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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期周期:中国经济安全波动的重要研究视角

2020-04-26姚金伟

财经问题研究 2020年12期
关键词:主官经济波动任期

摘 要:任期周期是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研究的重要机制内涵。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对于地方经济发展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由此产生了任期周期,相应地对中国经济波动产生重要影响。不同于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的一般范式,中国政治商业周期具有独特的理论内涵和结构特征。长期以来,对中国经济的研究普遍忽视了地方主官实际任期以及任期周期的影响。本文基于地方主官实际任期探讨了中国经济波动中的倒U型分布,并针对任期周期的成因提出了作为中央宏观经济调控工具的任期调控,有助于深化对中国经济安全波动的理解。时下,中国经济处于L型周期底部,筑底反弹依赖于中国经济增长的内生机制,对任期周期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激励地方政府释放经济发展活力。从任期周期的视角理解中国经济安全波动蕴含了丰富的政策建议。

关键词:经济波动;地方主管;实际任期;政治商业周期;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

中图分类号:F01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6X(2020)12-0003-08

一、引 言

经济波动是指随时间推移,经济变量围绕长期趋势的起伏运动。长期趋势是指经济变量随时间变化表现出一种稳定增长或下降趋势。它描述了在一定时期内,经济关系和经济活动中持续的稳定性,也就是说,它反映了在没有经济波动的情况下经济变量所存在的基本增长或下降趋势。经济波动通常分为周期波动、季节波动和随机波动。周期波动即经济周期。季节波动是经济活动因季节变化而引起的特殊变化,具有一定的规律性。随机波动通常是指短期内由于外在因素或随机事件引起的随机扰动[1]。经济波动状况直接反映一个国家的经济安全程度。国家经济安全对于现代市场经济国家具有根本性意义。如果经济恶化,增长乏力甚至陷入衰退,失业率居高不下,通货膨胀严重,债务规模激增,就会造成全社会信心缺失、加剧恐慌,国民经济社会发展秩序将变得混乱不堪,危及政权。然而,经济周期是客观存在的经济规律,经济波动也在所难免。宏观经济学之父——凯恩斯[2]阐述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周期性波动是由资本的投资回报率所决定的,其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是资本边际效率,即对资本未来收益的预期。这就深刻指出了微观主体的(心理)预期与宏观经济周期之间的关系。作为宏观经济干预政策的凯恩斯主义通过政府积极干预加强微观主体的(心理)预期引导,重塑社会信心,让美国经济走出大萧条,并成为战后欧洲复兴的指导思想。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进程中,中国经济波动曾遭遇了重大“不安全”时刻。1978—1993年,中国经济在“干中学”式渐进主义路径中保持了经济波动性增长,到1994年,国民经济出现了经济运行过热、通货膨胀加速上升的局面: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上涨率高达24%,创造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高纪录。中国经济由此进入了“大U型时代”(1993—2007年),以1999年为界,经济增长经历了不可思议的过山车。面对经济“硬着陆”的危局,朱镕基总理以铁腕治理乱局,尤其通过“控制信贷,压缩基本建设规模,将通货膨胀从1994年的21.7%压低到1996年1—11月的6.2%”,在1996年12月全国财政工作会议上,朱镕基总理宣布实现了国民经济“软着路”[3]。随后,中国经济对外开放程度不断加深,中国同世界经济、贸易和金融深度融合,并先后遭受了“东南亚经济危机”“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的重大挑战。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中国经济宏观调控政策工具并不丰富,朱镕基总理大量依靠政治压力、行政命令和严厉处罚等非经济手段引导合理预期,稳住了基本面、实现了宏观经济调控的政策目标。

政治激励深嵌于中国经济增长。对于市场经济国家而言,经济周期是价值规律作用的必然结果。对于自由主义市场论而言,经济周期既是市场自发调节的结果,也需要通过市场法则予以解决。然而中国市场化改革从启动实施、策略选择到改革路径和政策目标均深嵌政治过程当中,这就决定了中国市场化改革要服从国家“赶超战略”,即通过建立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实现国家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经济波动除了有客观价值规律作用之外,相较于西方国家,更具有顯著的政治引导特征,特别突出的表现就是任期周期:政治家在任期内对辖区经济发展的思路、力度、决心和意志对于辖区经济波动起到极其关键的作用,这也成为政治家“能力”评判的重要依据。这同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既有关联,也有根本的区别。对于中国与西方国家政府干预经济波动的方式,尤其是对微观(心理)预期的引导而言,一个根本的区别在于,西方国家政府干预的目标是市场微观利益主体,如消费者和厂商等,而中国政府干预的目标还特别要突出依赖政治动员的政治家、地方主官和庞大的官僚体系。

