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师赴英背后的“国无海军”
2020-04-20赖某深
赖某深
2017年6月20日,由中國文物保护基金会发起的首个海外文物修缮项目“中国北洋水师英国墓地修缮项目”在英国纽卡斯尔市的圣约翰墓园正式开工。为何中国北洋水师会有人埋葬在英国?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曲折故事。记录北洋水师官兵前往英国接收军舰的《西行日记》及《楼船日记》(均收入《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2016年版)的出版,揭开了这一鲜为人知的内幕。
第一次赴英接舰:中国海军首次走向世界
光绪六年(1880)十一月,正在大力筹办海防、兴建新式海军的清朝作出决定,派遣自己的官兵赴英国接收订购的军舰。此前,中国在外国购买的军舰,都是花重金雇佣洋人驾驶回华。此次为节省经费,也为增加海军官兵海外“游历涉练”起见,经李鸿章上奏,派出了由北洋水师督操提督丁汝昌所率领的224人的接舰部队,前往英国纽卡斯尔,将在阿姆斯特朗公司订造的两艘巡洋舰“超勇”和“扬威”接收回国。池仲祐作为一名“文案”,全程参与其事,后写成《西行日记》。此书是对近代中国海军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赴外国接收军舰最完整、最全面的记录,也是近代中国海军首次走向世界的历史见证。
《西行日记》分为上、下两卷。全书约45000字。日记写于1880—1881年,但却迟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接舰部队的行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从光绪六年十一月初五接舰部队集结天津,到光绪七年四月初三“海琛”号驶达目的地纽卡斯尔,约五个月;二是在纽卡斯尔等待接舰,直到离开(七月十五日),约三个半月;三是“超勇”“扬威”两舰启程回华,抵天津大沽,李鸿章验收(十月初一),大约三个半月(含闰七月)。
日记的内容,以在纽卡斯尔的篇幅最大,内容最为丰富。刚到纽卡斯尔十来天,作者就在日记中写下了该座城市的“土俗十四条”,诸如广设电报局、邮局、火车铁道“遍国中”、街市宽阔、偏僻处皆有煤气灯、家家户户用自来水、城市清洁卫生、遍设学校等,其现代化程度,令人咋舌,与当时中国的落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纽卡斯尔,作者还参观了一处贵族私宅,对贵族的生活、居住环境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这或许是近代中国人走向世界历程中唯一可以见到的此类记录。
作为年轻的海军军官,作者与纽卡斯尔少女意腻、意楣等人交往颇深,双方互相写信,寄赠礼物,一起出游,彼此熟悉的程度,甚至连意腻家养的鹦鹉都能叫出作者的名字。这使得此番西行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一次异国的浪漫之旅。
在纽卡斯尔,有两位中国水兵袁培福、顾世忠相继去世。葬礼简朴而隆重,上至舰长下至水兵皆去送葬,并为之立碑,上书“大清故勇某某之墓”,纪以时日。七月九日晚上,在离开英国前夕,作者特意登岸去凭吊亡友之墓。只见土山一座,坟墓林立。山门以内,芳草夹道。诸墓皆有碑,墓上多栽花。袁、顾两墓相去不远,作者凭吊故友,久久不忍离去。英国风俗,坟墓上多栽花。作者的一个英国女友承诺,在他离开英国以后,为袁、顾两墓栽花。一百多年过去,原有墓碑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有的墓碑甚至已经倒塌并断裂,碑身也被泥土掩埋了大半,急需进行抢救性保护修缮。故有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的修缮之举。
接舰部队返国旅程,是日记浓墨重彩的内容。七月初八,接舰部队分赴“超勇”“扬威”两舰。次日驻英公使曾纪泽亲赴军舰进行试航。七月十五两舰启程回国,沿着大西洋—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太平洋航线航行,途经各国均鸣炮祝贺,但回国之途并不顺利,“超勇”“扬威”两舰接连出现故障,幸而都是有惊无险。八月二十三日,驶近香港外海时,遇到狂风巨浪,两舰不畏风险,搭救遇难的香港船民。作者还特别提醒说:
按历年八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等日皆暴风之期,出行人当慎之。余前在福州艺新兵船,遇有风后必开舟出巡,多所拯救,此处竟无是例。有心民膜者,不可不察也。
这既是他的经验之谈,何尝又不是他的为官境界。
日记的“殿幅”——也就是压轴之作是《七省海军议》,提出了海军建设的十大建议,长达三千余字。第一条建议就是“专事权”,指出四支水师(北洋、南洋、福建、广东)各自为政,发号施令各不相同,相互之间缺乏联络,“甚至一处有事,他处坐视,其何以共济艰难”,“故谋今日之事,惟有通力合作,最为上策”。甲午战争中,日本倾举国之力,而中国海军仅有北洋海军参战,其他各支海军或按兵不动,或见死不救,缺乏协同作战,和海军体制“事权”不“专”密不可分。第二条“储人才”,海军作为高科技军种,官兵必须具有很高的文化素质,必须毕业于水师学堂,或者前往西洋学习海军,方能胜任,第三条“制船炮”,仿照西洋,自制军舰,一旦战争爆发,“方不受制于人”。这些建议表明他不仅具有清醒的世界意识,而且具有长远的战略眼光,堪称大手笔。尤其是末尾“国无海军,几不成国”最有见地,是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深刻总结和精辟分析,值得国人永远牢记。遗憾的是,这些针砭时弊、从实战出发、切实可行的建议当时并未受到决策者的重视。
第二次赴英接舰:见证北洋舰队海上演习的情形
光绪十三年(1887)七月,在英国定制的“致远”“靖远”军舰及一艘鱼雷艇,在德国定制的“来远”“经远”军舰均已竣工,相继开抵英国著名海港朴茨茅斯集合。北洋大臣李鸿章上奏,军舰回华,应“派员护送,沿途照料,以昭慎重”。经李鸿章推荐,驻英公使馆随员余思诒与参将邓世昌等人护送军舰回国。由英国人、李鸿章高薪聘请的北洋水师总教习(总查)琅威理担任接舰部队的统帅。七月二十五日,从朴茨茅斯启程,至次年三月十五日,四艘军舰抵达天津大沽。余思诒著有《楼船日记》(又名《航海琐记》),记载作者与邓世昌一起护送新近竣工的“致远”“靖远”“来远”“经远”四艘军舰回国行程中的所见所闻。此书是研究北洋海军史乃至中国近代海军史的重要资料。
日记的重点,是记述“楼船”东归的经历。接舰的过程,其实也是北洋水师演练的过程,而这些演练的情形,极少有人记录下来。作为关心海军建设的有心人,余思诒记得多、记得细。航行至大西洋时,舰队不断变化阵法,不时进行“水险”“火险”“备攻”“攻敌”的演习。航行至印度洋时,有天晚上忽然从指挥船传来预备迎敌的命令,“舟人皆起,各站汛地,启火药舱,船主登令台调度,约一时许始撤防”。
北洋舰队中,长期有“不怕丁军门,就怕琅副将”之说。丁军门指丁汝昌,是北洋舰队提督。琅副将指洋员琅威理。整个航程中,总查琅威理军纪严明,训练极为严格,甚至“尝在厕中犹命打旗传令”。以七月二十六日为例,上午各舰例行操练,午后练习站炮位。不久琅威理从乘坐的指挥船“靖远号”传令舰队改单雁行阵。不久传令打慢车,过一会又传令打快车。随即又传令舰队改波纹阵。又用旗语接连询问各舰,一小时用煤若干?四小时用煤若干?存汽若干?酉初(下午五点),传令速备炮弹。训练过程中,“凡行阵参差错落,必诘责;答词迟缓,必诘责”。训练强度之大、要求之高、军纪之严可以想见。
作者与“致远”管驾邓世昌同座一船,因而能近距离观察这位在甲午战争中壮烈殉国的杰出将帅。在作者笔下,可见邓世昌技术娴熟、带病履职、严格约束士兵纪律、宁愿冒着违反军纪的风险也要挺身而出帮助海外受苦受难华工回国的诸多优良素质和品格。
日记的内容,还涉及世界各国海军发展概况,英国“水师之盛,为地球各国冠”,英国将全球洋面分设六军,“扼五洲之吭”“横绝四海”,还不断建造新舰,仅光绪十三年(1887)英国定造的军舰就达到了37艘;俄国铁甲舰“虽二十九,而兵轮总数实二百余”;美国新造13000吨的巨舰。根据他在外洋的观察,各国海防都是“以(鱼)雷艇保海疆,以坚舰巨炮备攻敌”。而对于中国海防,则提出“苏门搭腊、新嘉坡乃西来第一重门户也,宜制巨舰,有事则扼南洋之要道,使之不得前,既进不得归”,即是说将防线一直推进到苏门搭腊、新嘉坡一带,其战略眼光不可谓不超前,今天中国在“南海造岛”,是否与其百多年前的设想不谋而合呢?
