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如何重新定义了拉丁美洲

〔哥伦比亚〕费利佩·庞博

在《百年孤独》之前，拉丁美洲就像这部小说第一段所描述的：“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但显然，在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这部广受赞誉的小说时，这块大陆并不是一个新的地方：15世纪和16世纪时，那些被称为“印第安人编年史的记录者”，承担了描述这片土地的任务；他们第一次见到未知事物时，就给它们命名。

几百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对美洲大陆进行了二次发现。从位于墨西哥城的小书房开始，他在打字机上敲下一行行文字，重新构想了这块大陆的起源，并因此改变了它的未来。

20世纪下半叶，拉丁美洲经历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动荡时期，一些国家（例如智利、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等国）在混乱和暴力中挣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导致了突如其来的社会变革，包括由埃内斯托·切·格瓦拉和菲德尔·卡斯特罗领导的古巴革命在内。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传奇故事的初始阶段，他对古巴事件的转折着迷。他最为关注的是：在这个南半球的国家中重新建立秩序的真正可能性，远离美国的压力和诉求。许多知识分子，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让-保罗·萨特、阿尔贝·加缪和西蒙娜·德·波伏娃等，也都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热情所感染。然而，在随后的几年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开始对古巴模式感到失望，并与之渐行渐远。但不可否认，这场革命对《百年孤独》的基调产生了重大影响：加西亚·马尔克斯由此对拉丁美洲的命运充满了希望。

编织史诗

尽管如此，创作出这样一部旷世巨作并非易事。当时，马尔克斯与妻子梅塞德丝、两个儿子罗德里戈和贡萨洛居住在墨西哥城。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哥伦比亚的右翼政府深怀恐惧，于是他们逃离了那里。在定居墨西哥城以前，他曾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法国巴黎和西班牙的巴塞罗那生活。旅居海外期间，他一直抱有雄心，希望成为闻名世界的小说家。但他当时只是多家西班牙语报刊的国际通讯员，经济拮据，一家人还在为生存而挣扎。他此前的作品虽然受到的评价不错，但销量惨淡。马尔克斯知道自己脑中的故事非常棒，但他就是找不到叙述这部史诗级小说的合适方式。

有很多传奇故事讲述了马尔克斯如何找到灵感，并克服身为作家所遇到的障碍——终其一生，他既未确认也未否认这些传闻。我选择相信杰拉德·马丁撰写的精彩传记中的版本：“他和家人一起出发，准备向南驱车一天，去往亚加布尔科的海滩度假。途中他猛然停下车——那是一辆1962年产的白色欧宝，红色内饰——并掉转车头返回。他对下一部小说的构想瞬间全部浮现在脑海中。20年来，他一直在反复推敲构思那个‘小村庄里有一个大家族的故事。现在，他突然可以清晰地想象它了，就像一个人站在行刑队面前，在某个瞬间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按马丁的说法，梅塞德丝立即取消了这次轻松的周末外出。他们开车返回家中，她让他安心坐到书桌前。只要他专注于创作，她就会负担起家庭开支。他的确做到了：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整八个月，沉浸在故事角色中——自孩提时代起，这些角色就一直在他的耳畔细语。

后来发生的事被人们津津乐道地反复提起。马孔多镇和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传奇故事很快成为现代经典，常常与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作品相提并论。“这本书不仅重新定义了拉丁美洲文学，而且重新定义了那个时代的文学。”美国著名拉丁美洲文化学者伊兰·斯塔万斯——声称熟读小说30遍——对《百年孤独》给予了高度评价。加西亚·马尔克斯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只是一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人。我常常把他看作一面棱镜。他能够聚合大量信息，并将其转化为新的神话。《百年孤独》正是这样精心写就的：他从各种不同的来源汲取灵感，创造了另一种拉美文化，并重新诠释了它的本质。

事实与虚构

很难列出构成这部小说中“新世界”所有灵感的来源。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的小镇阿拉卡塔卡并在那儿度过童年，书中灵感很大部分來自他当时在那里听到的传说。它们是这部小说所蕴藏的加勒比口述传统的基础。然后，他阅读了威廉·福克纳、希腊和（拉美）西班牙语以前的神话。最后，他从18至20世纪哥伦比亚的暴力历史中汲取了灵感。所有这些故事在他脑中融合在一起，并逐渐成熟，只需要以一种与众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具有其自身的象征意义。

加博——马尔克斯的昵称——还具有讲述这些故事的能力，绝对前无古人。他借鉴了哥伦比亚巴耶杜帕尔市传统民间音乐瓦伽娜多的节奏和韵律，并结合了新闻叙事技巧。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是一位出色的记者，他的随笔中就展现了这种技艺。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在《变革》杂志社开始职业生涯时，曾有幸目睹他工作。我作为当时哥伦比亚的一名年轻记者，见证了他超凡的能力——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转变为神奇的故事。

《百年孤独》是一则关于拉丁美洲身份的寓言，其自身充满了张力。这个故事叙述背景的时间长达一个世纪，探讨了该地区苦难历史中的诸多主要问题：考迪罗主义（“强人”统治）、大男子主义、叛乱、权力、瘟疫和政治暴力。但尽管其社会情况复杂，加西亚·马尔克斯仍以幽默、优雅且富有诗意的语言娓娓道来。他能够在这幅冲突的社会图景背后，看到所有事物中所蕴藏的美。正如他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所阐述的：“然而，面对压迫、掠夺和遗弃，我们的回答是生活。无论是洪水还是瘟疫，无论是饥饿还是社会动荡，甚至还有多少个世纪以来无休无止的战争，都没能够削弱生命战胜死亡的牢固优势。”

可能书中所述看起来像一幅讽刺画，但魔幻现实主义正是建立在夸张的基础之上。加西亚·马尔克斯所创造的世界是一面放大镜，在其中，拉丁美洲可以照见自身的缺点和优点。正如他在1988年接受《纽约时报》的一次采访时所说：“我认为，我的书在拉丁美洲产生了政治影响，因为它们有助于拉丁美洲建立身份；它们帮助拉丁美洲人更加了解和关注自身的文化。”而这种觉醒之中蕴藏着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