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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的人生与“涩”的文章
——略说冯至文论兼及京派和《现代评论》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冯至周作人鲁迅

内容提要:冯至1930年6月的文论《涩》反映了他对两年来创作低迷期的反思和自我振拔的愿望,显示出欲以“涩”美超度“艰”难、向京派文学趣味靠拢的趋向,但不久就脱离出来,走上深耕艰难人生的文学道路。尤为难得的是,当冯至后来讲鲁迅时也特意为《现代评论》说了公道话。

古典与外典:冯至文论佚篇《涩》笺注

诗人冯至先生也是卓越的散文家,可是收在《冯至全集》里的文论,只有晚年给友人文集所作的几篇序言,似乎没有自出机杼的论文之作。

其实,冯至先生在1930年代倒有一篇精心的文论《涩》,读来也颇有意趣。查《冯至全集》附录的《冯至年谱》在1930年下也有记录云:“本年还有《涩》,刊于北平《朔风》杂志第一卷第四期”,①不知《冯至全集》为何失收了,以致研究者们长期不知此文之存在。按,《朔风》是北平孔德学校的刊物,1930年3月创刊,主要作者有岂明(周作人)、李星华(李大钊之女)等。冯至1928年暑假后任教于孔德学校,所以也成为《朔风》的作者,《朔风》第1期(1930年3月20日出刊)就有他的《译R.Deheml诗二首》,《涩》则刊发在《朔风》第4期,1930年6月20日出刊,其作者“冯至”也必是诗人冯至无疑。为便读者和研究者参考,现在就把《涩》的原文校录如下,并对其所用古典与外典略加笺注——

“诗到无人爱处工”,②古人的这句真是不错;遥闻勃朗宁③写诗时,常常甚至于故意艰涩,这也很有趣味。

我总爱读涩的文字,因为人生就是那样地“涩”得可爱。一看就爱了,该是表面的吧;从万象中感到“艰涩”,然后从“艰涩”中体会出人生之可恋,苦茗一般,那是怎样地意味深长呀!

人间似乎是没有直线的事。悠悠数千年,人类到底进化了多少,诚然很是疑问。“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也许终归是一种理想而已。有信仰的人是有福了,他永久有一个明天的光明的美梦;而看透了人生,觉得不太好,也不太坏,将来既不光明,也不黑暗,因此而更自加警惕,黾勉地生活着,体验着,于无可奈何中为人类作点好的事情的人们,我却更爱他们。

每见同辈少年,稍不如意,辄怨天尤人,不肯稍为自省,甚而至于作出许多失态的样子,那真是有点儿太不智慧。说起来踏踏实实的人生真是无须乎火山似的热情,更不必卖假药,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智慧而已。圣人不云乎,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④——再者,那里会有“如意”呢?纵使您旦夕追求的理想社会当真实现。常常自满的人,你把他放在猪圈里,他也会像猪一样地肥胖起来,心虚的人就是升入天堂也未必会怎样自得吧。⑤——数百年前东瀛有一法师曾引彼土哲人之言曰:“愿得无罪而赏谪居之月。”⑥实在是有旨哉!有旨哉!

我不但不希望天官赐福,手持白玉如意走入我的梦中,我反而想多多地遇见几件不如意的,艰涩的事以了此一生。我的道路太贫乏了: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由大学而中学教员,由中学教员又该怎样“而”呢,那真是费人猜测,其实也很容易猜测:拉洋车的“普罗”,及汽车上的“布尔”,⑦我恐怕此生都无份去了解他们的心情,分担他们的忧乐了:自己仿佛蜷居在一个角落里,当代志士自然要嗤之以鼻,埳井之蛙,不足以言海也。⑧有时自己也起一点好奇之心,出门访访朋友,万一朋友才出门,不能遇见,我绝不想埋怨那些“布尔”,他们在访友之先能有电话可以告知,并且有汽车可以赶得很快,那时我正不妨看看朋友的门前的土是黄的还是黑的,数一数墙上的标语又贴了多少层,并且研究研究树上之所以有虫子者,此何故也。比起西窗剪烛来,或者更算是一件很堪自慰的,丰富的旅行吧。涩中趣味,也就正在于此。万一忙里尚能有闲暇存在,那怕是几分钟呢,也可以打开一本古今人士从艰涩的生活体验出来的,用心血写成的艰涩的文字,像啃木头似地啃着,甜也好,苦也好,就使是一两行,只要能咀嚼出一点人生的回味来,此身幸福即如饗用太牢了。

