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华侨日报》的鲁迅纪念专辑述略※
2020-04-18
内容提要:《美洲华侨日报》“新生”副刊从1940年创刊起每年10月19日鲁迅忌日大都出版鲁迅纪念专辑,直至1957年。所发文章除少部分转载国内外,其余均为美国华侨所写,表达了他们对鲁迅这位精神导师的崇仰与学习的决心。作为鲁迅纪念活动的主要推动人梅参天与鲁迅有精神上的契合,更以杂文写作实践推动鲁迅精神在华侨社会的传播和弘扬。《美洲华侨日报》的鲁迅纪念专辑提供了一条研究鲁迅海外传播的路径,值得深入拓展。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都在纪念鲁迅,各种鲁迅纪念专辑以不同形式在刊物上出版,数量极其丰富。近数十年来有关鲁迅纪念专题的文献资料逐步被发现,如凌孟华的《新新新闻旬刊》对鲁迅逝世三周年专辑的资料发掘与分析①,梅琳对《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在1938年至1940年鲁迅纪念文章的对比研究②,李光荣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云南日报》鲁迅纪念专辑的考察③,潘磊对延安地区鲁迅纪念活动的分析以及葛涛对抗战期间解放区鲁迅的纪念活动梳理等④,可以说对鲁迅纪念的研究已成为鲁迅研究中的一大方向,因为“‘鲁迅纪念研究’是鲁迅研究史上一个宏大的学术命题,富有重要的学术价值”⑤。在众多的研究中,有关鲁迅的纪念研究基本上都是对国内相关文献资料的发现和研究,学界对鲁迅在域外的传播与研究一般都注重其在当地主流文化圈内的被翻译或研究情况,如《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1909—2008》一书中涉及的资料均是这一类的。⑥新近出版的《鲁迅与20世纪中外文化交流》一书中已经开始注意到鲁迅在海外华侨中的影响和传播状况,第七、九两章分别介绍了鲁迅及其文学作品在新马、泰国华侨社会中的传播和影响⑦,这为我们揭示了一种新的视角,在1930—1940年代左翼文学盛行时期,鲁迅在海外华侨中的影响也是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研究的。
笔者从事美国华文文学研究,近些年对美国华侨报刊文学资料进行了较多的搜集和整理,发现《美洲华侨日报》的文艺副刊“新生”从1940年创刊至1957年间,持续进行鲁迅纪念专辑的出版,这在美国华文报刊中极为特殊,且如此长期持续进行鲁迅纪念活动,确实令人讶异。本文将对该报上的鲁迅纪念专辑进行梳理述略,为学界提供部分资料,以有助于鲁迅纪念研究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入。
一 《美洲华侨日报》“新生”副刊及鲁迅纪念专辑概况
《美洲华侨日报》于抗战三周年之际,即1940年7月8日(国内时间7月7日)在纽约创刊,直到1989年7月29日最后一期,共存在49年,在美国华文报纸中历史悠久、影响极大。《美洲华侨日报》由纽约华侨衣馆联合会以股份制方式出资创办,是第一份真正属于华侨工人阶级的报纸。该报与中国共产党关系密切,美共中央中国局的成员徐永煐、冀朝鼎、唐明照等均是该报的主要筹备者。⑧徐永煐、冀朝鼎是1925年从清华大学申请到美国留学的进步学生,1927年加入美国共产党后一直在美从事革命工作,分别参加过《先锋报》《救国时报》等左派报纸的编辑工作,后加入《美洲华侨日报》的筹办工作。