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网络抗争研究的学术图景
——基于CNKI数据库的计量与可视化分析
2020-04-17王凤仙
王凤仙,刘 艺
(江西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一、研究方法及数据来源
(一)研究方法
文献计量法是以学术文献为对象,采用数学与统计学方法来描述、评价和预测的学术研究方法,从定量的角度分析文献规律,展现学科研究热点与发展趋势。[1]本文基于文献计量学方法和原理,借助陈超美教授开发的可视化软件CiteSpace作为分析工具,对文献的作者、机构、关键词、引用关系等进行共现、聚类等技术分析,并绘制可视化网络知识图谱,尝试描绘国内网络抗争研究领域的热点领域、知识结构以及演进路径。
(二)数据来源
本文选择中国知网文献数据库(简称CNKI)作为数据来源,因为CNKI数据库涵盖了最为丰富的国内文献,能为本研究提供扎实全面的数据支撑。设定检索式为:主题=(“网络”or“互联网”or“在线”or“新媒体”);AND主题=(“抗争”or“抵抗”or“行动”or“事件”);文献分类=(“基础科学”and“哲学与人文科学”and“社会科学Ⅰ辑”and“社会科学Ⅱ辑”)。截至2018年12月31日,共检索到网络抗争研究文献17733篇。
二、研究发现
(一)文献增长:处于稳定发展时期
特定学科或专业领域内,科学文献的数量变化直接反映了科学知识量的变化。[2]44文献增长规律的研究,一般以文献累积数据为依据。[2]101据此,我们将网络抗争研究文献的年度累积情况绘制如图1所示。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数据库文献录入的滞后,2018年发表的部分相关文献可能不在检索文献中。
整体来看,文献累积线条为一条平滑的上扬曲线,表明文献数量呈指数增长,符合指数增长规律。由此可判断,网络抗争研究在我国还处于知识积累阶段,属于科学的“发展时期”,未来的文献数量还将保持持续增长。网络抗争研究的发展进程中,按照文献产出量的变化,可以发现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
2003年,文献数量猛增至79篇,此前文献产出量十分平稳,年均约19篇。此后,关于抗争研究逐渐多起来,主要集中于农民的维权抗争活动分析。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农业税、计划生育等严厉的政策背景下,国家和农民的关系始终处于较为紧张的状态,作为弱势群体的农民的利益常常遭到部分基层政府官员、强势企业等利益集团的侵害。[3]中国农民所进行的维权抗争主要是对这些“集团”外部“压迫”的反应[4]。
2008年,文献产出量达414篇,约等于2007年文献产出量的2倍,之后文献增长量保持近乎直线式增长。分析其社会背景,2008年,我国互联网基本普及,社交媒体开始发展,国内抗争事件有了新的发声渠道。2010年被称为中国的“微博元年”,当年近一半的网络舆论监督案例,经由微博曝光、微博在事件发酵过程中起到巨大推动作用,“日记局长”、辽宁庄河千人市政府下跪事件、江西宜黄拆迁自焚事件、“我爸是李刚”等事件均在微博上发酵起来,进而扩大。
2013年开始,文献增长速度开始放缓。自2013年开始,文献的年增幅从350篇减至100篇左右。在网络抗争史上,2013年也是值得注意的转折点,网络事件在频率和内容上开始发生变化。[5]由于政府加大了对互联网的管理力度,微博大V遭遇沉重打击,官媒进军微博舆论场,积极引导舆论,再加上微信分流,微博热度开始大幅度下降。[6]直至2018年,虽然政府治理对网络事件的发生频率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学术界对网络抗争研究热度不减,文献数量依然保持上升趋势。
(二)合作网络:薄弱但不乏中坚力量
科学合作,通过作者合作和机构合作两种形式体现出来。本研究首先绘制作者共现网络如图2。图中每个节点代表一个作者,节点的大小与该作者的发文篇数成正比,节点之间连线的粗细与节点共现的次数成正比。该网络密度为0.0022,说明网络抗争作者合作网络比较分散和稀疏,研究的学术联系较弱,团队规模较小。
图1 网络抗争研究论文的年度累积情况