古有苏东坡,近有梁任公,一提起他们两位的尊名,我就有点怕,因为他们的文章太“通畅”了,照这样子“通畅”下去,颇使人有“人们就此顺流而下,已一泻无余,尽可以无须再望下活了”之感。例如有男女二人,年方“笄”“冠”,一见倾心,再见而誓定终身,不数见而很快地被呼为爸爸妈妈:人生若都是如此顺利,未免太荒凉了,把许多有意味的事这样草草了结,而无精致的体会,则数十年的光阴是怎样的多余呀。把身体缩得那样短,而拖了一个长而又长的无聊的尾巴在后边!——所以我对于屡次失恋而不至灭性的“拔契劳”⑨不胜衷心佩服;如果真有白发夫妇,依然能保持情人的心情,有喜怒有哀乐地生活着,那我真要做首长诗来赞美,惊为尘世神仙了!

信笔写来,离题已渐远,恐得不切题之讥,把笔放下,从头重看了一遍,却一点也不“涩”,于是不禁赧然,其实也很容易解嘲,就是所谓“不如意的,艰涩的事”我经验的还很少呢。

漏洞在所不免,还有许多意思也没有写了进去,限于篇幅,有机会时下次再谈吧。

一九三〇,六,十,灯下随笔。

“智慧”之辨析:“艰”与“涩”的辩证法

《涩》写于1930年6月,正是冯至出国将去未去之时,也是他对自己1928年夏以来的创作有所不满之时。《涩》无疑带有反思文坛风气和自我振拔的意味。

冯至反思的乃是“五四”以来的浪漫—抒情文学风尚,这又可分为熟滑明快和感伤自恋两种趋向。熟滑明快的抒情之远祖是苏东坡、近宗则是梁启超,二者兼有达观的人生观和笔端常带感情的风格,他们似乎达观了人生,也理顺了人生,一切说来都不在话下——故此如冯至所批评的,他们所为“文章太‘通畅’了,照这样子‘通畅’下去,颇使人有‘人们就此顺流而下,已一泻无余,尽可以无须再望下活了’之感”。这种文风在“五四”后激情澎湃的新文化热潮中发扬光大,形成了激扬文字、痛快淋漓而不免抒情恣肆、说理浮泛的流行风。感伤自恋的抒情则把传统文人怀才不遇的抒情老调与“五四”后“生的苦闷、性的苦闷”的新浪漫主义思潮相结合,文学创作于是成了新青年作家们自曝苦闷、自伤自恋之具——诚如冯至所批评的,“每见同辈少年,稍不如意,辄怨天尤人,不肯稍为自省,甚而至于作出许多失态的样子”。这两种浪漫—抒情的文学风尚,要么熟滑明快有余,要么感伤自恋过甚,都对生活和人性的复杂性体会不足,欠缺深度、节制和余味,故此引起了冯至的反感和反思。

