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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
——《簪花仕女图》之主题与隐喻研究①

2020-04-27陈谷香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浙江杭州310028

关键词:簪花贵妇仕女图

陈谷香(浙江大学 艺术与考古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根据徐邦达先生透露,《簪花仕女图》在1972年重裱时被发现是由三块直径、横纬的主画面拼接而成。画上有“绍”“兴”连珠方印、贾似道“悦生”印、梁清标“焦林”朱文方印、安岐七印、清内府九玺全。也就是说,该图北宋以远无收藏印记、题跋、观款和著录可考;元明两代,此画的流传又完全是个空白,既无著录文献可考,又无收藏印记验证。正是由于它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了长期的断档,因此该作品的创作时代和作者的归属问题一直颇多争议。

图1 《簪花仕女图》,唐(?),周昉(?),辽宁省博物馆藏,绢本,49cm X 180cm

一、引言

《簪花仕女图》是末代皇帝溥仪逃亡日本时所携带的国宝之一,后被苏联红军截获并转交东北民主联军,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绢本、重彩,纵49厘米、横180厘米,用笔朴实,气韵古雅,为辽宁省博物馆镇馆之宝。

清初鉴藏家安歧《墨缘汇观》认为是唐代仕女画家周昉的作品,《石渠宝笈》和《石渠随笔》沿用此观点。谢稚柳先生认为这是南唐的作品,[1]唱和者有孙机、余慧君、刘伟冬等人。杨仁恺[2]、徐邦达、[3]徐书城[4]等先生认为这是中唐到晚唐时期的作品,唱和者有崔卫、曹星原、李星明等人。此外,还有童书业先生认为这是南宋院人所摹唐画;[5]沈从文先生认为这是宋代的作品[6]。

对于这幅画的主题,并无太大争议,普遍认为这幅画描述的是贵族妇女们春天赏花游园的场景。只有沈从文认为可能和“太真出浴”有关,还有美国学者梁庄爱伦认为,这是花朝节宫女们在采集鲜花装饰自己,②然而根据《广群芳谱 天时谱》引《诚斋诗话》:“东京(今开封)二月十二曰花朝,为扑蝶会”,又引《翰墨记》:“洛阳风俗,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此图中都已经出现了盛夏时节的荷花和石榴花,不应当是花朝节。且人物服色和配饰也非一般宫女可以穿戴的。[7]刘伟冬认为,描述的是过着高级娼妓生活的女道士的浪漫闲适生活。[8]台湾艺术史家陈葆真认为,画面画的可能是李煜的后宫佳丽大周后、小周后和保仪黄氏。③陈葆真根据南宋陆游《南唐书》)提到的大周后“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而判断此画主题人物为大周后。然而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早已有之。以高髻为例,高髻在周代已经出现,两汉时期已经在贵族妇女中流行,并流行用假髻使发髻进一步增高,如汉代文字记载中有“凌云髻”“望仙九鬟髻”等。唐时高髻尤为流行。唐诗中吟咏的“插花向高髻”“峨髻愁暮云”“翠髻高丛绿鬓虚”“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城中皆一尺,非妾髻鬟高”,等等。《新唐书·五行志一》明确的记录了杨贵妃好戴假髻:“杨贵妃常以假鬓为首饰,而好服黄裙。近服妖也。时人为之语曰:‘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至于大周后“修复了”《霓裳羽衣曲》,那又怎能和“创立了”《霓裳羽衣舞》而闻名天下的杨贵妃比呢?况且画面直接用辛夷花点出了地点是木兰殿。天宝十年(751年),唐玄宗在木兰殿宴请诸王,皇情不悦,杨贵妃醉舞《霓裳羽衣舞》,天颜大悦。

以上学者普遍对此画中的花产生了兴趣。一部分学者认为,浓晕蛾眉加步摇钗在唐代确实很流行,但头上插真花却是在宋代才流行开来的,画中所簪之花近似真花,步摇钗加插真花不伦不类。[6]还有一部分学者认为,画中所簪之花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季节开放,所以这些花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后人添加的;也有学者认为,中国画本来就不讲究严格写实,写意的成分更多,如雪里芭蕉,因此这些花不在一个季节没有问题。[3]还有学者逮住背景里的辛夷花(即玉兰花)说,玉兰花开着的时候人们着纱衣,说明春天时温度较高,因而推测此画是南唐的作品[1]或者说其诞生地与南宋内府不远。[9]另有学者提出,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因此花在这幅画中是性的暗喻,[10]124-126画中人物应该是当时的女道士们。[8]

笔者也对此画中的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首先,笔者对沈从文先生关于宋代才兴起插真花的观点不敢苟同。其实,以鲜花簪首早在汉代已经出现。四川成都杨子山西汉墓出土的女俑,就在发髻正中插一朵硕大的菊花,菊花两旁还依附数朵小花。且不说唐代有很多关于头上插真花的诗句,如李白《宫中行乐词》中有:“山花插宾髻,石竹绣罗衣”;王维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之句等等,明何良俊的《语林》中甚至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唐中宗于立春日赐近臣戴花。当时武平一所作应制诗最美,唐中宗赏叹再三,更赏赐花一枝,以彰其美。武平一以两花左右交叉,戴于头上。崔日用乘酣饮,欲夺平一所赐花。可见在唐时戴花还是一件令人十分羡慕的事。据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当时长安流行头上插花以斗:“长安王士安于春时斗花,插戴以奇花多者为胜。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院中,以备春时之斗也”。[11]97

唐代不但业已流行插花于头,唐玄宗似乎对此还有特别爱好。如:“开元末,明皇每至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妃嫔辈争插艳花,帝亲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谓之蝶幸。”[11]68“御苑新有千叶桃花,帝新折一枝插于妃子宝冠上。”[11]74“长安春时盛于游赏,园林树木无闲地,故学士苏颋《应制》云:‘飞埃接红雾,游盖飘青云。’帝览之嘉赏焉,遂以御花亲插(苏)颋之巾上,时人荣之。”[11]91“汝阳王琎,宁王长子也。姿容妍美,秀出藩邸。玄宗特钟爱焉,自传授之。又以其聪悟敏慧,妙达其旨,每随游幸,顷刻不舍。尝戴砑光绢帽打曲,上自摘红槿花一朵,置于帽上简处。”[12]可见唐玄宗不但非常喜爱妃子插花,也把为臣子插花作为褒奖方式之一。

