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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鲁迅自我疗救的文学追忆之作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后羿鲁迅

内容提要:《奔月》是处在精神困境中的鲁迅以自我疗救为目的而展开的文学追忆之作,有着繁复的心理背景与文本勾连。从心理背景上说,“个人情感”“职业生涯”“社会活动”三层面的危机所形成的精神困境,是推动鲁迅写作《奔月》的重要诱因。从文本勾连上说,同时进行着的追忆之作《坟》《朝花夕拾》,也为《奔月》的写作提供了一定的文本支撑。这就意味着《奔月》既具有个人层面上的自我疏解、自我反思的意义也具有民族共同体层面上的精神解构式发扬的价值。

《奔月》文本的生成过程及其意蕴,绝非是独立封闭的,而是与鲁迅此期其他主要的文学行为——《坟》的编订与《朝花夕拾》的完成——共享着同一主观背景及相应的写作姿态,从而构成了文本层面的互渗与意义层面的相互发明的关系。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便是1925年至1926年鲁迅遭遇的精神困境和他的“写作姿态”——一种具有浓郁自我疗救意味的文学追忆。事实上,正是出于疏解心理焦灼,摆脱精神困境的“自我疗救”的目的,鲁迅选择了“追忆”作为主要的写作动机与姿态,统摄着此一时期“修订”“创作”“续写”等一系列具体的文学操作。其结果,便是以《坟》为代表“个人写作史的追忆”、以《朝花夕拾》等为代表的“个人生活史的追忆”、以《故事新编》为代表的“民族神话史的追忆”三种性质风格不尽相同,但又彼此纽结的“追忆”序列,在鲁迅手中或正式编定,或完成写作,或渐成规模,而三种文字序列在一定程度上虽是因疗救式追忆而起,但也逐渐生发出超越自我疗救之外的更为广阔的意义空间。据此而言,梳理作品写作前后鲁迅的人生境遇与心理图景,自然是读解处在“故事新编”序列中的《奔月》的应有之义——相应研究也颇为充分——但以“追忆”为核心,还原引发鲁迅以自我疗救为目的的“追忆”冲动的精神困境,同时以之为线索,将《奔月》与《坟》《朝花夕拾》等系列文章串联起来,作系统性的阐释与关照,则是进一步理解《奔月》的关键所在。

一 疗救式追忆的缘起:《奔月》创作前后鲁迅的内外交困

关于鲁迅1926年年底离鹭赴穗前夕创作的《奔月》,因作者于不久之后在致许广平的信中对创作缘起做了较为直接的说明,而普遍被认作处在与高长虹冲突中的鲁迅,针对刚刚听闻的“月亮诗”流言,而和高氏“开了一些小玩笑”的作品。据此而言,《奔月》的创作具有较强的偶然性和即时性。但若联系《奔月》创作前后鲁迅的外在行迹及由书信折射出来的内在心迹来看,“高鲁冲突”及由此带来的心灵冲击,虽然起到了相当主要的作用,但仍不足以概括小说创作的主观背景。换言之,《奔月》的出现,在影射持续数月且逐渐激烈的“高鲁冲突”之外,更与此一时期鲁迅的总体精神困境有着密切联系。具体说来,鲁迅面临着的“精神困境”并不单纯,而呈现出个人情感、职业生涯、社会活动三个层面上的危机与困境互相交织的复杂样态来。

一是个人情感的纠葛。

这里所谓“纠葛”,主要指向了陷入爱情的鲁迅喜悦与忧惧并存的复杂心理状态。所喜悦者,乃其终于在母亲安排的旧式婚姻之外,于学生许广平处觅得了爱情。但同时,面对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爱人,年届不惑的鲁迅心中很难说没有忧惧的成分。其所忧者,乃就家庭关系而言,不能逃避的朱安与许广平二人的身份安置问题。在1926年10月4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这种矛盾即有呈现。在起笔后不久,鲁迅便谈到了许广平写作的问题,并于爱人极尽鼓励,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在谈了自己的住所饮食及厦大情况等琐事后,突然笔锋一转,写道:“西三条有信来,都平安的,煤已买,每吨至二十元。”①但“西三条”一闪即没,鲁迅随后所述,又转到北平各校情况上去了。

