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多源流文化的通俗化书写
——徐兆寿长篇小说《鸠摩罗什》解读的三个维度
2020-04-18○杨红
○杨 红
(作者单位: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你将来要去中土世界传扬佛法。”这是徐兆寿长篇小说《鸠摩罗什》①的开篇语,昭示了主人公鸠摩罗什的一生,即将要担当跨文化传播使者的神圣使命。鸠摩罗什是世界级的佛学、哲学和翻译学巨擘,在中国多源流文化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这无疑是作者精心选取的一个具有非凡意义的重大题材,而且经历了作者长期的思考,甚至是终极追问层面上的哲学探求。当然,这一选题并非作者的首创,几乎所有的佛教史或宗教史,都必提及鸠摩罗什的生平事迹、哲学思想和文化传播的功绩,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作家曾写过这一人物。之前的史料文献和文学作品,为作者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滋养和文学叙事的参照,使得徐兆寿的这部小说有可能独具风格。
徐兆寿在自序“一切都有缘起”中提到:“如果说我过去写的很多小说、诗歌、散文都是给少数人看的,那么,这本书一定要走向民间。写作的人物也决定了它必须走向普罗大众。”作者的大意是要写一部大多数人能懂的书。为了进一步阐明自己的写作立场,他又撰文写道:“是的,从此以后,如果有人要问,你为什么写作,我愿意回答:既为自己,也为一切有情众生。”②“从此以后……”这几乎就是作者的写作宣言,而且可以看出《鸠摩罗什》这部小说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和所付出的心血,它甚至能够左右作者今后的写作方向。
如何让思想精深的鸠摩罗什“走向民间”?如何让作品“为一切有情众生”?徐兆寿用浅显的例子接着阐述:“我终于知道,佛教中的‘方便之门’‘妙法’乃人类传播学中最重要的思想。《金刚经》一般人怎么都读不懂,但怎么办呢?没关系,佛教中的菩萨用了另外的方法,那就是文学的方法,讲故事。”③真可谓一语道破。佛教用文学的方法讲故事以弘道,小说又为何不可用故事来说明高深的哲学呢?作者正是用了“方便之门”(大多数人喜闻乐见的讲故事的方式),将起初三万多字的大文化散文,魔法般地变成了洋洋洒洒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巨制。
在讨论之前,有必要先对“多源流”做一个简单的界定。本文中的“多源流”,并非借用了美国学者金登(Kingdon)所创作的公共管理学领域的多源流理论(Multiple Streams Theory),而是指学界多年来常用的中国多元文化形成的历史的轮廓式描述。中国文化的历史,就主体来说,就是儒释道“从相争到合流”④的历史,这个历史进程是十分复杂而漫长的。以儒释道为主体的中国文化合体,我们姑且称其为“多源流”,其中有包括文学叙事在内的无数阐释的可能性。徐兆寿新近的长篇小说《鸠摩罗什》,即为中国多源流文化的一种阐释,也是进行了一次历史与历史、历史和当代的对话。
《鸠摩罗什》书写了中国多源流文化的历史,是一部大书,但在艺术上却采用了通俗化的手法。也就是说,这部小说在主题内容上,除了重塑中华杰出历史人物形象、传播中华博大精深的思想精华之外,最显见的艺术特色就是大众口语、民间审美的综合运用。纳博科夫有句话可加深我们对徐兆寿这部小说艺术建构的理解:“艺术的魅力可以存在于故事的骨骼里,思想的精髓里。因此一个大作家的三相——魔法、故事、教育意义往往会合而为一而大放异彩。”⑤徐兆寿是如何将“魔法、故事、教育意义”这“三相”“合而为一而大放异彩”的呢?下文将从叙述风格的通俗化、“梦”“云”等通俗化意象、文化自信中传统文化的当代通俗化三个层面来展开论述,以窥探《鸠摩罗什》思想和艺术成就之一斑。
一、叙述风格的通俗化
探讨“叙述”或“叙事”风格,通常被认为是对现代西方小说叙述技巧方面的研究,如叙述视角、叙述者声音、不可靠叙述以及小说陈述形式的配置等。但这方面研究的内容和方法,早已被广泛应用于中国现当代小说。徐兆寿的小说《鸠摩罗什》面世后,“平实无技巧”的语言和叙述手法,可能被一些论者所诟病。殊不知,叙述技巧仅关乎小说叙述学中话语叙述的范畴,小说叙述学其实还包括故事叙述。作者在创作中往往会根据创作意图,选择最合适的话语叙述和故事叙述方式。徐兆寿要让鸠摩罗什走入寻常百姓家,当然要选择适合“大多数的普通人”的方式,来进行小说的话语叙述和故事叙述。由是,他选择如下方式:中国式叙述结构、口语化的白话叙述语言、“平民化”的高僧大德形象。
