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词色彩运用艺术研究
2020-04-14雷晶晶
雷晶晶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吴文英(约1200—1260),南宋著名词人,号梦窗,有《梦窗词集》一部,存词340 首。梦窗词风格雅致,朦胧感伤,故又被称“词中李商隐”。词史上对梦窗词的评价毁誉悬殊。前人多从“章法”和“境界”两个方面对梦窗词进行批评,张炎在《词源》中评价“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1],说梦窗词文脉支离,结构破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映梦窗,凌乱碧”[2],批评吴文英作词深用思致,缺乏境界。虽然从两个不同的角度评价梦窗词,但都提到“炫人眼目”与“凌乱碧”的色彩艺术运用,而这一点在历代对梦窗词的评价中都缺乏系统论述。本文拟从色彩运用角度出发,探究梦窗词色彩构成对作品境界和风格的影响。
一、梦窗词中的色彩运用
色彩本是一种客观存在,经过词人心灵世界的折射,并反映在作品当中,便成为一种艺术的表达。340 首梦窗词,几乎每首词都有多处涉及具体的色彩描绘。这一现象说明吴文英作词善于运用色彩或绘饰吟咏对象,或寄寓内在感情。色彩的运用成为吴文英创作词的重要手法,梦窗词中具体的色彩使用情况如表1 所示。
从表1 可以看出,梦窗词中使用色彩频率最高的是红,其次是翠,再次是金、绿等,表明词人在描绘吟咏对象时偏爱上述色彩。值得注意的是,梦窗词中的色彩与物象往往呈现以下三种关系。
(一)以色彩描绘物象
以色彩描绘物象,使词中物象具象可感,从而增强表达效果。如“笙箫一片红云”(《祝英台近·其四·上元》)、“翩翩翠羽”(《双双燕》)、“春在绿窗杨柳”(《如梦令·其一》)、“望碧天书断”(《醉蓬莱·夷则商七夕和方南山》)、“玉干金蕊”(《齐天乐·寿荣王夫人》)等[3],呈现出既强烈又真实的画面感,以视觉形式的语言凸显词感发生命的独特魅力。梦窗词中色彩描绘的对象总是关合裙裾罗绮、相思艳情,因而词中的物象往往具有浓重的脂粉气。
(二)以物象的色彩指代物象本身
以物象的色彩指代物象本身,如“软红南陌”(《沁园春·其一》)、“翠娇红溜”(《花心动·柳》)、“断绿衰红江上”(《法曲献仙音·秋晚红白莲》)、“平烟蘸翠”(《水龙吟·云麓新葺北墅园池》)、“犹认蔫红傍路枝”(《西平乐慢》)等[3]。“红”常用来指花,“绿”“翠”常用来指叶或林木,这是吴文英“忌露”等词法理论在创作中的具体实践。沈义父认为吴文英论词一讲协律、二主雅、三忌露、四柔婉,在《乐府指迷》中指出,作词“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说“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说出一个梨、柳字”,认为吴文英作词“忌露”,以此锻造典雅精致的词风[4]。
表1 梦窗词色彩运用统计
(三)以具体物象的描写代指色彩描绘
“渐新鹅映柳”(《六丑·壬寅岁吴门元夕风雨》)[3],以“新鹅”指代鹅黄色,用来描绘早春柳之嫩芽。“鸦带斜阳归远树”(《夜行船·寓化度寺》)[3],虽未描绘景物之色,但通过调动读者的日常经验,使“红”“黛”二色兼及其空间所占量之对比浮现脑海,带来审美愉悦。“樱脂茸唾听吟诗”(《烛影摇红·寿荷塘时荷塘寓京》)以“樱脂”代指女人的嘴[3],通过朦胧的描绘充分调动读者想象,使其色彩、性状毕现。这些句中虽未渲染具体色彩,但色彩依然如状眼前。