冯至对“五四”以来的浪漫—抒情文风的反感与反思,一方面当然源于他少年时期遭逢忧患(家道中落、失去母亲、孤独求学)所形成的性格气质——这是一种内敛自制的性格气质,它使冯至早年诗作自然而然地趋向于含蓄节制、抒情“幽婉”,而本能地对过于浪漫恣肆、感伤抒情的夸张文风有所不满。但必须注意的另一面是,冯至完成《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两部出色的诗集、于1928年夏重返北平之后的两年多,他自己的创作也徘徊在一个进退失据的低迷期,所作诗文也未能幸免浪漫—抒情风气之感染。事实上,冯至自1928年夏回北平后的两年间,在《新中华报副刊》《华北日报副刊》以及《骆驼草》等报刊上发表了数量不菲的诗文,这些诗文除个别作品略有可观外,大多是身边琐事的抒写和个人感触的抒发,格调颇为感伤纤弱,甚至给人感伤过甚、穷斯滥矣之感。对此,1930年6月的冯至显然也有所意识,所以此时发表的论文之作《涩》,其实也包含了对自己在这个低迷期所作诗文的不满和反思——这也是冯至一直不愿收集这一时期诗文的原因,迟至1985年的《冯至选集》始少量酌收,直到去世后出版的《冯至全集》才将这些散佚诗文集中收集起来。

看得出来,此时直接启发并推动了冯至的反思与自我反思的,乃是来自京派文学元老周作人的影响。这也并非偶然——冯至在1929年末到1930年夏滞留北平期间,正好接近了周作人的文学小圈子,并与周作人的得意弟子废名合办文艺周刊《骆驼草》,那正是京派文人的始发地。事实上,冯至此时特别推崇的富于“涩”之趣味的文章典范,就是苦雨斋主人周作人。周作人本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元老、倡导“人的文学”的人文理想主义者。只是1921年9月的一场大病和1923年7月的兄弟失和,如同两记重锤打破了周作人的人生“玫瑰梦”,让他发现了人性的暗弱点和人生的不完全,深深体会到颓废的“人间苦”,从而对人生由“信仰归于怀疑”,放弃了人性—社会改造的理想。但周作人在洞察“人间苦”、看透人生虚妄之后,既不再执迷人生却也不厌弃人生,而是折中西方的唯美—颓废主义和东方佛道的释然达观观念,着意要在“不完全的现世”里“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显示出一种以品味人生涩苦为美感的唯美—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他的如品苦茶一般平和冲淡地品味人生之苦因而颇给人涩味之美感的苦雨斋散文,正是这种唯美—快乐主义人生态度的表现。由此,周作人展示了一种因为自觉到人生颓废之苦故此转而以唯美—快乐主义来自我调适的人生智慧。这种“智慧”也可简洁地概括为“苦中作乐”的颓废—唯美辩证法。⑩

《涩》所谓由人生之“艰”到文学之“涩”的辩证法,就脱胎于周作人因颓废而唯美的辩证法。在《涩》的开篇冯至就不胜向往地宣称:“我总爱读涩的文字,因为人生就是那样地‘涩’得可爱。一看就爱了,该是表面的吧;从万象中感到‘艰涩’,然后从‘艰涩’中体会出人生之可恋,苦茗一般,那是怎样地意味深长呀!”这背后就隐含着“苦雨斋”主人周作人的趣味。《涩》特别赞扬的一种明知人生“不如意”却能静观欣赏的智慧,乃引“数百年前东瀛有一法师曾引彼土哲人之言曰:‘愿得无罪而赏谪居之月。’实在是有旨哉!有旨哉!”这被引为智慧典范的东瀛哲人言行,正是“知堂”周作人译介的日本南北朝时代僧人兼好法师(1282—1350)的随笔《徒然草》之第一则《忧患》及所引显基中纳言之名言:

有遭逢忧患感到悲伤的人,不必突然发心剃发出家,还不如若存若亡的闭着门别无期待地度日更为适宜。显基中纳言曾云,“愿得无罪而赏谪居之月”,其言至有味。

究其实质而言,兼好法师的这则随笔所昭示的,恰好是如何用唯美—快乐主义的趣味态度来面对忧患人生的智慧,所以他的名著《徒然草》被近代日本学者北村季吟赞誉为“文章优雅,思想高深”,而译介者周作人更是对《徒然草》饶有趣味的智慧态度赞赏有加道:

《徒然草》最大的价值可以说是在于他的趣味性,卷中虽有理智的议论,但决不是干燥冷枯的,如道学家的常态,根底里含有一种温润的情绪,随处想用了趣味去观察社会万物,所以即在教训的文字上也富于诗的分子,我们读过去,时时觉得六百年前老法师的话有如昨日朋友的对谈,是很愉快的事。11

周作人所昭示的这种因颓废而唯美的人生—艺术辩证法,诚然是既有智慧又有美感且很方便——只须一念“觉悟”就能超然欣赏“忧患”人生,所以它对“五四”人文理想落潮之后遭逢种种人生苦恼的不少新文学作家,的确具有很大的启发性和感染力。也因此,自1920年代后期以来在“知堂”周作人身后便尾随了一大批追随者,他们成为后来京派文学的基本班底。如俞平伯、朱自清、朱光潜、废名、沈从文、卞之琳、何其芳等人,就先后深受“知堂”周作人的这种人生—艺术“智慧”之感染,成为追随“知堂”之“智慧”的新风雅之士,所为诗文无不表现出超然静观人间不完满之苦乐、平和节制人性理欲之冲突的新风雅趣味。冯至也是曾受周作人启发和感染的一位,他在1928年夏返回北平之后,人生和创作都处于一个进退失据的低迷期。于是一方面随顺着当时浪漫—感伤的文学风气,写了不少抒叙身边琐事、个人哀乐的诗文;另一方面也对自己随波逐流的这种文学风气渐觉不满而想有所改变。恰在此时,冯至与周作人及其追随者废名等接近了,“知堂”周作人所昭示的人生智慧和文学趣味,让颇感进退失据的冯至看到了希望,于是便有了《涩》这篇论文之作。在此文中,冯至先是慨叹“人间似乎是没有直线的事。悠悠数千年,人类到底进化了多少,诚然很是疑问”。这是一代新青年在“五四”退潮后为理想幻灭而苦恼的声音。然则,如此不完满不如意的人生究竟该怎么过呢?到了1930年的夏天,冯至终于获得了“觉悟”,醒悟到“踏踏实实的人生真是无须乎火山似的热情,更不必卖假药,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智慧而已”。随后,冯至在《涩》中便悉心阐述了一种反“艰”难为“涩”美的“智慧”,一种豁然达观于“艰”的人生和“涩”的文章反而更有趣味更有美感的趣味辩证法——“人生若都是如此顺利,未免太荒凉了,把许多有意味的事这样草草了结,而无精致的体会,则数十年的光阴是怎样的多余呀”,“从艰涩的生活体验出来的,用心血写成的艰涩的文字,像啃木头似地啃着,甜也好,苦也好,就使是一两行,只要能咀嚼出一点人生的回味来,此身幸福即如饗用太牢了”。就其根底和渊源而论,冯至推举的这种反“艰”难为“涩”美的“智慧”或者说趣味辩证法,显然与周作人自1920年代中期以来反复宣示的颓废—唯美辩证法——因为自觉到“人间苦”无法克服故而转向“苦中作乐”的审美静观——如出一辙。

如今回头看,《涩》其实是冯至自1928年夏以来两年间创作陷于低迷而努力振拔的理论结晶。对冯至的这个低迷期及其不甘低迷的自我振拔,学界似乎一直未曾注意到。即如我自己在三十年前分析冯至的创作历程时,就把他1928年初所写长诗《北游》的现代性探索与他1940年代初在《十四行集》等诗文的现代性探索直接勾连起来,断言“《北游》既是结束又是开始,它基本上收束了前此那种浪美唯美的个人抒情,而开启了更为现代性的探索和思考”12。这个判断把1920年代末的冯至与1940年代初的冯至过于光滑地连接起来,而忽视了其间的曲折,在三十年前,是不大容易看到冯至自1928年夏到1930年夏的这些诗文的,故此无从辨析。所幸1999年出版的《冯至全集》已收录了这些诗文,学界对冯至这个阶段的创作仍漠然置之,似乎太粗心了。