首先来看中国式叙述结构。这里的中国式叙述结构指的是中国传统说书结构。《鸠摩罗什》尽管没有采用旧式的章回体外形,但整体上来看,其内在结构仍是传统意义上的说书体。这自然也会让人想到早就深入民间文化血液中的“西游体”,甚至与西游记有颇多结构相似之处。《鸠摩罗什》的时间是线性的,每个故事都藏于一个小标题之下,且都能够构成叙述的故事核,如此环环相扣,连线串珠并逐步推进。这与中国传统的叙述方式是一脉相承的。“宋元以后的长短篇小说的发展与民间说唱文学有密切关系,而民间说唱文学则深受佛教文学之影响,这不仅是在内容上……而且在形式上佛教的讲经与变文也直接影响到宋人的说话,为中国小说形式的发展提供了许多技巧。”⑥从这点来看,徐兆寿以“民间”叙述形式来书写高僧鸠摩罗什,有可能恰好是最佳的叙述方式,鸠摩罗什具神话传奇色彩的一生,或许才能够真正地走向民间。
具体而言,《鸠摩罗什》主体部分共分四卷:“佛国奇遇”“出龟兹记”“客在凉州”和“草堂译经”。每卷下面分列十来个左右的小故事标题,小标题多以四字词组简洁言述,整体故事的叙述框架也就一目了然。故事叙述围绕鸠摩罗什一生的几个主要阶段来进行:童年随母往西拜师学习并传播小乘佛教、学习和传播大乘佛教、钻研汉学和主持翻译佛经等。从话语叙述方面来看,每个小故事的叙述视角均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小说作者与传统说书人角色相符,民间性和通俗性显而易见,所讲故事也就易于被普通读者所接受。尽管小说整体上的叙述时间是线性的,但小说又绝非过于平铺直叙、了无生趣,顺叙、倒叙、插叙、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等形式在小说中时常顺势穿插,交错进行,这能够充分呈现小说时空的立体感和叙述的多样化,从而使小说的叙述不至于呆滞和无趣。
围绕故事叙述和话语叙述方式的通俗化,小说《鸠摩罗什》文本中的叙述语言也是以通俗化方式来呈现的,即口语化叙述。这是叙述风格通俗化的第二个方面。之所以在此强调通俗化的口语叙述,是因为它足以形成叙述的风格,而且是历来被普遍公认的、极为重要的一种叙述呈现,诸多文论家都有过相关的论述。正如深居图书馆的博尔赫斯跳出来所说的:“……语言并不是从图书馆里头产生的,而是从乡野故里、汪洋大海、涓涓河流、漫漫长夜,从黎明破晓中演进来的。”⑦由此,我们也深度认同徐兆寿在小说中所选取的口语化叙述方式,其合理性和价值是不容忽视的。作者谨记小说主人公鸠摩罗什身负跨文化传播者的使命——度化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因而无论是关于儒释道玄奥意蕴的阐释、辩析和比较,还是日常生活的细节与对话,无论是身份高贵者还是地位低下者的语言,作者基本上都会使用现代汉语中的普通语体或者民间、地方的口语体,达到了表达深入浅出、表义浅显易懂的效果。以下略举几个例证:
“年轻僧人一听,……栽在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身上,还有什么话说,只好再修道了。
“姚兴一听,是纯正的汉语,只是略带了一点凉州腔。他笑道:‘法师远道而来,一定是
实际上,除了一些不得不使用的官方和文士之间的交际语,以及偶尔出现的辩论性语体,小说全书所采用的基本上都是口语化叙述。再如,在第一卷“佛国奇遇”的“与苏摩的神秘对话”这一节中,李自仁对道家关于世界起源说的论述,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奥涩古语,直接用简洁明了的现代口语作了阐述,而没有出现《道德经》中的原文。
此外,作者在小说中,还大量使用现代汉语标准语中已经常态化的专业术语和政治术语,来表达儒道佛学,或者使用当下热门词语来进行谈话和说理。如此一来,读者阅读小说文本时,就有小说人物“活在当下”的感觉,没有距离感的阅读自然会让人轻松、愉悦。例如,在“草堂译经”这一卷中,比较典型的两段是:
如此用词用语在小说中比比皆是,类似的还有:维持秩序、管理、法则、运用规律、介绍信、创新、传播策略、新的历史机遇、关注、监督、汇报、问责、精英阶层、撤职法办、责令、分析局势、方案、打游击、复制、工作职责、宣传、议程、调查、解放、筹集资金、公事公办、分批分次、考察、支持、规划、经营、真理、培训、人力、财力、各种政策、咨询、特事特办、实话实说、官方、接班人、版本,当事人、局外人,边缘、非主流,等等。以上这些完全是现当代语境中的用语,除了能够促成语意、语义的完全表达之外,还在接受过程中无形产生了连绵不绝的、有别于戏谑的幽默感,这点也是我们无法忽视的。此外,称谓或称呼表达使用现代口语词汇,如“妈妈”“小懒虫”“医生”“老婆”“各位”等,令人对小说的叙述备感亲切。
从用词的语法构成来看,《鸠摩罗什》对现代汉语普通话和方言中常用口语词的高频率运用,接地气,从而更凸显了小说叙述的“民间化”特质。如表示必须意义的口语词“得”,表示程度的口语词“挺”,表示量的“……一下”,兰州方言口语词“不敢”等;又如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口语结构,如“扯平了”“说实话”“怪不得”“铁了心”“亏大了”“美死了、饿死了”等;再如现代汉语中单音节动词的重叠式表达,如“看看”“听听 ”“说说”“ 催 催 ”“想想”“走走”“ 讲 讲 ”“聊聊天”“谈谈心”等。
以上关于叙述语言通俗化表达的各种形式,从侧面也暗合了鸠摩罗什传道弘法只为众生的宗旨;同时,也是作者借助小说《鸠摩罗什》,意图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最直接的方式融入“普通的大多数人”心里的有益尝试。其最理想的效果,就是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与当下的现实结合,从而产生最大化的教化影响力。
从小说叙述语言的通俗化分析中,鸠摩罗什这位高僧大德形象于此同时也被叙述者“平民化”了,这正是叙述风格通俗化的第三个方面。“写小说最难的是虚构人物”⑧,而小说《鸠摩罗什》的主人公有其真实的历史原型,而且之前已有相关的不同文体的文本呈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施蛰存创作的短篇小说《鸠摩罗什》、当代龚斌的传记文学《鸠摩罗什传》和尚永琪的《鸠摩罗什》等,这还不包括散见于各类宗教史、佛教史、哲学史、思想史中关于鸠摩罗什的专章专节或专述。关于这个重要历史人物,在大量史料文献支撑的基础上,已有文学作品的多次塑造,于徐兆寿而言,再塑这一形象似有相当的难度。然而,“我们应当时刻记住,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独创一个新天地的,所以我们读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研究这个新天地,研究得越周密越好。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件同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崭新的东西来对待。我们只有仔细了解了这个新天地之后,才能来研究它跟其他世界以及其他知识领域之间的联系”⑨。事实证明,徐兆寿再创了一个“新天地”。
小说主人公鸠摩罗什作为一个跨文化传播使者高僧大德形象,其塑造过程,同时也是多源流文化集大成者形象的形成过程:学习小乘和大乘佛教、讲经弘法、学习儒家、道家奥义,甚至学习西域巫术、东方易术,博采众家而自成一体,直到最后集中地、大规模地译经传播,等等。他最终成为当时东土最伟大的精神导师,也成为最伟大的佛经翻译家。造就他伟大功绩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即为他是多源流文化的集大成者,而他混血的出身也寓示着多源流文化的出发和多源流文化的抵达。这样一位有着显赫出身的多源流文化的集大成者高僧大德,智慧超群且生来就具神话传奇色彩、带有佛的光晕,按理说,地位和智慧居于塔顶的鸠摩罗什,是很难与平民百姓混为一谈的,但是作者所施展的“魔法”是将其弘法布道历程置于“人”的角度去书写。鸠摩罗什这一人物塑造的难度和内在矛盾,化解的方法可从周作人的言论中得到启示:“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我们所信的人类正当生活,便是这灵肉一致的生活。”⑩于是,小说中的鸠摩罗什被想象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至少其生活的脚步是追随普通百姓的。