黄海的泣诉:接舰水师官兵和军舰的归宿
从英国和德国订购的这些军舰,日后成为北洋海军的主力舰。到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中国终于建立了近代第一支海军。但是,仅过数年,当年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八的北洋舰队,便在甲午战争中全军覆没,葬身于黄海波涛之中。
首次赴英接舰并著有《西行日记》的池仲祐(1861—?),字滋铿,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接舰回国后供职于旅顺、威海,曾参加甲午战争。入民国后在海军部任职,曾任总务厅副官兼编纂科科长。除这本书外,还辑有《海军实纪》,分为购舰篇、造舰篇、述战篇,民国十五年海军部印刷所出版。池仲祐可谓近代中国海军创建的亲身经历者和海军研究的先驱。
丁汝昌(1836-1895),原名丁先达,字禹亭,号次章,安徽合肥人。官至北洋水师提督,是中国近代第一位海军司令,这次接舰是丁汝昌首次走出国门,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欧洲之行。作为陆军将领,他骁勇善战,但他不懂海军,更不懂海战,作为海军最高统帅,的确有点勉为其难。在黄海海战中,他身先士卒,虽负重伤,仍不肯下火线,坚持在甲板上督战。兵败退守北洋海军大本营刘公岛后,在舰队腹背受敌、摄军无望的危难时刻,他不为敌人的利诱所动,拒绝了民族败类的威逼,宁死不降,自裁殉国,捍卫了中国军人的气节和尊严。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高度评价了丁汝昌等英勇殉国的北洋海军将领:
身殉以全大节,盖前后死难者邓世昌、林泰曾、丁汝昌、刘步蟾、张文宣,虽其死所不同,而咸有男儿之概,君子愍之。
林泰曾(1851-1894),字凯仕,林则徐侄孙,福建闽县人,福州马尾船政学堂毕业。近代首批海军留学生,1877年留学英国地中海舰队,1879年学成回国。1888年升任北洋海军左翼总兵管带“镇远”铁甲舰。他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治军极为严谨,待下非常宽厚,故深受官兵拥戴。1894年9月17日黄海海战中,与“定远”舰密切配合,迎战群敌,击退了日舰的疯狂围攻。同年11月,由旅顺返航威海卫时,“镇远”舰不慎触礁漏水,林泰曾愧愤不已,自杀身亡。
至于“超勇”“扬威”舰,则在十几年后葬身于黄海中。池仲祐《海军实纪》记载:在甲午战争中,“超勇、扬威两舰中弹火发,全舰焚毁。超勇管带黄建勋、扬威管带林履中,浮沉海中,或抛长绳援之,推不就以死,各员兵弁均随船焚溺”。
邓世昌(1840-1894),广东番禺人。1867年考入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后先后任“海东云”“振威”“镇南”“扬威”等兵舰管带。1879年,调往北洋水师,任“镇南”炮舰管带;第二年随提督丁汝昌赴英国接“扬威号”兵舰,即被任该舰管带。1882至1885年,数次奉命赴朝鲜平乱,因功保荐为游击将军,获赏勃勇巴图鲁勇士称号。1887年,再赴英国接“致远”等四舰,并任“致远”舰管带。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立,因功擢升总兵,授中营中军副将。由于表现优异,成绩卓著,光绪皇帝于1891年下詔,赏赐噶尔萨巴图鲁勇士称号,并破格赏给邓家三代一品封典。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9月17日,在黄海海战中,他率“致远”舰冲锋在前,英勇战斗,在弹药用尽的情况下,驾舰猛向日本主力战舰“吉野号”撞去,不幸中鱼雷沉没。