考着:社会文明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什么?为什么在法兰西这块“文明”的土地上,到处弥漫着野心、贪婪、猜忌、冷酷、虚伪?他的思绪,如一条奔腾的河流,翻涌着无法遏制的浪花。苏格兰启蒙运动及西方哲学历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休谟说过:“卢梭在整个一生只是有所感觉,在这方面他的敏感性达到我从未见任何先例的高度。”
1778年7月2日,卢梭静静地死在一个庄园里。静静的,没有任何干扰,那种死亡方式,恰好照应了他的灵魂。似乎,死亡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着他,就像真理在安静地等待着他。英国著名现代派诗人和文艺评论家艾略特这样描述卢梭的末日:“我在其中听到的是一种中断。”卢梭的死亡,就是孤独的中断,或许是永恒的孤独。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他的遗体以隆重的仪式从杨树岛移葬于巴黎先贤祠。孤独让他在喧闹的红尘中寻到安静,在繁琐的世态中求得简练,在世俗环境中处之超然。
拥挤在商场、景区的人山人海之中,我经常要绕过很多身体才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不用费力,我就会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那个凝神思想着的卢梭。
在外在形式上,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康德比卢梭更孤独。康德的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哥尼斯堡,活动范围最远不超过一百公里。我无法抵达哥尼斯堡,只能做着这样的想象:一扇低矮的门,没有门牌号,走进去,是悠长、用葡萄架搭建的院落,一把黑色的木椅摆在书房里,上面坐着一个矮小的老人,面前是一张黑漆的桌子。假如,这样的环境设想是真实的,那么,他就眯着眼,一幅慵懒的样子。如果你以为,他只是个孤独的老者,那就错了。他这样说:“我是孤独的,我是自由的,我就是自己的帝王。”他一边享受着孤独,一边著书立说,完成了《纯粹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实践理性批判》《论优美感和崇高感》等十余部著作,其学说深深影响了近代西方哲学,并开启了德国唯心主义和康德主义等诸多流派,被认为是继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后,西方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
还有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巴塞尔那个小城,他写出了《大哲学家》,提出了他著名的命题:“轴心时代”。从1948年到1969年,二十一年的时光里,他的眼里唯有月亮和群星。孤单的月亮和群星相互避让,这是视觉提供给他的天象。闭上眼,我宛若看见了一颗流星在空中划过,而一位伏案的孤独者,却视而不见那颗流星。每一位思想家,都是一颗流星。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仅仅掌握现在,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处于这种孤独状态的人,可以说获得了世俗之外的幸福。
哲人的孤独,不仅与博大深沉的审美体验悠然相关,而且与深邃的思想相伴而行。思考者的幸福,如是的表述,不仅适合于哲人,也适合凡人。
如何在喧嚣的世界里,为自己寻得一方安静的乐土,除了自然的山水,就是人的内心。常常,我扪心自问:你找到了自己心灵里的那方净土了么?除了禅佛,除了基督,剩下的恐怕就是哲学了。阅读哲学,是一次次净化心灵的过程,除去心灵的污垢,那颗心就会安静下来。
孤独,就是坚守自己的灵魂。
高尚的人格,无一不是在孤独中历练而成,譬如美国作家、哲学家梭罗。