在这点的选取上,有其内在的合理性和可信度:鸠摩罗什信奉的是佛教,从几岁即离开王宫、随母远游求学佛法,即决定了他出身高贵却活在民间的一生。为了更好地体现鸠摩罗什的平民性和通俗化特征,明显地作者又是将其作为普通的“人”来书写的。鸠摩罗什追求理想的历程并非一帆风顺,艰辛、曲折而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他拥有普通人的喜怒哀怨乐惧色等情感。于是,一个全新的、食尽人间烟火的鸠摩罗什形象,就鲜活地站立在读者面前,他两次破戒,时常在异性面前心猿意马,以致梦遗……这些都真实地体现出鸠摩罗什的“人”性来。
以上关于叙述结构、叙述语言与人物形象等通俗化的书写形式,构建了小说《鸠摩罗什》为“大多数的普通人”叙事的骨架。其血肉丰满的通俗化叙事还通过了其他诸多途径,小说中出现了大量普通读者耳熟能详的意象书写,比如“梦”“云”等,这些意象同样也是《鸠摩罗什》通俗化书写不可忽略的元素。
二、“梦”“云”等意象的通俗化书写
小说《鸠摩罗什》的意象书写可谓多姿多彩、意蕴丰富。其中运用了我们“众生”耳熟能详的“梦”“云”“星星”“月亮”“麒麟”“龙”等意象书写,还有贯穿小说文本始终的卦象。虽然我们生活在21世纪的今天,但是以儒释道等多源流文化为背景的中华传统文化中,有些东西已经作为一种文化基因深植于人心,从而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运用传统文化中人们熟知的意象书写,可以与小说叙述风格的通俗化相得益彰。
小说主人公鸠摩罗什自小就对儒道学说耳濡目染,应该说,后来他在弘扬佛教精义的同时,也是他进一步学习、吸收和接受中华儒道学说奥义的过程。在塑造如此一位融贯中西的高僧大德形象的过程中,增加一些意象书写的细节和元素,可以使人物更加血肉丰满,更具魅力。意象书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隐喻、象征或者征兆表达,而小说的叙事运动需要这样一种书写手段以辅助叙述的顺利进行。
“梦”意象的书写。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不写梦的大概没有。从周公解梦,到庄周梦蝶,再到文学史上无数作家诗人的写作,甚至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作品《红楼梦》,大概都少不了一个“梦”字。孔子在《论语》里说:“吾不复梦见周公久矣。”这是孔子年老体衰时的感慨。孔子的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梦是年轻和充满活力的表现,二是因夫子提及梦,又因儒教长期统领中国文化,所以梦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因子。尽管如此,周公解梦是流传于民间的,孔子的梦也是他的个人感慨而非儒家的主要观点,所以梦一直以来都难登大雅之堂,也即与主流的教化文学不太沾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徐兆寿在小说中捕捉梦的意象之举,不仅是作家历来善用的手法,也非常符合《鸠摩罗什》这部小说通俗化的特征。
“梦”是民间之说,是通俗化的表现形式,但又是揭示内心隐秘世界的最佳途径之一。既虚幻又真实的人生体验,恰是敲开民间之门的钥匙,因为从心理学来说,人人都会做梦,从而梦又是最真实的存在,是每个人躲不开的“梦魇”。只不过,从文学的层面来看,文学只是作家做的“白日梦”罢了。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文学作品中的梦,不仅能够从侧面来反映人物的心理,甚至可以称之为文学创作中一种屡试不爽的修辞。伟大的哲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曾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文学就是对人未能满足的愿望的一种补偿。我们结合徐兆寿《鸠摩罗什》中的一些梦境,多数时候它不仅是一种饱含深意的行为预兆(比如“托梦”),更是欲望的某种补偿方式(比如鸠摩罗什的“梦遗”)。小说中为什么要用到梦?弗洛伊德的一句话切中肯綮:“梦在展示它们欲望的满足时往往是不加掩饰的。鸠摩罗什的“梦遗”,一方面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要充分考虑到高僧大德的身份和修养,另一方面也要顾及正常的“人”欲望诉求。故而,梦在这一对矛盾之间,起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作用。