此时住在西三条寓所的,正是周太夫人和朱安,而鲁迅南下厦大任教,也有改善北京家中经济状况的考虑。虽然在写给爱人的书信中,提到母亲和原配妻子的情况,更像是闲笔,而非必然蕴藉着强烈的情绪张力,但一句“都平安的”,至少证明了鲁迅在对许广平极尽关爱的同时,心中存有对母亲与朱安的挂念。而这份并存着的关爱与挂念的背后,正是鲁迅的心绪盘桓于旧妻新妇之间,纠结于二人家庭身份安置问题的写照。

其所惧者,究其实质,乃是在一份亲密关系中,衰老生命遭遇光耀青春时所必然产生的自我怀疑。无论怎样亲近,周、许间终究有着很大的年龄差距,这使得鲁迅在处理与许广平的关系时,显出了别样的谨慎与敏感。所以,当从许广平抱怨女子师范校务工作的文字中,敏感地觉察出去意时②,刚刚接受了许关于“三种道路”③的开导的鲁迅立刻一面申明自己赶赴广州的决心,一面出言挽留:“……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此地,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那一人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有益于人的工作。”④在周看来,为自己的人生规划提出建议的许广平,在相应道路上的陪伴与鼓励同样重要,所以当爱人产生了有可能影响这一规划实施的情绪变化时,鲁迅给予了谨慎而关键的回应。

而在1926年年底,许广平在信中劝解陷入人事矛盾的鲁迅时,不无激将之意地说道:“你失败在别一个人手里了么?你真太没出色了。”言语间潜藏的埋怨与轻视,引起了鲁迅的过敏反应:“我之失败,我现在细想,是只能承认的。不过何至于‘没出色’?天下英雄,不失败者有几人?”⑤可见鲁迅对于来自爱人的不满,是极为敏感的。而这敏感谨慎的背后,无疑是自身作为两性关系中衰老一方面对年轻一方时,无可避免的忧惧。

二是职业生涯的挫折。

不难发现,此时的鲁迅在大费心力处理感情纠葛的同时,他的职业生涯也处在极为不顺的时期,处于重重纠葛与压力之中。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对1925年被卷进“女师大风潮”中,鲁迅作为女师大教员、教育部官员的双重职业所造就的当局身份与自己所持的学生立场间的“撕裂”,使他面临着来自校方与官方的巨大压力。当外在风潮被推演至顶端时,其必然遭受职业生涯的巨大挫折。而当1926年8月,鲁迅接受林语堂的邀请南下厦大任教时,却未曾料想,迎接自己的将是另一片不很凶险却更为难捱的“泥淖”:厦大内部异常复杂的人事纠纷与派系倾轧,令鲁迅感觉到强烈的压迫感。在10月中旬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写道:“可是本校的情形实在太不见佳……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这样,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⑥面对热衷培植势力的顾颉刚和可能前来任职的《现代评论》撰稿人周鲠生,此前与胡适一派发生过论争的鲁迅预感自己将被边缘化。不久,鲁迅在另一封信中又提到了对厦大人事环境恶化的观感:“这学校,就如一坐梁山泊,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⑦其所传达的正是鲁迅对于京鹭两地职场的普遍失望,而这意味着,鲁迅的职业生涯实际上并未因空间转换而有所好转,长久以来的精神负担并未减轻乃至有加重的趋势。

三是社会活动上被迫击的遭遇。

一方面,1926年年初的“三一八”惨案,直接激化了鲁迅与北京政府的矛盾。而随后鲁迅之离京,也不乏在社会活动遭受打击人身安全遭到威胁时被迫逃亡的意味。在转移厦大后,学校的情形固然令初到的鲁迅不很满意,但回想此前身在北京的状况,现今已颇可庆幸了。但北京确乎给鲁迅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而这不单在此事最后的发展,切实地影响到了鲁迅自身安危;更在于吞噬了不少青年生命的“三一八”,令对“青年”本身素怀深情的鲁迅,备受精神上的冲击。另一方面,在厦门期间,鲁迅又逐渐陷入到与高长虹等青年的论争中去,这使得他在社会活动方面遭受了另一重打击。鲁迅在厦门通信中首次向许广平提及高长虹等人的纠纷,是在10月初,但仅属向许通报自己听闻的文坛情况,也未将注意力全然放在高处。而当得知高长虹又与韦素园起了冲突,且希望自己出面主持公道时,僻居鹭岛的鲁迅认为,这实是将自己重新拉到纷争中去的做法,故而并未回应。这引起了高长虹的误会与敌视,在1926年下半年的文学活动中,高一面抨击鲁迅,一面试图借重鲁迅扩大影响,如此“打杀利用两不误”的机巧,在后面引起了鲁迅的愤怒与反击。面对青年们的攻击,文笔老辣的鲁迅自然应付得来,《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一文专对狂飙社开战,写得简短而有锋芒,可在奋力反击的间隙,从给许的私信中,实不难觉察出此时鲁迅心中的悲哀:被迫对以往“青年来杀,亦不还手”言动方针的改弦更张⑧,于鲁迅而言,或许才是在这些来自青年的稍显稚嫩的攻击之外,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打击——这意味着鲁迅的青年观已被有力地动摇了。