⑨唐明照出生在美国,拥有美国国籍,高中回国上南开中学后升入清华大学深造,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回到美国,组织关系转至美共中央中国局。⑩《美洲华侨日报》创刊后唐明照任社长,总编辑为冀贡泉,冀贡泉是冀朝鼎之父,出任总编辑是周恩来的指示。⑪《美洲华侨日报》是在抗战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在中共的支持下创立的,它从创办之初就带有宣传抗日、真实报道祖国情况,反映华侨声音,代表华侨利益,为华侨提供舆论阵地的任务,政治立场鲜明,被认为是“第一家向华埠传统势力挑战的中文报纸”⑫。
《美洲华侨日报》坚持平民立场,与当时在美国华侨社会占据舆论主导权的国民党派系报刊形成对抗,并设有侨社新闻及侨乡报道等版面,因而受到侨社欢迎,“到40年代中期,是该报发行最旺时期,平日可达4000多份,是华埠第一大报”⑬。该报逢周日休息,每天出对开纸2张8版,内容有要闻、中国国内新闻、美国和国际新闻、华侨社区新闻,文艺副刊“新生”等。“新生”固定在每日的第六版,以培育美国华侨文艺为目的,“‘新生’的目的,本来是想别开生面,以这里面些微的篇幅,献给华侨读者诸君,拿来做感情与智识的沟通所,做练习写作的园地,做反映我们日常生活的镜子”⑭。“新生”副刊通过转载引进国内名家如茅盾、郭沫若、丁玲等的创作为华侨社会提供学习的材料,另外则翻译引进英、美、苏联等文学资源,同时鼓励华侨大众执笔写作,以笔作为揭露现实、与唐人街黑暗势力作斗争的方式之一。由此吸引了大批爱好文艺的华侨青年,以“新生”为园地发展起属于自己的文学天地。
梅参天是在华侨社会中竭力推广鲁迅的积极分子,《美洲华侨日报》之所以能持续出版鲁迅纪念专辑也源于他的推动。梅参天1903年生于广东台山,18岁来到美国,先后在美东城市的洗衣店、中餐馆打工,是典型的华侨劳工。在国内,梅参天只上过小学,来美后在主日学校的英文老师帮助下自习英语,平时通过阅读来提升自己,也喜欢写些文章。“他最敬仰的、竭力师法的是中国近代的大文豪——鲁迅”⑮,在“新生”副刊上开设专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经常援引鲁迅的文字,擅写杂文,被称为“华侨社会的鲁迅”⑯。正因为梅参天对鲁迅的热爱和敬仰,“每年逢鲁迅先生逝世的那个日子,总要写点短文或诗之类的纪念文字,寄到什么地方去发表”⑰,担任“新生”编辑后,便以此为阵地,每逢鲁迅忌日便组稿纪念,直至1958年病逝,之后“新生”副刊再没有鲁迅纪念专辑。梅参天并没有特别说明为何要在“新生”发动纪念鲁迅的活动,只是以实际行动来表明学习鲁迅的必要性,“今天——十月十九日是鲁迅先生逝世四周年的纪念日。先生不止是一位举世无匹的文学家和伟大的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位脚踏实地的革命斗士,他是我们的‘民族魂’……让我们以同样勇猛的精神来纪念先生吧!”⑱
“新生”的鲁迅纪念专辑,从1940年持续到1957年,其中1949年、1954年至1956年空缺。⑲由于版面有限,每期除10月19日当天外,还会安排近期的副刊版面发表相关文章。纪念专辑一般以力群1936年的《鲁迅像》作为题头,下面书写“鲁迅先生纪念专辑(专号)”八个字,分成两行,中间以白框插入“逝世多少周年”的版式出现。每期刊发三至四篇文章,较短小。1946年的鲁迅十年祭颇为盛大,与《绿洲》合刊出版⑳,共用5天版面,刊载8篇长文3首现代诗,每天一张许广平寄给他们留念的鲁迅及相关相片,如鲁迅遗像、作家扶柩出殡情形、鲁迅所用书桌等。据“绿洲电台”的消息,“这个特辑本应还有鲁迅夫人和胡风先生等文化界的特约稿,候至今天依然未到,这许是邮政关系未定,我们是深表歉意的”㉑。可见华侨文坛与国内有一定联络,但因战时通信不畅,未必能及时得到回应。