二、任期周期: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独特内涵

(一)任期周期:被忽视的研究视角

科斯强调关注“真实世界经济学”,反对“黑板经济学”。对于中国经济波动而言,大量研究借鉴朱格拉周期(投资周期)、基钦周期(库存周期)、库兹涅茨周期(建筑周期)和康德拉季耶夫周期(长波周期)进行分析,这些研究都属于对经济周期的内生性研究,忽视了造成经济波动的其他关键变量,尤其是政治任期调控的影响。事实上,辖区经济波动同政治家的政治任期存在深刻关联。就经验观察而言,新调任的地方主官,在任期内倾向于扩大招商引资的规模,既可能将前一辖区知名企业引入新辖区,也可能基于地缘、血缘、工作经历和偏好等因素引进相关企业投资新辖区,这被称之为“钱随官走”[4]。同样地,既有地方主官的离任,也往往容易造成一批因政策支持不够、银行断贷或经营不善所导致的“烂尾项目”。

改革开放以来,中央确定了能力导向型的干部选任体制。贝淡宁[5]阐述了中国选贤举能的政治传统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干部人事选拔制度的融合,“高层领导必须通过一系列尚贤考试,积累几十年深刻和广泛的行政管理经验”。改革开放之所以能持续四十多年,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重要的组织保障是干部人事选拔机制的成功,即选任“能力突出”的年轻干部。邓小平复出后,按照“干部四化”(即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原则,大力选用年轻锐利的地方干部,鼓励他们争当改革“干将”和“闯将”,以“起用一代新人,造就一支社会主义经济管理干部的宏大队伍”。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中国现代化建设事业有了源源不断的人才保障,并确保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的路线不会发生偏离。相应地,干部任期制逐渐建立起来:每届任期5年,连续任职不得超过两届。

而实践中,任期制严重缩水,实际任期远不满5年。根据制度规定,虽然地方主官名义任期是5年,但实际任期多是3年,多数地方主官调整的时点集中于任期第3年。姚金伟和韩海燕[6]编码了1978—2018年总计13 000名地方主官(含省级、市级、县级三级地方党委书记和行政首长)的履历,对其实际任期的统计分析发现:多数地方主官,具体占比如,23.0%的省委书记、24.4%的省长、18.8%的市委书记、22.8%的市长、22.8%的县/区委书记和23.9%的县/区长实际任期均为3年。

任期周期由此产生。在能力导向型的干部选拔机制激励下,能力突出、尤其是擅长拉动经济增长的年轻干部成为重点提拔对象。干部竞争进一步转化为辖区经济竞争,地方主官为了赢得竞争优势,便要在有限任期内做好充分的施政规划,随着实际任期的不断“缩水”,地方主官更看重“短平快”的“招商引资”以及容易引起瞩目的建设项目,这有助于营造醒目的“GDP数字”和经济繁荣的景象。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内的经济发展思路和项目投资布局深刻影响了辖区经济增长,并相应地带来了辖区经济波动,这种波动的产生区别于纯生产要素市场机制所驱动,政治家的意志发挥了引导性作用。对任期周期的研究,有助于深化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认识,尤其是对理解中国经济波动具有现实的政策含义。

(二)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溯源、模型与演化

政治更迭对经济周期的影响是欧美学界的研究热题,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范式基本成熟。Nordhaus[7]的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强调,在例行选举决定政治权力变更之际,现任政治领袖为谋求连选连任,往往通过扩张性财政政策或货币政策刺激短期经济繁荣以此讨好选民,赢得大选。该理论的核心假设是,选民基于经济绩效选择政治家上台执政,因而经济政策的成效、本质和时机会影响选民的投票态度。政治商业周期产生的根源是,选民选举经验的不成熟以及选民与政治家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选民对政治家的才能缺乏充分完整的了解,选民通过观察政治家的经济政策成效,以决定是否用选票支持其连任[8]。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的经验观察,涵盖了失业率、通货膨胀水平、投资、税收收入、财政支出、赤字水平、货币供给、利率甚至法律制定等。

