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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诗歌现代性的八个问题

2020-04-29李瑾

延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思维

李瑾

诗歌和思维

诗歌是一种不可以被理解或完全理解(拒绝捕捉)的思维,也就是说,诗歌固然是需要读者的,唯其有读者,诗歌作为内在个我的外向表达才可以被感知。但是,内在个我和外在个我并非一致,两者间的事物关系,决定了诗歌作为语言是可理解的,但作为思维是不可理解或完全理解的,因为语言只是间接的表述,它无法提供一个人思维所需要的全部词汇,何况,创作过程本身就是“噪音”。当我们读到或听到一首诗歌时,得到的只是系列表意的符号,而非具体的/抽象的思维。思维的最大特性在于,它是个人的,无法体现出某种普遍性,无论两个人创作出的诗句多么一致,思维永远不可能是同样的。

这也间接表明,差异导致了诗歌的永在。

话说回来,诗歌作为内在个我或知性的图式化,其实际过程既难以发现,也难以展现,我们察觉到的只是知觉,一种被视觉、听觉转译了的情感。不可否认的是,诗歌是内心当中进行的无止境的对话。这个意义上,诗歌自沉思开始,至沉思结束,其中的愉悦只有“在思维者”或者说诗人才可以觉收,外人无从知晓:我们获知的只是语言、文字和由其构建起来的精致的“感觉”,无论从诗歌中获得了多么大的精神享受,我们都落后了——诗歌不是知识和真理(这些都是过去式),而是“将来的状态”。

诗歌本来是不可说的,对这样一种沉思性思维,本不可以轻易置喙而需保持沉默,诗人更当如此。因为一旦说出/写出,内在个我的差异性就消失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是,当诗歌表达的情感是大家的,“我”在哪里,思维又在哪里?显然,诗歌是思维之中而非之外的东西,除了内在个我,他者对诗歌的理解都是一种转译或再创作,你无法期待一个讀者还原作者真实的内在。这样,作者和读者永远在真实世界和非真实世界不可协调地对立、隔离着。对作者特别是他的内在个我而言,他者进入的完全是一个不同的心域。这里,并不是否定对诗歌的认知或欣赏,而是说对问题的洞识不能取代思维。通俗地说,假如说诗歌是一种本能,认知或欣赏是一种能力,两者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壤云泥。

必须看到,诗歌的存在和显现并非同时发生的。内在个我感受到诗歌的存在时,他人尚一无所知。尽管诗歌和哲学同一源头,但诗歌的存在和显现与哲学的完全不同,因为哲学的需要一个他者作为先决条件,但诗歌作为沉思性思维,是完全内在的,不需要一个显性的接受者——请注意,我一直使用“转译”这个词汇涵定读者,诗歌不是纯粹的主体,纯粹的主体需要客体的存在,由此保证主体的客观实在性。诗歌和人/哲学不一样,诗歌存在于世界,但不属于世界,它只能感知,不能被感知,也就是不依赖于读者更不会主动去服务。尽管对内在个我而言,诗歌存不存在都不影响世界的存在,但性质却完全不同。一个诗性的个体眼中的世界,是一个自我表现支配的世界。诗歌消失,意味着某种思维的湮灭,纯粹的生物性个我世界的显现,是客观的,而非实在的。

对诗歌的理解——其实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理解——完全出于错觉,诗歌的显现本身就是假象,而我们则试图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对应。当我们阅读诗歌时,诗歌早已完成,内在个我的思维也完全沦为纯粹的功能冗余,这么说,还是一种让步,因为,生命是内部的东西在外部东西中的显现,思维却不是,思维无法显现,显现的是物质——客观化了的思维诸如语言文字之类。思维不表现为任何东西,只表现本身,思维是内部生活,无论与外部世界纠葛多深,都不会再现,特别是本质再现。诗歌稍纵即逝,我们眼中的诗歌不是显现,而是“我”的表现,对原作者的重新加工和意义赋予。

这就有意思了,我们看到的诗歌究竟是什么呢?因为仅仅套用一句转译或再加工,无法说明诗歌之美在我们内心荡起的涟漪。诗歌能够被感知,说明在内在个我和他者之间存在必定的中介。是的,可以把语言作为实现“可感知的外部显现”唯一方式,不过这种界定过于模糊,绘画、音乐、舞蹈都是语言,都会带来审美情绪,为什么我们感知到的是诗歌而非别的艺术样式?必须重申这样一个前提观念,思维是不可以传递的,诗歌也不可以。但是,每个个体都是思维的我,思维之中存在种种约定俗成的隐喻,这些隐喻在时间之外又在其中,当我们获得诗歌的美时,我们得到的是隐喻给出的不受阻碍的精神体验。人不是语言,思维、隐喻也不是,但这些神秘的、不能被阐明的活动却始终存在主体的意向化,一首诗歌能够转译、再创作,根本上在于诗歌这个客体通过意向性内化为意识世界的主体,我们所说的理解、诠释和意义的发掘,就在于意向性的捕捉。无论这种意向信念是否正确,无论我们感知到的东西在被感知前多么独立,我们认为自己抓住了它——诗歌由此成为不证自明、不言而喻的承认。

对诗歌最大的误解在于,我们把对诗歌/思维的理解当成了推理。思维是功能性的,具体落实到字面上的诗歌(物质化了的)则是实在物,两者无法完全相通,而且,语言也好,隐喻也罢,并不能提供一个性质相同的类比物,于是,诗歌只存在于内在个我中。但是,哲学上,不管诗人多么伟大或卑微,他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我们共同的世界绝不是“外邦”的,这样,借助推理而得的诗歌永远存在下去并得以保全就成为可能。

