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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元和元年”锦囊的时代性

2020-04-14倪润安

关键词:班超锦囊匈奴

□倪润安

东汉“元和元年”锦囊,1998年出土于尼雅遗址N14遗址点西北的一座被盗墓葬中,是目前发现的唯一有明确纪年的织锦制品。它的发现为探讨其他出土织锦的制造年代,为进一步开展类型学研究树立了一个标尺,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和政治、文化、经济内涵。

这件锦囊保存较好,囊袋为近长方形的筒状,长12厘米,宽5.5厘米;提带以白绢制成,长42厘米;口部有襻,穿有束口绢系带2条,一条为白色,另一条为淡青色。(图1)锦囊本身用五组织锦制成,分布在口缘、颈部、囊身、囊底几处。第一组是囊袋口缘用以镶边的织锦。第二组是扎束系带的颈部位置,前后是用一种锦的两片缝缀。一片带有幅边,幅边宽0.9厘米,红、白、蓝三色显花;另一片为绛地文字锦,蓝、黄、绿、白四色显花,文字可见“长”字的下半部分,或为“(延年益寿)长(葆子孙)”。第三组是囊身的两面用一片“元和元年”织锦锦片缝缀而成,蓝地,白、绿、黄、红四色显花。纹样为有翼梅花鹿(图2-1),鹿纹的上方织有白色隶体“元和元年”文字,下方为左右对称的弧形云纹(图2-2)。第四组是囊袋近底部与“元和元年”织锦缝缀连接的瑞鸟云纹织锦,呈三角形拼缝。第五组是囊底用锦,已有部分磨损[1]。

图1 东汉“元和元年”锦囊

图2 第三组织锦:锦囊囊身

该锦囊的主题纹饰包括囊身的 “云气鹿纹”图案和“元和元年”文字。“元和元年”是东汉章帝的年号,即公元84年。“云气鹿纹”图案是由有翼梅花鹿纹及其下方的云气纹共同组成。鹿纹,应即文献中记载的“白鹿”[1]。《孝经》曰:“德至鸟兽,则白鹿见。”《瑞应图》载:“天鹿者,纯善之兽也。道备则白鹿见,王者明惠及下则见。”又云:“王者承先圣法度无所遗失,则白鹿来。”《抱朴子》曰:“鹿寿千岁,满五百岁则色白。”云气纹,应该就是文献所称的“卿云”“景云”“庆云”[1]。 《史记·天官书》 载:“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2]《瑞应图》云:“景云者,太平之应也;一曰庆云,非气非烟,五色氛氲,谓之庆云。”

在古人看来,“白鹿”和“景云”都象征着祥瑞,它们的出现是帝王德泽天下的征兆。这在东汉官方钦定的典籍中有正式记载。东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朝廷召开白虎观会议,由皇帝亲自主持,讨论儒家经典,会议记录后由班固整理编辑成《白虎通》一书。该书记载:“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秬鬯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黑丹,阜出萐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名珠。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钟律调,音度施,四夷化,越裳贡。”[3]与此相应的是,章帝时期祥瑞频现,多到不胜记载。《后汉纪·孝章皇帝纪》云:“自元和已来,凤凰、麒麟、白虎、黄龙、鸾鸟、嘉禾、朱草、三足乌、木连理为异者数百,不可胜纪。咸曰:‘福祥以为瑞应。’”[4]《东观汉记·肃宗孝章皇帝纪》曰:“章帝元和二年,凤皇三十九、麒麟五十一、白虎二十九、黄龙四、青龙、黄鹄、鸾鸟、神马、神雀、九尾狐、三足乌、赤乌、白兔、白鹿、白燕、白鹊、甘露、嘉瓜、秬秠、明珠、芝英、华平、朱草、木连理实,日月不绝,载于史官,不可胜纪。”[5]章帝不仅处心积虑地祈愿祥瑞,而且在出现大的祥瑞或征兆时,还会大举庆贺和褒奖。《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记载元和二年 (公元85年)五月诏曰:“乃者凤皇、黄龙、鸾鸟比集七郡,或一郡再见,及白鸟、神雀、甘露屡臻。祖宗旧事,或班恩施。其赐天下吏爵,人三级;高年、鳏、寡、孤、独帛,人一匹。……加赐河南女子百户牛酒,令天下大酺五日。赐公卿已下钱帛各有差;及洛阳人当酺者布,户一匹,城外三户共一匹。赐博士员弟子见在太学者布,人三匹。令郡国上明经者,口十万以上五人,不满十万三人。”[6]152由此可知,“元和元年”锦囊的主题纹饰中,无论是图像还是文字,其内涵都与东汉章帝时期的政治导向和社会风尚紧紧相扣。其织造年代应该就是元和元年。

