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色苍茫
2020-04-24荣荣
荣荣
蛰居久了,活得像一棵不起眼的树,不想挪动,只偶尔会去窗前吹吹风或去院子里见见光,脑子里装一团岁月积淀下来的浆糊。略一思索,便也觉得这种生存状态的合情性,慨少年爱动,奔走如风,觉得可以满世界跑,人老了,腿脚无力,知道的会说这是生命自我保护与调控的集中供“能”,便会常常想倒回去,向过去的时光寻根,以前死后有土可埋时,老年人也都爱自嘲:半截子埋土里了。所以寻根也好埋土也罢,不都是说的树的生存之状?十多年前,我也曾为儿子写过一则童话,大意想给他灌溉一种“形势逼人强”的说法,就是人也有可能是从植物进化来的,童话说的是远古时候,有一大片单果子树林,一直遭到某种天敌蚕食,眼瞧着它们成片成片地遭难,快要灭绝了,其中的有识之树便想着要逃离故土,这里面有几棵特有毅力的,便一直一直努力着拔腿而起。终于有一天,它们成功了,粗大的根须从泥土里拔了出来,试着奔走并逃亡。终于,又漫长的逃亡途中,它们的根茎慢慢变成了双肢,最终进化成了人。
其实我叫得出很少几类植物名,小时候住在平民区,瓦片上零星长着多肉,庭院角落里养着鸡冠花,月季花,凤仙花(指甲花),这些无用的东西,却成为寻常生活的颜色。下雪的时候,落在那些残花上,残雪与那些残留的胭红,形成色彩的对比。我认识的这些常见植物,真的少得可怜。现在好了,我手机里有一款应用软件叫“形色”的,植物盲的我,经常会去扫一扫,就知道是什么植物,什么习性的。当然,不管如何,看到绿绿的植物,我全身心都会有一种舒坦感。这是植物给我的一份情感依赖。
其实,人与世间万物都建立着联系,有松散有紧密的,人与植物就属于后一种吧。阴阳学里谓植物属阴,人与植物的关系是阴阳相对。如果植物有知,伴生人类那么久却被如此武断着,是否会有些落寞?但人与植物绝对是共生的,连呼吸也相对,我们呼出的,正是植物要吸入的,这是一种绝对的相依存的关系。只是人自以为是其中的主导,老是从实用的角度去盯着植物,比如种下一棵樟树,便想着它什么时候成材,可以做几个香香的木箱子。比如那些果树,结成啥样的能用来解渴充饥?那些花看上去无用,但很可爱啊,可爱而无用,就像那些文章里的锦绣,就像那些诗人吟诵的诗篇,也总会在某种场合被需要。
所以,每一朵花,一片叶,一棵树,在实际与不实际的眼里,都有了绝对存在的强大理由。也因此,有那么多人,喜欢与它们相对,与它们发生各种相遇。不仅仅在现实之中,也可以在文学作品中,绘画摄影作品中,与各种各样的植物欢喜相逢。这样的植物无疑是讨喜的或被需要着的。比如植物里的诗性,让一朵花遇见人的欢喜,让一片叶遇见人的失意,让一棵树遇见人的茫然。让诗意的人能在意味里一次次穿过想象中的树林,带回期望的那份宁静,或者顿悟。
大多数时候,务实务虚还真非得有树在场不可。有桑梓的地方才是故乡,月影婆娑,一定得有树在其间晃悠着,人间风雅事,也必得有植物掺和:梅兰竹菊用来比喻高洁的君子形象,莲的清爽,松有挺拔,都是人在万物中寻到的榜样。我父亲生于大山之中,以前返乡必要上山去寻几株兰花,带回来养于阳台或廊间,也算是老百姓趣雅一例。
所以植物也風雅。风雅之物自然可以入诗,古往今来,诗与植物一直在互相酬唱,半部《诗经》里都有植物出没,可以这样说,以植物入诗或为载体,是一种传统。而我于某天突然想着写一本以植物入所有诗名的诗集,我要向植物借力。如果一首成熟的短诗中得有媒介或意象,我很乐意地选择了感觉亲密的植物。它们就像真实存在于我生活之中,这些存在于我房前屋后道旁的树,也存在于我的内心世界里,通过它们,我进入我的诗性生活,并触摸到那些稍纵即逝或虚拟状态的情绪。仿若开在我心头的花,通过这些共生的兄弟曲折的枝条,美妙的花朵,真实的颜色,显出独特的意味来。所以,当我写下这些以植物命名的诗,它们是我的意象,道具,借喻,它们被我强制性地灌注了我的情绪和意志,在我的诗里面目全非。就像麦子,被收获、磨粉、揉拉、入水、煮成一碗带着自我烹煮印记的食物,放在桌上,看上去有些孤单,谁来尝尝,并且友好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