“死于‘三一八’惨杀”的青年,“无法吸血,便要将其杀了煮吃”的青年,分别于1926年的北京与厦门以迥然的姿态出现在鲁迅面前,给予其两种内涵不同却皆具冲击力的悲哀,可以说此一时期鲁迅的内心饱受摧折。

总的来说,1925年至1926年的这一段时间,个人情感的纠葛、职业生涯之挫折、社会活动上遭遇的迫击,这些鲁迅在精神层面所遭遇的问题交互影响,结为心灵的泥潭,几令鲁迅疲于应付。于鲁迅而言,这一无比繁复的精神困境,或许在更早的时空下就已初现端倪;而于1925年的北京正式形成;待到自己为休息与预备计,于1926年9月转至厦门后并未成功摆脱——其依旧存在,且不断有新因素融入,令其常存胶着之力,致使身陷其中者无以摆脱。

二 疗救式追忆的多维展开:《故事新编》与《坟》《朝花夕拾》

身处厦门陷入精神困境而无从摆脱的鲁迅,直接感受便是写作与思想的双重停滞。在此时给不同人的书信中,关于“写不出”的抱怨时常现于“写家”鲁迅的笔端:

我到此未及两月,似乎住了一年了。文字是一点也写不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所以我在这里能多久,也不一定。⑨

(此地)又无刺戟,思想都停滞了,毫无做文章之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所以我现在心思颇活动,想走到别处去。⑩.

但一经检视,便可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鲁迅的写作一直未曾中断,择其大要而言:第一,鲁迅为经历了长久的编选校订的“坟”序列作《题记》与《写在〈坟〉后面》,完成了《坟》在出版前最后的文字准备。⑪第二,后来被归入“朝花夕拾”序列的5篇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在此时陆续完成。第三,后来纳入“故事新编”序列的《奔月》也在此时出现。

言行间的差异其实不难解释:在具有相当现实关怀,以写作为思想方式的鲁迅看来,这些因鲜明的“回首”姿态而显得距现实较远的文字,并无法有效承载主体之于社会的即时观照,实际上算不得“真正的”写作,相较而言,其更像是处在精神困境中的作者以文为鉴,揽之自顾,对自己的精神面貌开展整理时具有很强私人针对性和自我疗救意味的必然产出。

换言之,在身处厦门与绝境相抗战的同时,鲁迅产生了逐步明确且不断强化的自我整理、自我检视的诉求。而最有效的办法,即为“以写作开展追忆”,包含《奔月》在内的一大部分厦门时期的写作,即为这种自我疗救式追忆的结果。

审视此期鲁迅主要进行着的三个文字序列,可以发现“追忆”成了公共主题:《坟》将鲁迅从1907年到1925年的代表文章依时序结集,较为直观地呈现了鲁迅的写作历程,可视为“个人写作史的追忆”;《朝花夕拾》则直接从记忆中取材,敷衍出作者自童年至青年的人生经历,无疑是艺术化了的“个人生活史的追忆”;至于后来被归入《故事新编》序列的《奔月》,则一面呼应着鲁迅自我疗救的动机,同时也具备了超越于个人向度之上的“民族神话史的追忆”的性质。

据此而言,“追忆”的写作姿态,无疑统摄着鲁迅此期的文学活动,在此背景下形成的作品序列,虽具体内容不同,文体文风各异,也都不可避免地沾染着浓郁的“追怀”气息。对这一特质,鲁迅在不同时期,分属不同序列的文字中,皆有所提及:

此外,在我自己,还有一点小意义,就是这总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迹。所以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恋。(《坟·题记》)⑫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朝花夕拾·小引》)⑬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故事新编·序言》).⑭