小说不仅书写罗什的梦,还写达摩瞿沙、中国皇帝、吕光、墨姑和智严法师的梦,它们不仅各有特色和意蕴,也成为小说叙事隐藏的暗线和不可或缺的点缀。这些“梦”意象的书写都有个共同点:所有梦的书写都出现在新的转折即将发生的情境中,甚至“梦”总是作为解决疑难或困惑的灵丹妙药。
文中直接书写罗什的梦有五次。第一次是伴随他多年的白马死后,敦煌的僧人们提议为白马修塔以便永念佛法,罗什犹豫不决之际,晚上被白马托梦,得知白马奉佛祖之名护送他东行传法,罗什醒来后就决定同意修建白马塔。第二次是天梯山悟道期间,梦见有佛的高台,走近去发现是龙树菩萨,向智严法师描述梦境后被其带到武威城西北的灵钧台,发现居然和自己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告知吕光后,获批以灵钧台为中心修建海藏寺。这个梦不仅让海藏寺得以建造,同时还让吕光进一步改变了对佛法的认知。第三次是罗什在等阿竭耶末帝时梦见了姑娘,第四次是阿竭耶末帝离开的当天晚上梦见和墨姑在一起,并且这两次他都梦遗了。这两次梦后,他开始对中观论有了更深层次和更彻底的理解,而不是局限于不同文化和思想的桎梏,跨文化传播和多源流文化的合流同构最终才能得以实现。第五次是罗什梦见莲花盛开,道融到来,“什门四圣”聚齐,儒道佛融合进入更高阶段。另外,达摩瞿沙在荒凉的秋天晚上梦见自己在绿野上散步,醒后卜卦推出罗什母子即将到来并向他学习佛法;中国皇帝三百年前被佛陀托梦后,派人到迦毕试国请佛教高僧到中国传法,使中国佛法兴盛;吕光在罗什被白纯棒打的当天晚上梦见金象飞出龟兹城外,段业帮其解梦——龟兹神佛即将丧失,吕光必胜;墨姑在被罗什度化过程中进入梦乡,梦见自己以及父母的前世今生,经罗什帮其解梦后,被彻底度化,一心向佛;智严法师出家修行前无恶不作,一场重病中梦见自己下地狱,梦醒后随即决定改过自新,出家修行。
这些梦在小说叙事进程中,不失时机而适度地闪现,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就像为避免叙事艰涩无趣而播送的小插曲。梦的出现,符合民间审美趣味,不仅大大丰富了鸠摩罗什这一人物形象的立体感,还提升了小说走向普通大众的阅读通俗化程度。
“云”意象的书写。云的意象一直以来都是古典诗歌中的核心意象之一,历来都是诗词中的常见之象。与梦相较,如果从民间隐形结构来认识,云的民间化和通俗化程度是不及梦的。然而,云又是可见之物,更是普通人日常所见之物。对于乡土中国来说,云,与山水一样,符合常人的自然审美情趣,也是天人合一理想追求的某种向往。其实,从集儒释道于一身的鸠摩罗什的人生历程来看,“云”意象又恰恰是针对主人公的一个绝妙的隐喻,正所谓“云游四海”和“凌云之志”。云游四海,指行踪不定,一般都用来形容儒、释、道者在外游历的求学和修行,这是通俗化的常识;而凌云之志,则为鸠摩罗什儿时就升起的到东土传播佛法的弘愿。总的来说,梦为内心隐秘之虚,云为外界所见之实,我们不妨将梦和云两者当作小说《鸠摩罗什》通俗化互为表里的又一对佐证。
小说中对“祥云”的书写,共有六次。头两次是罗什分别在沙勒国和温宿国讲佛经时,两国上空均有祥云飘过,这让罗什在两国的地位和威望骤然提升,佛法在当地得到有效的传播。第三次是罗什在龟兹国讲龙树与小乘派众教时的诸多辩论,此时,五彩祥云漂浮于龟兹国上空,从而颠覆了当地人的世界观和佛教观。第四次祥云出现在佛图澄大师云游到寡妇村(当时叫泉水村)时,天空飘来莲花状的一片云并伴随而来一阵雨,雨后现出彩虹之后远处有金佛现身,佛图澄大师遂为村子改名为莲花村,并决定要在当地修建一座寺院。第五次祥云出现时,吕光正陪罗什考察天梯山,天空惊现七彩云且见其上似端坐一尊佛,罗什察看地形后马上建议吕光在此雕刻一尊大佛,以便方圆几里的人们抬头就能见佛。第六次莲花状祥云来访是在罗什访莲花山时,吕光听后即刻召见他,并托付其辅佐儿子。