二、梦窗词色彩艺术特征
从表1 对色彩具体描写和整体色彩运用的统计中不难发现,梦窗词的色彩运用呈现随意赋色的着色方式和密丽华艳的色彩组合两个特点。
(一)随意赋色的着色方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2]意思是作家创作往往有意识地截取、筛选与心遇合之物,通过对吟咏对象的个性化观照,表达作家内心深处幽微的情思意绪。吴文英创作词就运用随意赋色的着色方式。
“螺屏暖翠”(《绛都春·其三》)中的“翠”给人鲜亮之感[3],以“暖”字衬之,更显现词人此时内心之轻快愉悦。从“风涟乱翠,酒霏飘汗洗新妆”(《婆罗门引·其二》)中的“乱”字[3],可窥见词人此时心绪颇不宁静,同样的色彩在词人不同心境的观照下,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冷波叶舞愁红”(《解蹀躞·夷则商》)的“冷”“舞”二字[3],以人之感知写物之境况,从而“红”(指荷花)也“愁”,“愁红”正是词人自伤别情的生动写照。“风拍波惊,露零秋觉,断绿衰红江上”(《法曲献仙音·其一》)中的“断绿衰红”[3],既具体描绘秋季江上荷花的性状,更传递词人冷寂哀愁的情感。
景物作为媒介,使读者之心遇合词人之心,心感之如目视之,视之不尽、味之不尽,词作从而具有言尽而意无穷的美学品质。词人将款款深情寄托在对目视之景的描绘上,色彩成为词人写心的一个窗口,读者通过解读词人笔下景物的色彩,探寻出词人言之未发的隐微情事,体味委曲含蓄、耐人寻味的情感表露。
(二)密丽华艳的色彩组合
从数量上可以看出梦窗词色彩使用密丽。统计显示,梦窗词中使用“红”“翠”“金”“碧”“银”的比例明显高于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形成梦窗词语言华艳的风格,显得金碧辉煌和色彩斑斓[5]。
词的语言不同于诗,词的语言更为华艳,而词的创作目的又会影响其语言的使用。当词用于交际而非个人抒情时,就会更加注重语言的华美典雅。340首梦窗词中,酬赠词占有较大比重,如“引翠针行处,冰花成片”“平康得意,醉踏香泥,润红沾线”(《瑞鹤仙·赠丝鞋庄生》),“茜霞艳锦,星媛夜织,河汉鸣杼。红翠万缕。送幽梦与、人闲绣芳句”(《绕佛阁·赠郭季隐》),“红尘万里。就中决银河,冷涵空翠”(《齐天乐·赠姜石帚》)等[3]。
梦窗词咏物涉笔较广,柳、海棠、梅花、兰花、水仙、荷花、木芙蓉、桂花、菊花、雪、茶等物象在吴文英笔下多尽态极妍,色彩使用频率较高,色彩使用样式较多,如“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晏清都·连理海棠》),“翠参差、澹月平芳砌”“吹不散、绣屋重门闭。又怕便、绿减西风,泣秋檠烛外”(《拜星月慢》)等[3]。
密丽华艳一方面表现词人对城市生活的热爱,可以看作是词人对南宋繁华的真实记录。另一方面表现他对极普通的东西也常浓墨重彩加以描摹的偏爱,有敝帚自珍之意。“银瓶钓金井”(《探芳信·暖风定》)[3],用瓶子从井里汲水本平常物事,词人饰以一“银”一“金”,使得眼前画面珠光宝气、华艳贵重。
三、梦窗词色彩艺术价值
色彩一旦被感知,就会导致生理和心理的变化[6]。梦窗词表面看色彩斑斓、密丽华艳,但华艳的外表之下往往有凄婉之美,成为词人奇思、孤高的个性表达。
(一)构建华美凄婉的词风
梦窗词虽色彩华美,但从整体上观照,绝不是富贵奢靡一类,词中往往寄寓着词人深微的身世之慨。悲凉底色上的华美色彩使词呈现出凄美之象,构成梦窗词华美凄婉的词风。较为典型有《宴清都·连理海棠》。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3]
