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词汇语义构建的认知理据再探
——基于语料库的“火”的语义分析
2020-04-17马应聪
马应聪
(河南大学 外国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研究所; 河南大学 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引言
自Lakoff和Johnson最早对fire从认知隐喻的视角进行分析论述以来[1],国内一些学者对汉字“火”的研究可散见于从概念隐喻的角度分析愤怒这一情感时“火”字的表达功能。如:袁红梅和杨春红提出将愤怒概念化为具体事物时就有了ANGER IS FIRE(愤怒是火)的隐喻表达[2];赵春能和时维娜[3]、陈明[4]等在研究中也对此进行了分析;斯迪克江和伊布拉音从汉维语类比的角度谈到了该概念隐喻[5]。但以上各篇论文观点和论述多有重合,均围绕ANGER IS FIRE这一情感隐喻展开讨论。赵静莲等通过《说文解字》的火部字探析中国的火文化,从文化的视角阐释了古人对“火”的认识[6]。金花漫[7]等对汉字“火”表达的情感进行了收集、归类和分析,以隐喻或转喻理论为指导进行分析,与之前的研究相比,他们将汉字“火”与火部字作为研究的主要内容,对本文的研究有直接启发意义。
在我们所搜集的资料当中,迄今为止尚无对汉字“火”的语义网络形成理据的认知阐释。鉴于此,本文基于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尝试将认知语言学的认知隐喻观、图式观与关联观整合来阐释“火”的语义网络构建和发展过程,从而进一步揭示词汇语义的拓展规律,以期能对语言的意义研究的深层规律和理据做出尝试性的探析,并详细分析“火”的相关语料佐以论证。
二、认知隐喻观、图式观与关联观的整合研究思路
(一)理论观点回顾
自亚里士多德提出作为修辞手段的隐喻观点以来,隐喻的研究一直是哲学和语言学界古老而又长青的研究视点,也是各派研究观点的分歧点之一。亚氏将隐喻视为一种修辞手段,其后的大量追随者也认为隐喻是非正常的语言使用,属于文学、修辞学等学科的研究范畴。此期被称为传统隐喻研究时期。Lakoff 和Johnson首次提出了认知隐喻观,掀起了一场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隐喻研究热潮。随后,Lakoff等学者在许多著作中详细考察和论证了隐喻在构建哲学、诗歌、政治,甚至在数学概念体系中的作用,进一步证明了隐喻是人类普遍思维方式和基本认知工具的论断。认知隐喻观认为,隐喻是一种认知现象,它是人类抽象思维的最重要的特征,也使得人类对大部分抽象思维的解释成为可能,是人们认知客观外界的基本方式之一。
图式(Scheme, Schema)是指人们在感觉、知觉和表象的基础上,把有关经验和信息加工组织成某种常规性的认知结构,能够较为长期地储存于记忆之中,具有概括性和抽象性。古希腊的哲学家,以及康德、巴特莱特、皮亚杰、菲尔墨等学者都对其做出了论述,当代认知语言学接受并发展了图式理论。Lakoff 和Johnson将“意象”和“图式”这两个概念首次结合而成“意象图式”,并将其应用到隐喻分析之中,初步形成了认知语言学框架下的意象图式理论。他们又基于体验哲学再次详细论述了“意象图式”,认为其是在人们日常的感知互动中反复出现的、比较简单的动态样式,有基本和复杂之分。意象图式是人们认知客观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
《剑桥语言百科全书》给relevance的定义是:语言形式与客观外界的实体之间的关系[7]。国内外很多学者曾从各个角度对relevance的概念进行过解释和研究。从语用学的视角对relevance进行的研究始于格莱斯的合作原则的关系准则。Sperber和Wilson根据话语的注意焦点对其重新进行了定义解释,并从认知语用的角度提出了一个新理论——关联理论(RT)[8]。根据Sperber和Wilson的观点,人类的认知以最大关联为取向,语言的交际以最佳关联为取向。关联发展至此,也成为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
综上所述,隐喻是一种认知现象,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思维方式和基本认知工具,使得人类对大部分抽象思维的解释成为可能。然而认知隐喻观发展至今也体现出了一些理论方面的不足,如隐喻究竟是基于什么进行的概念映射(mapping)?对此,我们认为,意象图式可以为英语的映射提供认知基础和知识的基本结构。同时,意象图式之间在认知上的关联性保证了映射的发生和有效性。以上理论回顾和思考构成本文构建MSR理论模型的理论依据。