其次,笔者同意关于这幅画中所有的花不在一个季节开放并不是什么问题的观点。“雪中芭蕉”是个不错的例子来解释中国的以意作画。但笔者想要强调的是:这幅画中的花还不仅仅是因为作者以意作画所以不顾花开季节。这幅画中所画的花,及其它配饰、配景,皆不但暗示人物身份,并依次引出了故事的开端、高潮和结局。

二、《簪花仕女图》之隐喻与故事的展开

依照我国长卷绘画阅读习惯,从右到左,这幅卷轴画中的五位贵妇(本文依次编号为贵妇1号、贵妇2号、贵妇3号……)依次簪的是牡丹花、海棠花、荷花、荼蘼花、芍药花。除人物和以上花卉外,此图中尚有拂尘、猧子(哈巴狗)、仙鹤、蝴蝶、石榴花和玉兰花。

一方面,牡丹花、海棠花、荷花、荼蘼花、芍药花、石榴花、玉兰花在中国古代本有其它寓意深刻的别称,而在特定历史阶段,它们甚至成为某种审美意象的代指。

另一方面,拂尘、猧子、仙鹤、蝴蝶的出现,并非是为了点景或交代人物环境,乃是为了暗示人物身份。

本文通过分析以后认为,贵妇1、2、3、5均为同一人,即杨贵妃;贵妇4为梅妃,她代表的其它后宫佳丽,与其说她是某人,不如说她是某一类人。

以下我们通过各个细节来揭示此画的再创作者是怎样在隐喻中展开故事的。

1.伏笔:“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百花王”的荣极而辱

贵妇1号头簪牡丹花,手执拂尘,旁边有一猧子。

众所周知,杨贵妃是以做女道士为名从寿王侧招入宫的,道号太真。史书中有《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圣人用心,方悟真宰,妇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13]因此,拂尘在这幅画中实际上主要是起提示人物的身份的作用。

而猧子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个作用。猧子当时又叫“康国猧子”,在《开元天宝遗事》和《杨太真外传》里都记载有杨贵妃见唐玄宗下棋将输,于是故意放出猧子扰乱棋局,使得输赢不可辨,唐玄宗遂龙颜大悦的故事。[11]100,[14]144

这至于牡丹花,在唐代玄宗朝以来,乃是指向杨贵妃,并不让人意外。

牡丹花又称富贵花,“佳名唤作百花王”“独占人间第一香”,①(唐)皮日休《牡丹》:“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象征“国色天香”。“国色天香”出自中书舍人李正封赞咏牡丹的一句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此诗当时盛传都下。刘禹锡(772~842年)也有诗言“最是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可见牡丹花的美艳不可方物。唐玄宗自废掉王皇后就再未立后,虽然并未立杨玉环为皇后,但杨贵妃在宫中地位相当于皇后:“宫中呼贵妃为娘子,礼数同于皇后。”[15]311故以“百花王”和“国色天香”喻杨贵妃符合她当时的身份。

杨贵妃极爱牡丹。唐玄宗因此为她贬除百花,遍植牡丹于内苑,还诏来著名诗人李白在沉香亭为其歌咏。李白有《清平调》三首,似咏牡丹实咏佳人,其中名句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因此,牡丹花在此画中,不仅起到提示人物身份,渲染其无限荣宠之意,还为全幅故事埋下了一个伏笔。

唐代元和后诗人王睿《牡丹》中有“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之句,表面上写牡丹花名贵,实际上似乎暗指杨贵妃得宠后,杨家骄奢淫逸的生活。唐玄宗封杨贵妃大姐为韩国夫人,三姐为虢国夫人,八姐为秦国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据《旧唐书》等记载,杨氏姐妹:“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见制度宏壮于已者,即毁而复造,土木之工,不舍昼夜。”[15]311“十载正月望夜,杨家五宅夜游,与广平公主骑从争西市门。杨氏奴挥鞭及公主衣,公主堕马,驸马程昌裔扶公主,因及数挝。公主泣奏之,上令杀杨氏奴,昌裔亦停官。”[15]311“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著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忑珠翠,璨镧芳馥于路。”[15]311“杨国忠初因贵妃专宠,上赐以木芍药数本,植于家。国忠以百宝妆饰栏楯,虽帝宫之内不可及也。”[11]105杨家骄奢淫逸的生活由此可见一斑。

白居易(772~846年)《牡丹芳》中也有“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之语。可见在中晚唐以后,文人墨客普遍相信是杨贵妃导致“从此君王不早朝”,国势渐趋衰颓的。福乃祸所倚,荣极一时,必招祸端。晚唐诗人司空图(837~908年)在其《牡丹》诗中叹道:“才呈冶态当春画,却敛妖姿向夕阳”,这句诗恰合了此图此景之意境。

2.高潮:“海棠风外独沾巾,襟袖无端惹蜀尘”

图5 《簪花》局部 仕女2号1)“海棠春睡”的著名典故源自杨贵妃。2)“贵妃每至夏月,常衣清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

贵妇2号头簪海棠花,有挈领之举,似有不胜闷热之感。有的学者据此指出,此画应该诞生在南唐,或者与南宋内府不远,因为玉兰花开的时候居然这么热了。对此观点笔者亦不敢苟同。

我们知道,杨贵妃是著名的胖美人,怕热,史书记载:“贵妃素有肉体,至夏苦热,常有肺渴”,“贵妃每至夏月,常衣清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11]98这个挈领的小动作,并非要提示夏天的到来,因为画中所有人物的衣着已经足可提示季节。这个小动作,应当也是在提示其身份。挈领的动作,衣着清绡,拿扇的侍女(看起来侍女是跟在贵妇3号后面,应有丢失另一侍女及重裱后移位的可能)都和五代王仁裕对杨贵妃的记载一致。