第一,从单个节点来看,图中较明显的节点只有7个,兰月新(48篇)、张鹏(34篇)、张磊(30篇)、夏一雪(23篇)、付业勤(18篇)、李国祥(16篇)、王国华(16篇),网络抗争研究作者群体虽然已形成一定的科研合作团队,但核心作者群体薄弱。第二,从科学社会学视角分析,作者之间的合作关系主要基于项目合作、学缘关系或地缘关系而形成。例如,阳晓艳、高浩、吴心灵、靳媛、吴春祥都来自大连,所发表的文献同属同一课题;王国华、郭小安、曾润喜、方付建等形成以王国华为中心的合作网络,王国华与其他诸作者之间为师生关系;兰月新、张鹏、夏一雪、李昊青等人均来自河北地区,梅松丽、寇长安、张迪、于雅琴等人均来自吉林;第三,不少媒体从业者发文数量大,在网络中较为突出。如《打好网络舆情应对主动仗》《坚持以人民为中心 走好网络群众路线》等文章,篇幅较短,往往是关于宣传舆论工作目标、方法、对策等的从业体会和经验总结,缺乏理论深度。
本研究还绘制了机构共现网络图谱(如图3),同样每个节点代表一个机构,机构的发文数量与节点的大小成正比,节点之间连线的粗细与节点共现的次数成正比。该网络密度为0.0016,网络抗争研究机构所形成的合作网络也比较稀疏,联系较弱。
图中较为突出的节点,有中国社会报社舆情中心(180篇)、民政部新闻办(162篇)、中国人民公安大学(80篇)、华中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47篇)、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36篇)、华东政法大学(35篇)、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34篇)、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28篇)等等。其中,中国社会报社舆情中心和民政部新闻办最为高产,这表明政府部门和新闻媒体对网络抗争问题的关注度非常高。其余重要节点均为高等院校,以上提及的几所高校是网络抗争研究的主要力量,以它们为中心形成了两大区域化的合作网络。中部地区形成以华中科技大学和武汉大学为核心的合作网络,其分支有中南民族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西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西安交通大学新闻与新媒体学院等等。长三角地区形成的合作网络包括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复旦大学、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等。区域之间的合作网络,人才流动是其合作关系形成的重要原因。另外,高校内部也存在跨学院的合作关系,比如,南京大学的新闻传播学院与信息管理学院;华中科技大学的公共管理学院与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电子科技大学的经济与管理学院与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等等。跨院系的合作充分说明网络抗争是一个跨学科的研究议题,其问题往往综合涉及传播学、信息科学、社会学、法学、管理学等多个学科领域。
图2 网络抗争研究作者合作图谱
图3 网络抗争研究机构合作图谱
(三)研究热点:聚焦公共危机与公民权利
关键词的共现关系,体现着各研究主题之间的结构关系。关键词共现的次数越多,表明关系越密切。图4是网络抗争研究的关键词共现图谱,每个节点代表一个关键词,节点的大小与该词词频成正比,节点之间的连线的粗细与共现的次数成正比。图4的网络密度为0.0285,连线比较稀疏,没有形成整体性的网络。
图4 网络抗争研究文献关键词共现
图谱可以直观地划分为两个区域,一个是以“网络舆情”“突发事件”“新媒体”为核心组成的较大的共现区域,另一个是以“网络安全”为中心的较小的共现区域。较大的共现区域中,包含几类不同的概念:指涉和界定抗争事件的有“网络群体性事件”“突然事件”“突发公共事件”“突发事件”“群体性事件”;关于抗争行动方式的有“人肉搜索”“网络暴力”等;涉及应对和处置的有“引导”“策略”“治理”“危机管理”“舆情”;还有提及网络治理主体的“地方政府”“公共机关”“国务院”“政府”等。通过这些概念,大体可以推测,网络抗争研究最主要的研究对象是由突发事件引发的新媒体舆情,研究问题是对危机的处置和对舆情的应对,治理主体是政府部门,重点难点是“人肉搜索”“网络暴力”等。在较小的共现区域,关键词之间的结构关系比较单一,即以“网络安全”为目标,展开各种治理行动。