我崇拜梭罗的缘由,在于他那种寻求孤独的方式。28岁那年,他孤身一人来到瓦尔登湖,带着一把斧子,运来一堆材料,建造一座小木屋。他用斧子割开瓦尔登湖畔林子的一片空间,又用斧子剖出自己的心灵,种植在那片空间。心灵孕育着,破土,生长,成长为一棵大树。那棵树叫孤独树,伞样的形状,椭圆的叶子。风伴奏着曲子,云鸣唱着歌词。
在湖畔,梭罗望着漆黑的苍宇,“太空在我脚下,正如它在我们头上。”他的话有点玄,但正是他书中的句子——这是心灵的折射。他说:追求物质的人,永远感受不到太空在脚下的妙处。有时我看着一对鹞鹰在高空盘旋,一上一下,一近一远。那对鹞鹰对我来说,仅仅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我不会用猎枪打下它用餐,这正是我不同于世俗的地方。我把它们视为心灵之物,是我思想的化身。
《瓦尔登湖》是本寂静的书,它是一个人的孤独。如果学不会孤独,那就不要进入他的文本。无须打开书,我就聆听到蛙声和鸟啼,看得见湖水的波纹和林中的暮霭。我的书房里有好幾个版本的《瓦尔登湖》,梭罗的头像都是阴郁的。掩卷过后,只留下他忧郁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至于他灵魂深处的东西,我就闭了眼使劲地猜想。想累了时,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摸索着自己的头发。头皮有点疼,中止了毫无意义的想象。
孤独者是高尚的。真正的孤独是“孤”而不“独”的,孤独者悠远、缄默的沉思,连接着生命的一切领域,贯通着气象万千的纷繁世界。孤独者的心胸像天空一样宽广,他们用自己的血液,在天空书写着大大的“人”字。
孤独,表示一种空无,是万有的边界。孤独不是无所作为的自卑,不是厌世绝望的哀怨,不是失意滋生的忧伤,不是孤芳自赏的清高,那些只能叫无聊,与孤独无关。孤独是一种情感体验,是一种幸福的境界。它让人的思绪向灵魂的深处飞去,使人透过浮华看清生存的真实。孤独是睿智地、深邃地、从容地、真实地审视人生、反省自我,它与冷漠、空虚、浅薄的无聊,丝毫没有共通之处。孤独,往往伴随着精神的独立、人格的高尚、情操的高洁。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我还坐在书房里。这是我保持孤独的习惯。有人面临孤独,选择对一匹马或者一棵树说话。这是禅一般的境界,一般人很难享受到。我的书房除了书,还有一对沙发,几盆花草,它们成为我孤独的伴侣。常常,我和它们促膝谈心。在那个时候,它们是有思想的——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交谈累了,我会拉开窗帘,遥望夜空的星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康德凝视过的夜空?
忏悔,清洗自己的心灵
书店里、书摊上,常常可以看到名人的传记。读过几本,我便皱起眉头。从头到尾,通篇都是写自己如何成长,如何成功,如何做一个高尚的人,一点看不到自己内心曾经的虚伪和肮脏。总之,是在为自己树碑立传。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生命体中,绝对都有见不到阳光的一面。
古往今来,有三位文学家写过《忏悔录》,分别是卢梭、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通过忏悔,他们完成了人格的提升,丰富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智慧,从而成为哲人和文豪。从永恒的古典意义上审视,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的作品从未由于时代久远而褪色,而是以独具的魅力,渗入到无数后人的心灵。只要我们敞开心灵,每个人都可以从这三大《忏悔录》中受到启迪,获取珍贵的精神滋养。
1774年,卢梭开始写自传性的《忏悔录》,追述自己过去半个世纪的往事。在他笔下,生活中违背道德良心的小事被披露无遗。他在书中赤裸裸地公开披露自己的隐私、揭示自己伤疤。这种大胆公示自己阴暗面的勇气,令我钦佩。
奥古斯丁是古罗马帝国时期思想家,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教父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其著作,堪称神学百科全书。然而,年轻时的他并没有展示出一个哲学家的风采。他虽然天资聪颖,但常常逃学游荡。十六岁那年,由于家庭经济拮据,奥古斯丁在家中休学,随着青春期的萌动,肉欲的力量开始引导着他的心灵,开始了放荡的青年时代。他感到周围全是浓雾,而他的罪恶恰似秋风中飘落的叶子,从他的肉体中扩散起来。
