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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再重来的世界

2020-04-24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境况加缪鼠疫

卫毅

1月20日凌晨,北京公布了两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我当时正好没睡觉,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妙,赶紧在朋友圈里转发了这则消息。一晚上没睡好。到了早上,多地公布了确诊和疑似病例。然后,我看到自己在2013年“非典十周年”写的稿子被转载刷屏。本刊在这天推送了一篇官方信息的综合稿。有读者留言,“作为一个武汉人,要不是看到这个推送,我都不知道武汉有这档子事儿。”这令人不安。到了晚上,钟南山在电视上说新冠肺炎出现人传人现象,大家对待病毒的态度开始有了巨大的扭转。这一天是分水岭。

此时,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本刊纸质版已经休刊。在此之前,编辑部让我准备一下,将关于作家李洱的稿子作为假期结束之后的封面备选。1月20日那天,我和许多写作者一样,停下了手头上其他的工作,将精力投入到了對疫情的关注。这段时间写疫情之外的文字太难了,几乎提不起精神,每天都在经历着疫情信息带来的心情起伏,坐立不安。

2020年第9期封面报道《李洱 生活在词与物的午后》

李文亮去世那天,朋友圈出现了绝无仅有的时刻,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对一件事情表达自己强烈的态度。我看到李洱在微信朋友圈说,加缪在世,也写不出如此惨烈的“境况性现实”。此后,我又看到李洱转发了甘肃支援武汉的护士弱水吟写的诗。再之后,又转发了德国总理默克尔关于疫情的讲话……

李洱在朋友圈的发言,与之前对他的访谈形成了印证。比如他提到加缪,加缪是李洱非常喜欢的作家,甚至是理解了加缪,才能理解李洱。比如他对诗的推荐,李洱是80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那是诗的年代,李洱的小说里有许多自己写的诗。他转发了默克尔的发言,要知道,默克尔访华的时候,多次接见过李洱。

我觉得要跟李洱再好好聊一聊,才能将关于他的稿子完成,并与当下最应该思考的境况产生联系。我认为这很重要。虽然说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做,但如此巨大的无处不在的和每个人都相关的事实摆在面前,大家都会有自己的思考,传递这些思考是当务之急。何况作家有社会性的一面。

其间的人际沟通基本都是通过电话或微信。大家足不出户,仿佛已经完全生活在了一个虚拟空间里。很多人之前都说自己很宅,但这次也憋坏了。这种封闭更加凸显了见面的难得。两个人直接面对面感受到的气息是语音和文字无法解决的。我们忽然被抛置于一个需要重新适应的世界。

李洱提到的“境况性”来自于萨义德。大致意思是,任何文本都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大家都处在一个共同都熟悉的文化背景之中。“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你知道我要说的与什么有关。不然,那就是鸡同鸭讲了。”这是李洱的话。此次疫情中,朋友圈出现“撕裂”的一个原因便是大家本就处在不同的信息和观念构成的背景中,之前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实面前还能保持看上去“和气”的状态,但在非常时刻,有的话不吐不快,人所处背景的差异性就放大展现出来了。也许,你们本就不应该互加好友,只不过现在才发现而已。

李洱。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许多人都说这次疫情不亚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因为疫情几乎已经蔓延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两次世界大战都没这么多国家深度牵涉其中。国与国之间有许多不见武器的“交火”,个体与个体之间也是“交火”频繁。

我想起十几年前看过的一本传播学著作叫《交流的无奈》,书的结尾写道:“由于我们只能够和一些人而不是所有人度过共同的时光,只能够接触一些人,因此,亲临现场恐怕是最接近跨越人与人鸿沟的保证。在这一点上,我们直接面对的是,我们有限的生命既神圣又悲哀。”

由于我们没法亲临所有的现场,交流是受损的,我们接受的信息是受损的,在此基础上的个人认知就更依赖于个人的意识构成和信息环境,这是人的有限性,人在有限性之中的拓展需要保持反躬自省的思考。

我从网上读到过李洱在2014年一次关于加缪的读书会上的发言——“他(加缪)写出这个城市在面临这样一种疫情的时候,整个特征,人与人的关系。而且他的结尾写得非常精彩。我们认为非典结束就胜利了,一些人的命运就过去了,从此我们就很少再想。”这些话触动了我。我想到了自己在“非典十周年”时写的稿子。2013年的时候,大家觉得非典已经很远了,似乎再也不会来了。那篇稿子现在的阅读数,远远超过当年的阅读数。当一切重来的时候,人们内心才再次升腾起真实的恐惧,但现实已经无法挽回。

加缪写《鼠疫》的年代,欧洲并没有发生鼠疫。这是一种隐喻。但隐喻中的思考却真实而深刻,这样的思考适合任何时代任何空间。

我在写稿子的时候,一再提起了《鼠疫》的结尾,这个结尾的文字应该像刻刀凿进石头一样被我们铭记:“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鼠疫》里的主人公)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重新吸取教训的代价太沉重了,但可能始终会再来,只能希望不要再来得那么快,这有赖于我们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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