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可以追溯到宏观经济学的缔造者——凯恩斯。随着凯恩斯主义风行,政府对宏观经济的管理能力引发了对宪政民主的深思。一个根本的忧虑在于:政治家通过操纵宏观经济赢得选票,谋求连选连任、满足其政治抱负,但这是否会危及民主制度。20世纪70年代,欧美社会对政治的不信任以及社会反抗情绪刺激了政治商业周期理论的形成和发展。Nordhaus[7]在一般性经验研究基础上建构了机会主义模型,政治商业周期获得了理论发展的生命力。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从理论模型看具体有五个,分别是机会主义模型、政党模型、修正的政党模型、一般均衡模型和AFPM(积极财政政策和消极货币政策)模型。

回顾政治商业周期理论的演化进程,欧美学界对政治商业周期的理论探讨基本上沿着三个维度展开:第一,理性主义与政党政治的区分。理性主义的视角强调政治家的机会主义操纵,而政党政治則基于左右翼政党的不同经济政策主张。理性主义视角最早成型,政党政治视角随后建立和完善,并在经验研究领域得到了扎实有力的支持,而对理性主义的不断反思成为推动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发展的根本动力。第二,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的分野。Rogoff[9]强调了财政政策在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应用的重要性,并把财政政策工具引入到模型中,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后续研究者的思路,对财政政策工具的关注成为后续实证研究的主要方法论创新。第三,从对美国和OECD国家为代表的发达民主国家的关注,转向新兴民主国家的拓展。最初,政治商业周期理论的经验检验集中于美国以及OECD等发达国家,但经验检验上的困惑让研究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新兴民主国家,而这极大地推动了政治商业周期理论的繁荣,拓宽了研究空间。从理性主义视角出发,检视新兴民主国家及发展中国家的财政政策工具在政治商业周期理论上的表现,成为国际探索的前沿。

(三)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研究的兴起

中国政治商业周期逐渐引起学术热议。在毛泽东时代后期,财政周期和货币周期更多地与国家政治生活相契合,特别是中国共产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简称“全国党代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简称“全国人代会”)。胡鞍钢[10]观察到,从1977—1992年,每次全国党代会或全国人代会召开的当年或下一年,经济增长率都呈上升趋势,至少要高于上一年经济增长率。据此,胡鞍钢[10]认为,中国存在“政策周期”。这意味着经济波动与全国党代会次年政府换届的政治周期关系特别密切。

近期,国内学者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问题的关注集中于研究官员任期与某一社会经济指标的关系。具体而言,涉及到官员任期与经济增长、财政支出、宏观经济指标、矿难、制造业资源错配、信贷投放以及基本建设投入等。改革放开以来确立了基于绩效的干部评价和政治流动机制,这激励着地方主官在其任期的重要节点增加政府支出、展示其经济管理能力,特别是那些能看见和可量化的大型发展项目。Guo[11]基于1997—2002年中国县级数据的实证分析进一步指出,地方政府财政开支在领导任期的第3年和第4年增长最快。耿曙等[12]发现,省级、地级或县级地方政府的基建投入,均一致随领导任期推移而逐年加码。Xi等[13]基于1994—2011年中国地级市层面主官与经济数据的实证分析,检验了机会主义模型,明确提出:中国同样存在显著的政治商业周期效应,在一届任期之内,每接近下一届全国党代会一年,地方主官辖区内的经济增速平均提高0.5个百分点。

目前,在实证研究中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呈倒U型分布已引起了学界的密切关注。张军和高远[14]最早从经验上证实,省级官员任期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呈倒U型的特征。王贤彬和徐现祥[15]进一步加以验证并发现经济增长绩效最好的任期介于5—6年;但超过一半的主官任期在4年或者以下,近70%的主官任期是5年或者以下。主官任期与经济增长的倒U型分布直接启发了学者对其他经济变量的经验检验,诸如城商行信贷、土地财政、交通基础设施投资和经济增长目标等。那么倒U型分布存在怎样的结构性特征呢?鉴于投资对于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根本性作用,姚金伟等[16]基于1978—2012年中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面板数据,证实了中国地方主官任期与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呈现出显著的“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特征,这主要是由地方主官实际任期所决定的。总体而言,多数省市县三级地方主官在一届任期的第3年实现政治调整。

