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绒译语》中的嘉绒话音系及其注音特点
2020-04-21王振
王 振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嘉绒译语》是清代“西番译语”中的一种,属于“华夷译语”丁种本,于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由四川地方政府采编完成,记录了清代嘉绒四土话,共有20个门类、740个词语,由汉语词条、藏文和注音汉字三部分组成。根据译语中的藏汉注音材料,可以了解当时的嘉绒话音系概况(1)由于资料数量有限,有些音在译语中可能并未出现,通过译语无法看到清代嘉绒话音系的全貌,但是能了解其大体情况。,对我们认识和研究嘉绒话的历史面貌和历史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前人对于《嘉绒译语》多限于概况介绍,专题性研究非常少。目前仅见孙宏开[1]对该译语记录的嘉绒方言点做过考察;池田巧[2]将《嘉绒译语》声色门、身体门共50个词语和现代嘉绒方言作了比较分析,并且归纳了该译语中一些常见的错误;西田龙雄[3]将《嘉绒译语》中的74个词语和现代嘉绒话资料作了比较,发现其与嘉绒梭磨话一致性较强。《嘉绒译语》记录的清前期嘉绒话音系面貌如何,其中的藏汉注音有何特点、规则和局限,仍值得进一步探究。
考察《嘉绒译语》所记录的嘉绒话音系,要参考三类材料:一是译语中的汉字注音;二是译语中的藏文;三是现代嘉绒四土话的读音。《嘉绒译语》由四川地方政府负责采集和编写,其中的注音汉字的基础方言是当时的四川官话。译语中的藏文也具有注音的功能。现代嘉绒四土话是对清代《嘉绒译语》的继承和发展,可以从现代四土话反观清代四土话的情况(2)译语记录的是哪个点的嘉绒话读音,目前尚无定论。孙宏开将卓克基音与译语的注音材料进行比较,发现80%以上的材料都能对得上,存在少量差别,又与理县音作简要比较,也发现了一定的差别。林向荣认为译语记录的很可能是汶川瓦寺一带的读音,但未见系统论证和文章发表。孙宏开在其新著《藏缅语族羌语支研究》中倾向认为《嘉绒译语》记录的可能是四川理县一带的读音。参见孙宏开:《〈西番译语〉考辨》,载《中国民族史研究》(第二辑),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327—342页和《藏缅语族羌语支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例如《嘉绒译语·天文门》中的“日-ki ni-各领”,ki ni是藏文注音(3)本文藏文注音采用拉丁转写。,“各领”是汉字注音(川西汉语方言存在“领”读ni或i的情况),现代小金等地嘉绒话中“太阳”读音是ki,与译语记录一致。
本文总结译语中的嘉绒话读音,主要依据是藏汉注音材料,必要时也会参考现代嘉绒四土话的材料,主要是卓克基、脚木足、小金、理县和汶川的材料。卓克基材料引自《汉嘉戎词典》[4]、理县材料部分引自《嘉绒语词汇研究》[5],其余材料均为我们田野调查所得。如果是各地普遍存在的读音,则不再标明地点,如果是个别地点调查到的读音,则在读音旁以小字注明来源地点。
一、声母系统
(一)单辅音
1.单辅音系统
译语中出现的单辅音声母如下表所示。
关于表1的单辅音系统,有如下说明:
(1)表中加*的音是译语中未直接出现,根据语音的系统性并参考现代嘉绒话音系补入的(4)20世纪50年代的卓克基嘉绒话单辅音声母共32个,参见林向荣:《嘉戎语研究》,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页。其中30个均在《嘉绒译语》中直接出现,仅b、tʂh两个音可能由于词条数量所限,未能在译语中直接出现。可见,就单辅音声母而言,译语与50年代的调查资料一致。。
表1:《嘉绒译语》所记嘉绒话的单辅音声母系统
(3)译语中嘉绒话的显著特点就是有四套塞擦音,判断的依据是其对应的藏文注音也有四套(汉字注音只能表现出三套),分别是:
藏文c-=汉字音tʂ-=嘉绒话tʃ-;
藏文tr/kr-=汉字音tʂ-=嘉绒话tʂ-;
藏文ts-=汉字音ts-=嘉绒话ts-。
2.单辅音举例
根据目前已知的材料判断,译语中一共直接出现了30个单辅音声母,举例如下。