无论如何,这也提醒了我们,面对诗歌,还是要谨小慎微一些为好。

诗歌和价值

如果仔细加以体味,诗歌是身心不和谐而不是和谐的产物,也可以说,诗歌是人类特有的神经官能症。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由没有价值/意义的物理事物及其运动过程形成的有机系统,一切自由行事而不被干涉——即便相互冲突,也是自然而然,每个事物都在自己的领地独立存在着。但是,恰恰是人这种目标区域的出现,打破了平衡,他们主动切割价值范畴和事实范畴,并加以细分,由此造成对其他事物乃至自己的僭越。这种冲突难以调和。当人类突然发现连自己的理性都解决不了上述矛盾时,诗歌就产生了。

或许我们对诗歌的产生根源会有进一步追问,解决冲突的办法不是有很多么?天人之间的冲突,有“神”或宗教;人人之间的冲突,有制度,诸如此类。而且,它们也会赋予生活世界真、善、美啊——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宗教也好,制度也罢,本质上真的就是道德/精神上的而非工具性的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因为生活世界本来是自为、自洽的,而宗教或制度的出现,完全否定了人人以自己的方式求索和实践的可能,也就是说,取消了对所有人天然之尊重进而激起了内在的不平等。生活世界本来是自然的,而今强制为工具的、机器的,亦即宗教/制度以干预现实、强行赋予意义的方式,制造着束缚人的壳。由此,自然没了,强行把意义经由世界这个庞大系统转换成为另外一种意义,这个意义虽是必要的却并非生活所必需的,且是对立于人类本身的,世界被魔咒化了,世界只是一个因果机器。

迄今为止,诗歌都是一种“怨”,哪怕是最豁达、通融的愉悦也会面对种种否定,这种“怨”不是来自别处,而来自本心对生活世界的有机反馈。通常认为,诗歌是语言的、文化的,未必如此吧,如此界定恐怕无法解释她的失败,因为即便两个出身完全相同的人都会吟出不一样的喜怒哀乐,何况不同阶层的人都可以以之抒发性情,当一个暴君满怀仁慈地陈述自己的功业时,诗歌的真、善、美还是本质属性吗?这说明,在诗歌背后潜藏着被目的性殖民了的病理区域,人类身上根本不存在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恰恰是两者之分裂潜入甚至改造了我们的细胞和肌理,让人生而非人。

必须严正地指出,无论前现代还是现代,都不存在诗歌的统一“音韵”或一致价值,甚至可以说正是强行意义的出现,造成了价值的分化甚至分解。事实上,宗教/制度的最大恶果就是以赋价值的形式去价值化,因为不可否认,一种总体性的、一以贯之的统摄将使生活世界弱化、微化进而被贬斥,我们不得不被动地看到,知识、信仰乃至诗歌都不是个人的,而是一种整体要求和系统规范。难题在于,去神化和无制度化问题也很严重,主体性的建立和“天”的建立并无二致,由于人主宰了“天”,不同的主体试图将自己的逻辑强行塞入他者的结构之中,人类自设的图景不得不面对数不清的神圣,而更高的“普遍”一时不能产生,优美的堕落降临了。

我们大约可以看到,诗歌一直在客观化和主观化之间摇摆,这是价值强塞和退出不停波动造成的。不必讳言,诗歌是个人心域的自私表达,无论掺杂了多少非人格化的东西,她都包含一種主观理性且以之捍卫内在个我的尊严。不过,我们的生活已经是生活的剩余,它与我们息息相关又不断背离,从而将我们扔进一个被异化的黑洞之中。由此,在判断诗歌究竟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与内在个我分离的还是与共同体结合的这一问题上,恐怕难下结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每个人都只能在一个整体中才能获得自己的形状和声音,诗歌也是这个样子。

因此,如果我们在诗歌中表现出或体验到衰败、颓废、无力或没来由的愤世嫉俗,就不必奇怪了,这是因为诗歌失去了动力,换句话说,即内在个我失去了目的,也没有对目的的回答。这也意味着,诗歌和她的出发者——人——一样,有自己的宇宙和土壤,当她拒绝,表明诗歌在“死亡”或放弃:那些理所当然的、自在的最高价值被视为设定的、人为的,怀疑和否定一切“是为”真理。这不得不让人得出如下结论:超感性领域的腐烂不能都被视作生命目的的简化。落实到诗歌上,则出现种种以不得干涉为由发出的私人呐喊——“写”即是真理,即是存在,即是一切的一切。这种思想无疑契合了事物没有绝对属性的论调。

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诗歌最大的不自由是获得完全自由,一旦如此界定,诗歌将会放弃全部规定性。不过,我们也会气馁地发现,一切价值都是被设置的,甚至有预先性,至于这种设置是自为还是他为,倒是可以探讨。毫无疑问,诗歌是一种存在者,而一切存在者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占有自己,并声称这是正当的,否认这点,或者不从这点出发界定自身,存在者即失去存在的意义,遑论诗歌。由上可知,无论价值的设置是“何”为的,承认至为关键,诗歌最缺乏的是相互认同。一旦缺乏认同,人只有孤独地和自我待在一起,而诗歌则只是一行行自我审读的文字,连最起码的情感都荡然而无立身之地。

我一直觉得,诗歌和价值的关系纠缠不清,甚至无从评判,因为价值一旦占领了诗歌,就是独一无二、不可置疑的僭主,诗歌和内在个我无疑会沦为牺牲品。而诗歌一旦失去价值,或者纯粹为诗歌而诗歌(这也是一种“价值”),她就会背叛一切,直到把自己粉碎至死。不过,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并非没有意义,因为讨论恰恰是人的起点,自然也是诗歌的起点,一切存在者都必须让“必然”在各种立场中作出抉择。

