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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骨灰

2020-04-29袁凌

延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田田方向

袁凌

“轮回开始了”。

那天晚上快12点,我在医院病房里陪着育珍,迷迷糊糊地准备打盹,忽然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

房间已经熄灯,只留下了靠近育珍床头这盏,用帘子和另外一张床位隔开,那张床位上空着,上面最后一个躺着的人白天刚刚出院,放弃了治疗。开春不久,西安的雾霾还很重,紧闭的病房窗户似乎也没有完全隔住,床灯的光线显出黄晕,有灰尘浮动,使人有一种虚幻感。育珍先前闭着眼睛侧卧,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时却睁开了看着我。

我心头一阵悚然,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了看床头检测仪器上的数字。一条条带波纹的线从屏幕上跑过去,渐渐变得平滑,同时下方一排警报灯忽然红了起来,发出低沉的嘟嘟声,像是地平线上在跑过火车。

育珍平静地看着我和仪器屏幕,似乎离这一切很远。她的眼睛变得很大,眼神里挂起了一领帷帐。我害怕立刻就够不到她了。

我顾不得去碰她,按了床头的呼叫器,过一下护士赶过来了,带着一托盘的针管和吗啡针剂。起初她以为是疼痛,看了床头的仪器,一脸惺忪的睡意上增添了一些别的意味,让我检查育珍穿的尿不湿。育珍漠然地看着我们忙活,似乎我翻动的下身也和她无关。

“有血便”。护士看着我手里揭下的尿不湿说。我心里一怔,先前护士说过,这意味着到了最后时刻。育珍看起来在这里好好地躺着,她的眼神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们。她的内脏却在出血,崩溃,溶为液体。

她看起来是在渐渐昏迷过去,眼里的帘幕越来越浓厚了,像是整个把自己围了起来。我以为她已经听不清我们说什么。但当护士问我需不需要抢救时,育珍再一次清楚地说:“我不打针”。

这是她跟我交代过几次的,希望平平静静地走,不想到了桥上又被人拉回来。那座桥她觉得是带拱的,来回爬起来太累,尤其是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电极,脸上罩着呼吸机的话。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安放到她瘦巴巴胸前的时候,她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只是懒得争论,才任凭我们折腾。一向替别人办事分寸不差,一定要做到比别人想到的更周全的育珍,在自己最后的事情上,却变成了一个超脱的人,似乎她住院这段时间以来在暗地里每时每刻修行,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

我总是觉得,像她这么心重的人,到了自己最后的一段路,肯定是有很多放不下的。一个来月之前,她还赶回纺织城的父母家里去,给他们做过年大扫除。我让她千万不要这么干,她还是去了,对我说不论怎样,不能让七老八十的父母觉察出什么异样,知道女儿要走在自己前头。那似乎是比她自己得病还重大的事情。以后田田到南方去旅游,她还跟着去,说是最后陪女儿一道,回来脸白得跟纸一样,手脚摸起来冰凉沁骨,好像不是去了三亚晒太阳,倒是到哈尔滨去看了一趟冰雕,把影子模在冰上了。

我总觉得这两次辛苦加速了育珍的离开,几天后她就躺在了医院肿瘤病房的床上。那以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我觉得她心里并没有那么全然放下,她本来是想住到方向家里去的,只是方向最终没有点头。

那天办理入院是方向送我们一起来的,他自己开车,垫交了入院费用,还吩咐医院可以用最好的进口药,医保目录之外的都行。育珍一路上没有说话,但是躺在观察室里等待床位的时候,育珍轻声说自己不想住院,希望能去方向的家,让他陪着走完最后一段。方向沉默了一会,没有同意,说还是医院方便。

我和育珍都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对于一个只是交往了不到半年的男友,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度了,只能看人家的意思。相比起前夫和其他育珍交往过的男人们,方向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一个了。

我到走廊上给方向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赶快过来,育珍要走了。另外打给了育珍的妹妹。他们白天都来了医院,是育珍特意告诉他们回去,让我一个人留下来陪床的。她说想把这段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只要我陪着她就好了。