“情欲的荆棘长得高出头顶,没有一人来拔掉它”。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详细地记载了这一时期的经历——
“在我家葡萄园的附近有一株梨树,树上结的果实,形色香味并不可人。我们这一批年轻坏蛋习惯在街上游戏,直至深夜。一次深夜,我们把树上的果子都摇下来,带着走了。我们带走了大批赃物,不是为了大嚼,而是拿去喂猪。虽则我们也尝了几只,但我们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这勾当是不许可的。我也并不想享受所偷的东西,不过为了欣赏偷窃与罪恶。”
在家乡游荡了一年之后,奥古斯丁被父亲送往当时地中海沿岸的一个著名的港口城市、人口仅次于罗马的迦太基,在那儿学习修辞学和哲学。与其他欧洲城市一样,迦太基受到罗马风俗的影响,一派奢靡腐败,纸醉金迷的景象。奥古斯丁到了这里,就深陷于这种气氛之中。他在《忏悔录》中如此描述自己当时的心境——
“我周围沸腾着、振响着罪恶恋爱的鼎镬。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但渴望爱,并且由于内心的渴望,我更恨自己渴望得还不够。我追求恋爱的对象,只想恋爱……爱与被爱,如果进一步能享受所爱者的肉体,那为我更是甜蜜了。我把肉欲的垢秽玷污了友谊的清泉,把肉情的阴霾掩盖了友谊的光辉;我虽如此丑陋,放荡,但由于满腹蕴藏着浮华的意念,还竭力装点出温文尔雅的态度。我冲向爱,甘愿成为爱的俘虏。”
奥古斯丁的忏悔,源于花园里的一次哭泣。
386年的一天,奥古斯丁正在花园里游玩,一位名叫蓬提齐亚努斯的客人向他讲起了埃及隐修士安东尼的故事。奥古斯丁被安东尼的事迹所震撼,内心奔腾着澎湃的波涛,并为他带来了倾盆的泪雨。此时,他才感到自己身处的花园其实是一个孤岛。为了能够尽情嚎啕大哭,用哭声来祭奠这座孤岛,他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让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哭声,让花园的树叶纷至飘落。
这一哭,就告别了一个浪荡子弟,成就了一个哲学家。
对于一位哲人来说,他的微笑不能说没有意义,可是哭泣,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
阅读俄罗斯文學巨匠托尔斯泰有好多年了,《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一路读来,对这位文学大师心生崇拜,因为他的理想,他的实践,他的灵魂。但读他的《忏悔录》,更像一本巨人的沉思录,是那种超越一般生存意义的灵魂呓语。他站在神的立场上,审视人们无法企及的贵族生活,解剖人生,解剖自我的灵魂。和卢梭的平民视角不同,托尔斯泰所关注的,不是普通人一生的行径,而是一个思想者的历程。在这部书里,托尔斯泰从价值和意义入手,对他所属的贵族醉生梦死的生活现状做出了思想和道德的评判。他反对这种寄生性的生活,同时从生命角度给出了理由。
在中国,与上述三位伟人的《忏悔录》相映生辉的是巴金的《随想录》。这是巴金老人用自己全部人生经验来倾心创作的。他通过痛苦的回忆,深刻的反思,完成了人格的提升。晚年的巴金以罕见的勇气说真话,显现出了超凡的品质,为中国知识分子竖立了一座精神的丰碑。
中国古人对忏悔一词有着明确的解释:晋人郗超在《奉法要》中云:“每礼拜忏悔,皆当至心归命,并慈念一切众生。”《法苑珠林》一○二卷里说:“积罪尤多,今既觉悟,尽诚忏悔。”宋朝郭彖的《睽车志》也有忏悔可以灭罪的说法。
唐玄宗,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安史之乱”之后也曾作过忏悔,承认自己用错了人。他用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像宰相李林甫、杨国忠,将领安禄山。他们均位高权重、掌握着国家的命脉。三人中,宠信一人,于国于民都有大害,况且还宠幸了三人!