不得不说,诗歌存在一种致命的现代性自负,这多是更自负的人赋予的。悲哀的是,赋予的越多,诗歌越没有深度。

诗歌和暴力

必须正面这样一个事实,人类要为同样性和多样性承担责任,多样不仅仅意味着恶意,而同样也不仅仅是故意的恶意。总之,人类社会一直呈现出无知的军队在黑夜中混战的状态。我们总是强调诗歌是“天”启的、非人间的,这么做往往忽略了诗歌的恶的一面。诗人本质上是秉持“除了自己,有时包括自己,都是他人”的理念,这种纯洁性事实上乃单一身份的征兆,一旦诗歌是排他的——其实,排他即诗歌——就会孕育出暴力。这个说法并非耸人听闻,人类历史上一切“革命”的启蒙,都从诗歌开始,当然,这只是一种价值范畴。若考虑到诗人是语言敏感的守护神,我们悲哀而又欣喜地发现,鲜明的界限就是暴力的起爆点。

事实上,诗歌和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没有一首诗歌怀揣满意而生,抱怨乃诗人的禀赋。需要指出的是,诗人只有诗歌这一个单一面目,但是,他又被强行塞入一个又一个身份之中,这两种界定都包含束缚与自由——诗人由此成为完整的撕裂体。而且,诗歌自其出发,就充满命运的幻象:她多么渴望认同,又实际上拒绝了。诗歌于此化身一个操纵者,她让怀揣利刃之人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无论我们怎么分析和辩驳,都不能推翻一个诗人的坚固信念:我,永远是对的,且是弱者。很少有人注意到诗歌的对立性特征,诗歌即鸿沟,她横亘在“我”与他们之间不可逾越。

诗歌通常被理解为自我实现,一个诗人要做的是借助诗歌发现自己,这包含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我只希望自己怎么看待自己或试图让他人按照自己的句式看待自己,而从未想过某种妥协,我如何看待他人或者在人际中做出调适。诗人是天生的身份归类者,这种善于将自己和他人画圈子的做法,本身即是暴力。世界上存在无数种归类法,诗歌的往往最无辜而纯洁,因为没有多少人能够看出崇高的诗歌中蕴含着简单性分裂。诗歌一旦将“我是对的”列为世界史观并强行推及他人,结果自然事与愿违。当然,诗歌并不必然只有排他的动机,她完全可以不攻乎异端,这取决于是否能以多种方式看待自己。无论如何,我们要清楚一点,人性和世界一样是丰富多彩的,不能否认诗意栖居,但一旦以诗性要求“我”之外的一切——多么粗糙的格式化啊——暴力一触即发。

毫不意外,诗歌乃一种经济学,她暗含“人是只有自己的人”的假定。而且,她只有单一的选择,面对和他者的共识时,在目标上倾向于“我是你的共识”。这种狭隘的公式化做法不像是理性主体所为,但在诗歌这里,出发点是谁的理性、何种理性。我们往往发现,诗人要么不屑于辩护,要么言辞激烈,这两种极端都表明他只接受一个单一/偏见的世界,不容分说。有意思的是,这一现象背后通常都有貌似深刻的精致理论予以支持。一般而言,人们将民主定义为每个想要说话的人都张开了嘴,诗歌不是这样的,诗歌只会执拗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且歇斯底里。如此一来,基本不存在对话的可能。这个意义上,诗人是不是拒绝交流主义者呢?

诗人的独立性在于,我之外之人皆“泯然众人矣”。或者说,诗人甚至倾向于将自己视为“他者”,亦即“我”和任何宣称主体的人都是对立的——这显然是诗歌宗教激进主义者“所为”,诗人虚构了如下一个真理:会写诗的人是高尚的,而我,则是唯一会写的人。一定记住,当你面对诗人的谦逊时,他正在展现自己的骄傲,诗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绝对的孤岛:你能进得来,他永远不会出去。而且,诗人通常会将自己视为地方的,任何一个矗立在他面前的事物都是中心的,都是被挑战特别是鄙夷的对象,以此表明自己是清醒的真理在握者。有意思的是,诗人将这种地方性当作自己的宇宙——承认地方性,却从不否认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我绝不否认诗歌革命的一面,诗歌往往是一个时代的第一声呐喊,她有义愤,有人道,有抗议,甚至诗歌本身也是自己的受害者。问题在于,诗歌是否允许他人自行其是,是否能够承担理性选择之责任,是否以自由看待自由的一切?如果不能,诗歌作为一种思考的自由,一种温柔的认知是否还能担得起这种称谓?!要知道,一旦诗人将自己当作诗性个我,他人皆是非诗的,“人”这种动物将被彻底归类和抽象,人也就彻底丧失。诗人将世界物化乃至物化之所以会是可能的,就在于他是唯我的。可以想象,从来没有一种工具像诗歌这么简单有力,能够将世界化为我和我之外两个大小完全不等的区域。

现在,不必奇怪这样一个事实,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革命者;也不必奇怪,那些身怀种族、身份和地域的人会写出一行行优美的诗歌。当然,诗歌的暴力性会引发一个追问,这种艺术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因为一些世界上闻名遐迩的诗人甚至还是种族大屠杀的“操纵者”、“剩余者”。显然,无法回答。我只能说,诗歌本身就是天使和恶魔的混合体,当诗歌在表达自己时,她会突出一种属性而忘记另一种属性,亦即以片段性逻辑突出塑造某种突然而至的优先。这么说来,按照诗人的眼光,诗人总觉得自己发现了或解决了暴力,而不是制造了它。

我需要总结下探讨诗歌与暴力的目的。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更多的区块容纳我们,一定有更多的门供我们出入,面对一种将世界单一化、狭小化的倾向,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有无限可能。而对于诗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宽容、自由或者选择,而是要注意自己不要被自己撕裂。

是的,这是一个力所能及的世界。

诗人和知识分子

将诗人与知识分子联结起来讨论,貌似是一个无聊而冒险的话题,诗人即诗人,何需必为知识分子?或者说,知识分子必然就包括一个吟咏群体?惯常中,由于对知识分子的定义过多过繁,以至于讨论这个话题时会陷入迷乱,究竟在哪个层面上展开,是首先要做出的抉择。显然,知识分子虽然是知识群体,但不能将具有知识的人都当作知识分子,假如定义过于宽泛,无疑会失去讨论的意义。进一步说,知识分子虽然是知识的生产者,但一定有一些更有独立的标准让其建立起自我。知识的提供者并不能界定知识分子,“漂泊”一词也不能。在这个分工日趋复杂、多元化被当作最高意见的时代,没有一个人是有根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无根的,人人皆是精致的漂泊者,知识分子又何止于在动荡与平静间摇摆?