这是一首咏物词,所咏对象是连理海棠。上片用“芳根”“花梢”浓妆艳抹连理海棠的枝干、花冠,使用“绣”“红”等丰富热烈的色彩,饰以“密”“丛”等词,加重色彩质感,给人以强烈浑厚整体画面之感,写出了连理海棠华美明艳的气象。下片由物及人,笔锋陡转,色彩跳向“暗”“红”“翠”,结合词人“幽单”的自我观照、“长恨”的人生困境,表露凄婉感伤的心境。
上下片的色彩使用和情感基调看似截然对立,实则相互渲染生发。词人借咏物以怀人、以表情,连理海棠成为双宿双飞恋人的象征。词人捕捉到连理海棠圆满幸福之态,落笔于与连理海棠相形之下人之幽单,写出美好破灭后的悲慨,正是吴文英对过去所爱女子深切怀念的表露以及心中绵邈幽邃离情的吞吐。人似花,花亦人,咏物抒情,浑融一体,写出绵韧深挚的愿叹。所以况周颐称梦窗词“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7]。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3]
这首《霜叶飞·重九》上片中“红”“霜”“黄”“彩”等色彩的运用,体现词人追怀曾经的美好恋情。但色彩再明艳华美的画面,终究是词人脑海中的记忆、逝去的恋情。因而明艳的色彩成为感伤情绪的催化剂,成为词人表达情感极有力的参照物。在吴文英诸多抒发个人情感的恋情词中,华艳色彩的镶嵌而使全词充满凄美之感,进而构成梦窗词华美凄婉的词风。
(二)表达奇思、孤高的个性
吴文英是一位才情超逸、工于创作技巧、自树一帜的词人[8],其艺术构思之奇妙,常出人意表,开合勾连,跌宕反复,有玩索不尽之味。然终其一生,布衣未仕,流荡江湖,创作成为吴文英交际、抒情甚为重要的媒介,词作成为吴文英表达奇思、孤高个性的载体。《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是这一方面的代表作。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3]
词上片“幽”“翠”“青”等色彩的使用配合神幻传说,形成朦胧神异的境界,成为久远记忆的外化,呼应起始处“三千年事残鸦外”的感慨。时间结构在“今—昔—今”的跳转中,色彩由暗到明,由幻到实,色彩的描写和抒情作用被放在了重要位置,表明词人思维的转换和变动。下片“藓”之绿、“土”之褐、叶之“红”、林木之“青青”、“画旗”之明丽,同样呼应着时间线索“今(回忆)—未(想象)”的变化,从而“把白天对禹王的怀念以及与朋友之间聚散离合的悲哀都结合在其中了”[9]。
梦窗词中某些色彩的使用往往出人意外,但细读之下,却真实鲜活,反映词人精准的洞察力、敏锐的捕捉力以及不流俗的表现力,如“怨入粉烟蓝雾”(《选冠子·芙蓉》)[3],杨铁夫评价说“不曰白烟,而曰‘粉烟’,不曰‘青雾’,而曰‘蓝雾’,是炼字法。四字是梦窗创造”[10]。“蓝霞辽海沈过雁”(《莺啼序·其二》)中“蓝霞”一词深得叶嘉莹叹赏[3],认为“蓝霞”实乃天际暝色之实写,吴文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并以时空虚实错综杂糅之法写怀人之深微感触,“蓝霞”之幽眇感伤成为词人心境的流露,细味之下自能动人[9]。
综上所述,吴文英使用密丽华艳的色彩,构建其华美凄婉的词风,为读者开辟出瑰奇明艳的审美空间,进一步开拓出密丽幽深的词境,从中亦可窥见吴文英独特的人生境遇和高妙的思维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