(二)整合的思路和模型
基于以上回顾和分析我们发现,概念隐喻、意象图式和认知关联都是人类认知客观外界的基本认知方式。本文假设,人类的认知活动存在基于意象图式的隐喻性投射,同时投射的依据为不同意象图式之间的关联性和相似性。在体验哲学的理论框架内,研究发现人类对客观外界以及对人类自身的认知基于“主—客—主”的认知模式,始于主客互动和认知主体的感知并形成相应的图式结构,本文中我们将其称为原始意象图式(primitive image schema, 简写为PIS)。PIS是通过体验互动及范畴化后最初形成的语义结构,是人类对客观外界的最初认知表征,是动态的。人类依据这些原始意象图式组织较为抽象的思维,而且随着人类认知的不断进步和发展,PIS有可能会以动态意象图式DIS(下文释解)的形式再次储存,也可能只是停留在认知的初始阶段不再传承。这里我们认为Goldberg的传承观同样适用于图式传承。
基于人类认知的范畴化本能,以PIS为进一步认知的出发点,通过对事物之间相互关系的认知和把握,主要是其间的相似性的把握,以隐喻性投射的方式,对某一事物的认识就会产生不同的动态意象图式(dynamic image schema, 简写为DIS),DIS1、DIS2、DIS3…DISn以松散的网状形式存储于人的认知当中。在这一过程中,认知推理起着重要的作用,而推理所依据的是认知的最大关联和不同认知域之间的相似性。
在DIS网络中,有一个DIS处于中心位置,具有该范畴的典型性特征,而且其他图式依据其拓展而来,这也是图式进行范畴化的过程。在这一范畴化过程中,典型的DIS经过选择等认知加工得以凸显(图1中粗体的DIS为被凸显成员)。这一松散的网状图式经过DIS间的关联性整合最后形成一个呈严密网状的完形意象图式(gestalt image schema, 简写为GIS)。
GIS在一定时期内是稳定的,代表人类在一定时期里对某一或某些事体认识的最高水平,因此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整个认知过程是以隐喻性认知能力为理论假设的前提,以意象图式的方式运行,其中的每一个过程都必然地涉及了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我们将其称为隐喻性的图式化关联,人类正是基于这种图式化的关联方式来认知和把握周围世界和人类自身。
以上认知过程即人类思维的一般规律和语言、意义产生发展的过程,也是我们整合的理论模式的基本框架。图示如下。
图1 整合理论的模型图
在上图整合性的理论模式中,隐喻性图式化推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所依据的理论细则主要有以下几点:1.PIS是人类最初对事体的图式化认知;2.推理基于PIS并依据DIS之间的相似性进行;3.映合和推理不仅存在于不同DIS之间,也存在于构成一个DIS的不同成员之间;4.原型DIS是基于人类范畴化的认知能力,通过选择在特定时期被突显出来的代表成员;可以是PIS的传承,也可以是新构建的某个DIS;5.原型DIS的构建和理解需辅以人类的百科知识;6.GIS是通过不同DIS间的最大关联整合而成的图式网络。下文将据此分析汉语中“火”的意义拓展模型及其语义网络。
三、“火”的意义拓展模型及其语义网络的形成
《新华大字典》[9]介绍了“火”的文字源流并列了其9条现在通用的释义,分别是:物体燃烧时发出的光和焰;指枪炮弹药,也比喻战争;比喻红色;比喻紧急;比喻愤怒和暴躁;古代兵制单位,十人为火;比喻旺盛兴隆;中医指外感致病因素的火邪;姓。2007年出版的还有两本词典:《新华汉语词典》[10],所列释义与《新华大字典》相同;而《古代汉语大词典》[11]的释义却有不同,略去了“指枪炮弹药,也比喻战争;比喻红色;比喻旺盛兴隆”三个义项,添加了“焚烧;古代五行之一;星名”三个义项。我们考查的其他三本字词典分别是:《古今汉语词典》[12],14条释义;《古代汉语字典》[13],按词类将“火”的意义划分为4条;《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14],10条释义。由此可以看出,“火”的意义一直在发展,古今有别,综合考查共有17个义项。以下我们就基于上文介绍的整合的理论模式并结合相关语料来分析、探究“火”的意义拓展。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CCL)中有关“火”的记录共有98499条,我们从中每隔32条等距抽取了3%,即2954条进行了详细统计和定量分析,其中有23条是“火”在人名、地名中的用法,本文未加考察。
(一)PIS的形成和“火”的原始义项