就个人而言,我更倾向于知识分子是一个立场的制造人。必须指出,无论如何界定知识分子,這都是一起精神/灵魂事件,因为知识分子构成了人类的良心。如从这个角度展开讨论,诗人显然就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国度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他们追求、维护的从来不以实用为目的,假如他们将自己交给一个眼下的时代、一个物质化的组织而不是服膺于形而上的激情,诗人或知识分子都不是一种恰当而完美的称呼。如把自己交给眼下,他只是社会潮流中的一个专业人物;如把自己交给组织,问题来了,他不过是一个发言人或傀儡:这么做,都会让自己沦为讨好谁的某种象征。

当然,不必要把立场视为一个真实的情景,也可以是一种隐喻。我们都知道,诗人是情感动物,而诗歌是心、是性,诗人/诗歌本身就是一种立场、一种灵魂。换种说法是,诗人的身体乃自我的中心,当我们将一个人命名为诗人,意味着身体不是单纯的空间或位置,而是有目的和任务的——它代表了个人与社会的整体关系及其回音。诗歌是一种身体语言,亦即一种习得的无知的延伸,时间和空间通过诗歌表达出来,就是立场。提起诗人,都会知道这是个天生的敏感者,诗歌是第一顺序的自然反应,这种反应不仅仅是语言文字,而是一种存在,存在即立场。

这里,不必忌讳这样一个事实,在社会这个现实性存在中,人类是无法认识自己的。即便认识了,也无法左右。通常,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代表了一种正常生活。而诗人的作用就是通过发现自己来发现众人——诗人唯一的道德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中没有安适感,他必须通过将自我边缘化获得中心性位置:我感知的世界是错误的,我想象中的是正确的。诗人只是自己的公民,显然这与知识的生产无关,因为知识在巩固某种图像,而诗人试图破坏它。当一个诗人沉浸于一首诗歌中时,意味着他正自目前状态下解放出来,也就是说,诗歌是诗人自救而不是驯化的产物,诗人对眼前永远是小心翼翼的。

不过,诗人虽然时时刻刻在制造立场,但他的不满和挫败感极强,灵魂主义者最大的问题不是丢失灵魂——一个真正的诗人永远不会失去自己,而是灵魂扭曲。最简单的说明是,当商人将商品奉为神,诗人一边孜孜以求,一边嗤之以鼻,面对市场如此,对政治的两面性更是不在话下。我们都知道,即使诗人不是自我流放者,他也是边缘的囚徒。多数情况下,诗人是一群“能力”低下者,将自己边缘化似乎是一种本能,这意味着,诗人的情绪、情感波动和偏见本身就是内在的选择。我倾向于置诗人中的扭曲者而不议,否则,将会亵渎诗人这个神圣的名词,但必须声明,选择一种安全的、正确的、温和的立场的,不是诗人,当然也不是知识分子。

有意思的,诗人都是非政治主义者,坦白说,不能将古代那些侧身朝堂的诗人视为诗人,他们还不懂得政治是众人的事情。非政治主义者的意思是,和政治保持足够远的距离,随时随地非议它。这也表明,诗人无法面对整齐划一的生活,诗人从没有必须服从的绝对律令,包括“天”。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值得相信”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职责就怀疑和反对并表达自己的看法。诗人也是,前文已隐约表示,诗人的情绪、情感就是看法,诗歌中的自己永远是孤独的、个体的,那种试图寻求知音的诗歌只是文章而已。这个意义上,诗人就是解放和启蒙的代言人,他不会服从一个固定的牌位,包括自己。

还需说明的是,我们不能把诗人/诗歌教条化,一旦如此,则无法存活。诗人的立场是流动的,因为本心永远变动不居,而且,诗人也不是某种理论的热情阐述者,诗人如果拾人牙慧不仅仅是因袭,而是彻头彻尾的堕落和自侮。必须指出,诗人要回避如下倾向:激情澎湃的理想主义、义正词严的道德主义、冷漠独居的犬儒主义、事事而非的玩世主义。诗人若一味感情用事,首先失去的就是自己。也就是说,诗人永远处在青春期,但不可一直怀有青春期心理。不过,事实往往相反,诗人并不是一个心智成熟者,一个只服从于自己内心的人,往往更迷信外在的“天”。

现在,我气馁地发现,将诗人和知识分子放在一起来比较,很难得出令人兴奋的结论。他们之间唯一的共性是立场制造人,提供某种立场并随时打破它。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当然,知识分子是一个更广阔的范畴,我们可以说诗人即知识分子,除了诗人,谁还会为这个无聊的世界提供那么多带有个人色彩的想法?