拒绝获奖,这是一个人的自由,然而这也恰恰诠释了萨特的人格。萨特在声明中就“自由”作了解说。他说,如果是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在他和其他人签署“121人宣言”时给他这项奖,他将会十分感激地接受,因为这不仅是给他个人,而且还是给他们为之奋斗的自由带来荣誉。在西方,人们把自由理解为一种抽象的东西,而在他看来,自由却意味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自由──人们应该拥有不止一双鞋的权利,应该拥有肚子饿了就能吃饱的权利。对他来说,接受这项奖,比拒绝它更为危险。如果接受了,就会使自己处于他称之为“客观上被利用”的境地。他这样说:“我的深层实在是超出荣誉的。这些荣誉是一些人给另一些人的,而給这荣誉的人,无论是给荣誉勋位还是诺贝尔奖金,都并没有资格来授予。我无法想象谁有权给康德、笛卡尔或歌德一项奖,这奖意味着现在你属于某一等级。我们把文学变成了一种有等级的实在,在其中你处于这种或那种地位。我拒绝这样做,所以我拒绝一切荣誉。”
仅仅为了维护自由之精神,萨特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在我看来,萨特对“诺奖”的拒绝,首先是缘于他对文学的忠诚。作家是自由的,获奖是虚无的。一个作家的职责在于奉献他的作品,外来的荣誉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
经历了人生的苍莽与迷茫之后,我在萨特的身上寻找到了人生的真相:自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一不留神,我就置身于塞纳河,和萨特一道领略寒风的抚摸。
风这样说:我从来就是如此独来独往。在你们人类里,我喜欢萨特。
寻找快乐的处方
夏日的雨总是莫名其妙地降临,神神秘秘的。刚才还是火红的日头,忽然间就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骤然而至,窗外的雨篷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忽然想起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那些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仿佛他对人类的忠告。他的忠告声异常遥远,那样振聋发聩,我感受到了一种惊天动地的回音。
相隔着几个世纪,伊壁鸠鲁为人类开出了三张快乐的处方。
第一张处方是:没有朋友,就没有快乐。
公元前306年,三十五岁的伊壁鸠鲁在雅典市中心几公里处买了一所大房子。他并非为了显示富有和气派,而是要邀请很多朋友一起同住。这些朋友有梅特多鲁斯和他的妹妹、数学家波利埃努、埃马尔库斯、雷奥修及妻子泰米斯塔,还有一名未留下名字的商人。常常,我们分享快乐的方式和伊壁鸠鲁不一样。虽然很多人拥有豪华别墅,可是依然感到空荡、冷冰、阴森。而伊壁鸠鲁的大房子里,有着那么的快乐和温馨。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人生得一知己,足以。诗仙李白一生钟情于山水,但他将朋友之情看得比山水更重要,这才有了《赠汪伦》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真情表露。王勃,更是画龙点睛般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传世名言。
最经典的是俞伯牙与钟子期“人逢知己,琴遇知音”的奇缘。身居高位的伯牙撇开了地位的差异,把置身于荒山野岭耕樵奉孝的钟子期引为知己,是因为只有钟子期才能听出他琴声中的“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
很多时候,不能对亲人诉说的心里话,却要向朋友倾诉。我们需要这样的对象,如英国哲学家培根所言:“得不到友谊的人,将是终身可怜的孤独者。没有友情的社会,则只是一片繁华的沙漠。”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索性给出了结论:“没有朋友,连生活也会变得不完整。”
第二张处方是:财富并非快乐的因素。
伊壁鸠鲁认为,当一个人的物质财富超过一定限度时,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像我们吃饭,肚子吃饱了,桌上的美味再美也不能继续填进肚子,否则就会消化不良。他的意思明白极了,物质财富的拥有,适度就好,多了不但没有用处,还会带来副作用。再说了,拥有了很多钱财,吃饭必然是山珍海味,结果吃得脂肪高,大腹便便,浑身是病,未及老年便一命呜呼。