(1)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
(二)不同DIS的构建和“火”的拓展义项
1.DIS1——五行方位意象图式
《说文解字》[15]火部记载道:火,燬也,南方之行,炎而上,象形。凡火之属皆从火。呼果切(huǒ)。Lakoff和Turner指出“空间方位概念是人类最基本的身体经验,是人类与大自然相互作用形成的最基本的概念,也是人类最早熟悉的、有形的、具体的、常见的概念,人类很多概念必须通过方位性隐喻来构建”。古人对“火”的认识亦是如此。段注记载:“与木曰东方之行,金曰西方之行,水曰北方之行。”可以看出,我国古人显然是将火的概念与方位、五行相结合,并将火归属于南方。至此,“火”就有了南方和五行之一这两个义项,引申出其第一个动态意象图式(DIS1)。下例(2)是《淮南子·天文训》中“火”表方位概念的清楚记载:
(2)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东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熒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曰丙丁。
“火”表五行之一的用法在语料中显示有82条之多。如例(3):
(3)人们总认为命属水火的人是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
五行指“木、火、土、金、水”五种基本物质元素。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认为宇宙由这五种元素构成,元素之间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关系,处于不断运动变化之中,并将自然界和人体具有相似属性的事物或现象分为五类,分别归属于五行之中,运用五行规律解释和说明它们之间的联系及变化。如表1所示。
表1 五行属性归类分析
传统的中国文化经常把五行和各种各样的自然现象、人体器官、情感、颜色等联系在一起。中医理论中五行和脏腑、病症也存在着一一对应的关系。中医学运用五行学说来说明人体的生理、病理、脏腑间以及人体与外界环境相互联系的规律,解释人类情感、人体脏腑组织与自然界之间的相互关系与变化。因此,在“火”的五行动态意象图式中就延伸出了中医学中的外感致病因素的火邪,以及颜色范畴的红色、情感范畴的愤怒和暴躁这三个义项。其中愤怒和暴躁义项在现代汉语中使用较多,有174(6%)条语料,以下分别表示相关义项:
(4)浙有土人,一指忽痛,……医谓火所致。(《五杂俎·人部》)
(5)风翻一树火,电转五云车。(唐朝元稹《感石榴二十韵》)
(6)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红楼梦》第六十七回)
古代天文学中,人们对星宿的认知跟季节和时令紧密联系。依据五行划分出时间的五季,并将“火”对应于夏季,同时“火”又对应于五脏的心,结合两者就引申出了“火”指二十八宿中的心宿,或称大火这一义项,例(7)中“七月流火”的说法就源于此。
(7)七月流火。(《诗·豳风·七月》)
至此,以五行为认知的基点,“火”的语义从对人体自身构造和情感的认识到自然界的客观范畴进行了相应拓展。在这一过程中,不同范畴之间的相似性特征的映合和认知推理起着重要的作用,推理所依据的是认知的最大关联和不同认知域之间的相似性,符合本文理论细节2的提法。该图式所拓展出来的6个义项在语料中共有330条记录,占总体的11%。
2.DIS2——功能特征意象图式
依据PIS中“火”的表意:物体燃烧时发出的光和焰,以及其所表征的事物,古人对这一具体事物的认识并不仅仅局限于形状,进一步深入到了对其产生、功能、特征,甚至破坏力的认识。火焰是物体燃烧时所产生的,这点早在远古时期人类就已认识,将这一潜存于脑海当中的认知图式进一步拓展,探究火焰的来源,就产生了“火”表焚烧的义项。例如:
(8)人其人,火其书。(唐,韩愈,《原道》)
另外,古人对火的认识也深入到了它的光、热、烟气、色,等等。《说文》火部记载:“炪,火光也。”“焕,火光也。”“熠,盛光也。”火之热,《说文·火部》[19]:“熇,火热也。”“汞,小热也。”火之烟,火部“烟”“炦”二字均释为“火气也”,火气即火之烟气。另外,“煴”“烝”等字也与火之烟气有关。“煴,郁烟也。”“郁烟”即浓烟。“烝,火气上行也。”“煴”字是从烟的密集程度描述烟气的,“烝”则反映了火烟的行走状态。人们对火的功能特征等的认识使其引申出了火把、灯烛等照明用具、(发生)火灾、枪炮弹药三个义项:
(9)……夜半生其子,遂取火而视之。(《庄子·外物》)
(10)雅典的森林大火已蔓延了数日,火势一时间很难控制住。