“新生”共刊载56篇纪念文章、6首现代诗、2首七律,其中转载国内文章8篇、七律1首、摘译整理外文资料2篇,其余则为华侨创作。1940年四周年纪念专辑以转载国内文章为主,茅盾的《谨严第一》、南桌(李南桌)的《有关鲁迅先生》及适夷(楼适夷)的《世界的与民族的》三篇均摘自1938年10月16日《文艺阵地》第2卷第1期,做了相应的压缩。1942年转载柳亚子的七律《纪念鲁迅先生》,该诗为纪念鲁迅逝世五周年所做,同时连载文载道(金性尧)的研究文章《鲁迅先生的旧诗》。1944年转载鲁迅写于1930年的自传。1950年转载艾思奇的《鲁迅是中国革命的镜子》以及《毛主席论鲁迅》即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论及鲁迅的片段。1953年转载毛泽东在鲁迅逝世一周年上的演讲,作简略处理,取名为《鲁迅精神》,从其“政治远见、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来归纳鲁迅精神。编者并未对转载国内文章有特别说明,但基本可见编者对共产党及左翼作家的亲近。
“新生”副刊也关注英文方面的鲁迅资料,虽然摘译的篇目不多。1943年摘译史沫特莱的《中国的战歌》(Battle Hymn of China)中回忆鲁迅的部分内容,取名为《史沫特列说鲁迅》连载3天,大约两千字。《中国的战歌》1943年8月在纽约阿尔弗莱德·A·科诺夫出版社(Alfred A Knopf)出版,第二部分专节内容写鲁迅,当年10月19日便摘译部分登报,非常迅速。此文与《鲁迅先生纪念集》中《追念鲁迅》㉒内容有部分重合,主要讲述1930年代初与鲁迅的相识、帮助左翼作家组织鲁迅寿辰的过程,鲁迅病重坚决拒绝去苏联疗养等。在史沫特莱的笔下,鲁迅极为可亲、爱国,极富战斗精神。另一篇是1957年刊登的《鲁迅作品在美国》,作者阿沙关注到纽约的凯麦隆联合出版社(Cameron Associates)1957年出版了《中国革命导师鲁迅选集》的英译本(Chosen Pages From Lu Hsun:the Literary Mentor of the Chinese Liberation)。文中略谈了一位美国书评家对鲁迅小说的喜爱,“本·李万在评论这本书时,叙述他怎样给鲁迅‘摄住’的情形,书中的很多场面都叫他久久不能忘却。他为阿Q的天真生气,又为他被野蛮的封建势力迫死而愤怒。他最喜欢的是《祝福》,读了三遍”㉓。以此为出发点,阿沙进一步指出鲁迅小说的魅力不亚于杂文,同样值得学习。
华侨作家所写的纪念文章大都为散文,强调学习鲁迅精神的必要性如一鸿的《加紧学习》、介子的《我们要更勇敢地向鲁迅先生学习》、集的《鲁迅的战斗精神》、钦文的《向鲁迅先生学习自我批评》等,这类文章大约有30篇。第二类是杂文写作,主要针对当下局势展开议论,也有从鲁迅文字引发的杂感,如老梅的《扫荡阿Q精神!》、路斯的《今日的“第三种人”》等10篇左右。第三类是鲁迅专论,如一鸿的《鲁迅,战斗的现实主义者》及艾舍的《鲁迅革命思想的战绩——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六周年》都是从鲁迅的生平谈及创作及其斗争经历,立意颇高,论说性强,篇幅较长。第四类是纪念诗的写作,除1首七律外其余均为现代诗,七律以鲁迅小说中的人物缀连,寄托对鲁迅的怀念;6首现代诗均为对鲁迅的颂扬诗,类似政治抒情诗的范式。华侨作家大都采用笔名写作,除老梅、顾鸿等少数作家外,目前已无法考证这些作家的确切身份和姓名,实属憾事。