剩下的一个有趣的小问题是,既然《冯至全集》已收录了冯至自1928年夏到1930年夏的诗文,则为什么却不收他不满其创作低迷而思有以自我振拔的《涩》这一篇?按说,《涩》的原文并不难找,《冯至全集》附录的《冯至年谱》已记录了此篇的出处。然则,是不是冯至先生有遗言不收此文呢?这不好推断,但我能想象和理解:冯至稍后很可能对《涩》也不满意,甚至不愿让人看到它。冯至自走上创作道路以来,不论为文为人都很严肃朴素,只在1928年夏到1930年夏陷入一段低迷期,并在自我提振的愿望下写了《涩》这篇宣示以“涩”美对治“艰”难之“智慧”的聪明文论。但他也应是很快就自觉到其所揭示的“智慧”,与周作人所宣扬的以“苦中作乐”的唯美—快乐主义态度对待“人间苦”之“智慧”一样,都不过是知识分子聊以自慰的聪明之见,说穿了,乃是一种不愿也不敢严肃正视“艰”与“苦”而只想以唯美达观的趣味态度聊以自慰自适的精神胜利法。这种看来聪明的“智慧”其实既不能引领人严肃对待人生的艰难、自觉承担人生的责任,也不能使人写出深入体验人生的大雅文章,而只会催生出一些自以为“智慧”的聪明文章。虽然京派作家们对这种聪明“智慧”和聪明文章颇为沾沾自喜故而长期执迷于其中,但冯至却很快意识到这种人生态度和文学趣味的无担当和不严肃,于是与之分道扬镳了。这或者就是冯至虽然写了《涩》这篇富于唯美趣味的文论,后来却不见下文甚至不愿再提它的原因吧。

冯至之所以能这么快从京派文人陶醉其中的聪明“智慧”里走出,那无疑得益于他为人为文的严肃品性——正是这种严肃的品性使他感到自己其实不能用周作人式的聪明“智慧”来唯美地回避“艰难”的人生。事实上,即使在1928年夏至1930年夏那段人生与创作的低迷期中,冯至也没有完全丢失这种严肃的精神和承担的意识。即如他写于1929年初的一首诗就题为《艰难的工作》,严肃恳切地抒写着面对艰难的工作而要努力负重前行的志趣——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的夜是这样地空旷

正如那不曾开辟的洪荒:

他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后【从】洪荒到如今是如此地久长,

如此久长的工作竟放在我的身上。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13

更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写《涩》这篇聪明文论后不出一周,冯至就写出了他的第一篇朴素大雅的好文章《蒙古的歌》。文章记述了聆听一首歌唱牧民朴素生活情感的蒙古民歌之感动——“他们的马死了,他们在荒原里埋葬这匹马,围着死马哭泣:老人说,亲爱的儿子,你不等我你就死去了;壮年说,弟弟呀你再也不同我一起打猎了;小孩子叫叔叔,几时才能驮我上库伦呢;最后来了一个妙龄的女子,她哭它像是哭她的爱人。”那位来自俄罗斯的“唱歌人的态度却是严肃的”而非赏玩的,冯至特意记下他对蒙古牧民执着人生态度的赞叹——

我们文明人总爱用感情来传染人,像一种病似的。至于那鲁钝而又朴质的蒙古人,他们把他们的爱情与悲哀害羞似地紧紧地抱着,从生抱到死,我们是不大容易了解,不大容易发现的。14

正是由《蒙古的歌》开篇,冯至用十四年时间写了十三篇散文,结为《山水》集,其严肃恳切的人生态度和朴素大雅的艺术格调,超越了一切京派文人赏玩人生趣味的聪明文章,成为唯一可与《野草》《朝花夕拾》媲美的现代散文杰作。后来的《十四行集》和《伍子胥》,更直面艰难人生从而开掘出深长的诗意,时人谓其境界迥然有别于京派的诗意美文云——