在中原大搞祥瑞活动的同时,班超正在西域为恢复中原王朝的统治而持续努力。自从西汉宣帝在西域设置都护以来,汉和西域差不多保持了六七十年的和平友好关系。到王莽执政时,处理西域事务严重失当,招致怨绝,匈奴又卷土重来。东汉建立后,将近半个世纪无力顾及西域。东汉经略西域,是从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开始的。那年,窦固北伐匈奴,取得胜利。在蒲类海之战中,假司马班超领兵别击伊吾,斩敌首甚多,受到窦固的表扬。窦固认为班超有能力独当一面,遂派班超与郭恂等三十六人出使西域。

西域有南、北两道,从塔里木盆地南沿西行有鄯善、于阗、莎车等国,称为“南道诸国”;自塔里木盆地北沿西行,有焉耆、龟兹、疏勒等国,称为“北道诸国”。班超出使,首先去哪一国,是很有讲究的。因为南道诸国、北道诸国在处理与匈奴、汉朝的关系上,态度是有所不同的。北道诸国受匈奴的控制紧密,与匈奴关系更近,不易被汉朝说服。南道诸国距离匈奴较远,态度摇摆不定,被汉朝争取的可能性大。从历史经验看,西汉在西域设置都护,就是先护鄯善以西南道诸国,再护车师以西北道诸国。东汉初期,莎车王率领南道诸国与匈奴对抗,主动与东汉联系,表示思慕汉家。莎车骄横,于阗灭之,取代其成为南道诸国之长,精绝西北至疏勒十三国皆服从。但于阗不敌匈奴,而被迫纳入匈奴的统治之下。因此,东汉要经营西域,最有希望取得突破的地方就是南道诸国。

班超也正是按照历史经验行事的,首站就选了鄯善。鄯善王初见班超等,“礼敬甚备”,过不几天就变为冷淡。班超估计一定是有匈奴使者来了,于是趁黑夜用火攻,消灭匈奴使者一百多人。鄯善王及其民众 “一国震怖”,遂归服东汉。班超因此功劳而升为军司马。接着,班超又去了于阗国。于阗王广德礼待不周,而且听信巫师的话,索要班超的马匹以祭神。班超佯装允许,但要求巫师自己来取。等巫师到了,班超立即砍下他的脑袋送给广德。广德知道班超在鄯善国诛灭匈奴使者的事,大感惶恐,立即攻杀匈奴使者而归降了班超。这两件事看起来似乎是两国国王慑于班超的杀伐之威而被迫归汉,其实不然。如果班超这30多人在北道诸国敢这么做,结果很可能不会这么幸运,而会被围歼。在匈奴、汉朝之间取舍,鄯善王、于阗王内心都有着更多的亲汉倾向。只不过,东汉初期,光武帝屡次拒绝在西域设都护,令南道诸国伤心。所以,当汉使很久以后才来时,鄯善、于阗二王首先抱着观望的态度。班超勇敢、果决的态度和行为,重新燃起了他们对汉朝的希望和信心,这才使他们立即弃匈奴而附汉。后来,于阗国成为班超治理西域的坚定支持者,如不出于真心是做不到的。

东汉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十二月,窦固等率兵进击车师,车师前、后王相继投降。窦固便恢复了在西域的建制,以陈睦为西域都护,司马耿恭为戊校尉,谒者关宠为己校尉。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匈奴大举反攻,分别围困了耿恭、关宠的部队。适逢明帝驾崩,章帝即位,无暇西顾。最终,关宠战死,都护陈睦被焉耆、龟兹攻杀,而耿恭的部队坚持到建初元年(公元76年)被救时只剩下二十六人。章帝遂决定撤销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同时也命令班超回国。班超被疏勒人、于阗人所留,又感到自己壮志未酬,于是决定违背朝廷之命而留在西域。建初二年(公元77年),东汉又撤出了驻伊吾的屯兵,完全放弃西域。班超只能依靠南道诸国的军事力量经营西域,形成了“以夷狄攻夷狄”的治理方略。汉章帝虽然表示赞成,但派去支援的汉军并不多。建初五年 (公元80年)、元和元年 (公元84年)的两次派兵,总共只有1800人。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至三年(公元91年),窦宪大破北匈奴,驱除了北道诸国的后盾,为班超收复西域全境创造了条件。永元三年(公元91年),班超出任西域都护。永元六年(公元94年),最后负隅顽抗的焉耆、尉犁、危须三国投降。西域五十余国终于再度隶属于汉王朝的统治。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班超离开西域,回到洛阳,随即病故。