二 “斗士”“青年导师”及“孺子牛”的鲁迅形象
在“新生”副刊的众多纪念文字中,提得最多的是学习鲁迅精神。大家对鲁迅精神并没有清晰的界定,基本上鲁迅生活与工作的谨严态度、不妥协的战斗、硬骨头、对反动者的无情反击、对民族自由独立的追求、对青年的包容和鼓励等都算是其精神的一部分。在逝世四周年专辑的编辑室后话中就提到:“是为我们所应当纪念和学习的,是他那种不知妥协为何物的战斗精神,他是为了战斗才拿起笔写文章的。”㉔“不妥协的战斗精神”在很多文章中都反复出现,鲁迅基本被固定在战斗的姿态,“斗士”形象呼之欲出,“你,/坚毅的投枪手呵,/从未倦怠,/从未闲停”㉕。有的认为不但要学习鲁迅的创作,“更要向他学习战斗的思想,严肃的工作,和不屈不挠的作战精神!”㉖;有提倡学习其“强韧持久的斗争精神”㉗的,这种韧性既表现在“他思想上的斗争精神,也表现在他文字上的斗争艺术”㉘,也体现在“鲁迅向恶势力斗争,从他的言行上,更证明他是百折不饶的、愈战愈强,到晚年,老而益壮”㉙;有的认为鲁迅的战斗精神主要表现在“他仗义执言,毫不姑息,毫不妥协,绝不投降,斗争到底,至死不改其宗”㉚;等等。这个不妥协、硬骨头的“斗士”形象在华侨社会深入人心,无论是抗战时期还是国共内战时期,对鲁迅精神的继承和弘扬都从这一点出发。“是的,鲁迅先生/你是不死的!/你底伟烈的功绩/使你永生在人们的心中/反动者和他的走狗们/不会忘记了你对他们的打击/也不敢轻视了你对群众的贡献!/所有的人民/更会永远地记念着/你为他们而战斗的功绩!”㉛
“青年导师”的形象也非常鲜明,鲁迅对青年人的引领、培育、宽容和鼓励经常成为华侨作家称颂的对象。“鲁迅在国内是青年人最爱戴的‘良师’……带领了一批前仆后继的青年,指着重雾朦胧的曙光,大呼猛进!”㉜“终他的一生,无时无地不在尽力哺育青年,捍卫青年”㉝,“我们追思他一生的事业,怀念他一生给中国青年的热情哺育,我们就感受到他是一直在依伴着我们成长,鲁迅先生并没有死的”㉞,等等。“斗士”与“青年导师”形象并提,纪念鲁迅的目的也极为鲜明:鲁迅虽然离开人世,但他的精神永远都被青年们继承并发扬光大了,而作为华侨社会的青年,虽然远离祖国战场,一样也可以在此摇旗呐喊,为国内的抗战、反内战奋起发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能在华侨社会里以言论对抗国民党控制下的华侨“奴才”们。“这里是民主的美国,我们的后死者的文艺青年们,将不会放弃我们的责任,我们要继续鲁迅的战斗精神,参加战斗的行列。”㉟
对“孺子牛”形象的解读和领会在华侨社会有一个逐渐转变过程,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共产党的鲁迅纪念话语对他们的影响。1946年国内的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中,“孺子牛”这一新形象被提出来,郭沫若、周恩来等以牛作为鲁迅形象的新载体,表现其对敌人毫不妥协,对人民甘愿付出的精神。㊱郭沫若等提出的“孺子牛”形象其实是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深入和拓展,“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作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㊲。潘磊、程振兴等认为中国共产党对“孺子牛”形象的阐释完全背离了鲁迅本人的意思,而成为另一个政治意识形态的话语。㊳对照“新生”副刊的作家们在阐释鲁迅这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过程,也可略见意识形态话语的逐步影响。
