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影响力
2020-04-20陈冠明
陈冠明
假如要问李商隐诗歌有最大影响的是哪一类诗?我的回答是:“听雨诗”。
李商隐“听雨诗”的代表作
唐代大诗人中,以“雨”为题写得最多的三位诗人,依次是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李商隐所作以雨为题的诗有《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所居永乐县久旱县宰祈祷得雨因赋诗》《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夜雨寄北》等。
李商隐带“雨”字的诗句特别多,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瘴雨泷间急,离魂峡外销”(《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峡中寻觅长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桐槿日零落,雨余方寂寥”(《秋日晚思》);“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等。
李商隐的“听雨诗”中,二绝句最为驰名,一是《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二是《夜雨寄北》,詩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是李商隐诗歌影响史的第一个奇迹,是其“听雨”文学文化的形成及“枯荷听雨”文学文化的承传。而《夜雨寄北》对历代的文学创作,文化影响,都十分巨大。清屈复《玉溪生诗意》评此诗“即景见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引周珽《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曰:
以今夜雨中愁思,冀为他日相逢话头,意调俱新。第三句应转首句,次句生下落句,有情思。盖归未有期,复为夜雨所苦,则此夕之寂寞,惟自知之耳。得与共话此苦于剪烛之下,始一腔幽衷,或可相慰也。“何当”“却话”四字妙,犁犁云树之思可想。
历来有不少论者谓“两叠‘巴山夜雨”之妙,甚至现代诗人都认为好。如余光中《心猿意马:意识乱流》说: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其中“巴山夜雨”和“期”皆重,也就是二十八字中重了十字。妙在“巴山夜雨”第一次出现,是当下即景,第二次出现却已是回忆了。莫小看了这七言绝句,比现代电影的蒙太奇竟早了11个世纪。
《夜雨寄北》一经流布,遂成千古名篇,影响巨大,“巴山夜雨”亦成不刊名谚,文化热点,已经形成独特的文化,即在“听雨”文学文化之外,还有一种文学文化,我们将其称为“‘巴山夜雨文学文化”。这是李商隐诗歌影响史的一大奇迹。
“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影响史
《夜雨寄北》的主题思想,历来评论家、注家,或以为是“寄内”的思恋妻子的相思之作,或以为是“寄北”的思念亲友的怀人之作。一样的情怀,两处相思与怀念。西窗之下,多少情人、恋人、亲人、朋友,各种角色,在当下孤独与寂寞中,各自在心念、相思;与此同时,还在想象、憧憬着未来彼此的团聚与欢畅。自此之后,“何当共剪西窗烛”,就成了当下与未来的两种局面思念和寂寞的象征与代名词。这又是一种相思、怀人的文化。而这一切,都包含在“何当共剪西窗烛”这一佳句之中。
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句,常为后人“有意相袭”而在他们的诗词中出现“剪西窗烛”“西窗剪烛”“剪烛西窗”“剪烛”“西窗”等字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影响”。
“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影响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袭用李商隐《夜雨寄北》的诗句、词句、文句等
宋晁端礼《清平乐》词:
清樽泛菊,共剪西窗烛。
一抹朱弦新按曲,更遣歌喉细逐。
宋赵蕃《奉赠子冉议郎老兄》诗:
家世要谈京洛旧,古碑共阅汉唐余。
所期共剪西窗烛,却值移家方借车。
宋文天祥《请前人到任宴》:
共剪西窗烛,迎桃李之春风;
为酌北斗浆,卷潇湘之夜雨。
元尹廷高《寄厚轩》诗:
载酒登山成负约,裁诗寄驿当遗文。
何时共剪西窗烛,抵掌清谈到夜分。
元王仪《赠黄山性宗上人》诗:
别来近十年,一见慰心曲。讵知当乱余,共剪西窗烛。
元周权《次韵谢益洲贺生孙》:
清标壶冰炯人目,惠然共剪西窗烛。
酒酣慷慨意气倾,且羡阶庭有兰玉。
又《次韵张元善提举》:
飘然相值两浮萍,正喜丁丁歌伐木。
明朝回首又山岳,何时共剪西窗烛。
元谢应芳《正月廿三日过许君善竹所留六日日蒙置醴且出诸画卷命留题焉》诗:
茅屋秋风杜陵老,桃花春水许家墩。
连宵共剪西窗烛,每日频开北海樽。
明陶宗仪《次韵答张林泉五首》之三:
笔势纵横惊雨骤,文词竒古发天悭。
几时共剪西窗烛,尊酒高谈一破颜。
明王阜《早秋寄箬溪故人》诗:
自惭流落临江曲,寂寞芸轩隔深竹。
遥待仙舟海上还,论文共剪西窗烛。
明叶绍袁《鸳鸯梦》第二出:
此时怎得昭、琼二人到来,攀今吊古,还可消解几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二)以集句形式袭用“何当共剪西窗烛”
宋赵必《再用前韵集句》之六:
千里万里西复东(郑谷),
山川长在泪痕中(介甫)。
何当共剪西窗烛(义山),
一曲琵琶酒一钟(山谷)。
明何乔新《别同年王绣衣集句四首》之三:
杨柳青青江水平(刘梦得),
别时相顾酒如倾(岑参)。
何当共剪西窗烛(李义山),
更与殷懃唱渭城(刘梦得)。
清朱彛尊《玉楼春·烛下》词:
雨滋苔藓侵阶绿(岑参),
风动落花红蔌蔌(元稹)。
爱君帘下唱歌人(白居易),
初卷珠帘看不足(权德舆)。
何当共剪西窗烛(李商隐),
美酒一杯声一曲(李颀)。
不知含泪怨何人(张贲),
料得也应怜宋玉(李商隐)。”
(三)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诗意
宋柳永《浪淘沙慢》词:
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薛瑞生《乐章集校注》笺注:“此化用李诗意。”又《引驾行》词:
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覩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薛瑞生《乐章集校注》题解:
下片复作宕开之笔,“消凝”三句伤妻子独守空闺。“想媚容”二句又替妻子设想,写闺人无眠,屈指计回程。“相萦”三句复写游子对闺人的思念。“向绣帏”二句想象相见时情景。比起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自有雅俗之别。
笺注:
“向绣帏”二句,设想见面后情景。唐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宋吴文英《宴清都》词:
万里关河眼。愁凝处,渺渺残照红敛。天低远树,潮分断港,路回淮甸。吟鞭又指孤店。对玉露金风送晚。恨自古、才子佳人,此景此情多感。吴王故苑。别来良朋雅集,空叹蓬转。挥毫记烛,飞觞赶月,梦消香断。区区去程何限。倩片纸、丁宁过雁。寄相思,寒雨灯窗,芙蓉旧院。
孙虹《梦窗词集校笺》注释:
寒雨灯窗: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诗意:“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又《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词: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
孫虹《梦窗词集校笺》集评引刘永济《微睇室说词》:
“同剪灯语”,暗用李商隐“何时共剪西窗烛”诗意,言与冯摩挲禹碑,兼叙别情也。
清纳兰性德《金缕曲·西溟言别赋此赠之》词: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
严迪昌《纳兰词选》注释:
“西风”句: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诗意。
又《青玉案·宿乌龙江》词:
东多情不是偏多别,别离只为多情设。蝶梦百花花梦蝶。几时相见,西窗剪烛,细把而今说。
严迪昌《纳兰词选》注释:
“最忆”二句: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句,言友情温馨。
(四)袭用“何当共剪西窗烛”“剪西窗烛”“西窗剪烛”“剪烛西窗”“剪烛”“西窗”等诗句、词句
宋梅尧臣《依韵和仲源独夜吟》:
秋鸿声涩秋弦苦,涂金博山烟夜吐。
寂历虚堂灯晕生,谁人共听西窗雨。
宋晁补之《次韵金乡宰韩宗恕寺丞见赠三首》之二:
嘉论一朝倾盖合,新诗半夜叩关传。
西窗却话巴山事,它日相逢忆此年。
宋朱松《书室述怀奉寄民表兄是日得民表书》诗:
已笑荣枯卢白戏,不须物我触蛮争。
故人剪烛西窗约,知得何时活此生。
宋曾协《和蒋子尚》诗:
自知客子惊残岁,赖有斯人破旅愁。
他日西窗剪银烛,巴山却话梦中游。
宋李流谦《文约既行复作此送之》:
骊歌未残心欲动,剪烛夜谈如昨梦。
茂林已扫山阴迹,地黄犹注床头瓮。
宋辛弃疾《鹧鸪天·和陈提干》词:
剪烛西窗夜未阑,酒豪诗兴两联系。
香喷瑞兽金三尺,人插云梳玉一弯。
宋方千里《大酺》词:
回首无绪,清泪粉于红菽。话愁更堪剪烛。
宋张辑《征招》词:
甚时江海去,算空负、白蘋鸥侣。
更谁与、剪烛西窗,且醉听山雨。
宋陈允平《忆旧游》词:
又眉峰碧聚,记得邮亭,人别中宵。
剪烛西窗下,听林梢叶堕,雾漠烟潇。
宋刘辰翁《摸鱼儿》词:
但剪烛西窗,秋声入竹,点点已如霰。
宋仇远《一寸金》词:
问西窗停烛,谁吟巴雨?连床鼓瑟,谁弹湘月?
又《忆旧游》词:
落叶牵离思,到秋来,夜夜梦入长安。
故人剪烛清话,风雨半窗寒。
王兆鹏教授首创《唐诗排行榜》,入选唐诗百首,《夜雨寄北》列“第21名”,并说:
最获古代选家重视的义山诗首先是七律《马嵬》,其次是《夜雨寄北》。20世纪以来,后者一跃成为李商隐诗歌中“入选率”最高的作品。
《唐诗排行榜》所列选本,都是高大上的。如果将国内各种选本统统算上,总数应该是数以千计。再者,排行榜的考核权重,自有其独立的体系,着眼点、着重点各不相同。假如有一个海量的古籍数据库,将袭用《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用例用计算机作一个统计,并将此纳入权重,相信《夜雨寄北》的排行榜数字,可以进入前几名。
学术界对于论著的学术评价采用域外的所谓“影响因子”,简单地说,是科学论文被其他论文引用的次数和被几大科学论文数据库收录的一个综合参数,用以衡量一篇论文的影响力。李商隐《夜雨寄北》的诗句被后来的作家作品大量的袭用、沿用、引用,就是诗句的影响力。我们将此书写成历史,就是“诗句影响史”。
1904年,林传甲《中国文学史》问世,这是书写中国古代文学作家集体与作品美篇的第一部历史。20世纪末,域外的“接受美学”理论进入,学界套用,中国古代文学作家的“接受史”兴起,至今尚有嗣响。作家“接受史”是书写作家个体与作品美篇被后世接受、传播的历史。
游国恩《中国文学史》,对于四位“伟大”级的文学史,设置“成就与影响”一节。这是比较规范的作家个体“影响史”。独立的作家个体“文学影响史”尚未出现,这篇小文作为“诗句影响史”,乃是一种初步的尝试。
(作者系鲁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李商隐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