至于海棠花,自唐代玄宗朝以来,也多次指向杨贵妃。

杨玉环于天宝四年(745年)被唐玄宗封为贵妃,玄宗为她修建了专门沐浴用的海棠汤。“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对杨贵妃在华清宫内赐浴的真实写照。海棠汤,华清池五处皇家汤池遗址之一,专门为杨贵妃所造,因形状像海棠花而得名,汤池的池壁由24块墨玉拼砌而成,汤池的东西长3.6米,南北宽2.9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曾先后在海棠汤沐浴了近八个春秋。

更重要的是,著名的“海棠春睡”的典故,乃是说的杨贵妃。据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引《太真外传》记载,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16]这就是“海棠春睡”典故的由来。“海棠春睡”后来成为著名的审美意象,如宋代苏轼《海棠》中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银烛照红妆”,杨万里《垂丝海棠二首》中有:“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之句,明显都是借用了杨贵妃这个典故来描写海棠花。清代张鉴《冬青馆古宫词》卷二中有:“海棠睡足梳头懒,解道催茶唤雪衣”之句,张鉴引用郑嵎《津阳门》诗注曰:“太真养白鹦鹉,西国所贡,辨慧多辞,上尤爱之,字为‘雪衣女’”。我们知道:“太真”乃指代杨贵妃,雪衣是杨贵妃养的鹦鹉。可见前半句“海棠睡足梳头懒”也是用海棠花来指代杨贵妃。以上足以说明海棠花在玄宗朝乃指向杨贵妃无疑。

图6 《簪花》局部 仕女3号1)荷花在唐元和以后,又别称“玉环”。亦有反过来用“环妃”来指代荷花的。2)榴花带来的惆怅不但指向流光易逝,更引出杨贵妃“无子”之恨与干儿安禄山之乱。3)石榴古称“安石榴”,与“安史”谐音。

另外,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年),贾耽为相,著《百花谱》,书中誉海棠为“花中神仙”,此书为较早使用海棠这一称谓的著作,此前海棠多用“柰”概括。海棠花从“柰”一跃而为“花中神仙”,大概与杨贵妃曾被喻为海棠花不无干系。学术界一部分学者认为,《簪花仕女图》作于贞元年间(785~805年)[2],则恰好是海棠花被誉为“花中神仙”的时期。当然综合画面所有信息来看,《簪花仕女图》应当要更晚些。

玄宗朝之后,一些文学或绘画的审美意象中沿用了“海棠”这个指代,如唐朝末期著名诗人郑谷(约851~910年)写有《蜀中春日》一首,表面上是咏的海棠花,实际上却似乎言有深意:“海棠风外独沾巾,襟袖无端惹蜀尘。”[17]我们知道,杨贵妃是在安史之乱中,随唐玄宗等人逃往蜀地,行至马嵬坡时被赐死的。当时杨贵妃苦苦哀求仍然未免一死,安史之乱与杨贵妃无关,但她却成了唐玄宗的替罪羔羊。“海棠风外独沾巾”应该暗指杨贵妃临死前的哭泣哀求:“贵妃泣曰:‘吾一门富贵倾天下,今以死谢又何恨也。’遽索朝服见帝曰:‘夫上帝之尊,其势岂不能庇一妇人使之生乎!一门俱族而及臣妾,得无甚乎!且妾居处深宫,事陛下未尝有过失,外家事妾则不知也!”但唐玄宗认为必须顺从民心,仍然赐杨贵妃死,“妃子取拥项罗掩面大恸”。[18]所谓“独沾巾”,不是说当时玄宗不悲惋,而是玄宗为了保命和保住自家江山,决定牺牲杨贵妃:“帝曰:‘一门死矣,军尚不进,何为也?’力士奏曰:‘军中皆言祸胎尚在行宫。’帝曰:‘朕不惜一人以谢天下,但恐后世之切讥后宫也。’”“汝引妃子从他路去,无使我见而悲戚也。”[18]“襟袖无端惹蜀尘”应暗指杨贵妃作为政治牺牲品无辜死在逃亡蜀地的路上并被草草埋葬在“马嵬坡下泥土中”的悲惨结局。

杨玉环陵墓廊壁清代赵长令题有“祸端自是君王启,倾国何须怨玉环”之句,和“海棠风外独沾巾,襟袖无端惹蜀尘”有异曲同工之效。海棠花古人又称它为断肠花,借花抒发男女生离死别的悲伤情感。这个别称的由来不知是否乃从杨贵妃死后开始的。

3.旁白:“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再创作者的同情立场

贵妇3号头簪荷花,凝神望着自己手捻着的一朵石榴花,怅然若失。

先看荷花。荷花在唐元和(806~820年)以后,又别称“玉环”。在唐代玄宗朝以来的文学作品中,荷花与杨贵妃多次被互指代。

白居易《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806年),其中有:“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芙蓉即荷花的别称,《说文解字》云:“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白居易此诗里将太液池的芙蓉比喻为杨贵妃,玄宗睹太液池芙蓉而泪下。唐代李益《过马嵬》也是用荷花的意象来指代杨贵妃:“托君休洗莲花血,留记千年妾泪痕。”[17]

图7 《簪花》局部 黄罗鞠衣与石榴裙1)”杨贵妃常以假鬓为首饰,而好服黄裙。”黄罗鞠衣为皇后、皇太子妃礼服之一。杨贵妃在宫中“礼数同于皇后”。2)石榴裙是对“拜倒在石榴裙下”故事的迎合。

我们知道,杨贵妃原名杨芙蓉,其小名亦称作“玉环”。其实,唐元和(806~820年)以后,荷花又称“玉环”。唐佚名《三馀帖》:“莲花一名玉环。”[19]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引用五代后周刘山甫《金溪闲谈》中的记载称:唐中和(881~885年)中,苏昌远居吴中,邂逅一位素衣粉脸女郎,赠给她一枚玉环,不久,他发现自己庭院的水池中有荷花盛开,花蕊中也有一枚同样的玉环,但“折之乃绝”。[20]又有佚名《渔歌子·采莲》曰:“摇橹船歌落雁飞,日照清江玉环肥。”这里也是用“玉环”指代荷花。更有直接用“环妃”来指代荷花的。宋末词人王沂孙(字圣与)有描写白荷花的词,就是用杨贵妃来比喻荷花:“圣与又有赋白莲词云:‘翠云遥拥环妃,夜深按彻霓裳舞。’据三馀帖,莲花一名玉环,故王以环妃为喻。”[21]