“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的任期周期是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重要结构性特征。目前已有研究进一步加以证实。周靖祥[17]发现,市长任期与经济增长存在先增长后减弱的倒U型变动特征,任期拐点是第3年。谭之博和周黎安[18]证实,信贷投放与固定资产投资随主官任期呈现倒U型变化,转折点就出现在第3年或第4年。王媛[19]发现,市委书记任职年数对于市政投资占比存在显著的倒U型效应,峰值出现在任职第3年,这是官员晋升的关键时点。中国经济发展同政治家任期紧密关联,这构成了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重要内涵。

三、顺势而为:理解中国经济波动中的倒U型分布

理性的政治家懂得顺势而为。各级地方政府主要党政领导官员的实际任期分布存在显著差异,从省级到地市级,再到县区级和乡镇政府,官员实际任期同任期制所要求的5年不一而同。笔者所构建的《当代中国地方党政干部实际任期统计:1978—2018》数据库显示:只有15.5%的省委书记、14.7%的省长、16.0%的市委书记、15.1%的市长、18.9%的县/区委书记和17.8%的县/区长实际任期能做到任满5年。这个比重分布明显小于3年一任的地方主官实际任期分布。理性的政治家究竟如何在实际任期内做好施政规划和经济发展的引导布局呢?其过程机制如何?

实际任期是干部人事管理的“指挥棒”。政府主导经济增长的根源在于中央对地方、上级对下级的绝对政治权威,尤其是干部人事任免权。实际任期保证了权力自上而下的顺畅贯通,上级主官对于下级主官无论满意与否,都可以在其任期内加以调整。在这种深刻的动员机制下,倘能有效做好任期规划,在关键时期拿出突出政绩,对于干部晋升往往事半功倍。而实际任期制对干部的检验是全面的,不止于其能力与官声人品,还要测度其政治敏感性和政策灵活性。由此,实际任期既强化了中央政府对地方政府的权威和控制力,也赋予了地方政府破除条条框框约束的动机与动力。这是中国经济发展独特的调控机制。

考虑到中国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巨大内部差异,根据其任期长短基本上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干部任期3年或以下,届中调整。在这种情况下,多数市县主官在这有限的任期内积极作为,拉动投资(尤其是固定资产投资)快速增长。第二种情况,干部任期超过3年,且接近完整的一届任期。在这种情况下,投资前3年快速增加,后两年增速放缓,而在第4年,由于防通货膨胀压力加大,给经济降温成为重要的约束,所以地方主官会主动缩减投资规模;在第5年,面临政治换届,政治年的稳定是总基调,同时也不愿意加重继任领导的负担,现任领导也会特别注意放缓固定资产投资的节奏,这就造成了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的大幅跌落。由此可见,一届地方主官任期中,地方经济波动呈现出倒U型分布;受实际任期的影响,地方主官政治任期与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呈现出“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的特征。

还原辖区地方主官一届任期内的经济发展思路布局。换届第1年,地方主官不熟悉当地情况,需要一定的时间了解和熟悉当地。习近平调任浙江省委书记之后,将密集调研作为基本工作方法,“先做学生”“不要盲人摸象”;到任后的两个多月,在外调研的时间占了一半,每天六七點起床,夜里一两点休息,9个月之后,全省90个县市区,他跑了69个[20]。一般而言,新任地方主官在到任之处通过考察、调研熟悉辖区情况,并特别注重赢得各方的政治支持。新任地方主官也往往通过“新官上任三把火”树立政治权威,对于擅长拉动经济增长的政治家更偏好通过吸引或调动优质项目投资,以赢得来自多方的支持。根据惯例,干部调动多发生在第2季度和第3季度即每年的第4—9月份,因此,新调任地方主官多选择在年底发力,启动投资项目。第2年和第3年,投资快速增加,并在第3年达到高峰,这源自激烈的地方竞争,同时也是官员谋求政治晋升所必要的政绩需要,特别重要是地方主官要树立突出个人特性的政绩项目以赢得上级领导的认可,并竭力获得其在党委会中更多的政治支持。从对地方领导的访谈看,特别是第2年,投资往往快速增加,特别是对于县区一级的地方主官而言,随着其实际任期的缩短,多数县区级主官实际任期往往不到3年,第2年是其拿出投资成绩的关键年;而对于市局级领导而言,其实际任期也往往缩水为3—4年,因而第2年和第3年成为其大力推进投资的关键年。由此可见,前3年,该地方投资在企稳的基础上得以快速增加,并呈现边际递增趋势。