这三段鲁迅自述写作状态的文字,分别写于1926年10月30日的厦门、1927年5月1日的广州、1935年12月26日的上海,比较着看,“追忆”心绪一直弥漫在言辞中,而脱离厦门越久,这种描述也就越脱离情绪的左右进而呈现出客观的性质来,相对的清晰度也就越高。而在人生的最末几年,厦门时期的部分写作被当事人表达为“不愿想到目前,而回忆在心里出土”的产物。

既然作者用“出土”一语,概括此时不同性质的写作,强调其共有的“追忆”气质。那么,在讨论《奔月》时,就不能不对在《奔月》前后重现或出现的“孤篇”《不周山》、“坟”中旧文及“旧事重提”之作有所了解,换言之,在文字与本事之间的呼应之外,此一时期追忆主题下文本间的对映,也是读解《奔月》所必须考虑的另一向度。

对作为系列开山之作却长久“落单”的《不周山》来说,《奔月》的出现,在客观上无疑具有“重启”意义。当然,无法否认的是,《奔月》的出现具有很强的偶然性,甚至鲁迅在写作此文时,并未像对此时或已下笔而最终完成于广州的《眉间尺》那样,为其添加“新编的故事之一”之类的副标题,以显示其鲜明的系列写作意识。⑮但就其“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的小说作法与最终呈现的对历史的独特处理而言,《奔月》的确延续了《不周山》所开辟的道路。有理由推断,在鲁迅通过《坟》整理旧作之时,被置于《呐喊》末尾的“孤篇”《不周山》同样引起了作者注意。对鲁迅而言,此一篇小说虽因“由认真陷入油滑”而不被视为完善,但确乎是“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⑯从这个角度上说,作为一个长久未被落实的系列的唯一成品,《不周山》或许重新提起了鲁迅的相关念头。而当现实刺激下的鲁迅决定作一篇小说“开一些玩笑”时,脑海中《不周山》的油滑,潜在地提示了鲁迅,令其沿其既有方向,做出一篇充满影射调笑意味的《奔月》来。

而在此时因作者新添首尾——《题记》与《写在〈坟〉的后面》——得以完整的“坟”序列,特别是其中格外为作者所看重,以至在新增文本中反复提及的《摩罗诗力说》以及作为其基础的《文化偏至论》这两篇旧文,也应该引起重视:

(《摩罗诗力说》)其中所说的几个诗人,至今没有人再提起,也是使我不忍抛弃旧稿的一个小原因。他们的名,先前是怎样地使我激昂呵,民国告成以后,我便将他们忘却了,而不料现在他们竟又时时在我的眼前出现。(《坟·题记》)⑰

倘若硬要说出好处来,那么,其中所介绍的几个诗人的事,或者还不妨一看……(《写在〈坟〉后面》).⑱

就《坟》中诸文而言,前4篇与后19篇,因年代相隔久远,文体区别鲜明,自然地呈现为两个相对独立的部分,而前4篇中分属文化概论与诗学论文的《文》《摩》二文,对试图在个人写作历程的向度上做出追忆的文学家鲁迅而言,无疑有着特别的意义。

《文化偏至论》指出推动文明发展的两种力量:“根旧迹而演来”“矫往事而生偏至”相反相成,于矛盾中运动不辍,而相对于守成的主流,不无反叛意味的偏至中往往伏有未来与希望。诗学论文《摩罗诗力说》则在此基础上从西方诗歌发展历程中,梳理出以拜伦、雪莱等诗人为代表的摩罗传统。这些诗人普遍具有着“贵力尚强,尊己好战,刚健不挠,抱诚守真”的品格,其创作不媚群随俗,立意专在反抗与颠覆,勇于荡涤“污秽虚伪之传统”。在作者处,这无疑是充溢着尼采哲学光芒的“精神界之战士”。

进而言之,在鲁迅看来,变革时代中摩罗诗人的志业,应是充分运用摩罗诗力,撩动民众心弦,发伟美强力之声,破污浊之平和以觉醒国民。而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写道:“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国荒矣,而赋最末哀歌,以诉天下贻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⑲这确乎表达了作者对中国出现精神界战士的迫切期待,但也有强烈的自我期许之意。