诗歌和时间

诗歌唯一的主题是时间。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生命只是一个稍纵即逝、无暇顾及的时间点,既缺乏继承人,又缺少同情者,我们所说的目标又是无法延伸的,故而诗歌代表或捕捉的只是当下一瞬。虽然诗歌对时间这个整体性之线性无能为力,但她可以作为一种完成性力量实现人和生命的对接——诗人正是通过诗歌将自己感受的时间在过去和未来的节点上合拢。这么说来,当我们执迷于诗歌之抒情、叙事,实际上是在表达对时间的恐惧和不满。

不过,一个确切的逻辑性事实是,如果我们想要理解时间的意义,恐怕先要“死”一次,否则永远无法体验时间究竟是向死的自由还是过去式死亡。要知道,唯有死亡才能给时间以生命感,当生命获得了时间上的节点——只有死亡具备这种能力,诗人才会给自己选择一个无可奈何的继承者/目标,这就是诗歌。严格说来,全部诗人的全部诗歌都是自己写给自己的墓志铭,都是在喟叹和尾随:我到底是自己的终结者还是牺牲品——一种欣欣向荣的不甘。

人只是一种时间现象,但诗歌不是,至少诗人是这么认为的,诗歌在诗人潜意识之中被塑造成某种“遗物”,虽然这算不上一种美德,却也有自己的价值,因为就时间而言,它是无法支撑自己的,诗人希望诗歌可以去掉现在的现时性,以获得延展性存在。我相信时间击溃了所有人,包括常人和末人,以及不停死去并获得重生的理论上的上帝。但人人都沉浸在现时性“灾难”中不可自拔——灾难的意思是,现时是不会继续的,一旦获得就失去,但我们又时时处在现时之中,而现在之现时不断否定自己,人便失去了依托,这是诗歌诞生的总的根源。

时间担任诗歌的潜在主角,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它的无韵律性,韵律不是节奏,否则时、分、秒已然规定了我们的此在和共在。“韵律”一词的关键在于“韵”,这样时间就有了生命感和生动感——时间不再是非时间的死亡和机械的肉体。无韵律性意味着时间是不良的,我们身处其中,时时刻刻体验到的不是舒适、安慰或愉悦,而是紊乱、掷离和撕裂。迄今为止,我们所有的烦恼都来自时间,也就是说,一种理念上线性的时间给人带来的全然是失向。这就有意思了,时间即便是客观的,也得依赖于人的体验,它为什么会置人于混乱、空洞而不顧呢?

现在看来,生命时间只是时间的一种主观形式。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生命时间无须神学和目的论也能运行——要注明的是,我将神学理解为诗性。若如此,生命时间和时间并无分别,甚至是一种非时间。生命时间是我们此在必须采取的一种可能性,因为它关联着消失和重生,这是人类最具感性意义之所在。由于只是一种主观形式,时间之倏去留下的自然是一个黑洞,一切思维都沉入其中不能摆脱,由此,人最终(逻辑意义)面对的不过是微小的、易湮灭的肉体,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就奠定了诗歌的酝酿,时间如何才能是积极的、可感受的,哪怕是短短的一刹那。

我们对时间的困惑在于,这个不提供在场性的在场者究竟在不在场,换句话说,我们的存在到底是不是可以存在的存在,因为世界和时间随时丧失,容不得质疑和商谈,哪怕死亡,都容不得人类换一种方式和节点,这到底为什么呢?诗歌追问的都是人类共同之追问,当我们对眼前的事物赞美、咒骂和无视,岂不是对我们自身最大的关切?诗歌是现时之反照,当时间/肉体被抽空了,诗歌还逗留在已过去的现时中运动着,也就是说,现时崩塌之后并没有全部离去,其中一部分在诗歌中获得了重生——这也是生命时间之所以主观所在。

这么说来,诗歌的伟大和功用在于将现时持续下来,尽管生命时间会放弃抵抗,诗歌也会失去即时性现时,但一时之生命本真可寄托些许,亦可部分把握。当然,若将时间绝对化,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时间最大的特点是去时间化,也就是构成时间的一切存在和“意义”都会主动消失掉,作为主观形式的时间以及时间引力的诗歌,自然无从依附。这个逻辑上,诗歌是无效的,我们预设的价值也是如此——人类作为时间的某个点都不存在,诗歌又能做什么呢?

好在我们还在现时之中,哪怕每个现时都是假设的。就目前而言,我们的惶恐、不适,都来自“时间之离”,也就是说,时间还是一分一秒地按规律前行,但却失去了“韵”,时间给我们的感觉不停地螺旋式加速——这恐怕是时间的主观症状,世界的不稳定和生活的物质化造成了时间的加速,一种并不存在却时时刻刻裹挟我们的意识轨道。悖论是,当一切拥挤在现时之中时,本该体验到淤积而滞的“慢”,但我们体验到的却是相反的,什么事物都脱离了掌控飞速向前,这仅仅是焦虑造成的吗?恐怕不是。因为我们站在某个节点回首往事时,总有一种逝水之叹:曾经的过往都集中在某个点上,让人支离破碎又自成一体。

必须指出,诗歌自然不只是“时间”这么简单。时间之快慢和去自身化都代表了一种认同,试图通过诗性的叙述获得有意义的存在,因为,即便一个非诗人之人,也能体验到“时间之离”摧毁了一切聚集,而人恰恰是最脆弱的聚集,不会有一种东西比人更容易失去,其中,死亡不过是一个必然的偶然时间,它的迷人和恐怖之处在于,我们都走向它,却不知止于哪一瞬。由此,我们去寻找时间的漏洞试图挽留自己。而诗歌,既是最大的漏洞,又是最弱的挽救:我们的现时正在成为此时,而诗歌不过是旁观且记录下其中的某一部分。

诗歌和死亡

诗歌和死亡一样,是少数人的特权,因为常人虽然会面对它们,却不去思考。死亡的必然让人放弃了关于它的偶然性探讨,诗歌也一样。任何事物,一旦沉溺于服从之中,意味着对自身的拒绝,这是令人失望的,也是可怕的——还有比这更机械和肉体的徒劳吗?