后两年地方主官面临约束和限制,导致了投资呈现递减趋势。后两年地方主官会有意放缓投资,往往注重“查漏补缺”,这对于地市和省区级主要党政领导显得尤为关键。前3年投资推进的速度太快,难免会存在一些“过急”“过火”之处,而在换届前期尤为重要的是主动弥补这些不足,并且保证在上级组织部门重点人事考察期间不出现重大安全事故、群体性事件和环境污染事件等“一票否决”性事件。到第4年,投资力度和规模受到显著调整。具体包括压缩项目投资规模、减少信贷资金投放等,投资调整的目的在于防止投资过热,降低通货膨胀压力,以免遭受来自中央政府和上级政府的问责。这种来自上级的问责压力对其具有根本性的威胁,稍有不慎,即便获得了提名和推荐,也难以顺利通过后面的考察和任命环节。第5年,投资边际递减在于现任领导不能给继任领导留“包袱”,在其调整后,该年上马的项目在继任领导那里未必受到重视,极有可能造成项目停滞乃至烂尾等,同时,有些领导也是尽量减少给继任领导带来财政亏空和债务压力。此外,根据惯例,第5年是全国党代会的召开年,这一年是关键的政治年,不能犯错是基本的政治共识,否则,一旦由于项目投资开发出现重大安全事故、群体性事件和环境污染事件等,多年的心血均可能毁于一旦。

四、任期调控:用权力不对称克服信息不对称

政治流动是有效内生激励。地方主官的名义任期是5年,但激烈的竞争压力却加快了其政治流动,致使其实际任期缩短为三年左右。这便塑造了中国经济波动中的倒U型分布。从经济波动的角度看,任期周期为中国经济安全波动构筑了基本框架,波动空间是相对确定的,在上级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有效任期调控下,倒U型分布式经济波动得以在安全可控范围内运行。并且,随着中央政府一揽子调控工具的不断健全和完善,中国经济波动的起伏空间在缩小,经济运行基本告别了大起大落,经济运行更趋稳健可控。任期调控是上级政府特别是中央政府重要的调控手段,通过对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调控,选用能力胜任的干部落实上级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关于经济社会发展的规划、方针和政策等。一旦下级主官在执行过程中出现偏差,上级政府拥有充足的任期调控权力来纠偏。最直接的做法就是,免职换人。这就从根本上确保了中央政府的绝对政治权威,也进一步巩固了中国单一制的体制传统。

实际任期是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最复杂的委托代理问题。中国地方治理中存在两个显著的不对称性,分别是权力不对称性和信息不对称性。中国政府治理架构中的权力是自上而下层层授予的,是典型的多层委托代理问题。从治理主体的角度看,权力不对称性指的是,上级政府权力大于下级政府权力,下级政府权力来自上级政府的授予。从治理客体的角度看,信息不对称性指的是,下级比上级更接近民众,下级比上级掌握了更多的地方性知识。中国治理的基础因此呈现出两个显著特征:上级政府比下级政府掌握更多的权力,但下级政府比上级政府掌握更多的地方信息。恰是实际任期的机制安排,使得权力不对称性克服了信息不对称性,中央政府得以有效调控地方主官,抑制了地方势力的膨胀。这直接表现在地方干部实际任期所存在的深刻内部差异:第一,行政层级上任期差异。地方政府是相对于中央政府而言的笼统概念,具体包括了省级、地市级、县区级和乡科级共计四级,而这四级主要党政领导的任期存在巨大的差异,基本上呈现级别越高,实际任期越长的特点。第二,党政干部任期差异。各级党委书记实际任期通常长于政府行政首长,这是由中国党领导一切的政治体制所决定的,党委书记在一届党委委员会中扮演着突出角色,在政治换届中更要面临比政府行政首长更加细致的政治筛选,以此保障党委领导下的行政负责制。

在其位,谋其政。官谚,屁股决定脑袋。中国体制的精妙之处在于,官员的职权、决策、施政以及相应的待遇福利等都取决于党政职位,而且受到任期的约束;一旦官员的党政职位超过了任期限定,官员便不能完整享有相对应的职权和待遇,而且根据党纪和法律要求,官员要在任期届满后甘于人走茶凉。这也是现代官僚制所要求的非人格化。自上而下的组织动员架构是中国政治体制的鲜明特征,一切经济社会发展都被纳入其中,根据干部人事管理规定,辖区经济社会发展考核指标同地方主官陟罚臧否密切关联:干得好提拔、干不好换人。