出于慈悲,伊壁鸠鲁提醒我们在追求物质财富时要冷静理智。他这样说:“家徒四壁不必汗颜,黄金万两无可炫耀”,“富甲天下解决不了灵魂的不安,也产生不出特别大的快乐。”在他看来,以天然的人生目标来衡量,贫穷就是巨大的财富,而无限财富是巨大的清贫。
又想起了梭罗。他为何要在瓦尔登湖隐居?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零两个月,但他是在做着一个实验,即向世人证明:如果一个人能满足于基本的生活所需,其实便可以更从容、更充实地享受人生。他在那儿聆听鸟叫,仰望月光,观察动物、花草和树木的变化,享受着大自然给他带来的心灵快乐。之后,他写出了醒世的《瓦尔登湖》。他的生命虽然短暂,四十四岁便辞别人世,但在世时,他总是试图鼓励人们要简化生活,将时间腾出来深入生命,品味人生。他通过自己的实验,告诫世人不要被纷繁复杂的生活所迷惑,从而失去了生命的方向和意义。他对工业文明、喧嚣社会挤压人类、侵蚀人性心怀忧虑,认为人类只有过着原始、平淡的自然生活,才不会有那么多的焦虑来扰乱内心的宁静,才能享受内心的愉悦。
我的外婆是一位瘦小的妇人。她生命的唯一快乐就是养猫,逗猫玩,夜里用手心握着猫的爪子入睡。外公不喜欢猫,甚至厌恶猫,为此他们之间展开了残酷的亲情博弈。外公退休后,领着公家的退休金,外婆很志气,即使饭里缺盐少油,也从不伸手向外公要钱。外公一次次明确地告诉外婆,只要她不养猫,他的退休金一分不少地交给她,但外婆一次次摇头拒绝。没办法,外公只好大多数的时间去街上的食堂。一只猫,这就是外婆生命中的快乐,财富可以没有,肚子可以饥饿,但决不放弃养猫,爱猫。
第三张处方是:不要追求过度的欲望。
伊壁鸠鲁认为欲望是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非快乐要素。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对人的生命和身体毫无必要的要素。他把这些要素概括为欲望、权势、名声、享乐、毒品等。他指出,这些都属于人的不正常需求。在他看来,过度的欲望和享乐只能给人带来痛苦以及压力。他没有华屋美舍,饮食也非常简单,喝水而不喝酒,一顿饭有面包、蔬菜和一把橄榄就满足了。他对一位朋友说:“送我一罐奶酪,好让我想要的时候饱餐一顿盛筵。”
距我们异常遥远的伊壁鸠鲁,把快乐定为人生的目标。这给了我们何等深刻的启示?
“欢乐的贫困是件美事!”伫立在遥远的古希腊,伊壁鸠鲁如是告诫他的后人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现象,有的人虽然身缠万贯,但常常会因为许多事情而悲伤痛苦,白天皱眉凝思,晚上泪水洗面,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何故。直到有一天,皱纹悄悄地爬上他的眼角,才顿然领悟到:自己一生处心积虑所追求的东西,原来对自己的生命毫无益处。物质超过了生命的需要,却骤然缩短了生命。
宋代诗人苏轼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表面上说的是居住环境,其实是告诫人们快乐的第一要素是精神,而非物欲。
佛语里有句话:无欲则刚。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欲望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怕了。欲望是人的生理本能。人要生活,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欲”。但是,凡事总要有个度。欲望多了,就会生贪心,必然欲壑难填。贪欲者往往被财、物、色、权等等迷住心窍,纵欲成祸。
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教导自己的弟子要与世无争,安贫守道,放弃物质的欲望和享乐的生活,才能拥有快乐。陶渊明如是说:“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那是他在桃花源向世人发出的警示。
人生在世,一张床,一碗粥足矣。财富多了,各种欲望就纷纭而至,从而引发烦恼和灾祸。我们的很多达官富商,养着二奶三奶,甚至七奶八奶,甚至拥有数百的情人,二奶和情人玩累了,就跑到澳门豪赌,最终饮恨铁窗。