老梅早在《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中提到鲁迅那句有关牛的自喻,“我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他强调鲁迅作为青年的培育者,为后代做出牺牲的无我精神。㊴1944年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则将这两句诗放在题头,特别强调其代表的意涵:“鲁迅先生毕生尽瘁的奋斗,是站在时代的前头,一方面抗拒着因袭腐朽的古旧道德文化思想,与所谓‘正人君子’之流拼命激战;一方面念着新生的一代,极力维护扶助指导青年,走向光明广阔的大道。这两句诗正是表现出他的这种精神。”㊵在他的理解中,“孺子”即为青年,鲁迅是甘愿为青年们做出牺牲的。1946年“新生”的十周年祭文中,艾渊的《由鲁迅想起的》一文与国内十周年纪念主题有一定的暗合。文中提及李公朴、闻一多被国民党暗杀的事件,并认为他们是鲁迅去世之后涌现的“鲁迅”,都是为中国的民主自由而牺牲的斗士,大家应该学习,“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鲁迅先生在他的《自嘲》中的两句。这也就是鲁迅的精神,在今天的文化界就是走向这条路”㊶。这与周恩来提出的号召极为类似,“人民的世纪到了,所以应该象条牛一样努力奋斗,团结一致,为人民服务而死。鲁迅和闻一多,都是我们的榜样”㊷。我们不确知二者之间为何有这种契合,但1946年后对“孺子牛”的解释就开始有所变化。1947年老梅在文中开始使用“人民大众”一词来对应“孺子牛”的解释,他还是坚持认为中国的下一代、青年才是鲁迅甘愿为之牺牲的民众。㊸1951年《学习鲁迅的榜样》一文则引用鲁迅《自嘲》全诗,并进而展开解释,“鲁迅先生对于爱与恨,非常分明,爱所当爱,恨所当恨,绝不含糊;对反动派,他敢于横眉,绝不妥协;对于人民大众,他甘愿俯首,永远忠心”㊹,进一步以“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引申“牛”的象征性意义,强调为人民贡献的牺牲精神。1952年吕伟的文章以毛泽东论鲁迅的基调作为文章底色,文末直接引用毛泽东在讲话中论述孺子牛的片段,提倡大家要学习鲁迅为人民服务的榜样。㊺1953年林林的《明确目标,坚定战斗》更进一步强调“牛”的意涵,忠心耿耿、不知疲倦为人民服务,“鲁迅先生的那种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像一头辛勤的‘牛’一样,不知疲倦地为人民服务的伟大精神,却是我们所有的文艺工作者需要好好学习的”㊻。
“新生”鲁迅纪念文字中“孺子牛”形象的确立,归因于国内鲁迅纪念话语的影响,尤其是毛泽东的鲁迅论述在华侨作家中的影响力。“新生”副刊多次转载毛泽东的文章,1941年3月10日至当年5月1日连载《新民主主义论》中有关政治和文化部分的内容,对鲁迅的著名论断之后多次被摘取刊登。
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与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与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㊼