如果说诗歌是一种沉思,死亡则是一种行动,当二者结合(毫无疑问,诗歌是关于死亡的叹辞)便都具有了“神性”:它们作为行动着的人的权力,无疑获得了超越性的一面。必须要说,人是起源的顺从者,起源决定了人的精神是即将到来之物,一切规定性的普遍观念在试图说明,此时、此地特别此在毫不例外地被“童年”决定。而有意味的是,诗歌和死亡不约而同地从终结反向了起源,似乎线性时间是一个有机的闭合。不过,需注意的是,反向并非没有目的,其目的在于从被抛弃中寻找将自己立起来的事物。在诗歌这里,人的起源和死亡不是更迭,而是持续,当一个人谈到幸福时,健康的或者说肉体的存在不再是关注的目标,超人间的“归宿”才是诗性的、唯一的依皈。一旦诗歌将现时生命纳入“过去—未来”之中,死亡微不足道,他至少已经是自己的“神”了。

死亡的神奇之处在于,这永远是一个他者的世界,我们对死亡的体验永远来自他人的“体验”,当我们真正死亡,就进入别人的观感之中。于是,他者的死亡印证了我们的此在:死亡成了我们爱欲的乌托邦。吊诡的是,目前为止,没有一个诗人是在死亡中写作的,因为即便濒临死亡,他也是一种存在。这意味着,一切关于死亡的诗歌都是活的体验,都是以他者观照自己的结果。这是不是可以说,死亡的迷人之处正在于不可体验?

但是,诗歌是可以体验的,因为即便诗歌经过岁月的无情磨砺,我们依旧能感觉她的即时性在时间得到了呈现。显然,诗歌超越了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之上。某种意义上,我们描述的死亡固然是同质化的地狱,但死亡是无能的,它不能复制自己的现时,更无法描述自己的未来,但诗歌是可以的,诗歌可以让死亡获得延展,并从死亡之自我中逃离出来。死亡可以将内在个我剔除得一干二净,而诗歌恰恰可以保留,当死亡被他者闯入时,诗歌则得到了毁灭的幸福:一种被死亡驱离的内在个我借助语言,不息而永生。

不過,人不可能只停留在起源和死亡的中间线上,起源和死亡也不会剥夺中间任何一点的此在感,诗歌不同。诗歌是站在起源上往未来观看的,因此,语义中的死亡只是一个“知识”点,诗歌借助死亡这个点,对存在进行检索、解救和祈祷。这样,死亡不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过渡,一个朝向重生/储存性消失的过渡。站在死亡的临界点上,即便常人也不是时间的游客,何况一个诗人:诗人渴望未来有所到达,诗歌承担起了延伸和救赎的重担。

死亡在诗歌面前确实只是一个点,不过,如果说死亡还存在于空间之中,诗歌则摆脱了空间,并将死亡赋予了意义——一种和远方近亲的伦理关系。当此时和未来、此地和彼岸亲缘化,一切都是现时的,未来和彼岸不但不令人害怕,还会因可以支配而产生无限喜悦。由此可知,时间的线性建制中,死亡决然不是肉体的沦丧和湮灭,新的形式和感知将推翻性定位生命这一充满幻灭意识的时间流,它会出现在“我”的现时和“他”的未来中:这多么令人期待,和一种宗教性涅槃一样,永生建立在一时毁灭之上。

那么,究竟什么是死亡呢?如果单单从哲学意义上说,死亡是生命系统所有的、本来的维持其存在(存活)属性的丧失且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的终止,或者简单地归结为,死亡是变化世界的终结。显然,目前我们的科学并不支持这种说法,所谓死亡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但是,诗歌是支持的。因为诗歌作为一种精神流动,不会臣服于徒劳的生命,也即是说,诗歌让人有面对死亡的能力。比如,一个崇尚杀死自己(和自杀迥异,自杀意味着放弃诗性,杀死自己则代表了可以自由面对“死”)的人,一定是超越徒劳生命的人:他绝对不是将药方神化至极的——做神学或药学的奴隶——他必然钟情于健康的绝对价值。

诗歌也是一种药,但这种药不是以健康为目的。诗歌的真谛在于其有一种搁置/牺牲内在个我的意识。诗歌和死亡之结合,在于死亡这种行动获得了内向沉思——人经由死亡之后,并没有丢失自己,而是重新发现了自己,这种诗性的馈赠来自死亡为自己赋诗:一个人借助死亡发现了自己不为已知的一面——死,是对生命的否定之肯定。进一步地说辞是,要想了解死亡是什么,必须借助诗歌这个内在个我的歌喉。这个意义上,死亡等同于诗歌——如果诗歌不能让人获得向死的力量,或者说,死亡不能让诗歌纵情欢唱,诗歌和死亡皆非其是。

还想再提炼一下,死亡不能仅仅理解为某个点,它是生命/时间这个连贯体的存在形式。生命是什么?生命和诗歌一样具有这样的包容性:容纳矛盾,且有能力解决它。否则,生命就失去了生命力,形同木石。诗歌的伟大我们已强调过多种品质,这里不妨再加一种,诗歌能让死亡撕掉面具露出温情的一面,也就是说,生命中比死亡重要、抢答且值得关住的事情多而又多。你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吗:一首诗歌的生命力高于芸芸众生?