从上面的具体情境来看,莲花自然是佛的象征,比如众所周知的观音菩萨端坐莲台,这无需多言,也是民间最为熟知的情形。殊不知,关于祥云的预兆和寓意,则更属民间的认知。作者深谙民间通俗化的手法和功能,为了让小说更具阅读性,让故事更具民间性,则不失时机地让祥云出现,从而让小说的整体叙述更具肌理性和质感。在科学面前,云是无处遁形的,而在民间心理上,云则是神秘莫测之物,又完全是预兆之物,具有很强烈的无需去说理的说服力。这就是民间通俗性的体现。正因为如此,小说中才多次让祥云出场,让佛教和主人公鸠摩罗什二者,同时蒙上神秘甚至是神圣的色彩,这在无形中又增强了人物形象塑造的色彩感。
另外,小说还杂糅了其他意象的书写,如龙、麒麟、日出等。吕光攻打龟兹时左肘上惊现肉印“巨霸”二字,且军营周围惊现黑龙飞绕,兆示吕光有君王之相;后来麒麟现身金泽县,且有百兽相从,被认为是祥瑞,吕光依此自封为王。凉州城出现猪生怪胎和黑龙升腾怪相,预兆吕纂将亡。小罗什和母亲在前往梵衍那国拜师学佛法所经过的雪山上观看日出时,被巨大的光焰万丈的红日感染,就在当天傍晚,他们成功抵达目的地;老罗什在皇帝姚兴给译经的所有佛门弟子相应的职位和待遇后,他早晨起来被“磅礴而出的辉日所穿越,所包围”,宣告他的译经事业即将达到顶峰。小说中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叙述元素——卜卦。卦象本来就是一种象征,一种隐喻。无论是佛教、儒教、道教还是西域的阴阳术中,都有卜卦这一预测方式。甚至在21世纪的今天,卜卦在民间仍很流行,可以说卜卦已经成为中华文化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卜卦在小说中也出现过多次,看似不经意地一笔带过,却往往能够成为与祥云、异梦等意象一样的点睛之笔。这些意象在小说中的出现,几乎都是民间文化因素的形象化再现,其通俗性是显而易见的,它们共同为小说整体文本的血肉丰满和极具可读性,添上了浓抹重彩的几笔。
三、文化自信中传统文化的当代通俗化
谈论这点,自然涉及当下一个重要的时代热点问题——文化自信。《鸠摩罗什》整体上来说,是一部历史大书,是一部文化大书,是一部多民族文化、多源流文化冲突与融合的大书,是探讨人性和生命意义的精微之书,它的立意是严肃和高上的,只是采用了更便于普及的通俗化手法而已。归为一句话,包括作者本身的通俗化写作自信在内,小说《鸠摩罗什》从形式到内容上,都有效地体现出文化自信的时代精神,无论是书写家乡、地域,还是重探文化“丝绸之路”,乃至民族、国家层面上的文化渊源等诸多方面,都无不充满了自豪感和自信心。所以,我们又可以说,徐兆寿的《鸠摩罗什》又是一部时代之书。
从三万多字,到十二万字,再到四十余万字,或许《鸠摩罗什》这个长篇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酝酿、困惑、挣扎、修正、完善和成功的过程。无论怎样,我们看到了一个好的结果。但明显地,作者并非仅仅为了写作而写作,塑造一个历史文化名人形象,肯定不是最终目的。作者在“序言”中自问:“佛教甚至中国传统文化能给今天的人类什么样的启示?能解决今天人类精神生活的什么问题?小说是指向当今时代的,是为当下的人写的,这也从另一方面解释了这部小说采用通俗化写作姿态的起因。这种地气,是近人情的,正如作者在序言的最后写道:“本书是献给祖母的,是献给凉州大地的,也是献给伟大的丝绸之路的。”从写作的意义上来讲,这句话暗藏了一个不断升华的过程。尽管这部小说还有更多解读的可能性,但从正统的核心意义上来看,文化自信则是小说中的“气”,气正则文清,气正则文顺。鸠摩罗什越是充满传奇色彩,就越说明作者对自己民族和国家的传统文化充满了自豪感。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0月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提到“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理念,这是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最佳路径。总书记说:“文艺创作不仅要有当代生活的底蕴,而且要有文化传统的血脉。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上文关于《鸠摩罗什》几乎所有通俗化的论述,都体现出作者当代生活的底蕴,进一步证明了其手法的合理性而非为人所诟病;而释儒道文化精髓汇于一身的集大成者——高僧鸠摩罗什,正是中华文化传统的血脉。文化的自信从中而出,中华审美风范从中而出。