1942年7月15日“新生”刊载《鲁迅先生与新文化运动》一文,就是上面的节录片段;1943年10月19日一鸿的《鲁迅,战斗的现实主义者》开篇引用上段文字中的“五个最”;1950年10月19日的《毛泽东论鲁迅》一文,再次将上述片段刊登在鲁迅纪念周刊上;1952年10月22—23日艾舍的《鲁迅革命思想的战绩——纪念鲁迅逝世十六周年》文末再次引用毛泽东的论述作结;1953年10月19日刊登毛泽东在鲁迅逝世一周年纪念大会上的演讲,直接强调鲁迅的韧性战斗精神和为人民大众的牺牲精神。由此可见,“新生”对毛泽东评价鲁迅的重视,华侨作家大都是在这样的话语体系中论述赞誉鲁迅的。
三 鲁迅文风在美国华侨社会的延续
“无论是作为纪念的种种仪式,还是作为纪念文章的这一特殊文体,虽然也都有出自‘纪念’的真诚,但也不乏‘为纪念而纪念’的敷衍。”㊽在“新生”的鲁迅纪念中,我们更强烈感受到这种意味:一来这些华侨作家普遍与鲁迅没有直接往来,个人的情感勾连几乎没有;二在众多纪念声音中难以超越凸显特色,表决心、喊口号的嫌疑较大,尽管他们都对鲁迅作品较为熟悉,经常引用其文字以显示自己与鲁迅之间的承传关系,仍难掩内容的空洞和浮于表面的肤浅。但是,从华侨作家对鲁迅的接受学角度去考量,倒可以看出更鲜活的生命力。
老梅作为《美洲华侨日报》纪念鲁迅的主要推手,他对鲁迅的情感显然有别于他人,因为鲁迅对他有切身的影响,“单就写作这一问题而言,也是多少受了他的精神感召才敢尝试的。鲁迅先生鼓励学习写作的人,不必以为所写的不是不朽之作,便不动笔,要紧的是对写作有浓厚的兴趣,态度认真,学习勤奋和刻意磨炼”㊾。正是读了鲁迅在《热风》里所写的“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才感觉到自己也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为抗战中的中国贡献己力,也愿意通过文字为处在暮气沉沉中的华侨青年开辟一条新的文艺之路,“新生”副刊事实上起到了培育青年人的作用。在各期鲁迅纪念专辑中,梅参天都以散文或杂文形式表达自己对鲁迅的怀念,对其作品的理解,如前述《肩住了黑暗的闸门》《鲁迅先生的“冷”与“热”》等文。1957年撰写的《出狱一周年》则以对社会压迫有更清醒的认识来理解鲁迅的韧性战斗精神,对“真的勇士,将更奋然而前行”有了更深刻的体味,“真正的勇士永不掉队、不落荒、不逃跑。他的秘诀是:韧性斗争!”㊿因为与鲁迅先生有精神上的契合和共鸣,梅参天的纪念文字显得更具私人感情,切实地融入了自己对人生社会的理解和思索,在众多纪念文字中脱颖而出。
为弘扬鲁迅精神,梅参天也不遗余力地提倡华侨社会学习鲁迅的杂文,将杂文作为华侨青年斗争的武器。“在这些杂文里面,他的崇高的人格,伟大的精神,活跃纸上。他教导我们怎样思想,怎样战斗,怎样深切和彻底地去认识社会人生。”51因此,仅在鲁迅纪念专辑中就有好几篇文章提及如何学习鲁迅的杂文写作,从遣词造句等方面给予细致的评述。第一期纪念专辑中茅盾的《谨严第一》就有一定的阐明,“从文句上学习他的谨严,尚可能;然而所得仅属皮毛。……他的犀利深湛隽永是对事对物观察得极透彻,剖解得极精微的结果;他无论什么都不肯轻轻放过”52。逋客的《并非“冷水”》以杂文的形式谈杂文创作,他认为不应仅仅从人格魅力和战斗精神上来谈鲁迅的杂文,而应该注意到鲁迅文字的精湛技艺。
假使不将鲁迅先生作品中的艺术力量,和其充溢于字里行间的谨严与精细的精神,加以缕析,加以探索,而只泛泛地高叫着“学习鲁迅”“效法鲁迅”,那结果,一面固然是使鲁迅先生“偶像化”了。而另一方面呢?读者在惊叹于这种文字的空泛、朦胧之后,也就不得不把八股标语之类的贬词施用过来了。53