图8 陈洪绶《蒲觞钟馗》局部1645年

图9 任颐《钟馗簪花图》局部1874年

图10 清 莲溪(真然)《钟馗图》局部

文学作品中反复将荷花与杨贵妃互指代,可能与历史上唐玄宗赏荷的一件逸闻趣事有关。据五代王仁裕(880~956年)《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这则故事说唐玄宗与众贵戚赏荷花,众人皆叹羡荷花之美,唐玄宗却指着杨贵妃说,“怎么比得上我的这朵能解人意的花啊”!因此,民间认为,荷花与“玉环”有某种关联也很正常。然后经唐代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李益在《过马嵬》里用荷花指代杨贵妃,民间于是慢慢演绎出荷花等同于“玉环”的传奇来了。于是,宋代乐史的《杨太真外传》里面描写道士奉命寻找到已经成仙的杨贵妃时就写杨贵妃:“冠金莲”。[14]145当然,这里可能是用莲花来强调杨贵妃已经成仙,也有可能是晚唐以来文学作品中经常用莲花指代杨贵妃的一种映射。

王仁裕不但记载了“解语花”的典故,还专门写了首诗《咏言》:“解语花,断肠草,落落花开临晚照。年年燕子春来早,欲寄相思无人晓。只愁暮雨动地来,零落成泥红不扫。解得佳人相思意,谁解落花思难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诗暗写杨贵妃之死,里面联合用到了解语花、断肠草、堂前燕等意象,并隐晦的提到杨与李的年龄悬殊(“落落花开临晚照”),渔阳鼙鼓动地来,马嵬坡下无人收尸(“只愁暮雨动地来,零落成泥红不扫”)等情况。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至少在王仁裕的时代,解语花(荷花)和断肠草(海棠花)都是明确指代杨贵妃的。

王仁裕,字德辇,生于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逝于后周显德三年(956年),五代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历事歧王李茂贞、前蜀、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官至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太子少保,病逝后诏赠太子少师。有可能是先有王仁裕此诗,后人凭诗而在散落的屏风画上添画了荷花与海棠花。

值得注意的是,荷花被认为有“迎骄阳而不惧,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其花语有“清白”之意。在舆论导向普遍认为,杨贵妃祸国殃民,乃“红颜祸水”的情况下,再创作者却在画面最中心位置为其头簪荷花。这多少表明其立场。

头簪荷花的杨贵妃,一手捻着一朵石榴花,一手牵着连着石榴花的一根丝线。她似乎在欣赏花儿,可她的眼睛却望上翻,似乎想起了什么。其视线所指空无所对,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这个画面的安排,画家可能受到初唐王勃《采莲曲》某个片段的启发:“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王勃这首诗是写荷花的,“丝”是藕的自然产物。但是在画面这个场景上,女子被表达成用丝线牵着石榴花,笔者想到这有三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作者生硬地图解了王勃的诗,有荷花,有丝线,有牵花的动作,以及无所寄托的眼神,兀自绽放的石榴。第二种可能是作者用石榴花和丝线点出这是乞巧节,而乞巧节恰好也是鹊桥相会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容易让女子若有所“思”。第三种可能就是画面采用了谐音表达法,这也是中国画常用的表达法。在文艺作品中,石榴花多用来叹流光易逝。“丝”和“榴”的谐音即“思留”也。三种可能本质上都是一致的,即这是个心事重重的女子。我们知道,杨贵妃前夫乃唐玄宗之子寿王李瑁。杨玉环幼年丧父被寄养叔父家,寿王一出生也被寄养至宫外十岁才被接回来,两人与年龄相仿且有相似人生经历的配偶相守五载,应该是感情颇深的。况且“女子重前夫”,可以想见,杨玉环对寿王的感情甚至可能强过对唐玄宗的感情。杨玉环可能慑于天威,而不得不委身与比自己大34岁的唐玄宗。杨贵妃看着手中的石榴花失神,可能是想起了她与前夫的爱情:她当初若不从了唐玄宗,可能会殃及寿王,毕竟,唐玄宗曾经一日之内杀死了自己三个皇子;①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唐玄宗听信武惠妃谗言,将三个儿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并杀害,太子妃的哥哥也被杀,皇子生母娘家人被流放。如今虽然伴在玄宗侧,可是她对寿王的爱情并没有完全消失。可这有什么用呢,“故情无处所,新物徒华滋”,寿王已经有了新的寿王妃韦氏,而她自己的青春,亦如这火红的石榴花,“榴花照影窥鸾鉴,只恐芳容减”。[22]

据文献记载,杨贵妃除了牡丹之外,最喜欢的就是石榴花。唐玄宗曾在华清宫西绣岭、王母祠等地种了不少石榴供贵妃观赏,宋人王义山还在其《王母祝语·石榴花诗》中说:“朝元阁②唐代阁名,在临潼骊山。上旧风光,由是太真亲手栽”。可见杨贵妃确实很喜欢石榴花。每当石榴花开,唐玄宗就携贵妃于石榴花下设宴招待群臣。有一次,唐玄宗要求贵妃献舞,贵妃不从,说大臣对她不敬,往往侧目以视。于是唐玄宗下令群臣见贵妃须行跪拜礼,否则杀无赦。众臣无奈,只得行跪拜礼。这就是俗语“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由来。[23]贵妃3号拈着石榴花,穿的也恰好是如火的石榴裙,应该是画家有意识地在迎合这个历史故事。那么杨贵妃除了牡丹以外,为何独独偏爱石榴花呢?