(1)p:152奴婢-pan chung-板仲(5)数字是该词条在译语740词中的出现次序,之后分别为汉语词条、藏文注音和汉字注音。括号内是补充说明的内容,下同。
(2)ph:568请-ta phe-达辟
(3)m:161母-a ma-阿马
(4)w:70浅-ki wa-各凹
(5)t:1天-tu mu-得某
(6)th:369藏经-ti thav-的他
(7)d:216念-kha vdon-卡独(今读kɑ don)
(8)n:232房-nas khang-纳色康
(9)l:49中国-ki la-该那
(11)r:346线-ta reb-达惹(今读ta ri,汉字音中无颤音,以日母-注音);648阻挡-ka rom-阿让(今读ka rom,汉字音中无颤音,以日母-注音)
(12)ts:4星-tsuvu ri-奏惹
(13)tsh:289磬-tshang tshang-仓仓
(14)s:310酪-so wa-朔挖
(15)z:64桥-zam-桑(汉字音无z-,以s-代之)
(16)tʂ:407前-ti tri-得止
(17)tʃ:31虚空-wa bcas-挖乍
(18)tʃh:296小鼓-rnga chung-额冲
(19)ʃ:493铁-shom-赏(今读ʃom或ʃam)
(25)j:259锅-ta yom-达养
(26)k:2日-ki ni-各领
(27)kh:239梁-khe po-克保
(28)ɡ:92涧-khavi gu-开固(今理县古尔沟音khai ɡu,指旧时嘉绒藏区使用的木制水管,用来从山上往下引水)
(30)h:730鞑靼-hor pa-火儿罢
(二)复辅音声母
复辅音声母分为二合复辅音和三合复辅音两类,二合复辅音又有加前置辅音和后置辅音两种类型,以下分别举例说明。
1.带前置辅音的二合复辅音
(1)前置辅音为塞音p-
ptʃ:606应用-ka bco-阿不卓
(2)前置辅音为擦音s/z/ʃ-
1)zd:61墙-sa sde-色带(今读zdi)
2)zg:522姜黄-sga sor-日葛撒(今读zɡa)
3)sk:145使臣-dru skor-中色可
4)st:593若干-the sre-特色底(今读the sti脚木足(6)脚木足为地名,此处意为the sti这个读音是在脚木足这个地方查到的。后文体例同此。,汉字音较确切,藏文注音sr-fb,或为sd-fQ之误,因两者字形相似)
6)sp:188继母-ta spod mo-的色波某
8)sn:87好水-ti ci sna-的之色难
9)sm:11露-smong zu-色某佐
11)ʃtʃ:540十-she-十者(今读ʃtʃe小金,藏文不确切,疑误,汉字记音较确切)
12)ʃt:106寒-mu sha thag-莫十达(今读mʃtak,藏文以独立的音节sha记录前置辅音ʃ-,应是藏文拼合规则所限,因为sh-不能作为藏语音节的前置辅音;汉字以“十”记录ʃ-,较确切)
13)ʃp:153聪明-ki shis po-个十保(汉字以“十”记录前置辅音ʃ-,藏文以独立的音节记录)
15)ʃn:200鼻-ti shi rna-的什难
16)ʃm:211舌-ti she me-的什敏
17)ʃkh:210疮-ta shu khod-的什可
(3)前置辅音为r-
2)rtsh:439鹿-kar tsho-阿耳簇思(“ka-阿”是名词前缀)
4)rt:328帽-tar ti-达儿底
5)rp:109冻-nar zham-那儿榜(藏文注音中的zh-可能有误,或为p-)
8)rn:199耳-ti sna-的耳难
9)rm:13雹-dar rmong-得儿某
10)rk:375雕像-skos pa-而各思巴
13)rɡ:378三宝-rga wa-而阿凹(译语中经常使用“阿”对译ka或者ga)
1)ntʃh:240柱-tan chos se-胆迟(前置n-用前一音节的韵尾表示,藏文和汉字均是如此,ta-为嘉绒话名词前缀)
3)ndz:221指-ta y-ya vdzo-达养坐
4)mtʃh:202唇-tin mchi-登齿
5)mtʂ:181老-ki mu dro ri-各莫卓(藏文和汉字均用独立音节“mu-莫”记m-)
6)mts:129半日-ti mtso-登作
7)mp:410外-ke pho-温波(今读wu mpo,汉字注音确切)
10)md:361柳青-lcang yi mdog-卓引道
(5)前置辅音为流音j/w-