这种文章在当时确实是非常有清醒意识的,在大家一味高喊学习鲁迅的斗争精神时,切实提出一些具体的意见和批评,让华侨大众的杂文写作更进一步。友直《从鲁迅杂文看到的》及梁甫吟《鲁迅的用字》也是从这个角度切入,如何学习鲁迅杂文中的遣词造句、人物描写等细节化的问题,具体入微。54鲁迅的杂文在华侨社会深具影响力,我们也可看到在鲁迅纪念专辑中就有许多杂文作者的涌现,老梅的大部分文章、路斯的《今日的“第三种人”》都是十分突出的案例。路斯杂文则以鲁迅论“第三种人”为学习模板,矛头直指华侨社会里各色“第三种人”,批判他们毫无原则什么都反对,然而有时又不自觉成为反动派的帮凶,扰乱华侨群众的立场,并以当时的政局境况警告那些坚持“中立”的“第三种人”,“中国的政治一天不民主,争取民主的人民解放运动也一天不停止。事实非常显明,窃国盗权的反动者统治者不会那么好心还政于民,想以‘中立’而求得和平,古今以致未来,都不可能,所以‘第三种人’是做不成的”55。犀利的言辞颇得鲁迅之风,并能在华侨社会里起到针砭时弊的作用,也算是对鲁迅精神最好的继承了。
不仅如此,在《绿洲》《新苗》56等具有左翼倾向的华文文学杂志上也涌现了一批杂文创作,主要表达反内战求民主和平的强烈渴望,另一方面也以杂文的方式揭露华侨社会内部的黑暗、腐败与压迫。如《绿洲》上刊载的《美军在华干什么?》《解决内战的关键》57等,《新苗》的杂文写作更显得成熟犀利,如《攻心为上》《要脸吗?》《卖国殃民》58等均是政论性杂文,针对国民党腐败政治的嘲弄和讽刺。除了杂文,也可在1940年代美国华文小说创作中看到鲁迅的影响,颇有几篇写华侨社会里的阿Q形象。如短篇小说《夏沐乐》以唐人街一个赌徒为主人公,描写其浑浑噩噩的生活,生活艰难却沉迷赌博无以自拔,又常以各种理由自我安慰,自欺欺人。59中篇小说《枪手伯胜的奇功》则以嘲弄揶揄的口吻讲述一个妄想通过堂会斗争获得社会地位、个人尊严的唐人街小人物伯胜的经历,为完成杀人任务不惜对自己的亲友痛下毒手。作者不吝笔墨刻画每一个环节中伯胜的心理变化,将其退缩、怯懦却又执着名利的心态展露无遗,成功塑造了一个“阿Q加堂吉诃德式的人物”60。在1940年代兴起的美国华侨文学正是在鲁迅、茅盾、郭沫若等国内左翼作家的影响下逐步前行的,尽管他们的创作还显得粗糙简陋,但也是一种文学的努力。
小 结
《美洲华侨日报》因为梅参天的推动出版了十几期的鲁迅纪念专辑,在华文报纸中实属罕见。纪念专辑中主要以华侨写作为主,华侨读者更多站在斗争立场去看待鲁迅的精神及其鼓舞力量,认为杂文是最有力的战斗工具,学习杂文写作成为继承鲁迅精神的一个重要表现。美国华侨社会从一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左翼作家及中国共产党人对鲁迅的评论,他们几乎全盘接受,并进一步加深鲁迅作为“斗士”“青年导师”及“孺子牛”的形象。他们纯然从文学爱好、现实需要、爱国热忱等方面出发,对鲁迅的接受和学习显得较为纯粹:一方面以学习鲁迅作为抗战、反击内战、呼吁民主的一种途径,为国内进步势力作舆论上的支持;另一方面则学习鲁迅以服务于华侨社区,用笔作为揭示唐人街各种弊端的武器,试图创造一个新的向上的世界,“华侨社会如今是迈向新的、光明的一代了,是以一切陈旧的、腐败的、拖延的或阻碍这个社会向前进的恶劣行为,都得从头清算出来”61。
《美洲华侨日报》的鲁迅纪念专辑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了解美国华侨社会接受鲁迅影响的路径,这是鲁迅海外传播与影响的另一种方式,与其在东南亚地区的传播与影响有一定的共通之处。期待更多海外华文世界中有关鲁迅的文献资料逐步被发现,或许可以重新描画鲁迅的海外影响图谱,而与鲁迅的海外翻译研究形成颇为有趣的对位参照,更进一步丰富鲁迅研究。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