护士离开了。我收起了陪护的行军床,坐在病床边握住育珍的手,她恢复了先前的平靜,眼皮渐渐地闭上了,实际几天来她曾反复地从疼痛交替到昏迷,但这一次不一样。我不想去叫醒育珍,但也不知道,她的眼睛还会不会睁开。心率检测仪上的几条曲线变得越来越平滑,无力,间或有一点点起伏,前端光点带着轻微的滴滴声闪动,似乎为了拖着那条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随时会罢工。弥留。这是护士说的育珍的状态。她即将走出世界。但我想到的,却是育珍刚刚向我走来的样子。

八年前我遇到育珍,她刚刚离婚,并且离开了她待了十五年的那家厂区幼儿园。

她创办了一个亲子园,需要采购一批游戏和玩具设施,有人介绍了我给她供货。那是我的第一单业务,因此我特意去她的亲子园见面,看看如何配合场地。这里还没有开张,场地空空荡荡的,外墙新刷的彩色涂料还有一股气味。她穿着一身幼儿园的职业套装,领我在室外活动场地上一边走一边解说,这里需要一个儿童滑梯,那里是彩球池,室内需要一套儿童沙发和桌椅,多大的规格合适。她穿着一身套装,看上去非常憔悴,谈话之间忽然会断片,似乎同时在另一个更加困难的场合与人沟通,那个场合耗费了她大部分的心力。但她说出的只言片语仍旧老练,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这种老练和憔悴混合在一起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印象。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是一种刚刚离婚女人独有的气质,和我当时身上的一样。我也只是在半年前结束了自己的婚姻,还有同期的一段婚外情,创办了这家专门为幼儿园提供设施的公司。刚开头的日子,一切都不容易,我的第一单业务,就这样把我和她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相处得很好,厂家发货和安装都很顺利,她的幼儿园开张那天,还邀请我去看了一下,孩子们玩耍得都很开心。她有一种可能是长期练习出来的能力,可以让孩子和幼儿老师们感觉到她的要求,即使是那些哭闹得最厉害的孩子,也会感到需要顺从这种要求。但是为了租金便宜,幼儿园的地方比较偏,在康复路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岔街里,这里早已衰落,入园的孩子并不多。

我后来知道,她离开工厂的幼儿园,自己一心要开办这家亲子园,有一部分是想跟老公较劲儿。老公说,以为你能干,自己出去,啥也干不成。

老公习惯了這样说话。这是他放不下的口吻,总在宣布什么事情,像是仍旧在工厂的文艺晚会上报幕。是这副口吻让育珍和他最终走到了尽头,虽说最初也是这副口吻吸引了育珍。

当初育珍是车间一个普通女工,相比之下,老公远为风光,是厂里姑娘注目的中心。他个子高,有一副浑厚中带某种甜味的好嗓子,每当他站在台上说出“下一个节目是……”,或者“机械厂先进表彰大会正式开始”,不单那深红的幕布,连台下所有的观众和整座工厂,都成了他嗓音的背景,他显然比别人更明白这个,特意在话尾带上一个拐弯,把那丝甜味强调得更突出。有人说听到他的嗓音就想到赵忠祥解说动物世界,大家都觉得这是一种夸奖。等到结了婚,坐在家里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哪怕对一件芝麻小事儿,他仍旧是这么说话。那时候赵忠祥和饶毅的事情曝出来了,再看看电视上放的动物世界,忽然觉得很不是味儿,有些想把他话音里最后那丝甜味儿去掉,哪怕就是一本正经地骂人也行啊。

再后来,厂子改制成公司,也不再经常举办文艺晚会和全厂职工大会,他不需要再报幕,安心坐在厂部迎来送往就行。他嗓子里那个带甜味的尾子就去掉了,变成一种夸张的往上扬的味道。而在家里,则是往下压,似乎他在外边为了往上扬费了太多的力气,要找补回来。声音变了,育珍就觉得他渐渐变成另一个人了。

改制之后有一阵育珍没事干,后来通过参加成人高考,拿到了幼教文凭,变成了幼儿园老师,又一直做到园长。这十来年当中,老公渐渐从厂部办公室一路往下走,一直到变成看大门的保安。