1)wj:7电-tu ye-倒也(汉字注音较准确,倒也[tau je],记录的嘉绒话为ta-wje,以前一个注音汉字的-u韵尾作为后一音节的前置辅音;卓克基音tɑ bjɑ,译语的wje应源自早期的*bja)
2)jp:9雪-dad spag-代巴(今读ta jpa,汉字注音较准确,以“代巴”[tai pa]注[ta jpa],以前字韵尾-i标后字前置辅音j-;藏文注音不甚确切,-d可能有-j化倾向)
2.带后置辅音的二合复辅音
(1)sl:142师傅-slob dpon-色勒奔
(2)sr:547一两-ta srang-打色让
(4)pj:335褥-ta byo-达标(今读ta pjo);402北-byang-便(今读pja,藏文注音更准确,汉字无音节pja,故以pjan“便”代之)
(5)phj:629拜-phyag-辟(今读phjak,藏文注音更准确)
(6)khr:309米-khri-克(今读khri,藏文注音更准确,汉字未注出-r-,因汉字音系局限所致);626可怜-ma khre-马克(今读makhre)
(7)hw:419莲花-len hwa-莲花(汉语借词)
3.三合复辅音
(1)spj:440狼-spya ku-色卡固(今读spjak,藏文注音较为准确,汉字“卡”疑为“片”之误)
(2)skr:726地界-sa cha sgra-撒刹色阿(汉字注音“阿”在译语中常用来给ka注音,故“色阿”即ska,参考藏文注音sgra,推测其所注嘉绒话音是skra,-r-音汉字未注出)
(3)mphj:382赞美-ki vkhyar-更票(今读ki mphjor,意为“漂亮”;汉字注音较为准确,以“更”的韵尾标注后一音节的鼻冠成分,藏文注音基字不当,推测应为ki vphyar)
二、韵母系统
(一)单元音韵母
1.a:161母亲-a ma-阿妈
2.u:392奏文-snying zhu-色年如
3.o:553我-ngo yo-我要
4.i:328帽-tar ti-达儿底
6.e:239梁-khe po-克保
(二)复元音韵母(带元音韵尾-i/-u)
2.ai:92涧-khavi gu-开固(今读khai ɡu理县)
4.au:44日遮-ki ni tavu lavi-各领道乃;516草果-tshavu ko-草果(汉语借词)
(三)带辅音韵尾的韵母
1.带塞音韵尾-p/t/k的韵母
(3)op:611打-ka tob-阿斗(今读ka top,藏文注音准确,汉字未注韵尾)
(4)at:667写-ka lad-阿乃(今读ka lat小金,汉字未标注韵尾)
(6)ak:416林-nag can-纳各战(汉字以“各”给嘉绒话-k尾注音);456猪-pag-把(今读pak,汉字未标注韵尾)
(3)an:152奴婢-pan chung-板仲
(4)en:247塔-mtho rten-出儿登(今读mtho ʂten脚木足、ho rtiɛn小金,藏文第一音节基字th-或为ch-)
(5)on:216念-kha vdon-卡独(今读ka don,藏文注音准确,汉字未标注-n尾)
3.带韵尾-r/l/s的韵母
(1)ar:97春-pu rcar kom-不则儿冈(汉字以“儿”注嘉绒话的-r韵尾);577寻-ka sar-阿撒(今读ka sar,汉字未标注韵尾)
(3)or:278兵器-vkhor gsum lag-可儿生纳各刹
(4)al:134朝廷-rgyal po-及儿补(今读ral po)
(5)el:484玛瑙-spo shel-色波射(今读spo ʃɛl脚木足)
(6)as:552一同-ta khyas-打洽思(汉字以“思”字标注-s韵尾)
(8)is:380声闻-ka mi si-阿敏思(今读ka mis脚木足,汉字注音较为准确,藏文跎mi si疑为fmis)
(9)os:573若是-ngos-我思
三、藏汉注音特点
(一)准确性和规则性
译语中的藏文和汉字注音基本能够反映出当时的嘉绒话的读音,具有明显的准确性和规则性。表2列出《嘉绒译语》藏汉注音的对应规则,其中藏文注音仅列出相应的辅音或者元音,汉字注音列出汉字的声母或者韵母的音值,同时举出一个注音汉字作为例子。表中的“拟嘉绒音”指拟测的译语记录的嘉绒话读音。
(二)局限性和互补性
表2也体现出译语注音的局限性所在。这种局限性表现为:1.注音文字的语音系统中找不到与嘉绒话对等的音,而注以相近的音,例如汉字以ʂ-标注ʃ-。2.嘉绒话中两个不同的音,在注音系统中无法区别,用相同的字或者字母注音,例如嘉绒话的s/z-在汉字注音中均为s-。3.嘉绒话中的音在注音系统中没有,藏文或者汉字未能注出此音,例如嘉绒话的塞音韵尾,汉字音未能注出。