但在近20年之后,当身处厦门的鲁迅,再度想起这些“曾令其无比激昂,却又一度忘却”的诗人时充斥在《题记》和《写在〈坟〉后面》当中的是“后悔刊发旧文,但又不忍泯灭工作着的生活的痕迹”的犹豫矛盾。首先,其仍保有着困顿中的战斗精神,以至有像“为了我的敌人……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⑳之类的言辞出没文中;但同时,鲁迅也坦诚了内在的消极变化:“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顾忌和回忆。”㉑

在僻居鹭岛的鲁迅看来,现时的自己所有的只是历史中间物对于命运的自觉:“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㉒作为“曾经工作过”的见证,同时也是一部分的生命,包含《文》《摩》在内的诸篇旧作被鲁迅置于“坟”中,这是对旧文字旧思想的追忆与再审,也是对自己生命的反思与整理的一种特殊方式。而当这一反思和整理延续至《奔月》中时,则潜在地转化为鲁迅对小说中对那些关涉着旧文字旧思想的部分的特殊处理。

而此一时期,鲁迅也在通过写作来“旧事重提”,试图整合个人生活的旧迹。而《朝花夕拾》的内部诸篇也因写作时空的不同,分成了几个部分: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㉓

据此而言,《旧事重提》前后5篇,分别写于北京、厦门两地,从2月21日《猫·狗·鼠》截稿,到11月18号《范爱农》完成,可以说“朝花夕拾”断断续续地贯穿了鲁迅的1926年。而比较着看,不同于前5篇分别围绕不同的主题展开而略显散漫自由的处理方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这5篇写作于厦大的作品,呈现出更强烈的设计感:时间上,诸篇贯通了作者不通人事的童年时代,初尝冷暖的少年时代,以及颇经波折的青年时代,从而使整体具备鲜明的时序性;空间上,诸篇亦勾连了绍兴家乡,南京学堂与日本学校等不同的所在,其整体的空间变化也相对清晰可感。可以说,厦大图书馆楼上带有明确追溯意识的谱系化回忆,艺术地勾勒了作者自幼年至青年的人生轨迹。

处在这一谱系结尾处的《范爱农》,作为回忆的收束与休止,无疑有着特殊的“终点”意义。作者于是文中,通过追述自己在日本留学时和回国后与范爱农接触的几个片段,表达了对亡友的伤悼之情。而值得注意的是,就年龄而言,范周二人并不相差几岁,相对于后生近20年的许广平、高长虹等人而言,范爱农才是鲁迅真正意义上的“同代人”;就性情而言,文章的种种细节也在显示鲁迅与范爱农的相近——此二人皆是辛亥时代“白眼看鸡虫”的“畸人”。㉔就人生经历而言,其二人共同留学日本,回国后共同参与辛亥革命,光复前后,又积极参与到社会活动中,但最为关键也最令人唏嘘的不同则是,在革命后意外的困顿中,“我”辗转去了北京,挨过了低谷;可“范爱农”却怀着深切的失望“直立着死在了水中”。作为后死者,鲁迅对与自己如此相似的早亡的同代人范爱农的追怀,或可被视作“一个衰老的我”对“另一个生命永远停留在青年时代的我”的悼念。这其中所蕴藏的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缅怀,对于正与青年产生情感纠葛,同时遭受青年攻击的鲁迅而言,无疑别有一番寄托。当这一份关涉着“青年”的寄托投射于《奔月》时,自然构成了其中一个重要的价值向度。

当接续《不周山》的《奔月》完成时,距离《范爱农》的写作不过42天,距离第二次在文中提及《摩罗诗力说》的《写在〈坟〉后面》的写作不过49天,而距离第一次在文中提及《摩》的《坟·题记》的写作也不过60天。结合实际文本,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先于《奔月》不久,因“追忆”而出现或再现于作者笔端的文字,此时期仍留存于鲁迅的脑际,并最终有效地影响了《奔月》的最终样态。

三 《奔月》:鲁迅自我疗救的文学追忆之作

在了解了隐于《奔月》纸背的这些事件与文本后,再读《奔月》,或许更能清晰地理解它的出现。

就文与事的对映而言,当鲁迅在无望于厦门的职业前景而欲转战广州的间隙,听到传闻说,此前高长虹对自己的恶毒攻击,并非全因社会活动层面的恩怨,而牵扯其个人情感因素时,三重精神压力叠加于一处,自然令鲁迅意图通过《奔月》的写作,达成对这些重压的疏解。