他的身体和他的人生走势相反,明显地发福了,不太像是个需要巡夜的保安的身材。回家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往下陷得越来越深,说到自己的时候开始话音往下沉,尾音又越来越往上扬,说到育珍总是一副看你瞎折腾的口吻,这种频率的起落让育珍越来越感到难受,只能把心思多放在幼儿园和上初中的女儿田田身上,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老公回到家中,一反常态地降低了嗓门,吞吞吐吐地对育珍说,这一段你自己出门或者带女儿出去,注意提防着点儿。

育珍觉得奇怪,一再追问之下老公承认,自己相好上了一个同厂的女人,被对方老公知道了。女人的家也住这个集资小区,那男人打听到了育珍和女儿的情况,威胁育珍老公说要对育珍母女下手。

育珍一听,火都要冒出头顶了,自己忙完幼儿园忙家里,你有功夫在外边招惹小三,招惹了不说,还把祸害引到家里来,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受人威胁,出个门都得提防着点儿。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将就到了头,再也不能忍受这个男人陷在沙发里,用那种尾巴先往下沉又往上扬的口吻跟她说话了。宁肯不要这个男人。

她提出了离婚。

知道了彼此的状况,除了业务往来,我们渐渐开始在手机上聊天,先是QQ,后来又是微信。后来我们都参加了亲子课程高级培训班,成了同学。难得双方有空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约着去喝个茶,做个头发之类,头上箍着蒸汽罩交流刚刚学到的蒙特梭利教育法。我也见到了育珍的女儿田田。

离婚的时候,育珍离开了那套集资房,带上了女儿。她觉得把女儿留在那里跟着老公,女儿就会变成下一个老公。他说会掏孩子的抚养费,像那么多年里他拍着胸脯表过的无数次态一样,这次也成了空话。他注定是一个只会报幕的人,幕布拉开之后的事情他就不管了。

育珍自己租了房子,地方不大,但有个房间专门让女儿练琴。这是她一以贯之的理念,从小让女儿学钢琴,将来有个明显的特长。也是她在幼儿园推行的理念。田田的学习成绩也不错,人看上去很听话,但是有点发胖,我想这是弹钢琴坐得太久的缘故,像郎朗。

育珍的亲子园开得并不顺当。生源正在打开的时候,出了两家大人因为孩子在西瓜大作战中的输赢发生争执,拿西瓜砸了对方一脸红的事情,家长互相之间打官司,亲子园也赔了钱,影响闹得特别不好。好容易缓过劲来,西安开始了清理整顿,她租的那处房子被划为违建,要拆掉,只得搬家。一搬家上次购置的设备全部变旧,租金上涨,更主要的是那一块远离高档小区,对亲子课程感兴趣的家长不多,没几个人听过蒙特梭利为何物,生源一直往下掉,终于只好关园清盘了。

亲子园清盘之后的当天,我开上新买的车,约育珍去了终南山脚下的一处温泉。大冬天人不多,我们找了一个小池,两人脱了衣服泡在里面。这是我和育珍第一次面对彼此裸露的身体,最初还有些不好意思,幸好池子里升腾着水汽,身体的线条变得朦胧了。我感到,育珍的体态其实挺不错,修长也不乏起伏凹凸,只是她穿惯了幼儿园职业装显不出来,这两年离了婚又顾不上找男人,总是带着一种清苦的味道。在温泉的水汽之中,这种清苦僵硬的感觉就慢慢化掉了,连同那些沉重的往事近事。育珍说到她的小时候,是家里的老大,脚下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有点小儿麻痹。父母都是工人,时常三班倒不在家,她从小需要照顾弟妹,什么事情都是最后到自己。尤其是小儿麻痹的弟弟,时常都是背在身上。到了谈恋爱的时候,心里其实渴望遇到一个特别能照顾自己,完全可靠稳重的人。但实际中遇到的都是像弟妹那样需要自己照顾的。

后来在文艺晚会上听到老公的声音,被那一股浑厚磁性迷住了,也不讨厌尾巴上的那一丝甜,以为找到了合适的人。谁知道就是这一丝甜,以后全部变成了苦,交往起来才知道,浑厚的声音背后是夸夸其谈,陷在沙发里坐享其成,连最起码的一件事也办不了,开学送闺女去学校,中间买包烟遇到一个下岗摆烟摊的哥们,都能跟人聊上半天,回头自己跨上摩托就走,把闺女忘在街上,差点走丢。连自己的弟妹都赶不上,简直就像一个亲子园里让人没有办法的孩子。老公是家里的老小,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从小就被惯着,他想要当老大的想法都是虚的,只停留在他的大话和报幕的语气里。