研究伊壁鸠鲁的快乐处方,是我这个夏天生命里的独特享受。阳光,透过窗帘来到屋子,一副柔弱。蝉,在窗外的高树上嘶叫,但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思考,反而增添了许多乐趣。在蝉静寂的那一刻,我泡了杯清茶,让思维停滞下来,与蝉一起分享着静止的妙处。这是我独享快乐的时刻,是生命进程中经典的细节。
伊壁鸠鲁与庄子差不多同时代,其思想与庄子极其相似。他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买了一块园子,种些蔬菜,如卷心菜,洋葱之类,以甘愿贫穷,与财富和欲望抗争,寻找生命里真正的快乐。他说,聪明的人挑选取食物不是求量多,而是求可口。而庄子,向往着空灵和清贫,视世俗的欲望、财富为牢笼,不做高官,不拿优厚的俸禄,宁愿卖草鞋为生。
坦然面对死亡
想起了苏格拉底被处决前的情景:时间: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个傍晚;地点:雅典监狱;人物:年届七旬的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他衣衫褴褛,散发赤足,与前来探望他的几个朋友谈笑风生,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收住“话匣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之后,他躺下来,微笑着对朋友们说,我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安详地闭眼睡着了。
这样的死亡方式,在我的记忆上,已经屡见不鲜。但是,在苏格拉底之前,好像还没有谁如此宁静地面对死亡。这样的方式,无疑是苏格拉底式的。他说:“对哲学家来说,死是最后的自我实现。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它打开了通向真正知识的门。灵魂从肉体的羁绊中解脱出来,终于实现了光明的天国的视觉境界。”
对苏格拉底之死的解读就是与他心灵的对话。在苏格拉底看来,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哇哇哭着而来,哈哈笑着而死。这是一种圆满。自然界所有生物的结局如此相像,在某个清亮的早晨降生,又在某个漆黑的夜里消失。生命是注定,所有的物种都将殊途同归。深蓝的秋,在渐渐漫延的夜色之中,将一腔热望,凉成冰冷的石头,遗忘,枯死,或者消失。
苏格拉底是哲学的圣徒和殉道者,从他死亡前的坦然中,我获得了启发:面临死亡,只有坦然接受,才是智者。
生命如此迅忽,有时我会假设自己死亡时的情景,内心一片恐惧,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但就在这时,苏格拉底在我的意念里出现了。他平静地说:死是最后的自我实现,是求之不得的事,你为何恐惧呢?
他拍拍我的肩,露出微笑。那种安详和坦然,让我迅速恢复平静,安下心来,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生与死,是人类历程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对具体的个人来说,它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超越了历史、种族、肤色、地域、信仰这些概念而存在,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语言去表述它,会用不同的活动去展示它。在东方,孔夫子川上慨叹“逝者如斯”,王羲之兰亭曼啸“修短终尽”,李商隐惘然凄清悲吟“沧海月明”,苏东坡赤壁高歌“须臾如梦”;在西方,从古希腊德尔斐神殿的铭文“人呀,认识你自己”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思考,从哈姆雷特的“生存或死亡”到高更笔下的“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的探问……在对这个主题的阐释中,不会有统一的标准答案,但在众多的回答中,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思想家蒙田的《热爱生命》,应该对我们有所启迪。
在这篇短文中,蒙田展示了他对生命的深入思考和最终态度。要知道一个人在对生命进行思考的过程中,在年轻时未免流于肤浅,在年老时才会渐趋睿智。“我眼看生命的时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而这篇《热爱生命》,则是作者生命分量的砝码。