原来,石榴花对于中国古代的女人还有特殊意义,即“榴开百子”的寓意。杨贵妃无子。这可能是皇家为了避免谱系的尴尬,故意使其不孕,抑或是唐玄宗此时确已老矣。史载,杨贵妃曾经多次乞巧。唐元和初陈鸿作《长恨歌传》、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等都写到杨贵妃乞巧,不赘引。任何一种仪式都有特定的动机,而乞巧的目的就是乞子。清代洪升以杨贵妃为主角的《长生殿》写杨贵妃乞巧时用“化生金盆”。明代陈继儒《群碎录》里对“化生”二字有解释:“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杨贵妃应该想过以生子来确保自己的地位。但她始终无子。正常情况下,七夕时石榴花应该多已经变成了多籽(子)的石榴果,然而……画中杨贵妃看着这火红的石榴,应是百味杂陈:“自古人夸多子贵,如今徒惹恨无穷。”[24]

图11 《簪花》局部 仕女4号1)排除空间距离的因素,仕女4号仍然显得较小,显示地位较低。2)“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

有意思的是,石榴原产于西域安石国,于公元前2世纪时传入我国,又称“安石榴”①晋张华《博物志》:“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故名安石榴。”“安国和石国”最早出现在《北史》中。在其他史籍中,亦被称作康居国。而南北朝隋唐时期,安石国又是康国(康居国)附属国,故以史籍推断,安石国位于康居国境内或附近,约在今中亚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主要在今哈萨克斯坦境内。潘岳(247~300年)有《安石榴赋》,吴均(469~520年)有《行路难·青琐门外安石榴》,苏轼有《和子由·安石榴花开最迟》等。。史书记载,杨贵妃曾经将安禄山“洗儿”,认作干儿子,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唐纪三十二中说:“禄山生日,上及贵妃购衣服……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25]而安史之乱亦因安禄山而起。杨贵妃正是因这场动乱而死。安石榴之“安石”与“安史”谐音,不知是巧合,还是作者确有所指?

一个更为隐蔽的线索是,在民间文学中,石榴花的花神乃是鬼王钟馗,民间所绘的钟馗画像,耳边通常都插着一朵艳红的石榴花。这种形象至今仍可在一些瓷器与画作中找到,如明末陈洪绶《蒲觞钟馗》、清代任颐《簪花钟馗图》、张大千《钟馗自画像》,画中的钟馗都戴着一朵大石榴花;莲溪(1816~1884年)所画《钟馗图》则画小妹正准备将石榴花簪戴钟馗耳边。明人钱榖《午日钟馗图》中更有鬼卒高举榴花以献的细节,清代王素(1794~1877)《醉赏榴花图》则画钟馗醉卧崖下,笑看峭壁上石榴花横空盛开。清顾禄(1796~1843年)的《清嘉录》中有李福《钟馗图诗》:“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蒲碧座悬图”;又有卢毓嵩《钟馗图》诗云:“榴花吐焰菖蒲碧,画图一幅生虚白。绿袍乌帽吉莫靴,知是终南山里客。眼如点漆发如虬,唇如腥红髯如戟。看澈人间索索徒,不食烟霞食鬼伯。……”[26]可见,石榴花与钟馗确有关联。

《簪花仕女图》此情景作为独立屏风时,可能只有“拜倒在石榴裙下”或者“乞子”的寓意,然而再创作为长卷后,结合整幅长卷来看,死亡的暗示反复出现,安禄山与石榴花的关联以及钟馗和石榴花的关联,就不可忽视。因此,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石榴花此处都暗示着杨贵妃火红但即将戛然而止的生命。而史书上记载的杨贵妃死亡之日为天宝十五年六月十四日(756年7月15日),正是荷花盛开,石榴花尚在的季节。

也有人说,那不一定是石榴花,也可能是凌霄花。但是凌霄花也被唐代诗人用来暗指杨贵妃。白居易《咏凌霄花》中有:“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用来指命运的云泥之别。诚如诗人在序中所述,此诗“不独讽前人,欲儆后代尔!”其所讽的前人就是曾为拂云花的杨贵妃了。无论是石榴花还是凌霄花,不详的寓意却是一致的。

画家显然是同情表面风光无限的杨贵妃的。杨贵妃被唐玄宗称之为“解语花”,可是,“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我们发现,在杨贵妃死后,文学作品中对她的同情渐渐取代了唾弃。比如中晚唐诗人李益(约750~约830年)《过马嵬》:“汉将如云不直言,寇来翻罪绮罗恩。”批评那些早知安禄山反意却不敢直言谏上的满朝文武大臣,在祸乱到来时反过来将责任推卸到一个女子身上。在后来黄巢起义(878~884年)的“教育”之下,更多的文人开始思考安史之乱的真正原因,如唐代诗人罗隐(833~909年)《帝幸蜀》:“马嵬烟柳正依依,又见銮驾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更休怨杨妃。”该诗从中和元年(公元881年)黄巢军攻克长安,唐僖宗逃蜀之事,表达了对杨贵妃之死的态度。(传)唐曹邺(816~?)所作的《梅妃传》中,就杨贵妃、梅妃的死也有如下议论:“赞曰:明皇……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27]156指责唐玄宗老年残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这些女子不过是“满其欲”的牺牲品罢了。《簪花仕女图》中画幅前后都出现了的猧子(哈巴狗),既是暗示人物身份,也是暗示人物真实的境遇。

4.唱和:荼蘼将了之花事与未了之宫怨

贵妇4号头簪小花,有粉红的有白的,花和叶酷似蔷薇。此应为荼蘼花,为蔷薇花之常见种类。

图12 《簪花》局部 贵妇4号 梅花纹长裙

4号贵妇却不是杨贵妃,因为她的眉目与其它四位贵妇略有差异,其它四位贵妇均眼角上挑,而此贵妇眼角朝下,应该是眼型不同。而且,画面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矛盾之处,那就是排除空间距离的因素,贵妇4号仍然显得较小,显示地位较低(唐及唐以前人物画经常是主大从小),但是,该贵妇却穿着非常尊贵的服装。《新唐书·第二十四卷·志十四·车服》中记录到:“钿钗礼衣者,内命妇常参、外命妇朝参、辞见、礼会之服也。制同翟衣,加双佩、小绶、去乌、加履。一品九钿,二品八钿,三品七钿,四品六钿,五品五钿。”贵妇4号头上为九钿,证实她为一品夫人。在唐代,皇后可穿着明黄色、朱红色服装,从一品至庶三品可穿着紫色、黄色、红色服装(注意,紫色可为主色,但黄、红两色需为偏色)。这个女子穿的是朱红色服装,即正一品夫人才可以穿的服色。这显示她有非凡的地位。什么人有如此非凡相当于皇后的地位却不得不比杨贵妃“小”(卑微)呢?