(1)“那”注n:618管待-ska na phe-阿那佩-ka na phe
舌尖颤音r-,藏文以r-注音较为准确,汉语中无颤音,故以音近的日母字注音。嘉绒话中的tʂ-、tʃ-是两组不同的塞擦音,藏文注音有所区别,分别用tr-和c-组藏文注音,汉字注音则未加区别,均用知系卷舌声母字注音。这都体现出汉字注音的局限性。
前置辅音中的s-和z-,在藏文和汉字中均未加区别,注音相同。不过嘉绒话中的s-和z-是互补的,s-只出现在清辅音之前、z-只出现在浊辅音之前,藏文的前置辅音s-会因基字清浊的不同而有不同的音值,故也存在两个互补的音值,在现代安多话中浊音基字前的s-变为[r]或者[][6],而记录嘉绒话z-的藏文也均出现在浊音基字之前。我们推测译语中浊音基字前的s-可能读为[z],但汉字均多用“色”注音,从这个角度看,藏文注音更加确切。嘉绒话的前置辅音ʃ-,在藏文中与sh-音近,但是sh-在藏语中不能作前置辅音,因此藏文注音往往以she/sha/shi等以sh-为基字的独立的音节标注嘉绒话的ʃ-,汉字注音则以ʂ-为声母的“十/什”等字标注,较为准确。嘉绒话的前置辅音w/j-在译语中出现次数较少,藏文难以准确注音,汉字以“倒、代”的韵尾-u和-i来标注后一音节的w/j-,较为巧妙、准确。后置辅音r-在藏文中用下加字r-标注,汉字注音多未能注出。
表2: 《嘉绒译语》藏汉注音对应规则
① “0”表示无汉字注音与之对应,下同。
塞音韵尾藏文注音较为准确,汉字无法标注,仅在个别词语中用“各”给-k尾注音。虽然中古汉语入声字存在-p/t/k韵尾,但是《嘉绒译语》汉字入声字与藏文塞音尾音节之间无系统的对应规律,汉字注音系统已经看不出有塞音尾的痕迹,现代四川官话中入声字也无塞音尾。嘉绒话鼻音韵尾的-m汉字以-尾记录,也是因为汉字音系本身的局限。-r和-l是两个不同的韵尾,藏文可以区别,汉字均以“儿”等字为之注音,无法区别。
总体而言,汉字注音的局限性更多。一方面是汉语音系局限所致,汉语中辅音系统较为简单,嘉绒话的部分辅音汉语没有,故无法准确标注,例如藏文所记录的嘉绒话音中的介音-r-未见汉字注音,韵尾-m多用汉字音中的-尾对译,塞音韵尾多未注出,又如以“便”注[pja],以“巴”注[pja]等,均系汉字音系局限所致,这些局限恰好可以通过藏文注音弥补(7)藏文注音中一些看似有误之处,如“199耳-ti sna-的耳难-t rnɑ,446牛-ku sgu-各耳歌-k rɡu”中以藏文s-注音r-,可能不是藏文有误而是体现出藏文基础方言自身存在s->r-的语音演变,需多加注意。。另一方面是由汉字性质决定的,因为每个汉字代表一个音节而不是一个音素,因此即使记录某一个音素(如复辅音中的前置辅音)也要使用一个汉字,即一个音节。藏文注音较为准确,因为藏文音系和嘉绒话音系更加接近,所以汉字注音无法区分或者难以记录的一些音,藏文注音可以较为准确的记录。
汉字注音也有其优越性,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汉语复元音韵母较为丰富,故对复元音韵母的记录,汉字注音比藏文更加准确,而且汉字还可以利用前字的韵尾充当后字的前置辅音,比如“雪”[ta jpa]的汉字注音是“代巴”。第二,藏文注音在抄录的过程中因为字形相似而出现讹误的可能性较大,因为《嘉绒译语》藏文用无头字书写,辗转传抄过程中会因某些字母形似而误,比较而言,汉字为方块字,汉字注音中因形似而误写的情况虽然也存在但是比藏文注音少得多。因此,藏文注音和汉字注音各有长短,互相补充,应当并重。
四、结语
《嘉绒译语》是研究川西嘉绒话的珍贵历史文献。通过译语,可以了解近300年前嘉绒话声韵母的基本面貌。虽然当时没有国际音标这样科学的记音工具,但是译语采用藏文和汉字注音,也能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当时嘉绒话的语音特点,具有一定的准确性。当然,藏文和汉字注音也各有局限,利用译语研究清代嘉绒话,需将两类注音材料并重,综合考察。目前学界对《嘉绒译语》的关注和研究不多,本文是利用译语考察清代前期嘉绒话的一个初步尝试,相关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