这就有助于理解中国经济波动是如何确保安全可控。通过自上而下的任期调控,上级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牢牢掌控了对下级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发展控制权,确保了在激励地方经济发展进程中防止出现尾大不掉和经济波动大起大落。一旦下级主官在辖区经济发展进程中出现与上级意图较大偏差,上级通过动用任期调控的手段就足以较快地实现纠偏,从而选拔胜任者加以更替。而地方主官在实际任期内通过合理安排施政规划和投资布局,有效引导任期内的经济发展,由此塑造了中国经济波动中的倒U型分布;受实际任期影响,地方主官政治任期与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呈现出显著的“三上二下式倒U型分布”特征。任期周期也成为中国经济安全波动的重要调控机制,由此中国经济波动总体保持在安全范围内运行,呈现出稳健可控的特征。

五、任期周期与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的联系与区别

任期周期是关于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最新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关于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研究很匮乏,这与中国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的地位和影响力是不相符的,对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经验研究重要而紧迫。尽管中国同欧美国家存在根本制度上的差异,特别是党委和上级政府领导而不是普通民众选票决定了官员的政治任免,但政治商业周期的逻辑基础却存在相似之处。本质而言这都涉及到了政治激励。进一步地,如何理解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实际上,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蕴含了一个深刻的悖论,即一方面,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选前的经济操纵是谋求连任的政治家赢得选民支持的有效政策工具;另一方面,从政治伦理的角度看,选民似乎应该“用选票惩罚”而不是鼓励机会主义的经济操纵行为。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似乎揭示出“选民投票与真实民意支持之间的严重扭曲”,这种机会主义行为会招致民众的批评和不满,败坏政党名誉,导致公民对该政党长期政治支持的流失[21]。

具体而言,中国任期周期与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在以下四个方面紧密关联:第一,对政治家能力判定困难、成本高,民主国家选民通过选票来判定支持,在中国,则通过直观可见和可量化的大规模发展项目和投资规模来判定。第二,政治家的激励结构是一致的,即均出于对政治任期的考虑,经济政策和财政货币政策是谋得更好政治发展的政策工具。第三,均重视权力的来源,权力由谁产生对谁负责。第四,关注投票,渴望赢得更多的投票支持,尤其在差额选举中更加重要,即便是等额选举,如果选票未达到规定票数支持仍会重新进行投票。而对于中国任期周期的形成机制而言,最重要的是,1978年以后,中国政治换届形成了稳定的政治规矩,以全国人代会第一次会议召开当年作为换届第1年,全国党代会召开作为第5年,这套政治换届制度一直延续至今,从1978—2017年共形成了8个5年换届周期。

当然,任期周期作为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具体表现形式,在实际运行中也凸显了中国政治运行的独特性。一方面,中国是单一制国家,地方政府要绝对服从中央政府,这就决定了地方官员必然要服从于党委决议和上级意志;另一方面,尽管分税制改革之后经济政策和财政政策上收,但地方主官仍然有足够有效的职权和能力主导辖区经济发展,特别是在其任期的重要关口,会采取特殊的刺激方式创造有利的政绩或个人形象。政治權威上的中央集权和经济发展上的地方分权体制,构成了任期周期与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的根本制度区别。对于中国经济发展而言,地方政府的自主权影响更加深刻。

任期周期的核心预设使地方主官有足够的激励主导辖区经济发展。地方重要性的根源在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所奉行的高度时空压缩型的发展路径以及资本形成的发展过程所需要的劳动力、土地和矿产资源等基本要素都沉淀在地方,中央政策或外部资金嵌入地方,无论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经济动力的经济发展,一旦启动,地方就赢得了发展的自主权及发展空间。地方政府在中国经济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理解中国政治商业周期不能脱离地方政府的视角。在“命令—服从”“领导—自主”的双重中央—地方关系紧张而激烈的张弛之间,地方政府在推动地方经济发展的同时,既面临着来自加大民生保障、社会稳定和税收增长等多重中央目标考核要求,同时也受到了来自债务、环保、法治和舆论等严苛的约束限制,地方政府深深嵌入经济发展和地方治理当中。