这里绝不是奉行诗歌绝对主义,而是想说,诗歌比死亡更成功,更具德性,因为诗歌是自生命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可以储存的力。

诗歌不惧生命之凋零,这个不奇怪,诗歌是死过一次的内在个我,故而不知死亡为何物。

诗歌和批评

我更愿意将“评论”当作一种精神性疾病。必须指出,一直以来,除非两个反目之诗人,在诗歌中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评论,如果有,只是阿谀之词或无中生非——这被看成水平的体现,一旦诗歌中没有炫目的名词或挪移而至的“火鸡”理论,意味着一种拙劣的、不可原谅的失败。

事实上,对诗歌无厘头的肯定,是一种赤裸裸的精神暴力。不可否认,因他者性和陌生性的消失——这是熟人社会被信息社会无偿绑架以后的症状——过量的肯定性统治了人际间,诗歌这种“两个人”的事情,作为一种“表达行为”,似乎只能接受褒奖。理想的诗歌评论是这样的:通过接收(而非接受:接收似乎是主动的,客观的,避免了当面式的尴尬、冲突)否定性他者,获得免疫学上的自我持存,从而建立起真正的内在个我。也就是说,评论是诗歌的否定之否定。这意味着,诗歌/诗人作为一个有机体,为了获得自身的成长,甘愿且主动地接受否定,以避免败亡。

我想说的是,肯定和否定都是精神暴力,但肯定过多了,就会变成一种罪恶。诗歌在本源上当然是内部精神事件,只是我们必须谈她的交互性,亦即世俗化的诗歌,因为若不考虑受众,或者说,若不将诗歌定义为“两个人”的事情,就不能直观地评价她的社会意义——人类习惯了在交集中衡量个人得失。“两个人”的事情,意味着其中一人是他者,但是,诗人虽然认同这点,却坚持诗歌是私人语言,是私性神圣的,不须他人置喙。一旦评论发生,只能在一个比喻义上谈论诗歌——也就是必须按照诗人的意思谈,这样的诗歌评论,不是奏折派就是解释派,评论者只是诗人的喉舌,任何一种言语的“溢出”都被认为是恶意的冒犯,除非迎合他浅陋的、桀骜的自卑:不容许否定意见的诗人,无疑是脆弱的、不可理喻的专制。

但是,诗人忽视了一个重大问题。这种肯定是一种自我肥胖症,对他者的抵抗是天然的,但若过度依赖肯定,将会破坏诗歌的免疫系统,诗歌将会陷入依赖同类而死的困境。也就是说,当诗歌成为“两个人”的事情,诗人却坚持一个人的标准,诗歌除了自闭死,不会再有别的出路——根本无法想象,没有我他、内外和优劣之精神内涵的诗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甚至可以设想这是一种白色恐怖、和精神阉割,当然,最直观的说法是精神紊乱,一个不能接受否定意见的诗人只适合生活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他只接受饲养和参观。

这不能只埋怨诗人。必须坦荡地指出,我们身处的社会在如下状态中交替:要么是规训的,要么是自我的,处于中间状态的社会更令人崩溃,我们缺少可以接受的某种标准,“神”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这种状态的恐怖之处在于,我们是自己的雇主,却生活在种种“不允许”中,由是,脆弱和暴烈的自尊统治了我们的心域。或许会感到奇怪,这和诗歌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大了。这种社会状态下的个人是心态上只属于自己、主权上却属于他人的“半人”——不是超人,不是末人,而是徒劳挣扎、满心疲倦的施暴者兼受害者。这样的人,因混乱而无标准只能粗暴、粗率地接受一个声音:任何声音都因缺乏整体的认同而都是非我的,只有我的才是我的。这无疑是注意力涣散的结果。现在,诗人内心中因只有我,而衍生出一种精神暴力,不认同我的即是我不认同的,都是可鄙的。

这样的断言,恐怕诗人难以接受。需进一步解释的是,一个“半人”身处内外的撕扯中疲于奔命,他被种种信息包围又极力辨识自己的存在而失去了倾听的能力——当然,诗人只会倾听自己,这是一个非倾听的倾听群体,他们焦虑地盘旋于内心,并在各个圈子中游走,自我感觉良好,却得不到足够的认同。诗人多么盼望一种对自己极力恭维的态度,这个东西那么缺少,又那么难得,只有自己才可以提供:诗歌是诗人唯一能提供给自己而进行自我安慰的东西,任何指摘都意味着一种剥夺。

因此,我更愿意以“批评”一词代替“评论”,尽管“批评”本义上并不包含否定义,但词汇史赋予了它对事物的客观立场。必须指出,拒绝否定意见的诗歌/诗人与其说是个性的,不如说是去个性的,因为人类进步的一面若缺少否定的辩证,终将湮灭而自去生命。也就是说,上文提到的“半人”状态其实将人降格为自行其是、自我饲养的动物,这与“人”义不同,人在本源上是劳动的动物,一种拒绝改进的劳动除了四肢爬行还有什么?当然,不是提倡要内在个我回到社群种属控制的“云”或“大数据”中,诗歌毕竟是“沉思”的事业,将人演化为动物是不可以原谅的,无论以何种理由。

我们应当看到,对诗歌的非批评性评论其实就是将人当作动物,一种一触即跳的动物。显然,动物是缺少存在感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发紧张、不安甚至惶恐。诗人恰恰将自己置于这种状态。当然这种感觉也是现代社会“原子化”特征的投影,每个人都孤立无援,都依靠过度的表达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似乎印证了如此一个哲学状态,诗人在独处时最强大,在社会中最脆弱、最孤独。他多么需要一种肯定性认同,无论这种认同是怎样的毒药。

诗歌作为沉思,本不该和颂歌链接一起,哪怕是对自己的伟辞,只有否定才会让诗歌更加冷静——因为批评会让诗人冷静,让诗人自己接近自身。批评是一种启蒙,会将诗歌从一种状态带入另外一种状态。同时,必须认识到这一点,肯定是对诗歌的绑架,而非自由,也非生长。一个拒绝批评、拒绝作出批评的诗人,除了暴徒和歇斯底里的袋鼠,什么也不是。