“他可能不是没有心,只是学不会。”我说。

“就像我学不会被别人照顾。”透过模糊又带一丝硫黄味儿的水汽,我似乎看到了育珍的苦笑。

“我出过轨。”育珍忽然说。

我吃了一惊。

池子里的水很熱,我们继续泡了一阵,转移到水温稍低的大池子里,这里仍然没有什么人。我等着育珍往下说,她却再未提起这件事。

快两点的时候,方向来到了病房。育珍仍然处于昏迷中。方向身上有一股酒味,他是趁空参加了一个应酬,让司机开车过来的,这几天他名下公司正在竞标两处地块。他问有没有给育珍打强心针,我说育珍不让抢救。监视仪器上的曲线变得比先前更平滑无力,光标只是用最轻微的力气在挪动,有时轻微地抖动一下,并不像是弥留状态下常有的反复,像是育珍控制了她的潜意识,不再无谓地挣扎,只是还免不了轻微的抖索。

我似乎有种感觉,方向在这里有些多余。尽管我和育珍都不会让他离开,但自从育珍提出要住到他家里没有结果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像完全变了,尽管他看起来是在努力弥补这些。

确实他也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毕竟这两天的治疗和抢救费用都是他出的,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探视。

我和方向只见过不多的几面,都是育珍坐他的车出来。因为经常要赴各种酒局,他有专门的司机,但这时他一般自己开车。我们吃过几次饭,饭桌上他会替我们两人摆好餐具,用公筷布菜,点的菜也照顾育珍的口味。我们还曾经一起去终南山里玩过几次,我和育珍在后座,看他在前面驾驶,车子开得快速平稳。到了山里他扶着育珍爬山,有时也帮一下我,他的体型保持得不错,虽然他衣兜里时常揣着的三部手机让我有些担心,他的内脏在房地产生意中打磨成怎样了。他扶着我的动作很得体,感觉没有对于一个摆脱不掉的第三者的勉强,也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暧昧。除了需要时不时离开去接个电话,这些旅行和饭局都没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看起来他是那种懂得世故又没有坏到哪里去的男人,说不上是凤毛麟角,但和育珍谈的前两个人相比,已经算是天壤之别了。

育珍是到了我的亲子园开始谈恋爱的。她花不少钱办了一个交友网站的会员,也不拒绝熟人的介绍。我也给她介绍过个把人,她没有看上。

相亲总是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有个人一上来就谈他的狗,说自己的金毛需要一天遛三次,一再地问育珍喜不喜欢金毛,“它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见面之后微信联系,总是发过来自己遛狗的照片,一再追问育珍是不是也喜欢遛狗,愿不愿意爱护狗。听起来他就是想找个遛狗的。有个咸阳的人坐下来,一开口说自己在咸阳是有房的,问育珍在西安有没有房子,“一定要有房,没有房子那就不谈了!”中间断续交往了几个人,都没有持久的,育珍还是坚持在婚恋网站上充值积分,把自己升级成了白金会员,可以在网上浏览众多男士的照片条件,有大体过得去的就去相亲。她还常常劝我,不要因为离了一次婚就不相信男人了,一个人过终究不好,要找。

一来二去,好歹是遇到了还算聊得来的,是个大学教师,谈吐间经常引用点唐诗宋词啥的,离过婚有个孩子,条件和育珍差不多。两人开始交往,到后来育珍常常对我念叨他,想跟他结婚。但他总是没有回应,用各种理由拖延。

他的拖不光是在结婚的事情上。每次约吃饭,我和育珍到了,他总是有事,一直到结账了他才出现。回想起来,我没有吃到过一顿他买单的饭。育珍却要常常给他和孩子做饭。

我撺掇育珍和他断了,却一直断不了,直到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像是一个完美的对象。他外形帅气,对育珍温柔体贴,出手也大方,每次开着一辆奔驰去约会,身份是个成功的老板,有两家公司。