对图4关键词共现网络进行聚类并绘制timeline视图得到图5。图中显示了CiteSpace生成的5个聚类标签,自上而下,按照聚类大小排列;从左至右按照时序排列的,是各聚类中不断演进着的关键词,体现着聚类中的知识流向。该图谱中聚类的模块值(Q值)为0.5259,表明聚类模块度比较高;平均轮廓值(S值)为0.6738,说明聚类效率较高、聚类合理。“网络舆情”和“网络”是其中最大的两个聚类,节点数都为25,时间跨度也最长,大致在2001—2018年。“网络舆情”这一表达本就透露着危机传播研究的范式,在这一聚类中,依次出现了“政府”“突发公共事件”“公共危机”“应急管理”“舆论引导”“应对”等关键词,政府面临的公共危机或突发事件的应对和舆论引导是这类研究主要关注的问题,往往采取管理学或行政研究的取向。“网络”聚类的涵盖面最广,包括“社会资本”“全球化”“网络成瘾”“集体行动”“政治参与”“网络谣言”等话题,这些话题与网络抗争密切相关,也体现了网络抗争问题的复杂性。“隐私权”在2007年的讨论最为热烈,它涉及公民权利和媒介伦理问题,作为一项公民权利,也是网络抗争研究的重要关注点。“行动研究”中所讲到的“行动”,某种程度上正是“抗争”的同义词,在许多社会抗争研究中,“行动”即等同于抗争。“美国”一词被识别为聚类标签,可能与国内网络抗争研究深受西方理论资源影响的研究传统有关,同时,美国也是全球抗争研究力量中的主流,美国经验、美国案例常常被作为研究对象,也成为国内相关研究的引述对象。“专项行动”这一标签,恰好体现了国内网络舆论相关研究的管理学或行政研究范式,在互联网治理的总体目标下,各项专项行动正是被作为对策被提出来的。
图5 关键词聚类timeline视图
(四)知识基础:由社会学转向管理学
CitesSpace将知识基础概念化成被前沿文献不断引用、不断发展的共被引文献集合。由于中国知网导出的文献数据中不含被引数据,无法进行共被引分析,因而选取被引次数最高的文献进行分析,列表如表1。
文献大致涉及四个方面的问题:
(1)基于社会学视角进行经验研究,结合社会心理学、行为主义等将抗争行为或抗争事件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中进行结构性解析,理解和认知网络抗争。学者们首先认识到网络环境与现实环境的区别,夏学銮辨析了网络社会的性质及其与现实社会的差异,认为线上行为与线下行为是否一致,与社会发展程度密切相关;进而就网络抗争的典型形态,选择事件标本进行解析,杜骏飞运用类型学的分析方法来认知网络群体事件,探讨其特征、本质形态、失范性及治理原则。在此基础上,有学者开始分析网络抗争行为的影响因素,蔡禾等发现农民在利益受损的情况下进行网络抗争,而相对剥夺感、法律认知水平、社会网络规模等都对其抗争行为产生影响。
(2)基于网络舆情应急管理,进行管理取向、行政取向的研究,提出应对网络舆情的处置对策。这类研究往往将立足于政府,以网络空间治理为目标,提出舆情应对的原则、机制、方案、办法等。史波构建了公共危机事件网络舆情的演变机理体系,从形成机理、发展机理、变异机理、作用机理和终结机理五个方面,深入分析了网络舆情的演变路径、演变表现和演变动因。鄞益奋认为网络治理需建立在价值协同、信息共享以及诱导与动员等方面的协调机制的基础上,并培育起信任关系,才有可能实现。常锐探讨了群体性事件的网络舆情治理模式和治理机制,倡导构建以政府为主导,公民社会广泛参与,协助和监督的治理模式。
(3)从政治学或法学的视角进行价值研究,主要探讨公民权益保护和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政法领域的学者们已经注意到网络环境下社会治理正在发生的变化。罗素才等认为公共治理兴起与公法变革之间相辅相成、彼此强化,国家管理失灵直接推动着由开放的公共管理与广泛的公共参与整合而成的公共治理模式的普遍兴起。王诗宗提出治理理论在中国的适用性是有限度的——它可以在局部和地方的公共事务治理中扮演积极的角色,也能触动地方政府的公共行政方式演进,但在“政治进步”方面的作用可能较为有限,不能迅速改变中国公共行政的整体面貌。
表1 国内网络抗争高被引文献TOP25