总书记在另一场合专门提到:“博大精深、灿烂辉煌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包含着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不仅为中华民族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也为人类文明进步作出了卓越贡献。这是我们坚定文化自信的深厚基础。没有什么能比上面这些话,更能提炼出《鸠摩罗什》在弘扬传统文化和文化自信层面上的意义了。而且,“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徐兆寿小说的多源流文化历史的通俗化书写,正是为新时代之“时”而著,为中华文化伟大繁荣复兴之“事”而作。
前文提到,鸠摩罗什是一位多源流文化集大成者的高僧大德形象。他在学习佛教和弘法的同时,也无比崇敬地学习和融化中国的儒学和道学。正如孟繁华在评价这部小说时所言:“徐兆寿在处理佛教进入中土后与儒道两家的关系上采取了平等互待、融和发展的处理方式,是非常难得的……他让鸠摩罗什以不偏不倚、允执厥中的态度来对待佛道儒三家,体现了鸠摩罗什身上那种众生平等的包容精神。这对于今天我们如何处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和其他外来文化的关系都是极有借鉴意义的。”这段话的内涵相当丰富。中华文化在处理外来文化时的态度,其实已经是相当自信的。正因为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才可能有海纳百川的度量。而这种自信,正是当今这个时代需要再次彰显的。
的确,作者以跨文化传播与交流的视域告诉我们,文化传播是双向度而非单向度的,跨文化传播中还需要平等对话。“平等”二字,实际上已包含自信。当今全球化时代,中华文化如果能够与世界平等对话,就必须以自身优秀的传统文化作为根基,才能做到真正的自信。小说中,虽然鸠摩罗什是一个外来者,但是在中国儒释道文化大融合过程中,也最终成为中华传统文化重要的一部分。鸠摩罗什与当时统治者的“平等”关系,其中既有对文化的彼此尊重,也有各自文化的自信,这点不容忽略。
小说在塑造这位多源流文化集大成者的高僧大德形象过程中,无时不刻不给读者传递一种文化自信的信号。他既是跨文化传播使者,同时也是中国儒道文化的崇拜者和接受者:受父亲鸠摩罗炎的影响,罗什从小就受到中国儒家和道家文化的熏陶和浸染,而且深深被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所吸引。小说中透露出的这种文化自信和眼光,同时也体现在当时统治者身上——他们深知优秀的文化对治理国家的重要性,也深知其对维持国家统一和稳定的重要性,因此,他们需要最伟大的精神导师来为其做宣传,因为这些最伟大的导师身上具有强大的凝聚力。于是,苻坚不惜代价出兵十万只为道安到中土弘佛法译佛经,后又派吕光领兵消灭龟兹,只为将罗什请到中土弘扬佛教。姚兴更是封罗什为后秦国师,并倾尽全力支持译经大业,如修建逍遥园并且为所有参与翻译的佛门弟子安排官职和相应的待遇,还组织儒道佛辩论大赛。
凡此种种,促使当时的中国自上而下都沐浴着佛(中华传统文化之一脉)的光辉。这正说明:“凡是对别国的文化采取开放态度并且乐于吸收各种文化养料的国家和民族,都表现出了这一国家和民族在促进本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文化自信。作者这种文化自信中的当代通俗化书写,给我们一些启示:文化虽然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也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存亡,但是可以促进或延缓一个国家的发展;理论形态的文化必须走向世俗形态的文化。也即文化必须由上层精英文化走入民间成为通俗文化,成为大多数人接受的观念形态,才能真正促进国家和民族的发展,生活于其中的大多数人,才能真正为自己民族的文化产生自信,进而产生自豪感。说到底,文化终究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魂。