诗歌和翻译

诗歌是不可译的,对诗歌的任意一种“翻译”都不存在,如果存在,也是一种暴力或伤害,这个层面上,诗歌翻译是书同文的过程,如果以我们自以为是的东西给诗歌命名,诗歌究竟是内在个我还是他者,谁又是谁的中心和地方,就值得认真反思了。我是在两个角度界定翻译的,一種是“理解的翻译”,包括创作和阅读,这是在母语(本源语)范围内对诗歌进行确认。必须指出,诗人的书写一定会偏离诗性思维,而读者的阅读更是谬以千里,无论他是否会沿着诗人的内在思维进行理解,都不可能还原诗歌的“即时”。一种是“字面的翻译”,这主要借助于非母语(译体语)对诗歌进行解构、重组,即按照诗歌的字面意思将其转化为跨语言的文化实践,我认为,这个过程完全与诗歌无关,只是试图提供一份蹩脚的说明书。

我坚持认为,诗歌是有自己的内在伦理的。诗歌是诗人利用自己的语言意识表达诗性思维的过程,在“表达”时,诗歌已经消失,诗人创作而出的作品都是滞后思维的再叙述,而非即时之思维,读者得到的文本更是自己的再创作: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思维实践获得对诗歌的认知。因此,无论理解的还是字面的翻译,都使用的是自己的“方言”,别说离诗人的“母语”很远,更不可能触及深层、深刻的个人语法关系,这个语法不是指语词组合和修辞过程,而是诗人的思维自觉——诗歌究竟在哪个意义上激发而出的,激发即是个人语法,而对诗歌的捕捉则是语言语法。某种意义上,个人语法和语言语法之间存在美学反抗——诗歌是局部的,我们非要让她抵达普遍,这是多么狂妄且不切实际的幻想。

假如我们不得不接受“字面的翻译”的事实,一种语际间的文化实践,只能将翻译而成的语言当作第二性的或第二等的,这不是尊卑意义上界定的,而是想说明一旦经由“翻译”,诗歌将会被动地抛弃自己的本来。不过,尽管我承认诗歌的翻译也许是有必要的,但却毫无益处,翻译不能帮助诗歌获得生长性——不会利于诗歌的进化,因为诗人、译者和读者是在三个不同的语法上理解同一首诗歌的,一个简单的例子是,“太阳”这个语词很可能经由“红薯”而成为“兔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诗歌本身就是一种“多层次言说”,似乎在同一个诗句中,存在作者同时表达自己、他者乃至不同心域的复合过程。

我坚持诗歌批评的不可能——我是在如下意义上谈论这一问题的:没有人可以代替诗人说话,甚至诗人都不可以代替自己。批评和翻译一样,至少要建立在精神分析基础之上而非仅仅针对文字的修辞策略。具体到翻译而言,必须通过一种语言说明另外一种,这种穿越不同边界而进行的喻说,一开始就会碰到这样的疑问:你掌握的非母语之外的语言真的是语言吗?会不会是一种机械?坦白说,假如我们忽略这个根本问题,另外一个问题随着而来:我们一直将本语之外的人群视为非常遥远的他者,却在人性/情感相同的基础上理解他们,而诗歌中,我们是同一类人,这是多么可疑而又可怕。

不可思议的是,在美术、音乐、舞蹈、建筑等等所有艺术形式中,只有诗歌/语言需要翻译,这说明诗歌多么不可靠,我们的内心当中的即时思维多么不可靠,而翻译又是多么不可靠,这种不可靠不仅仅来自思维/情感的强迫性转型,还在于必须用一种外在的知识操纵另外一种,而且,恐怕知识的操纵更具破坏性。在翻译的过程中,行为主体虽然是个人,但恐怕个人的主体性之影响寥寥无几,任意一种文化行为都被裹挟进知识/权力的关系中。这意味着,两个语言文本中并不存在等值的语言,一切关于语言特别是思维/情感对等的假设都是乌托邦的。我们通常把隐喻视作在两个互不关联的事物中建立起同一性,那这个同一性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幻象的?

毫无疑问,同一性是一种主观猜度。如果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试图对家园进行语言的翻译,无异于对两个不同的植物进行嫁接,这样,即便结出果子,都无法以母体之名赋予称谓。当然,植物之复杂远远低于人类,即便两个相近的民族在自我、人格和心理上都是迥然有异的,对一首诗歌进行跨语际理解,首先面对的是如何理解“我”,这个位于诗歌背后的主体词将不可避免地被两个语域无情地撕碎。因此,才会有这樣的说法:翻译者即背叛者。不过,这种说法似乎温和了些,如果翻译意味着背叛,至少还有共同的母体。我认为将翻译者定义为抛弃者更为合适——一个翻译者只会忠实于自己的语言和修辞,他只需要对母语的读者负责,至于被翻译的东西,只是可有可无的出发点,至于是英文的、汉语的还是星际的区别并不大。除了按自己的理解去翻译,似乎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在本源语与译体语之间,一直存在着对抗性差异,诗歌之间的相对主义更为独特,试图在两者之间建构起普遍主义即便不是痴人说梦也是泯灭各自的本性,何况,我们并不知道两种语言之间最恰当的关联是什么,经由翻译到底能否进入另外一个语言的世界。这里,不妨对翻译的负面效应进行简单的界定:翻译因不能找到没有文化差异的纯语言——如果找到,则是书同文的罪恶——而放弃了本源语的原初性、在场性,具体到诗歌这里,则放弃了诗性,翻译由此进入了“意思”的空间,翻译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将诗歌完全扭为一种可以化约的东西。

就诗歌而言,只有本源语才是没有污染的,而翻译是从此处到彼处的运动,不仅空间、情感和语法发生实质性变化,它提供的根本就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个意义上,对诗歌的翻译是一种模仿、臆造甚至是恶意的“抄袭”。特别是一个诗人连母语诗都赋不出佳篇,他的翻译之作更“值得”嗤之以鼻。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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