育珍很快忘掉了前一个男人,心醉神迷起来。我们见面的时候,她总是在说着这个男人的事情。但意外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业务繁忙,一直没有饭局的时间,和育珍也只能一周见两三次。当时我和育珍可能都觉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是迟早的事,事后回想起来,才知道他在回避我。

后来就出了那个事情。他忽然消失了,育珍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朋友圈只能看三天,没有更新。有天一个女的要求加育珍微信,问你是不是也在找他。他是不是也在和你谈恋爱,借了你的钱做周转。

看到这句话,育珍说她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一张白纸。白纸又变作废纸,晃悠悠地飘到脚下,一文不值。电话里她才告诉我,他借了她二十万块钱,说是有笔很划算的生意需要短期流动资金,一时周转不开,十天就能还回来,还能有一万二千块钱利息。她有点犹豫,这是她预备让女儿去美国读书的存款的一部分,但还是给他了。这件事育珍没有告诉我,怕我劝阻。拿到钱之后第二周,他说去外地出差谈项目,就没有下文了。

那个女人建了一个反骗婚微信群,把育珍拉进去,育珍才知道在这半年期间,他同时交往的女人有五个,其中三个最近借给了他周转资金,加起来是不小的一笔。他拿到这笔钱之后以同样的理由消失,然后再也联络不上了。

报了警,警察说他在婚恋网登记的身份是假的,户籍信息上查不到,车也是用假身份证租的。“我们遇到这种报案特别多,专门针对你们这种群体。婚恋市场上要长个心眼,不要开个好车,说几句好听的你们就信。”警察一只手按住鼠标,丢过来一句话。几个女人怏怏地走出派出所,群也就此解散。

育珍蔫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幼儿园也遇到状况关闭了。她不得不去别处找工作,女儿上了高中,损失的储蓄还得挣回来,她一定要实现让女儿出国读书的目标。或许倒是这种压力逼得她走了出来。

那段时间我们又回到了两个单身女人搭伴的状态,见面的时候增加了很多,一起去做SPA,喝茶或者看电影,偶尔也带上她的丫头。不过育珍并没有彻底放弃找一个男人的想法,她的这份坚持收到了回报,终究遇到了方向,也找到了合适的新工作。如果不是突然查出了癌症,简直就是一个苦尽甘来活生生的例子。

命运简直像是专门拿某一个人开玩笑,育珍是在入职体检中查出癌症的。她已经在那家大学办的教育机构上班,拿到报告后还坚持了一段,直到确诊了扩散。

那天育珍拿着确诊报告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毕竟在彩超发现疑似肿块时那些安慰已经用过一次,后来在还没有发现扩散时又用了一次,已经一文不值。我等待她像发现被人骗婚骗钱时那样再度崩溃,在我面前哭泣起来,她却并没有,像是想要让我安心似的坐在桌子对面,倒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把消息告诉方向也是一件困难的事。他会不会就此弃之不顾,甚至是发脾气,抱怨育珍让自己摊上晦气呢?这样的人并不缺。当然,弃之而去也没有什么奇怪,毕竟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还说不上谁欠了谁的。所以我们商量之下,还是很快把消息告诉了方向。他并没有表现出上面两种态度,倒是表示要育珍好好治疗,心态乐观,不要担心费用的事。这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同时育珍又觉得,像是强行把方向拉了进来,欠了他一点什么似的。

几次化疗期间,方向都会抽出时间到医院看望。她更加依恋他了,在我面前也不避形迹。化疗掉头发后,天气还有点余热,她总是在方向来时戴上假发套。有一次方向没有打电话就来了,育珍当时没有戴发套,让方向看到了她近乎光头的样子。方向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育珍却显得特别尴尬,方向走后很久她还在懊丧,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在我看来,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一点奇怪了。我有时希望育珍奇迹似的好起来,一切回到原状。有时说来奇怪,又会想到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即使是方向就此离去也罢。

直到过年后育珍提出要住到方向家里去,走完最后一段,方向犹豫之后婉拒了,我觉得育珍才从一个梦里醒来了。虽然如此,她并没有责怪方向,而是回到了从前我熟悉的那个样子,接受了发生在身上的事情。这似乎倒让我松了一口气。方向仍旧抽空来看她,她也仍旧戴上发套,毕竟季节也变冷了。一切看起来并无什么变化,被维护得好好的,但又很不一样了。