蒙田此文,从析词开始,娓娓而谈,随着思路的展开,自然成文,体现了作者思维的谨严,从而给人良久的回味。“死亡是我们存在的一部分,其必要性不亚于生活”;“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充实”。我们不应该只看到作者行文的过程,因为如果根据一般的认知规律来看,蒙田应该是先有了高屋建瓴的思考,才有了对“度日”鞭辟入里的分析。
掩卷,窗外已有月光,关了灯,那月光越加灿亮。白天,参加了一个朋友的遗体告别仪式。两天前的那个上午,他还参加了一个为残疾人募捐的活动,但下午,他就死于车祸。火葬场的殡仪厅涌满了哀悼者,那肃穆的气氛禁不住让我为人生哀嘆,甚至一个下午都萎靡不振。但在窗外明亮月光的提示下,我醒悟了:别把死亡放在心上!有些东西,你越在意它,它越矫情。
迈入中年后,我接近了荷兰哲人斯宾诺莎,喜欢上了他的名言:“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
常常见到许多人面对死亡的恐惧表情。悲哀、绝望,而不是平静、坦然。如果不是以猝死的方式结束生命,他们会经历艰难的心路历程,如蜡烛熄灭般摇晃着自己的灵魂。而斯宾诺莎坦然面对死亡。他认为人的一切努力都无可避免死亡这个人生的最后问题。死,是人自然存在的一部分。他眯着眼睛,面带慈祥,平静地说:“我们是万有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我们遵从自然的理法。如果我们对这点有清晰、判然的理解,我们的本性中由理智限定的那一部分,换句话说即我们自身当中较良好的部分,必定会默受临头的事,并且努力坚守此种默受。”在他看来,人的死亡不过是宇宙规律的一部分。
坦然面对死亡的,还有希腊古典时期的哲学家皮浪。船要沉海了,船上的人个个惊恐万状,唯有一头猪若无其事地在船的一角悠闲进食。皮浪感叹着,猪活得比人快乐。死到临头,它还能享受美食。“聪明的人应该像猪一样不动心。”皮浪的感慨,實际上是劝诫弟子们面对死亡不要动心。
在中国思想史上,最早对死亡意识进行哲学考察的是老子的《道德经》。“无死地”是老子死亡观的关键。在老子看来,世间万物都要经历由生到死,如果人们刻意追求生存的话,必然会逆“道”而行,从而加速了由生到死的进程。反之,如果不刻意追求生存,便可得永生,这就是所谓“得道之人不争生”的原因。
《道德经》第五十章可以说是老子的死亡观提要。这一章开篇就是“出生入死”,表明人生是由生到死的过程。实际上无论长寿翁,短命郎,许多人都 “以其生生之厚”。也就是说,大家都拼命求生,结果反被死亡所驾驭,实在可怜至极。在老子看来,人若想不死,关键要修道。得道之人“无死地”,所以生命不会有损失。
还有庄子。《庄子·大宗师》中有这么一句话:“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庄子认为,如果道的运作是必然的,而道使万物循环运动,那么,生和死也就循环反复。任何对生死的执著,都会违反“道”的运作,最终导致徒劳无功。由庄子的观点可得出这样的结论:生死无别。庄子认为生死等位,消除了生死的划分,生命意识这一概念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然而,当我们沿着庄子的思路走下去时,我们发现,这条路一直通往生命的极深处。庄子非但没有摒弃生命意识的探究,而且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深沉的生命意识。他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追求的是物我两忘的生命真谛。在中国传统哲学中,面对死亡不动心是一种生命的超越。它不是让人们逃避死亡,而是坦然面对这不可抗拒的生命过程,就是庄子宣称的“逍遥”。
视死如归,是《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中的句子,含义是把死看得像回家一样平常。如此的句子,《管子·小匡》与《吕氏春秋·勿躬》中也有引用。
由生及死,是人的自然生命过程,死亡不过是生命的终结,每个人都一样。通常,人们畏惧死亡,于是,死亡就是悲伤,就是末日来临,而古今中外掌握了生命哲学的哲学家,会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死亡,从而视死如归。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