“元和元年”锦囊出土地尼雅遗址,属于西域南道精绝国的范围。其传入西域的时代背景很可能与班超这个时期在西域的经营活动有关。由于章帝停止对西域用兵,班超只获得两次象征性的派兵,汉军数量太少,根本无法独立征服北道诸国。他可选的方式只有从恩德方面团结南道诸国,并借助他们的力量去进攻北道诸国,即所谓“以夷狄攻夷狄”。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章帝祈求祥瑞、以德治天下的统治思想相契合,因而获得了章帝的认可。像锦囊这类物品,不会是单独传入,而应是来自朝廷的赏赐之物。班超在西域的苦心经营基本上是自力更生,获得朝廷直接赏赐的机会并不多,可能的时间应在两次派兵和被任命为西域都护时,即建初五年(公元80年)、元和元年(公元84年)和永元三年(公元91年)。具体到这件“元和元年”锦囊的传入背景,正好对应了章帝第二次派兵援助班超的事件,“复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将兵八百诣超”[6]1579。所以,我们倾向于认为元和元年来援西域的汉军携带了朝廷慰劳的赏赐品,其中就包括了这件当年织造的锦囊。与这件锦囊一样体现祥瑞、德治内涵的物品应该有一批,共同反映着章帝的治国理念。班超必然要邀揽南道诸国,将这些物品赐赠给他们,以回应朝廷德泽天下之意。精绝国的王公贵族获得了这件锦囊,并最终作为荣耀之物随葬。

把这件锦囊推断为来自东汉朝廷的赏赐之物,使我们估测其产地应是都城洛阳附近的陈留郡襄邑。襄邑以出“文绣”著称,尤以锦为甚。《说文》云:“锦,襄邑织文也。”王充《论衡·程材篇》曰:“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7]东汉时期,襄邑的锦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京师,以满足皇帝和王公贵族的需要。董巴《舆服志》记载了东汉明帝时襄邑为朝廷供应服装的情况:“显宗初服冕衣裳以祀天地。衣裳以玄上下,乘舆备文日月星辰十二章,三公、诸侯用山龙九章,卿已下用华虫七章,皆五色采。乘舆刺绣,公卿已下皆织成。陈留襄邑献之。”[6]101《后汉书·袁绍传》亦引注《续汉志》曰:“虎贲将,冠鹖冠,虎文单衣。襄邑岁献织成虎文衣。”[6]2395“元和元年”锦囊当年织造,当年随军队前赴西域,从便利和时效看,其产地也应来自洛阳附近,由襄邑来准备这批赏赐物中的织锦显然是最合适的。

班超在西域活动三十一年,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善于化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善于团结南道诸国的力量,将东汉在西域的统治一步步推向全境,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他对西域情况十分了解,深深懂得维持长期治理的关键所在。因此,他在离开西域时,想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接任西域都护的任尚。他说:“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6]1586班超是劝任尚要根据西域的特殊情况,对部下、对西域诸国不能要求过严,只要部下能尽力于职守,西域诸国能归服汉国,其他小过,就不必过于计较。永元七年(公元95年),汉和帝在封班超为定远侯的诏书中,其实已经总结过班超成功的经验。诏书曰:“先帝重元元之命,惮兵役之兴,故使军司马班超安集于阗以西。超遂逾葱岭,迄县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宾从。改立其王,而绥其人。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而致天诛,蠲宿耻,以报将士之仇。”[6]1582“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就是班超治理西域的策略。但任尚接任都护时,形势大好,诸国可供调遣的兵力充足,难以体会班超当初缺兵少助、又要有所作为的窘境,也不知道或忽视了和帝诏书的要旨。他到任后,抛弃班超的策略,行事峻刻,很快引起西域各国的反感,失去了支持。数年后,西域就出现叛乱。殇帝延平元年(公元106年)九月,安帝初即位,西域诸国皆反,围攻任尚。任尚上书求援,朝廷免去任尚西域都护之职,另派段禧为西域都护。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西域都护再次被罢黜。后西域绝无汉吏十余年,北匈奴又恢复对西域的控制。班超在西域实现的大好局面被白白断送了。班超离开西域后,局势急剧逆转,大大改变了西域的政治环境和文化导向。“元和元年”锦囊的时代性也因此更显突出,它与班超经营西域的关联性也更加明确。

这件“元和元年”锦囊,体形虽小,却意义不凡。它既传递了东汉章帝“德治天下、祥瑞云集”的治国思想,又承载了班超坚韧不拔治理西域的具体实践,是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交流的重要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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