(4)对国内外相关文献进行梳理、述评、反思的元研究。其中,引介西方经典理论的文献最为丰富。学者周红云通过系列论文系统述评了布迪厄、科尔曼和帕特南等西方代表性学者对社会资本的定义和使用,梳理理论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并对这种分析框架进行评估。张文宏也梳理社会资本理论,同时提出“关系”似乎是中国社会结构的突生现象,中国社会资本的实证研究应该避免西方的社会资本理论和测量工具照搬到中国,忽视中国社会“关系”的真正内涵。李林艳则从方法论的视角介绍了社会网络分析,认为它能够对社会结构进行深刻洞察。
需要说明的是,除表1所列文献,还有一些高被引文献值得我们关注。由于被引次数在时间序列上是累积递增的,经典文献由于发表时间久远而积累了极高的被引次数,部分相对新近一些的文献虽被广泛引用却很难在引用次数上超越经典文献。
从时间序列上看,社会学视角的研究文献主要集中在2000—2007年,管理取向的研究文献集中于2009年以后,而被引次数与前者相当甚至更高。可见,国内网络抗争研究的知识基础明显地由经验研究、理论研究转向行政研究、应用研究。
三、研究结论
通过对国内网络抗争研究文献的文献增长、合作网络、研究热点、知识基础四个方面的分析,我们将该领域的研究状况概括如下:
(一)版图:三种面向
国内网络抗争研究大体呈现出三种不同的研究形式,分别对应着社会学、管理学、政治学三种学科范式。虽然针对的是同样的研究话题,三种学科范式却指向不同的研究目标。社会学范式继承科学主义传统,着重认识抗争事件、抗争行为背后的深层结构性问题、规律性问题。管理学立足于公共管理的主体,着眼于社会发展及其有序运行,以平复突发事件及舆情、提升公共管理效率为目标。政治学关注抗争中的权利与价值问题,进行公平正义等伦理探讨,最终落脚点还在于制度性问题。三种学科范式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也不相同。社会学往往采用量化的方法进行结构性解析;管理学则通过案例解剖的方式进行比较;政治学则倾向逻辑思辨、价值探讨。
(二)焦点:公共危机与公民权利
结合研究热点并阅读梳理重要文献内容后,我们发现,在国内网络抗争研究中,“微博”“大数据”等概念被用来描述研究问题所处的媒介背景或技术条件,“人肉搜索”“网络群体性事件”“网络反腐”等现象常被作为研究对象。在网络抗争中,公民权利受损或不公是抗争的起点,而保护公民权利则成为抗争的目标。网络抗争不论起源于个人维权还是公共危机,都是在引起广泛关注以后,通过舆论压力实现权力调节,进而实现利益协商。在相关研究中,伦理问题常常成为研究者争论的焦点,最终讨论基本都围绕公共危机处置和公民权利保护两大问题展开。
(三)趋势:范式转型
从时间序列上看,国内网络抗争研究在2007年左右出现了研究范式的转型。这种转型在研究热点的演进和知识基础的转变中均有所体现。在研究热点的更迭中,自2008年起应用性、对策型的研究开始取代理论型的研究;在知识基础的谱系中,社会学范式的研究集中在2007年以前,2009年后管理学范式的研究才成为主流。在2007年之前,国内网络抗争研究还是借助“社会资本”“行动主义”等西方理论资源结合中国的在线抗争经验进行阐释性研究,延续了社会抗争研究的传统。当时,互联网技术还未如此发展,也未如此深刻地卷入社会生活,学者们并未重视这种媒介环境的变化之于抗争研究的意义。2007年之后,社会冲突事件常常在各种网络平台上发酵,形成巨大的舆论声势,给作为公共管理主体的政府部门造成困难和压力。政府开始重视对网络舆论的引导和调控,学者们在各种政府资助的研究项目中充当智库的角色,学术界形成了管理学范式和行政取向的研究热潮。
(四)结构:多学科向跨学科演进
在传统的媒介环境下,社会抗争已经是一个被多门学科所关注的研究议题,它广泛地涉及社会学、社会心理学、政治学、人类学、法学等学科。到新媒体环境下,传播学成为网络抗争研究的主力。传播学自诞生以来就是一门融合的学科、交叉的学科,施拉姆不仅把传播学描述为“十字路口”,他所认定的四位先驱人物也均来自社会学、社会心理学和心理学。不仅如此,从合作网络分析中我们可以发现,在网络抗争研究领域,高等院校内部的跨院系合作比较频繁,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在研究范式、研究方法上互鉴互融。信息科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法学、管理学等多门学科已经打破藩篱,在网络抗争这一研究议题上逐渐融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