从那时起,育珍开始渐渐谈到自己的身后事,最终离开时希望清静,不需要麻烦别人,只让我陪在身边。

想到育珍可能不会再清醒过来,我还是通知了方向和她的家人。方向到来不久,育珍的妹妹来了,奇怪的是,育珍前夫的姐姐也来了。育珍病重时她就经常前来,带着自己的儿子。完全不需要她们出现,她们却仍要留在这里。育珍说过,这个前大姑子母子家境困难,孩子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受到她的资助,她们大约是报恩的心情。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育珍再醒过来,看到这些人围在她的床前,包括方向,甚至包括我。虽然我是她要求留下来陪伴的。在那个她决意单身踏上的世界里,她不需要任何人。即使她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念想。

那天晚上,育珍還断续地醒过来两次,但都是弥留状态,并不认识眼前的人。所谓醒来是指脑电图上的曲线在缓慢消逝之中重新出现起伏,向上攀升了一段,显示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放下。我想起来了一个一个医生伯伯,他也是得了癌症,自己很懂治疗,临走前求生意志很强烈,直到完全失去意识之后,脑电波的起伏仍然很强烈,隔一阵就会在屏幕上划出高山深谷的锐角,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让人想到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那段弥留时光因此显得特别漫长痛苦。育珍的脑电图曲线虽然也波动了几次,可是非常轻微,没有到达锐角的程度,像是微风鼓动下水面最后的涟漪,慢慢地也就消退了。如果说大脑皮层深处还有什么放不下,譬如说一直蒙在鼓里的父母,或是在国外读书的女儿,也被育珍自己节制放下了。

大家都没有发出声音。我握住育珍的一只手,似乎感觉到还有一点点脉搏,此外也不能做什么。病房的窗帘透进微光的时候,屏幕上的曲线终于完全平坦,变成了一条零度的直线。握在我手里那只手也失去了最后的温度。这时我知道,育珍终于走了,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去世。

早晨的菊厅里空空荡荡的,来的人不多。毕竟虽然育珍在发病之前找到了工作,但并未正式入职,以前的纺织厂她又辞职多年,没有单位的人来送花圈致辞。离了婚,缺了婆家这一支。家里的父母又不敢告知,只能是零星几个亲戚朋友来送一场,免得过于孤单。方向没有来,可能他觉得到场身份尴尬,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送了一个敬挽的花圈。我也送了一个,写着“挚友早逝,永远怀念。”育珍的妹妹和弟弟也送了两个。最主要的花圈,是身为女儿的田田送的。

田田已经从美国回来一个周了,育珍临走时,嘱咐不要让田田在场。这次告别仪式,是母女最后见上一面了。她倒是没怎么哭,像是她以往一贯的性格,在有大人的场合不引人注意,或许因为她练琴太久,人也有些过胖,不愿意移动,有时忽然来两句冷幽默。

田田的爸爸也来了。

我们按照固定的套路,绕着敞开的灵柩缓缓移动,看着躺在当中的育珍。育珍和我们之间隔了一道花圃,这些花是不会换的,一天当中要用在十几个人身上。说不上育珍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什么都不一样了。我也参加过两次亲戚的告别仪式,这种时候总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心情也弄不明白,所以才用千篇一律的哀乐来代替吧。有时甚至觉得这种仪式完全是多余的。我想这也是田田没有哭得很厉害的原因,虽说她的眼睛是湿湿的,带着一点红。我想也符合育珍的意思。

育珍穿着她生前比较喜欢的一套浅色套装,就是她在幼儿园上班穿的。上半身搭了一条杭绸的披肩,这是她去杭州旅游时在西湖旁边买的,是她最喜欢的一条,上面是彩色条纹的图案,像是雨过天晴时的彩虹。育珍说她那天在西湖边看到了彩虹,随后就买了这条披肩。昏迷之前育珍嘱咐我,换衣服的时候,一定要给她穿上这条披肩。