查阅史书,我推测此人可能是传说中的正一品皇妃——梅妃。梅妃在传为唐大中二年(848年)所著的《梅妃传》中,她是武惠妃之后,杨贵妃之前,最受宠的妃子。她因杨贵妃的出现而失宠,不过,她的结局却与杨贵妃类似,死于乱军中:“梅妃姓江氏,莆田人,……名曰采苹。开元中,高力士使闽,以选入侍,大见宠幸。妃能属文,自比谢女(晋女诗人谢道韫),常淡妆雅服,姿态明秀,性喜梅……上戏名曰梅妃。……会杨妃有宠,迁于上阳东宫,作《楼东赋》以自寓。一日,上在花萼楼,命封真珠赐妃,妃不受,以诗谢曰:‘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真珠慰寂寥。’上得诗怅然,令乐府度为新声,名曰《一斛珠》。后安禄山犯阙,妃死于乱。……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曰梅妃,泛言明皇时人,即此也。注:此传叶石林得之朱遵度家,乃唐大中二年(848年)七月所著云。”[28]关于梅妃是否存在,学界尚有一些争议。因为《梅妃传》是最早记载梅妃其人其事的作品。而《梅妃传》一文作者存疑,清代陈莲塘《唐人说荟》题唐曹邺作,可能是根据传文跋语所云:“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七月所书”而来。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和《唐宋传奇集》中认为,《梅妃传》跋文提到的叶少蕴(即叶梦得,号石林),是北宋末期人,作跋者就是《梅妃传》的作者。但亦有学者通过大量的考证,认为梅妃确有其人。[29]台湾学者林恭祖先生认为,杜甫《丽人行》中的“杨花雪落覆白苹”,是用“杨花”与“白苹”暗喻杨玉环和江采萍。以上学者都言之凿凿。《旧唐书》《新唐书》中虽然都没有记载梅妃,不过,《新唐书·宦者上》提到,“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而玄宗朝被记载的宫嫔不过4人而已,所以梅妃不被记载在新旧唐书中还是非常正常的。有关梅妃事迹除了传为唐曹邺所著《梅妃传》外,较早的还有南宋赵彦励(活跃于绍熙年间1190~1194年)《莆阳志》、南宋李俊甫(1217年进士)《莆阳比事》著录,以及南宋刘克庄(1187~1269年)《梅妃》诗。可见,至迟在南宋,世人已经笃信确有梅妃其人。若果如鲁迅所说,则《梅妃传》可能诞生于北宋末;或者又果如罗宁所说,收录《梅妃传》的《开元天宝遗事》实际成书于北宋仁宗到神宗时期,①罗宁教授认为,《开元天宝遗事》是托伪王仁裕所作,此书约成书于嘉佑(1056-1063年)至元丰七年(1084年)之间。[30]那么,《簪花仕女图》中出现了梅妃的形象——鉴于这个人物被学界认为是再创作者补画上去的——这是一个断代的重要参考,我们可以大致推定:《簪花仕女图》补画于北宋仁宗到神宗时期(1022-1085年)以后。

画家为了提示此仕女乃梅妃,用了一个细节来表达,那就是贵妇4号的及地长裙上的花纹,经辨认应是梅花。然而线索并不止此一处。《簪花仕女图》中描绘贵妇4号的主要细节皆以《梅妃传》以来的文献中的梅妃形象为依据。

《梅妃传》中描写:“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27]154可见杨贵妃与梅妃是有意“避路而行”的,图中将两人拉开距离符合史实。

另外,梅妃自己所作的《楼东赋》中有一句:“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唐玄宗因此赏赐她一斛珍珠,她谢绝道:“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贵妇4号掩袂的动作似乎暗示着寒冷及自我防御。心理学上将贵妇4号这种双臂环身的肢体语言解释为“封闭防御”,这与身处冷宫的梅妃心理状态也是一致的。可见,贵妇4号着桂叶眉,衣大红绡,紧裹披帛(掩袂),与杨贵妃避路而行等细节都不是随便安排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再创作者是明确知道《簪花仕女图》的主体人物是谁而且熟知这段历史的,否则他不能恰如其分的安排和选取配角人物。

不论梅妃是否真有其人,可以肯定的是,宫中确实应该有过一个甚至一些被杨贵妃嫉妒而受冷落的女子,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一诗中就描写过这样一个宫女:“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传说顾况(约727~815年)路过河边时也曾拾到上阳宫中流出的树叶,上题有宫怨诗,顾况因而作《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感慨道:“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17]因此,贵妇4号不是代表一个人,而是代表一类人。

而贵妇4号头上所簪荼蘼花,又称之为独步春、彼岸花,它是在春季末夏季初开花,凋谢后即表示花季结束,所以有“完结”的意思,故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诗中有:“开到荼蘼花事了”之句。荼蘼花开代表女子青春已逝,也意味着一段感情的终结。爱到荼蘼,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也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在古人眼中是美丽与灭亡的共同体,即“死亡爱之花”。而这宫中绝大多数女人,正如这荼蘼花,花事已了,宫怨无期。

5.落幕:死蝴蝶之“望春”

贵妇5号,头簪芍药,手捏一只死去了的蝴蝶,伫立在辛夷花(即玉兰花)前,似乎看着奔来的哈巴狗,而其回转的肢体语言,却表现出无限的留恋缱绻,似乎不想走出画幅。这给我们一些什么信号呢?首先贵妇5号无论衣着还是神情体态,都与贵妇1号十分相似,连哈巴狗也为同一只,其衣裳上的仙鹤与贵妇1号的拂尘一样,都暗示着人物与道家的某种联系。因此,我们可以断定,贵妇5号就是贵妇1号——杨贵妃。其次,芍药在中国自古就是爱情之花,《诗经·郑风·溱洧》中记载:“淆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可见,很早中国有情男女就有互赠送芍药的习俗。古时人们于别离时,亦赠送芍药花,以示惜别之情,所以芍药花又名“将离”“离草”,如《古今注》:“芍药一名将离,故将离而后赠之”。宋代陶谷《清异录·花》:“唐末文人有谓芍药为婪尾春。婪尾酒乃最后之杯,芍药殿春,乃得是名”。“将离”也好,“婪尾春”也罢,均透露出的是一种依依不舍。让她不舍的是什么呢?