冯的作风是紧严的,他出过寥寥的几本集子,《十四行集》即是一个最好的说明。《伍子胥》的写法,极别致,有近于传记小说,可是夹入了极浓郁的诗味。如果说散文杂文化是一条路,这正是散文诗化的另一条路了,可又不同于废名的那种散文。15

冯至曾一度与废名合编《骆驼草》,成为京派文学的始发地;但冯至很快就告别废名和京派,走上深耕艰难人生的文学道路,朴素恳切地抒写出庄重深刻的人间诗意,废名则一直停歇在知堂的“智慧”树下,沾沾自喜地卖弄着诗趣禅意的妙语妙悟,二人的境界确然有别。

冯至的公道话:讲鲁迅不忘肯定《现代评论》

冯至与鲁迅的渊源不浅:他早年旁听过鲁迅的课,稍后并与鲁迅有直接交往,1935年9月从德国留学回国之后,曾特地去拜访了鲁迅,表达自己的感念和敬意;鲁迅显然也对青年诗人冯至有相当良好的印象,并且格外高看——1935年3月鲁迅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作序,本来谈论的是“五四”及1920年代的小说,他却特地加了“连后来是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一句——如此好评一个新诗人,这在鲁迅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可是,由于谦虚缄默的个性,冯至在鲁迅去世后很少写作回忆评论文字。看《冯至全集》所收其一生谈论鲁迅的文字也不过寥寥三五篇:最早的是写于1948年5月的《鲁迅先生的旧体诗》,其次是写于“文革”末期的《笑谈虎尾记犹新》,然后是新时期之初的《鲁迅与沉钟社》……

实际上,冯至最早的鲁迅论说乃是1947年10月19日的讲演《鲁迅在北大》。那时冯至正任教于北大,适逢鲁迅逝世纪念日,作为鲁迅学生和著名作家学者的冯至应邀讲演。讲演的基本内容被赵镇乾(可能是北大学生)记录下来,发表在1947年10月31日出刊的《时与文》周刊第2卷第8期。《冯至年谱》没有记录这次讲演,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纂的《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4卷倒是收录了这个演讲记录,但湮没于长卷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它,其实这个讲演别有意味。好在原文不长,下面先录出来,再略说其特见——

冯至讲“鲁迅在北大”

十月十九日,为鲁迅逝世十一周年,北大举行纪念晚会,由冯至教授演讲“鲁迅在北大”,大意如下:

鲁迅先生是民国九年到北大来的,那时正是“五四”以后,新文艺作品比现在单纯,幼稚,然而那里面带着一种睡醒后的新的声音。鲁迅先生和周作人是这时的两大吸引读者的作家,他们的文章经常的登在《晨报副刊》上。那时的《晨报副刊》是学生们主要的课外读物,学生们每晨爬起来,便找《晨报副刊》,如果有鲁迅先生或周作人的作品,不管是一段甚至一个字,都要互相传诵,当天就寄给外地的朋友;外地的朋友发现有他们两人的作品时,也用快递寄到北平来。

鲁迅先生在北大是兼任讲师,开一堂“中国小说史”。(说到这里,冯至先生挥手向东南角上一指)在红楼第三楼,伴着那小钟的间,就是鲁迅先生当年的讲堂,每星期五下午二至三时,有他的一堂课。最初两三年,听讲的只有二十余人,到冯先生去听讲时(十二年),已增加到百余人,其中不仅有中文系外文系的学生,还有其他各系的学生;不仅有北大的学生,还有外校的学生。

鲁迅先生的教材,先是手编的《中国小说史略》,教法也并无奇特之处,也是念一遍后,再抽出几个问题讲一讲。虽然,就在这样的指点中,学生们得到了不少的宝贵智识。鲁迅先生曾告诉冯先生他们:汉唐宋诸统治较久的朝代所以歌功颂德的作品多,乃因统治者已将不利于他们的文章查封了,毁灭了。又告诉他们:一个强盛的朝代,极愿与外国文化交流;只有在本身有病的朝代,才排斥国外文化的输入。……十三年,《中国小说史略》印成,鲁迅先生便改教《苦闷的象征》,借这书作桥梁,他发表了许多珍贵的文艺理论。