落水后,随从刘忠递救生圈给他,他拒不接受,义不独生,誓与全体官兵共存亡。他的爱犬也游过来,衔住他的手臂不使他沉溺,他将爱犬推开;爱犬又游过来衔住他的发辫,他手按犬首,自己也随之没入波涛中,以身殉国。光绪皇帝获知他壮烈殉国,悲痛异常,亲笔为之作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李鸿章高薪聘请的北洋水师总教习(总查)琅威理(1843-1906),英国人,14岁入皇家海军学校,16岁入海军实习,历任海军少校、中校副舰长、上校舰长等职。曾数次护送中国在英国订购的军舰回华。他沉毅果敢,办事勤快,治军极严。在受雇于北洋舰队期间,以其对海军业务的精通和对舰队管理与训练的认真负责,得到了官兵的一致好评。1890年,由于种种原因,琅威理辞职,此后北洋舰队的训练和后勤保障每况愈下,因此在甲午战争失败后,不少亲身参加过此次战争的将士都认为海战失利与琅的去职直接相关。
“致远号”及“靖远号”号是北洋水师最为新式的舰只,北洋海军主力战舰之一,都是向英国阿姆斯特朗船厂订购建造的巡洋舰。“致远”排水量2300吨,航速达18.5节,是北洋水师主力战舰中速度最高的。在甲午黄海海战中,“致远号”在弹药将尽且遭受重创后,由管带(舰长)邓世昌下令冲向日本舰队的主力舰吉野号,欲与敌同归于尽,不幸被敌击中鱼雷发射管引发管内鱼雷爆炸沉没,全舰官兵246人为国殉难。
“致远号”的姊妹舰“靖远号”,排水量2300吨。在黄海大战后期北洋水师失去统一指挥时,“靖远”舰管带叶祖珪毅然下令升起指挥旗指挥全舰队继续作战,承受了日舰炮火的集中打击(共中弹110处)。“靖远”舰后参加了威海卫保卫战,在受重创后为免落入敌手,于1895年2月9日由“广丙”舰将其炸沉。
“ 经远号”“来远号”为同级姊妹舰,是北洋水师从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订造的二艘装甲巡洋舰,在1887年底完工加入北洋水师。在中日黄海海战中,“经远”舰受到四艘日舰围攻,全舰官兵不畏强敌,英勇接战,直至最终沉没。2018年7月至9月,国家文物局在遼宁大连庄河海域开展水下考古调查工作,搜寻、发现并确认了甲午海战北洋水师沉舰——“经远”舰。
“来远”舰在黄海大战中中弹225发。战后北洋舰队返回旅顺,当遍体鳞伤的“来远”入港时,人们惊讶地发现,这艘装甲巡洋舰上层甲板及军官舱木制部分全部烧光,甲板尽毁,钢梁暴露钢铁变形,整艘军舰只剩下骨架,舰身水线以上部分虽经烈焰熊熊,但机舱内机器仍运转如常,居然还能不需拖带自航返回,这一奇迹无疑是对装甲巡洋舰强大生存力的最好说明。重伤的“来远”在旅顺船坞草草修补后就又再度投入了作战行动。1895年2月6日清晨在威海卫港内,被日军第一鱼雷艇队偷袭,“来远”中雷,舰身倾覆,沉没于刘公岛海军基地,舰上30人壮烈殉国。
海权论的提出者马汉认为制海权对一国力量最为重要。海洋的主要航线能带来大量商业利益,因此必须有强大的舰队确保制海权,而制海权对战争的影响比陆军更大。回顾北洋水师官兵前往英国接收军舰的往事,绝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促人反思,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从海上入侵中国?缺乏制海权是不是近代中国被动挨打的关键因素?当年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八的北洋舰队,为何在日本攻击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只有牢记“国无海军,几不成国”的教训,才能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
(作者系长沙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