我们注意到她手中的那只蝴蝶。蝴蝶四体僵硬,应该已经死亡。蝴蝶在这里,并非如某些学者所猜测的,是用来逗狗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这样。这里的蝴蝶,引用了唐玄宗“随蝶而幸”的典故:“开元末,明皇每至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嫔妃争插艳花。帝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后因杨妃宠,遂不复此戏也。”[11]68因此,蝴蝶在此主要用来点明人物的身份,蝴蝶被杨贵妃牢牢拽在手中,暗喻随蝶而幸时代的结束。同时,蝴蝶的生命是美丽而短暂的,此似为死蝶一只,暗喻以杨贵妃为代表的美人绚烂而短暂的一生。手拽蝴蝶无限留恋的回眸,隐喻杨贵妃即将结束的生命。这个场景和前面提到的“思留”是呼应关系。那么,现在我们明白了,杨贵妃留恋的有爱情,有恩宠,但更是生命。

有不少学者纠结于5号贵妇旁边的玉兰花,一方面认为,这个与荷花等的花季冲突;另一方面认为,玉兰花开而妇人着薄纱,说明画家画的是南方的景象。实际上,大可不必纠结于此。《簪花仕女图》中的花,真花也好,假花也罢,哪怕宋人添作的也罢,其并非根据实景描绘,而是有深刻的寓意在里面的。“上又宴诸王于木兰殿,时木兰花(即玉兰花)发,皇情不悦。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颜大悦,方知回雪流风,可以回天转地。”[14]135可见,这里以玉兰花作配景,本是有根据的,目的之一还是提示人物身份。但更重要的是,玉兰花又称作“望春花”。杨贵妃既然“三千宠爱集一身”,那她望的什么“春”呢?结合死去的蝴蝶来看,显然,这里寄托的是她临死前的美好遗愿,希望生命能有再一春。由此看来,在全幅中并不占据显眼位置的蝴蝶和玉兰花,才是全幅的画眼所在。

唐代诗人张泌(约842~914年)有《芍药》诗曰“香清粉澹怨残春,蝶翅蜂须恋蕊尘”恰可用来描述这个画面。“将离”之“怨”,蝴蝶之“恋”,勾勒出画中人物对生的无限眷恋。

三、全幅哀而不伤的审美追求

我们注意到,贵妇3号、4号、5号之间,还有一只仙鹤。乍一看,这只仙鹤有点孤立,与人物间缺乏互动与联系。有学者将这只仙鹤解释为“高贵优雅智慧的男性,”[10]125但笔者却更自然地联想到“松鹤延年”或“驾鹤西去”。这么一想,这只仙鹤立马变得不再孤立了。如果取仙鹤“长寿”的寓意,则此“长寿”的仙鹤与“短命”的蝴蝶,恰好是一个鲜明对比,愈发凸显出宫中女子昙花一现的美丽生命。若是取“驾鹤西去”之寓意呢,则与它周边有死亡寓意的海棠花、石榴花和死蝴蝶呼应起来。唐代郑处诲的《明皇杂录》里面,记载唐玄宗思念杨贵妃,吹起了杨贵妃曾经偷吹过的紫玉笛:“明皇自为上皇,尝玩一紫玉笛。一日吹笛,有双鹤下,顾左右曰:‘上帝召我为孔升真人。’未几,果崩。”[31]这里就是用仙鹤来暗示了死亡之将至。因此,我更倾向于仙鹤在这幅画里面,与断肠花(海棠)、鬼王花(石榴花)、将离草(芍药花)、彼岸花(荼蘼花)、死蝴蝶的寓意是一致的,乃是取“驾鹤西去”之寓意。如此多的死亡的暗示,最后落在了全幅的终了“望春”花(玉兰花)上,是反思,也是寄望。

图13 《簪花》局部 仕女5号1)拽牢的蝴蝶暗喻“随蝶而幸”时代的结束。2)木兰殿是《霓裳羽衣舞》闻名天下的地点。

纵观全幅,《簪花仕女图》描述的是一个或一类女人跌宕的人生、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的背景里面本有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所以,有些文艺作品是这样来描述同一个故事的,比如说杜甫的《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李益的《过马嵬》《过马嵬二首》中有:“托君休洗莲花血”,“太真血染马蹄尽”之句,杜牧《华清宫三十韵》也有:“喧呼马嵬血,零落羽林枪”等诗句。直至当代,我们的一些描绘杨贵妃之死的作品仍然避不开马嵬坡事件,如何家英有工笔人物画《魂系马嵬坡》。但是《簪花仕女图》向我们展示的乃是另外一种叙述方式。虽然死亡的隐喻不断出现,但它在形式上美轮美奂;在叙事上它也起得平和,结得舒缓,抒情深层蕴藉,没有丝毫的激越。全幅和婉有致,哀而不伤,达到了艺术抒情的至高境界。事实上,孔子所谓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曹植所谓的“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都是强调一种中和之美,这也是中国美学的一贯追求。

四、结语

《簪花仕女图》的确切制作年代无法定夺。前文提到,有的学者认为此幅画作可能有后人添加的成分,比如有学者认为宋人才开始簪真花,这些花又都不在一个季节开,所以这些花有可能是后人添加的。笔者在前文已经提到,唐时已经流行簪真花,且花不在一个季节在中国画中并无不可。尽管如此,笔者还是倾向于此画存在二次创作甚至三次创作的可能,比如添加某些元素,或者有选择性地重新装裱。