圈子转完之后,人们陆续走出菊厅,田田爸爸却停了下来,他走到灵柩正对面,向着菊花簇拥中的育珍弯下身子,端端正正鞠了三个躬,又走了出去。

工作人员麻利地从后门出来,将遗体推离了告别厅。我们忙着将花圈拿走焚烧,等着一会去领骨灰。育珍的弟弟一瘸一拐地先走了,我一手拎了一个花圈,是田田和育珍的弟弟送的,田田拎了我送的那个。走到焚烧炉那里,看到这些昨天晚上才扎出来的花圈被焚烧,青枝绿叶变得卷曲焦糊,发出噼啪的响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又想到这会儿育珍的情形。

一会通知亲属去领骨灰,我和田田、育珍的妹妹一起去到骨灰室,见到一个铁盒子,里面是刚从炉膛里取出来的育珍的骨灰,工作人员让我们捡一些装进骨灰盒。骨灰带着没有褪尽的温度,正像传闻的那样烧得并不是太细,几乎都不能算作灰,只是一些粉碎了的骨头渣子罢了。我们默然地捡着骨灰,这时田田忽然问,妈妈的骨灰怎么会是彩色的。

我吃了一惊,仔细一看,骨灰确实带着一些彩色,像是骨头本身的颜色,并不是所有的骨殖都有,但确实有一些是彩色。我问工作人员这是为什么,没有得到解释,心里也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育珍的骨灰。忽然想到,原因是那条彩虹色的披巾。纱巾随骨头烧化之后,颜色渗进了骨头里面。

这倒又是一件符合育珍心愿的事情,她在那边可以一直披着这条彩色纱巾了。

在殡仪馆存放好了育珍的骨灰盒,我带田田和她爸爸吃了个饭。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吃菜的间隙,我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当初的风采已经几乎消失干净了,大背头还保存着一点遗迹,花白的发际线也完全散落,他看上去比育珍老得要快得多,透露出他离开那家工厂之后,也经历了不少。眼下他在一个亲戚开的运输公司里做点什么,这次也是从山东赶回来的。

我不知道怎么看待眼前这个男人,因此也只能埋头吃饭。田田比平常更沉默。他要了一瓶啤酒,我们俩都不喝,他就给自己倒上了。

随着啤酒下肚,终究还是他打开了话头。他先是问田田在国外的一些情形,田田也不怎么搭理他,再吞吞吐吐说到自己眼下的一些境况,又开始提到育珍“你妈这个人吧……”,那种特别的腔调,使人想到他在舞台上报幕的过往。他提起两人之间的一些琐事,语调啰哩啰唆又空洞无味,让人昏昏入睡,但是我忽然感覺到,第二杯啤酒下肚之后,他的话虽然仍旧是鸡毛蒜皮,却渐渐出现了一些迹象,让我有些不安起来,似乎他是在围绕什么兜圈子,有时试探着靠近一下,又离远一点,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在这样做。终于有一下他提起了话头:

“其实我跟你妈这事吧,也不能全怪我……”

像是条件反射地,我立刻抬起头来直视他,让他清楚地明白我的意思,是在断然阻止他说下去,吐出育珍那次在浴池里对我提到的那两个字眼,尽管我全然不清楚,这两个字眼背后是怎样的内情,也是这一刻才确信,作为丈夫的他知情。

他领会到了我的眼神,原来在啤酒作用下活跃起来的眼神变得窘迫,半截话在喉咙里止住了,这想必是他特别不习惯的一种情形。田田这时也有了一点反应,略略抬头看着爸爸。他的喉结动了两下,有些困难地把后半截话从原来的由头上离开,像他早年报幕遇到什么意外情形那样,看起来是接着往下说,实际是用另一个话头来救回了场面。

“你妈要是一直跟着我,她不会去世……”

这句话也让我觉得很不中听。我想到他先前在告别仪式的结尾,独自对着育珍遗体的三鞠躬,当时觉得有些感动,现在又觉得像是在舞台上表演,毕竟旁人还是能够看到。但话头转到这上面,好歹是把田田的注意力转移了。他开始说到育珍离婚后的一切,几乎都是瞎折腾,没有遇到一个好的男人。似乎他也知道育珍遇到婚骗的事,打算顺带抖搂出来。不过好歹他还是点到为止。不论如何,他把话头转到这方面,我算是松了一口气,育珍的这些事情,田田不是完全不知道。她也带几个男人回家去过。就在育珍遇到那个婚骗,一头扎进去的时候,田田曾经在一次去回民街吃饭时对我说:

“妈妈的后宫又换人了。”

她是夹住一根滑溜溜的酸辣粉条这样说的,似乎正是在这种不能分心的时刻,她能够对一件完全不想干的事情下一个准确的定论,让你没有办法去反驳她。那天是田田的期末考试日,育珍却要忙着去和那个骗子见面,因为已经有几天没见了,只好让我陪田田先吃个饭。

这个字眼从半大孩子的口里说出来,还是让我接不上话,我想到这些年来,田田曾经目睹或者听说了母亲换过的多少男朋友或者相亲对象。偶尔育珍把男人带回家时,在那套并不宽大的出租屋里,田田也可能听到过某些动静,即使是她在用心弹那架立式钢琴的时候。没准她在按下琴键的时候,双手的指头会暗暗计数,妈妈的男朋友是否已经超过了八度音阶的数量。

田田和我一样,没有见过那个骗子。对于妈妈的对象,她像对于生父一样不关心,只是和方向见过一面。这次如果不是生父要求,田田也不会和他一起吃饭。说实话我也不大清楚他约这顿饭的目的,虽然他说自己现在境况不错了,仍旧没有对田田在美国的费用表态。大约就是看一看女儿吧。我觉得在端起啤酒杯之前,他也还没有准备要把那两个字眼在女儿面前抖搂出来,虽然不说出这件事,这么多年来他一定非常难受。

他请了这顿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也有一点点不安,感到这件事情对他或许有些不公平。他在育珍遗体前的鞠躬,毕竟也算一种心意。

我和育珍的妹妹一起,在北山脚下看好了一块墓地。相比起险峻的终南山,育珍喜欢坡度平缓的北山,有一年我和她一起来这里的一个度假区住了两天,度假区就在山坡下,有大片起伏的操场,我和育珍还骑了马。查出癌症之后,育珍就说自己要埋在这里。育珍的骨灰在殡仪馆放了两年,两年中父母都过世了,也埋在了这里,育珍的骨灰随后才落葬,算是附从父母。父母去世之前,始终不知道女儿已经先他们走了一步。

骨灰落葬的那天,是交秋的季节,墓园停车场里没有几辆车,地上落了好多成熟腐烂的柿子。入口处凑着好几条小狗,搞不懂哪里来的这么多狗,它们在死人的地盘上能找到什么,或许是一些人上供的馒头点心之类吧。墓园入口是深深的树篱簇拥成的甬道,头上几乎被遮严了,气氛立刻和入口外边区别出来,如果是一个人走在这里,背上难免会有些发凉。即使是头顶一片叶子的飘落,也会让人觉得有点不寻常似的。

田田手捧着妈妈的骨灰盒,毕业回国后她在一个教育机构里找到了教钢琴课的工作,也交了一个男朋友,只是人还是显得胖了些,显出她不爱活动。骨灰盒还是有些沉的,我不知道她抱着会不会觉得累。到了墓地里边,气氛倒是又有些开朗起来。

工人已经挖好了浅浅的墓坑,落葬的过程很简单,我们没有带花圈,把几束花搁在了墓碑前面。新打的墓碑,写着女儿田田泣立,黑色大理石上两行白色的字体,表明了逝者的生卒年月,简单地叙述了生平。字数和生卒年月的间隔一样,比起周围大多数的墓碑,和紧邻的父母,都显得少了一点儿。这就是我的朋友,方育珍,留在世上的最后记录。

我们在墓地旁边逗留了一会,算是最后陪伴一下育珍,虽然我知道此后还会常来。晚秋淡淡的阳光照着,显得很安静,有一分残留的温暖。前一阵西安一直下雨,似乎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等待,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个好日子。育珍的妹妹忽然感慨起来:

“姐姐这一辈子就是活得太累了。要是她少操一点心,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走。”

她的女儿却反驳说:“大姨这一辈子好着哩,是为自己活。”

田田没有出声。不知道对于母亲,她的心里是怎么想。这次回国后,她还没有去见过父亲。我又想到了从前的方向,想到在那次两人单独吃饭时,田田说到妈妈的“后宫”那句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我的朋友育珍。

责任编辑: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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