(11)战争中如果一方火力支援不足,那必定要吃败仗的。
“火把、灯烛”等经间接的隐喻认知后比喻旺盛兴隆:
(12)这家店开张没多久生意就火了起来。
基于枪炮弹药这一义项,“火”又可转喻性地指代战争:
(13)未等和谈结束,双方就开火了。
结合已有的百科知识,战争往往使人联想到危险、紧张,甚至流血、伤亡,自然引申出紧急的表意,同时也与前文“火”表“红色”的义项相联系。《说文解字》(现代版)就将“红”解释为“火或血”的颜色。下例中“火”就表示“紧急”的意思:
(14)复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庄子·外物》)
据我们分析CCL的语料显示,“火”在现代汉语中运用最多的是以上7个义项,有近1821条,约占62%,其中与战争、火灾有关的义项使用最为广泛。
3.DIS3——度量单位意象图式
我国古代早就有“结绳记事”之说,可见人们对于周围事物的认识除了借助自身的身体构造以及空间方位以外,借具体事物隐喻性地指称抽象概念也是最初的认知表征方式之一。度量单位就是其中一例。在古人对“火”之为物的光和热有了认识把握之后,就利用其来烤制食物,而对同在一起进行此项劳作的人也用“火”来计量。如下例所示:
(15)十人为火,五人为团,皆有首长。(《新唐书·兵志四》)
而在现代汉语当中,“火”的这一义项已不再被人们采用,代之以“伙”,我们分析的语料中也无此义项使用的记载。“火”同“伙”表同伴;由同伴组成的集体之义可从下例看出:
(16)北界群贼一火,约二十余人。(宋,苏轼,《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
4.DIS4——特殊姓氏意象图式
“火”作为姓氏可独立构成一个图式,属于汉字的特殊用法,在此我们不对其做深入论述,语料中也无此项用法。
(三)原型DIS的构建和“火”的原型义项
王寅指出:“人类的认知基于体验,始于范畴化,先获得范畴,形成概念,概念系统是根据范畴组织起来的,因此范畴化是范畴和概念形成的基础,范畴和概念是范畴化的结果。”[16]在以PIS为进一步认知的出发点,通过对事物之间相互关系尤其相似性的认知和把握,以隐喻性投射的方式构建不同DIS的过程中范畴化、推理和图式化始终是最主要的认知手段。所构建的DIS最初以松散的网状形式存储于人的认知当中。同样,随着认知的进一步发展,在DIS网络当中也会进行相应的范畴化的认知加工,使得某个具有该范畴的典型性特征的DIS被凸显出来成为原型DIS。
依据整合的理论模型及其细则4、5,在“火”的不同动态图式中功能特征意象图式与原始意象图式关系最为紧密,它直接传承(inherit)了PIS的部分特征,其他动态图式都是依据该图式拓展而来。同时语料分析显示(62%),该图式拓展出的义项在现代汉语当中使用最频繁。依据认知语言学基于用法(usage based)的观点“火”的图式网络中得以凸显的原型DIS是其功能特征意象图式DIS2。
(四)GIS的构建和“火”的语义网络
原型DIS的构建过程实质上是伴随着图式的范畴化和整合同时进行的,也就是完形图式GIS的形成过程,体现理论细节6所述。GIS是通过不同DIS间的最大图式性关联整合而成的复杂图式网络。GIS具有相对稳定性,代表人类在一定时期里对某一或某些事体认识的最高水平。人们最初对“火”的形状进行认知体验后形成了表征“火焰”这一具体事物的原始意象图式,进而在此基础之上通过了解该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以及对其颜色、功能等特征的掌握,进一步引申拓展出了其他动态图式,不同图式之间通过关联性整合构建网络。
图2 “火”的完形图式网络
据此,“火”就形成了以“火焰”所构建的图式为原型,整合五行方位、功能特征、度量单位和特殊姓氏四个图式,构建起了其目前的完形图式,如图2所示。完形图式网络是形成于人们头脑中的认知结构,通过人类的词汇化认知加工产生“火”的不同义项表达。潜存于不同图式间的网络关系映射到语言和语义层面便形成了不同义项间的内在链接。“火”以“物体燃烧时产生的火焰”为原始义项,以其各种功能特征为基础,结合人们的百科知识,最终形成了由17个义项所构建的语义网络。
四、结语
基于认知语言学理论的大框架,本文在回顾了概念隐喻观、意象图式观和认知关联的相关论点后发现,以上各个观点各自无法独立释解词汇语义网络形成的动态过程。基于此,本文采用认知语言学的整合思路,将概念隐喻观、意象图式观和认知关联整合构建了新的理论模式,并据其详细分析了汉语中“火”词汇语义的动态构建过程和理据。我们期望,本文对“火”的意义的个案研究能够为汉语词汇语义网络的动态构建过程提供合理的阐释,为未来汉语词汇语义的研究起到一定的引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