此外,《鸠摩罗什》对小乘佛教、大乘佛教、儒家、道家以及西域文化的辩证书写,还可以启发我们从一个国家和民族总体发展的高度来思考文化自信问题。“我们对道路的自信,源自对文化的自信。中国不仅有五千多年文明发展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还有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在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文化不仅是知识、智慧的积累,更是一个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Q21“新时代”已不同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而是面临着一个传统文化、外来文化和当下文化既剧烈冲突又适时融合的新境况。如果说五四时期的作家施蛰存运用精神分析学和心理学,来创作《鸠摩罗什》以示人文主义的话,那么徐兆寿的《鸠摩罗什》给我们呈现的,则是文化自信中传统文化通俗化书写的一种新人文主义理想。
徐兆寿的长篇小说《鸠摩罗什》面世仅一年多,但已经在文学界激起不小的反响。包括已故的雷达先生,还有陈思和、孟繁华、李敬泽、陈晓明、贺绍俊、张清华等一批著名学者,都对这部小说发出了声音。这应该不是偶然现象。手捧著名作家贾平凹亲笔题写的封面书名的这部小说,确实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而且不断有新的元素汇入。表现它的创新性的文学作品,也将会源源不断。徐兆寿的《鸠摩罗什》,堪称新近出现的、表现中国多源流文化历史的、通俗化书写的厚重之作。此外,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首次命名“丝绸之路”(Silk Road)之后,20世纪9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又分别考察了“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直至2013年习近平提出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一带一路”遂成为21世纪新时代的热词,“丝绸之路”也终于迎来又一次新的热潮。有论者指出:“‘一带一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弘扬可以从融通古今的时间维度和连接中外的空间维度两个方面进行理解。”22○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并加以延伸,徐兆寿的长篇小说《鸠摩罗什》又必将生发出更为深远的意义。
①徐兆寿《鸠摩罗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文中所选例句均来自该版本。
②③徐兆寿《为自己,也为众生写作——长篇小说〈鸠摩罗什〉创作谈》[N],《中国艺术报》,2018年1月12日。
④段玉明《从相争到合流——中国古代儒释道对话的当代启示》[J],《学术探索》,2011年第10期。该文中在谈到儒释道时提到:“差不多是经过了五六百年的对话,儒释道终于从相争走向合流,逐步形成了‘三教’鼎立的新文化格局。”
⑤⑨[美]纳博科夫《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A],范伟丽译,
《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26页,第19页。
⑥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02页。
⑦[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诗艺》[M],陈重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06-107页。
⑧[英]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M],黄远帆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页。
⑩周作人《人的文学》[A],《艺术与生活》[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