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晓华兄书
2020-04-24柯平
柯平
送罢回来,即展佳作,读到第六首《莫高窟》,被里面“我们既不知前生/亦不知来世,怎能不害怕”这个句子吸引,还来不不及感慨,电话响了,原来你已经到家,一看时间过去了两小时。杜甫说“老来渐于诗律细”,写作中要做到不容易。近来阅读状态倒是有些仿佛,速度越来越慢,好像非得把人家创作时的心态、背景、句法、用词特点什么的全弄明白了,心里才踏实。就拿你这首诗来说,第二段第一句:“在这里,黄金使岩壁开口”,“黄金“在诗中代表什么,不弄清楚又如何通解全诗?又如结尾“花朵们已经在壁上开了千年/还要再开一千年”,则似寓意更深,前面的千年,当和勃莱《跪下盯视一条涵洞》里“我在那里生活了多么久!我孤独了千年”的用法一样,只是泛指而已,后面这个是对丁令威化鹤归来故事的化解,抑或仅仅代表未来和时间的力量?一时没法完全破译,只好等以后见面时再讨论了。
此次来得突然,去得匆促,说是两天,除去吃饭睡觉应酬,才不过十几个小时,好在话题集中,像以往那样都用在了交流诗艺上,中外大家,网络新秀,从朦胧诗到拇指诗,从肖恩奥布莱恩到饶佳,几乎没有不涉及的。而且如当年那样,一边说一边还要拿出文本印证,不过用的已非纸本而是手机罢了。走的时候也同样,按从前规矩是要送到车站的,隔着栏杆和人群紧紧握手,谁也不肯先松开,好像生离死别的样子,现在你油门一踩就能把车开到小区门前,分别也就在楼下挥挥手,实在省事多了。这就是时代的变化,更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和提醒:生活方式不同了,意味着我们的写作方向也得有所调整。我承认这一点你比我做得好,不仅有清醒认识,且早已付之实践,蛰伏二十余年重返诗坛,一册《秋风远去》,无论题材与技法都焕然一新,几令人有脱胎换骨之感,张烨说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的印象跟她基本相同,不过是否惊人或许无所谓,自己感觉不错,拿得出手是最重要的,你说是吗?
而眼前这册是第二本,用了两年时间,视野更见阔大,底蕴也厚实,以旅行感受为主打,按古人的说法叫山水诗或行吟诗,其中山水为客体,行吟为主体,二者相融如盐溶于水、风归于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为佳作。我惊异于你才思的敏捷,穿的虽不是谢康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的登山屐,看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在月牙泉喝茶》,你不敢乘坐滑翔机,怕从天上往下看,因为它的形状“像骆驼倒下前眼中含着的一滴泪”;在《天山天池》,你发现“阳光无论怎样鲜亮/也无法掩饰岩石下的阴影/就像我借助游轮和索道/依然看不清天池的深浅”;在武当《南岸宫听雨》,你自问:“这些雨水的前身/是花粉、蝶翼、眼泪还是星光”;在《婺源彩虹桥》,你感慨:“只有春天推着空空水车/油菜花在四周簇拥喧哗”,我不敢说这些诗写得有多么好,但你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是我所佩服的,或者说,作为一名优秀诗人所应有的素质,你全都具备,只是在诗坛外呆的年头长了,又不幸遇上眼下這个重语言重包装的时代,尽管已在努力适应、调整,以前的惯性力量还会时不时地作祟,仍不够时尚和新奇。如《金银滩大草原》开头两行“麻皮河与哈利津河伸出两片弯弯剪刀/把黎明剪落在金银滩大草原”,意象和画面都是好的,但以时下标准,如能换一种说法,把它弄成如“麻皮河与哈利津河/两片剪刀间泻出的黎明/与金银滩大草原面积正好相等”之类,或许会更对读者胃口。
说到读者,我又想起当年那个复旦学生给你写信的事,为了《青年文学》上的那组诗,“风钻的粗嗓门/仿佛太阳在葡萄藤上/结出的一串串紫色的甜蜜”,这样的句子,现在看来老土得很,当年居然会有人认为看不懂,而且还是大学文科生,要打上门来和作者争论一番。朦胧诗在那时被视为异类,也就完全可以理解。要把作品写得新意盎然又晓畅可诵,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困境。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多少个不眠之夜,讲剪烛西窗可能有些矫情,那时毕竟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是老老实实称25W灯泡吧,在夜雨声中通宵谈诗论文却是事实。通常是家里吃饭油腻的老式方桌,粗粗一抹就算是书案,连狭小的厨房也因之升级为书斋,粗茶劣烟间摊着新弄到的各种秘密武器,有手抄的,也有油印的,细心揣摩研究,一本薄薄的王小龙他们青年诗歌实验小组的作品打印集,其魅力竟不亚于《辟邪剑谱》,不知道翻了有多少次。还有成都的胡冬,西安的丁当,上海的卓松盛,现在知道的人可能已经不多。
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虔诚和真率,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会被感动。看到别人的诗,总觉得比自己的靠谱,手里有了好书,也总在第一时间告诉朋友,让更多的人能够分享。在千岛湖的游船上,我们一见面就惺惺相惜,你握着我的手说我比你写得好,而这正是我内心想对你说的。在我原来新风东街二十九号的寒舍,你知道我写作喜欢用铅笔,首次造访就送我一盒中华HB型大号铅笔,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将它比作“走在街道和横条纹的练习本上沉思的单簧管”。在浦东北蔡你的老家,乞丐、花匠、病危的表哥、打扮新潮的房东的女儿,所居小巷周边的人事,被你一一细心捕捉入诗,因为我们尊敬的编辑老师在每次通信时都会叮嘱,要写生活,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这些当年的心血,你现在割舍不了,选了一些编进了这部诗集,心里又忐忑不安。临走前你还跟我说,从前那些东西,现在看看真不怎么样,要不要拿掉?你帮我出出主意。
面对旧作的态度,或许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之一。这方面古人虽表现得相当豪迈,号称“壮悔少作”,又号称“见辄弃之”,嘴巴上讲讲是容易的,是否真能实施就只有鬼知道了。至少随园主人当年表示做不到,在《答孙渊如观察》一札里坦承:“闲居无俚,翻破簏中,得未刻古文九十余篇,诗百余首,似乎尚有可存者。理而出之,加以删改,重付麻沙(出版别称)。有如已黜之妾,仍留床笫;已逐之子,召归膝前。既割爱于前廿年,复钟情于此一日。”这几句话,简直就像是为你写的。因此,现在这样的编排,即以少量旧作附于新作之后,我以为精当之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和艺术标准,我们不能因为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写得好,就说他的《希望号渐渐靠岸》写得不好。同样,我喜欢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也喜欢他的《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因此你根本无须为此担心,读者心中自有一部文学史,说不定他们中间还有人会认为你以前的诗比现在的好呢!呵呵,开个玩笑,就此搁笔,期待诗集早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