鲁迅先生从民国九年来北大,到十五年离开北大,这几年中的写作,有个显明的分野。民十三年以前,他写的很少,只出了《呐喊》等两三本书。十三年,曹锟贿选胜利,引起全国的不满,冯玉祥便打进北平;同年,曹锟下野,孙中山先生来平与段祺瑞等协商国事,人民都把希望寄托到孙先生身上。这时,文化界很活跃,《语丝》、《现代评论》和《莽原》是当时敢于说话的三大杂志,鲁迅先生便是这三大杂志的首脑人物。此外,鲁迅先生组织未名社奖励翻译,又给年青作家出版“乌合丛书”。这几年中,他自己写的东西也很多,如《彷徨》、《华盖集》、《朝花夕拾》……这许多书,当时就有广大的读者群,不过,那时的许多人都只觉得文字美,没有人像今天这样明白其中的含义。今天,人民都大彻大悟了!

(十月二十二日寄自北平)

若就鲁迅研究而论,冯至的这篇简短的讲演所谈“鲁迅在北大”的事迹,也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事情,并无什么特别出人意料之处;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其连带而及的两点。

一是冯至肯认在1920年代前期“鲁迅先生和周作人是这时的两大吸引读者的作家”。这本来也是事实,但由于周作人在抗战时期曾经附逆、1947年且正在服刑期间,可谓声名狼藉、人人唾弃,而鲁迅的声名则一路飙升、如日中天,当时学界文坛的主流论调也多把周氏兄弟分别而论、褒贬分明,但1947年的冯至却在这次纪念鲁迅的讲演里,如实地把周作人与鲁迅并举为“这时的两大吸引读者的作家”,并无忌讳地肯认周作人早年的贡献和影响,这种实事求是而不随时毁誉的态度就颇为难得了。当然了,冯至可能只是因为所讲的是鲁迅,故此顺便提及“周氏兄弟”的另一个——周作人——而已,未必是有意为周作人发言声张也。

二是冯至特别强调说,“这时(指1924—1926年这一时期——引者按),文化界很活跃,《语丝》、《现代评论》和《莽原》是当时敢于说话的三大杂志,鲁迅先生便是这三大杂志的首脑人物”。这话看似顺口随意而谈,其实暗寓公道于言外,特别地耐人寻味。诚然,冯至把鲁迅主持的《语丝》和《莽原》誉为“当时敢于说话”的杂志,这自是符合实际之论,并不出人意料。真正令人意外的是,冯至也把《现代评论》拉进来与《语丝》和《莽原》并誉为“当时敢于说话的三大杂志”,这就不同流俗之见了,并且又说“鲁迅先生便是这三大杂志的首脑人物”,这就更是饶有意味而很值得探究了。因为如所周知,鲁迅不但不是《现代评论》的“首脑人物”,反倒是其“首脑人物”陈西滢之论敌!对此,冯至不可能不知道,然则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如此言说呢?窃以为,这肯定不是由于冯至一时糊涂了,而其实暗含着他对刻意抬高鲁迅及《语丝》派而过于贬低陈西滢及《现代评论》派的流行论调之纠正。