更进一步地,改革开放以来,地方政府的自主性根源于以下五个方面:第一,经济发展所需要素资源沉淀在地方,而地方政府对其配置方式具有直接影响。第二,地方政府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主要参与者。第三,在中央政府的监督下,地方政府发起政策试验或者政策扩展,为中央政策制定提供借鉴和参考。第四,地方政府凭借地方性知识,确保现阶段经济发展与劳工权利、环境保护或者社会稳定的矛盾冲突整体可控,维护了社会稳定。第五,地方政府承担了大多数公共服务供给。增长靠地方,这着实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支撑。

六、总结与讨论

伴随着新政治经济学的兴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在于:政府对经济发展意味着什么?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理论提供了创新性的解释。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研究蓬勃兴起,特别是倒U型分布的结构化模型日渐清晰。区别于西方政治商业周期的研究范式,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研究逐渐聚焦关注地方主官政治换届所带来的经济波动或政治任期的经济性影响,特别是地方主官的实际任期对固定资产投资、土地开发、城市化和工业化等过程的作用机制。任期周期构成了中国政治商业周期的重要机制内涵,是理解中國经济安全波动乃至中国模式的重要研究视角。

走出L型周期底部,筑底反弹依赖于中国经济增长的内生机制。1978—2018年中国经济增长存在稳定的内生结构,这是中央和地方反复博弈后形成合作默契的结果。中央政府通过中国式分权的制度安排既鼓励了地方经济发展特别是投资驱动的持续热情,同时又有效驾驭了通货膨胀压力:在激烈的地方竞争和外部冲击下,中国经济整体在高速安全的轨道上前进;但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经济周期性波动。地方政府是经济周期性波动的直接制造者,但中央政府却是问题的答案和麻烦的解决者。当中央政府需要地方鼓足干劲,中央政府会默许地方政府在一定程度以内的政策突破;但当经济出现过热苗头,中央政府会采取有效调控实现经济“软着陆”。这套合作机制的诀窍在于地方政府的理性预期,即地方领导顺应中央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调控措施,在关键节点上快别人一步,赢得地方发展优势以及个人政治晋升的目的。中央政府通过高效缜密的干部人事制度,掌握了悬在地方主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激励和有效约束地方主官的发展投资热情,任期调控是实现中国经济波动安全可控的关键。

从任期周期的视角分析和理解中国经济安全波动蕴含了丰富的政策建议:第一,地方主官实际任期要适度延长。根据目前对当代中国地方主官实际任期的统计分析,5年一任的固定任期制缩水严重,尤其是市县两级政府主官的频繁调动和过快流动既不利于干部培养,更不利于地方经济社会稳健发展。对于地市级地方主官的实际任期至少应保持在4年,而对于县区级地方主官的实际任期至少应保持在3年。同时,目前后备干部管理已经形成了相对完善的政策法规体系,对后备干部的管理应保持相对独立性,不应过度泛化至所有干部。对后备干部的培养锻炼和交流使用不能冲击正常的中央官制秩序。第二,尊重并合理运用任期周期,充分激励地方自主性。制度应该有效引导并矫正干部机会主义行为,并为其提供持续的经济社会发展激励。要进一步完善干部理性利益诉求的保障,通过深化改革破除机制冗余和羁绊,克服政治投机行为,将干部机会主义倾向转化为长效稳健的制度红利。进一步完善地方主官激励机制,优化中国经济波动中的倒U型分布,释放地方经济发展活力。第三,从维护中国经济安全波动的长期视角看,随着现代市场经济体制的成熟,应柔化政治干预。政治激励在促进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也相应带来了政治更迭和任期变更对经济增长的波动性影响,这在一国现代经济发展进程中也难以消除。从发达国家经济发展史来看,现代市场经济越繁荣,市场自发调节机制越成熟,受到政治更迭影响越小。例如,政治商业周期在美国实证检验显著度越来越弱,在OECD发达国家的经验检验证据也远不如新兴市场经济体充分。随着中国现代市场经济机制的完善,任期周期对中国经济波动的深刻影响也应逐步弱化,这既有助于巩固中国经济安全波动的制度基础,更有助于实现中国经济发展的持续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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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 艳)

收稿日期:2020-08-12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教师科研培育项目)“政治商业周期及其中国化:溯源、理论发展与经验检验”(3262019T69);北京高校党建研究会课题“特色院校干部梯队与年轻干部储备建设路径探究”(2019C12)

作者简介:姚金伟(1990-),男,山东临沂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经济与政治研究。E-mail: yaojinwei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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