就文与文的呼应而言,或于此期重现的《不周山》所提示的写作路径,特别是在此期完成的“坟”序列、“朝花夕拾”序列所达成的对个人写作史与个人生活史的追忆——包括追忆的姿态与追忆的结果——都成了鲁迅创作《奔月》时并未完全消弭的潜在心理遗存,自然也蔓延到《奔月》的文本中。

具体说来,作为与《坟》《朝花夕拾》性质相似的自我疗救式追忆的一种具体落实,《奔月》的追忆,不仅呈现于相对微观的文本细部,而且弥漫于相对宏观的文本整体。应该注意的是,《奔月》的部分文本细节虽在一定程度上呼应着鲁迅的自我疗救,但就《奔月》所具备的“民族神话史的追忆”的性质而言,《奔月》的文本明显超越于鲁迅个体层面自我疗救之上,而有更为宽广的意义空间。而其所完成的,也不仅是作家对自我情绪的疏解及其对人生的反思;同时也超越于个体疗救的目的之外,达成对民族神话精神解构式发扬,这凝结成了文本在个人与共同体两个层面上的价值。

《奔月》中的追忆,确然呈现出民族历史追忆与个人生命记忆的复杂勾连。

《奔月》所述的正是神话时代落幕后,逐渐被人生之屑——大宅门前的垃圾堆和一年到头无休止的乌鸦炸酱面——吞没的英雄后羿的故事。作为小说核心人物,后羿虽为英雄,但却已在招架外界压力同时又留困于记忆之中的灰色人物了。追忆于他自己而言,有很强烈的自我安慰的意味,但当其试图用“逝去的生命的一部分”来解决现今的问题时,却发现旁人对往事或不关心,或已忘却,甚至有些人的记忆已在流传中被篡改。当记忆形同独享时,所谓的追忆也因绝对的私人化失去了社会意义。据此而言,在这个“后英雄时代”,后羿所遭遇的正是日常生活磨蚀下内外的双重溃败。

所谓“招架于外界压力”,主要表现于后羿在夫妻、师生关系方面的应对当中。与现实中作者个人情感关系相似,小说中的后羿与嫦娥,也呈现出巨大的年龄差距。这使得后羿在家庭中,特别是在妻子面前,成了一个时时赔小心、有愧意,总是唯唯诺诺的老夫。在小说第一节末尾,妻子对丈夫不很丰盛的猎获和已然吃了整年的乌鸦炸酱面大加抱怨的当夜,晚睡的后羿看着“慢慢躺下,合上眼睛”的嫦娥面上的残妆,心中五味杂陈:

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㉕

在这里,鲁迅少见地没有运用白描,而是细致地摹写了嫦娥美丽的面容,而面对这般美丽后羿却生出了惭愧,这自然是老人面对青春时的无地自容。

这样的心理,决定着后羿在两人关系中处在弱势的一方。例如,后羿打猎出发前,对仆人再三地嘱咐,一定要为可能的晚归,替他向嫦娥转达歉意,而打猎归来时,心中还在想着如何讨好妻子而不至于被厌,殊不知此时嫦娥已然偷得仙药,飞升奔月了。而当后羿抱着愤怒射月失败后,思绪却又围绕着“衰老”展开反思:“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㉖而小说中后羿由衰老而起的自我质疑,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恋爱关系中的鲁迅的部分心理状态。

现实中作者与高长虹等学生辈青年间的矛盾,也更为直接地反映到小说中后羿与逢蒙这对师生处。在这一关系里,后羿则是一个以历史中间物的自觉为青年尽心尽力,然被其当作了为自身谋名利的牺牲,光荣作为也被其有意篡夺,最终依靠压箱底功夫死里逃生的悲情角色。

在打猎归家途中,后羿偶遇逢蒙,对方当即痛下杀手,后羿以绝技逃过一劫并对他好言规劝。但逢蒙并不领情,在羿径自离开后,还对老师发出诅咒。而羿感叹青年趋于恶毒的堕落,“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㉗。面对来自青年的利用和打击,后羿固然始终保持着骄傲坦然的姿态,但正如文中“胜者”一词所暗示的一样,作为先生的羿,迎来了他真正的失败——教出这样善用阴谋和诅咒的腐旧青年。可以说,羿的失败中不无作者对先前自我的质疑与反思。