《旧唐书》《新唐书》《杨太真外传》等均记载,至德二年(757年)冬,玄宗曾经欲给杨贵妃改葬,“上皇自蜀还,令中使祭奠,诏令改葬。礼部侍郎李揆曰:‘龙武将士诛国忠,以其负国兆乱。今改葬故妃,恐将土疑惧,葬礼未可行。’乃止。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15]311[14]143太上皇李隆基无奈偷偷改葬了杨贵妃,“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惋,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欷歔焉)。”[15]311

李隆基偷偷令画工画于别殿的,可能是以杨贵妃为主角的一组屏风。今天的《簪花仕女图》(前文提到此画1972年重裱时发现为三块组成)有可能只是其中的几块屏风,①在2016年北大——浙大——德国柏林自由大学三校艺术史工作坊现场,有专家提醒笔者《簪花仕女图》的高度只有49厘米,不太可能作为屏风,然而现场有人翻出了《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所坐的床上就有长度和高度与《簪花仕女图》接近的围屏。这些屏风可能不止“猧子乱局”“随蝶而幸”等经典场景,很可能也包括“太真出浴”“妃子教鹦鹉”等经典场景。这一组屏风在战乱中或有缺失,当时留存下来的可能也不止三块,后或许被人有选择性地重新装裱为一长卷,甚至可能有添笔。现存在《簪花仕女图》中的场景与原来画在屏风组上作为独立画幅时,表达的意涵也有所不同。如《簪花仕女图》最左端,在屏风时可能是描绘的“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个场景,而在卷轴画中因为前后呼应关系和花开时序的倒置,②依据我国古画阅读的顺序,此画中依次出现的是:牡丹(初夏)、海棠(初夏)、荷花(盛夏)、石榴花(盛夏)或凌霄花(夏秋)、荼蘼花(春末夏初)、芍药(春末)、玉兰花(初春)。可见,从花期来说,画面的时间顺序是混乱的。如果按照花开的顺序安排画面,则5号人物应该在卷首而不是卷尾,而4号人物应该在5号人物的左侧而不是右侧。显然,再创作者不是按照自然界花开的顺序安排画面,而是按照叙事文学来安排画面。使得它有了新的叙事逻辑。

根据《图画见闻志》的记载,周昉活到了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5年),从理论上来说,当时奉唐玄宗命画妃形于别殿的画家,确有是周昉或其弟子的可能。史载的周昉画迹有很多,仅《宣和画谱》就记载有七十二件,其中包括:《杨妃出浴图》《妃子教鹦鹉图》《三杨图》《舞鹤女士图》《茀林图 二》③哈巴狗在唐代高昌叫茀林,在长安叫康国猧子。《扑蝶图》《避暑仕女图》《游春仕女图》《明皇骑从图》《明皇斗鸡射乌图》《宫骑图》等,均已失传,现有《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调琴啜茗图》等几幅传为其作。其中,《杨妃出浴图》《妃子教鹦鹉图》都明确以杨贵妃为描绘对象,《三杨图》可能以杨氏三姐妹为对象。

周昉的得意弟子王胐也画过杨贵妃,然后一个叫王质夫的鼓动白居易和陈鸿分别写了《长恨歌》和《长恨歌传》,稍后有王仁裕以《开元天宝遗事》详细地记载了杨贵妃的事迹,又有王文郁可能画过或者收藏过杨贵妃的画像。《全唐文》卷四一中有《唐明皇题王文郁画贵妃像赞》:“万物去来,阴阳反复。百岁光阴,宛如转毂。悲乐疾苦,横夭相续。盛衰荣悴,俱为不足。忆昔宫中,尔颜类玉。助内躬蚕,倾输素服。有是徳美,独无五福。生平雅容,清缣半幅。”查唐确有凉州刺史王文郁其人,然而其于贞观十四年已逝,从此诗内容来看,应该写于杨贵妃死后,可排除诗中所言贵妃像为唐王文郁所画。北宋神宗年间有冀州观察史王文郁(1034~1099年)骁勇善战,宋人将其与唐代名将㷉迟敬德相提并论。金末也有平水书籍(官称)王文郁,有《平水新刊韵略》传世。因北宋王文郁名声更大,又经常被与唐将㷉迟敬德相提并论,后人将北宋王文郁与唐王文郁搞混淆也有可能。可能是北宋王文郁在战乱中得到过一幅不完整的以杨贵妃为主题人物的画作,并题于其上。后来的好事者不明白此王文郁与彼王文郁的区别,则讹以为是唐玄宗为初唐时王文郁所画贵妃像题赞。北宋王文郁得到的这不完整的杨贵妃像,有可能就是那一组屏风中的一幅。如果能证明王胐、王质夫、王仁裕、王文郁四人有家族血缘关系,那么此画是王胐所作也有可能。

笔者注意到,以上记为周昉作品中的扑蝶、舞鹤、茀林、游春、避暑等元素都糅合在一起而出现在今天的《簪花仕女图》中。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十分熟悉北宋内府以上藏品的人物所为,他同时应该具有很强的历史与文学修养,熟悉《长恨歌》与《开元天宝遗事》,能够很好地将这些可能孤立的场景整合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假设《开元天宝遗事》果如罗宁教授所说,实际成书于北宋仁宗到神宗时期,那《簪花仕女图》之最终版几乎可以确定,它诞生在北宋中晚期以后了。

我们可以想象,在安史之乱后很长一段时间,公开画杨贵妃是很忌讳的,唐玄宗偷偷令人画在别殿的那组屏风,知道的人应该不是太多。综合前文所提供的种种线索,《簪花仕女图》可能是北宋某个宫廷画家,根据内府所收集到的以杨贵妃为主题人物的残画再创作而成。北宋灭亡以后,宣和秘府中的书画全部散失,赵构重金购得一部分后,又愚蠢的答应将书画两边的印鉴、题记裁掉,据《中兴馆阁录》记载,其中就包括数幅周昉的作品。杨贵妃被认为是红颜祸水,直接导致了唐走向灭亡。在刚刚经历了亡国之痛的南宋人看来,当然是要裁掉题记,抹去其身份而后快的。这点可以参考《明皇幸蜀图》在南宋是怎么摇身一变而成为《摘瓜图》的。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现存《簪花仕女图》在北宋以远无收藏印记、题跋、观款和著录可考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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