按,《语丝》与《现代评论》的对立、鲁迅与陈西滢的论战,已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鲁迅研究界大讲特讲的事情,而几乎所有的鲁迅论者都好以鲁迅之是非为是非,一方面把鲁迅抬举为坚持正义战无不胜的伟大战士,另一方面则把陈西滢及《现代评论》贬斥为北洋军阀的帮闲以至帮凶。这种流行的片面之见是不符合实际的,尤其对《现代评论》的“首脑人物”陈西滢很不公正。其实,陈西滢和《现代评论》在当年确是进步敢言的,其反封建、反军阀以至反帝爱国主义的立场与鲁迅及《语丝》派文人并无二致,差别只在陈西滢所代表的《现代评论》派比较理性平和一些,周氏兄弟所代表的《语丝》派则比较激进且更激于感情义气一些。事实上,周氏兄弟正因为激于感情义气加上好争胜的气质,于是把斗争的目标转向陈西滢和《现代评论》,频发斗气斗狠之论,非彻底击倒对方则“决不能带住”。冯至作为当年的读者和年轻作者,对这两派的同异自是心知肚明的,后来看多了鲁迅论者的片面之论,也应是不以为然而又觉得在纪念鲁迅的时候不便直言明辨,于是便故意把鲁迅说成“当时敢于说话的三大杂志”的“首脑人物”,其意乃在借鲁迅的名头为陈西滢和《现代评论》暗说公道耳,而并非不知究竟地乱捧鲁迅,反倒很可能隐含着冯至对鲁迅派论战杂文的某种反思。

那旁证就是在讲了这番话仅仅月余的1947年12月28日,冯至乃为文专论“批评”与“论战”之区别,乍看似乎对二者并无轩轾,其实冯至比较肯定的乃是批评性随笔的平情说理之风度,而对论战性杂文的嬉笑怒骂之做派则特别提出了警告,最后的结论更是慨乎言之——

“平理若衡,照辞如镜”,是批评家应有的风度,“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是论战家在自身内感到的不能推脱的职责;批评家辨别是非得失,论战家则争取胜利;前者多虚怀若谷,后者则自信坚强;前者并不一定要树立敌人,后者往往要寻找敌人;前者需要智力的修养,后者则于此之外更需要一个牢不可破的道德:正直;批评如果失当,只显露出批评者的浮浅与不称职,若是一个论战家在他良心前无法回答那些问题,他便会从崇高的地位翻一个筋斗落下来,成为一个无聊而丑恶的人。16

这辨析切中肯綮,尤其是对论战杂文的危险之警告——若一心克敌制胜因而道德自高、师心自用、无所不为、任性而作,往往会走向反面、跌入丑恶——是值得杂文家深长思索的。

顺便说一下,抗战胜利后复员平津的高校师生,有“平津诗联”之组织,带有明显的左翼倾向,冯至也参加了。所出《诗联丛刊》每期有一个点题的“正题”,如第2期(1948年7月24日出刊)就作《复仇的路·诗联丛刊2》。大概预计第1期《牢狱篇·诗联丛刊1》出版之时(实际出版时间是1948年6月11日)接近诗人节(民国的“诗人节”在旧历的端午,1948年的端午正是6月11日),所以冯至特为《牢狱篇·诗联丛刊1》写了一则短文《纪念诗人节》。这也是冯至的一则集外佚文,我受诗人长女冯姚平之托在去年找到了,就辑录在下面,供研究者参考——

纪念诗人节

把传说上的屈原的死日定为诗人节,含有承受屈原的精神与态度的意义。屈原的精神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的态度是“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前者是分担人民的痛苦,后者是坚持自己的道路。

这种精神与态度,在中国诗人中除却屈原只有杜甫曾经充分表现出来:杜甫在四十岁时“穷年忧梨【黎】元,叹息肠内热”,到五十五岁费过十多年流离的痛苦,仍然是“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他之所以这样,是由于他执着的性格,他说过,“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此外中国的诗人还很多:有超逸的,有澹泊的,有怪诞的,有自命深刻的,但那些人在这两个人面前都黯然失色了。他二人的精神完成他们伟大的人格,他二人的态度使他们写出沉重的诗篇。

我们努力于新诗的人,要从他们的精神里学作人,从他们的态度里学作诗。

不求超逸澹泊之风雅,亦不玩自命深刻之聪明,而衷心关怀多艰的民生,独立承担自身的苦乐并体贴地分担人民的痛苦,冯至正是如此执着才写出沉重而庄重的大雅诗篇,不是吗!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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