从另一角度来看,“青年”本身,也成为其质疑反思的对象。对不久前刚刚追忆了早逝同辈的鲁迅而言,在小说中提到青年,也不免有将现实中的两代青年作纵向比较之意。主人公作为曾经“射九日猎巨兽”的战士,一路奋战下来所得到的,却是当下青年从诅咒中折射的恶毒;而于鲁迅而言,最可绝望者,也正在于新一代的青年未能真正走出腐朽黑暗,摆脱残忍的利己主义,虽然其比自己这一代晚生了“一二十年”,却未能呈现出真正的“新”来。㉘

所谓“留困于内在记忆”则表现在后羿将追忆过往的荣光作为自我排遣的方式,也试图以之解决当下问题。在小说开头,在面对妻子的抱怨时,后羿想起过去自己亲手射杀的巨兽来,而实际上,作为敌对双方的英雄与巨兽存在着共生关系:英雄因巨兽的存在而被世界需要,其自身价值也由此而来。所以巨兽的死灭消失,固然可被视为与之奋战的英雄的功绩,但反向言之,也是神话走向终结、英雄开始陨落的象征。据此而言,后羿想起封豕长蛇,何尝不是在追忆猎杀这些巨兽的光辉的自己。此后反复出现的后羿注视猎具与武器陈列的描写,自然也是后羿在追忆中自我慰藉的表现。

与此同时,后羿也尝试通过分享过去猎获丰饶的生活,缓和与妻子的矛盾,但是,这有关猎物与射猎的记忆似乎只有后羿本人清晰地拥有,嫦娥“已不大记得了”㉙。当在家庭中英雄的追忆已无法有效地引起爱人的共鸣,这象征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记忆所遭遇的危机,不只被遗忘,还包括了被篡改。在第二次出猎误杀村妇家禽为解决纠纷而下马的瞬间,仍可看出后羿对自己的“夷羿”之名的爱惜——当确认自己陷入纠纷时,下意识中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就是“夷羿”而说得不太响亮。可接下来在对话中,后羿想凭借自己的名气解决纠纷,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功绩,早被学生冒领了去,村妇所象征的民众的相关记忆也被篡改。㉚当英雄在民众中失掉了自己的传说,民众记忆的变形便意味着英雄的社会性死亡。真正掌握着“传说的真实”的,或许还有逢蒙,但他也是最有可能篡改民众记忆的人,从这个角度说,他巴不得在大众记忆层面,取师代之以获得私利,自然不愿提及真相。

英雄赖以获取存在意义的传说,亦即记忆,被遗忘,被篡改,被刻意隐瞒的过程,正是追忆的私人性不断上升的过程。当这份记忆萎缩到只为一人拥有的程度而再无他人共享时,英雄才迎来自己真正的末路。后羿生命的灰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断扩散开来的。对鲁迅来说,英雄的陨落,所导向的正是个人精神压力的疏解,同时也包含着对自我经历的反思。

然则,如何理解《奔月》超越个人追忆的宏大意义呢?

众所周知,鲁迅写作《奔月》,乃是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逢蒙杀羿等神话传说为材料,将之重新编排的一种处理。究其实,这样的“新编”本就是借助神话题材的小说创作对民族起源历史进行的文学追忆。这其中显现了鲁迅对民族史及由此生发的民族精神独特的理解与阐扬方式。这是在这个向度上小说显示了它的超越性。

历史地看,此处凸显的鲁迅对待作为“传统”表征的神话故事时采取的解构立场,实际上渊源有自——在《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处,鲁迅便形成了“以反抗为继承,以质疑为发扬”的独特逻辑。

从整个《故事新编》来看,鲁迅相信,相较于通过机械地复述其中已被经典化的故事来追怀民族起源的神话时代,针对其进行不无“偏至”的解构性的质疑,更能启导民族精神的新发展。当这种逻辑具体到《奔月》中,便表现为时间的开启。在前作《不周山》中,鲁迅对时间处理是极为含混不清的。文中反复出现的“日月同辉”,以及女娲对“日月上下”的不关心,都暗示着“时间”的薄弱。固然造出的小东西繁衍了数代,可在女娲处不过一阵瞌睡的工夫,极致的差异意味着时间的模糊。这种没有被计量化的尚未被明确的特质,决定了《不周山》的时间是一种尚未开始的、绝对的、价值化了的时间。

但在《奔月》中,鲁迅则略去了对“后羿射日”事件本身的直接描写,小说开始时,真正的神话时代就已结束,时间的绝对性被相对性所取代,在故事发展的同时,“二更”“今天”“明天”“一年”“四十五岁”等被明确标示的且可计量的时间充斥着文本的缝隙,它暗示着故事的时间已然相对化,个中价值也已然消灭,“时间正式开始了”。

鲁迅将这种细密化同时也是琐屑化了的时间,带入历来被正统描述为理想统治以至有“三代之治”的说法的帝尧时代,无疑是在解构后羿英雄形象的同时,试图消解处在民族神话谱系中的“上古治世”的特有光晕。

早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便点出了传统政治理想“复三代之治”的虚妄。鲁迅认为,传统中国的思想者普遍倾向于将现在视为过去的堕落,却不将现在当成未来的雏形,这无疑是一种消极的思想方式。鲁迅通过中西对比建立起来的批驳,显然忽视了西方传统中关于时代变迁亦有类似“从黄金时代到黑铁时代”的堕落表述,但取其大端而言,鲁迅所强调的,正是对这种只知“束手浩叹”于现实“无希望、无上征、无努力”㉛的消极处世方式的强有力反拨。

当这种“破除支持着消极思维的神话想象”的意图,投射到《奔月》中时便聚集在后羿的生活上。《奔月》中后羿所处的时代,距离帝尧不很远,仍处在“三代”的范围内,可猎物已然经历了从庞然巨兽到野兔山鸡再到麻雀乌鸦的堕落,生活也显出了它的琐屑来。作为帝尧时代曾经射日并猎杀封豕长蛇的英雄,也只能在经历逐渐无物可猎的衰落中,在不断恶化的生活中怀念着过去。从这个角度上说,时间早已开始,所谓“上古三代之治”或许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罢了。

可鲁迅逻辑并不止于消解“上古三代之治”的光晕,而是希望通过对神话的别样追忆,考索出它光晕背后的虚妄,也要提拔出虚妄之下真正的真实。而这所谓的真实,即为以后羿为代表的先民那作为战士的抗争奋斗的雄姿,而这也是真正民族精神的所在。

整篇小说都蒙着灰色的后羿,在小说末尾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㉜

终于,面对背弃自己离去的嫦娥,愤怒的力量使后羿迎来了回光返照,但最终射月还是失败了,月光的和悦令人气恼但又无可奈何,英雄又重新落入生活的灰色中。

虽然英雄的失败仍无可扭转,但对后羿因愤怒而短暂复活的作为射日英雄的雄姿,亦即其野蛮生命力的瞬间爆发,鲁迅则不吝赞美之辞。说到底,鲁迅对精神界的战士及其摩罗诗力,仍有偏爱而不忍心将之全然否决。如同其不忍心将《摩》等旧文从《坟》中删去一样。这正如《坟·题记》所说“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在鲁迅埋葬掉美好的上古时代,并尽数将灰色赋予后羿的同时,却也留恋一时复现的真正能跨越历史的射日雄姿。虽然最终还是失败,但对它的追悼,是消解后英雄时代的后羿形象的重要一环,同时也是对曾经民族生命力的真实呼唤。

就此而言,《奔月》对民族神话精神的解构式发扬,是在《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的思想基础上,通过消解上古时代以及个中英雄的光晕的方式,达成了对充溢着原始生命力的民族精神的追悼与呼唤。在这个向度上,鲁迅借由追忆激活的文本资源,在一定程度上支撑起《奔月》超越于疗救目的之上的意义空间。而这也使得鲁迅在此篇小说中所完成的民族神话史的追忆超越于个体之外,而具备共同体层面的现实观照的意义。

要之,作为鲁迅厦门时期的重要创作,《奔月》是鲁迅深陷精神困境之中时以自我疗救为目的展开文学追忆的一种具体结果。在它的生成过程中,作者所面临着的多重精神压力,以及同时期作者所展开的其他以追忆为主题的文学活动,这些隐于《奔月》纸背的繁复的人事与文字,织成了小说写作的潜在的背景,并共同发挥了影响。但同时,追忆因疗救而起,所达致的意义却并不囿于疗救本身,而具有着超越性的指向。这使得“出现”本身就充满偶然性的《奔月》,也具备了较为深广的意义空间,可以容纳研究者多维度、多层面的探寻。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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