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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志

2020-04-07吴凯旋

都市 2020年2期
关键词:宅子宅院新居

吴凯旋

那一日,我亲眼看见一位身上满是灰尘的工人,在我家祖宅的一面墙皮斑驳脱落的院墙上用鲜红的油漆狠狠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拆”字,随后又信手画了一个并不怎么圆的圈。他戴着黄色的安全帽,穿着布满灰尘的迷彩服,脚下蹬着脏兮兮的鞋子。他当然不是艺术家,所以他并不想追求完美,写“拆”字只是他的工作,写罢这一家,还有很多家在等着他去一展身手。写罢之后,他就飞快地健步离开,顺着街道消失在拐弯处。

我应该知道,打从筑基夯土开始,再到工匠们把散乱的砖瓦排列成有序的图案,其实就已经意味着毁灭将要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到来,只不过没人知道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发生。没有一座宅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抗拒这种命运。这座宅院,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住客,但他们从来都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因为他们总是先宅子而远去。而我才是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因为我亲眼看见了它被鲜红的漆料宣判了死刑。

我试图采用文字这种薄弱的形式来记录一座极为普通的宅院的生与死。尽管我知道所有事物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任何阻碍它的行为都是徒劳,然而我终究不忍,不忍这所宅院就此陷入时空的荒芜。我希望在历史的空间中给它留下一个坐标,标记一个时代和一群人。

有一段时间的夜晚,经常会有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闯入我的脑海中,他们纷纷杂杂向我讲着这座宅子的前世今生。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素材,这些素材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是听起来他们对于这座宅子的感情要远比我深厚,我亦不愿眼见这宅子消失而又了无踪影。所以我愿意提起笔帮助他们记录下这些梗概,我曾纠结究竟应该怎么写,可是在梦中他们一一帮我厘清思路,指引着我每一步应该如何写下去。

于是,便又有一个极为深刻的问题,每个人对于这座宅院都有属于自己的表述。当我在转述中为其注入我的感情时,便怎么也显得无所适从了。我只能挑选其中三个长辈的话语,分三节叙述出来。早在两千年前孔子就讲所谓的“述而不作”,那么今天我也将延续这样的传统,仅述而不作。

迁居

约莫在清代中期,祖先们不再满足于破旧不堪的旧宅院,打算寻找一处新场所建构一座新房屋。其实也不是旧宅院有多么简陋,主要还是因为家族人口增殖繁盛,原先的小院才会显得拘谨。况且,那旧宅院本就是从他人手中购得,那时家境贫寒,因此一切都可以将就,可是后来经济情况改观不少,所以建新居也就势在必行。

他们选择了一个春夏交接的时节破土动工了。那些年几乎年年丰亨,每岁都有余粮被源源不断地存进仓库当中。在那些依靠天公吃饭的年岁,饥馑似乎常见,可是欣逢盛世,这些都不算什么难题。也正因此,他们才开始嫌弃旧宅院的局促了。

在地方志當中,记载此地自古“地瘠民贫”,只不过是可耕种的土地无余罢了。我们虽以农为本,但是也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剩余的劳力大都从事手工行业。比如说开炉炼铁,或是打铁这种衍生行业,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村庄建在山脚处,所以每逢夏雨暴涨时还是会担心洪涝发生。所以他们决定把新居建在一个比较高的高地上,下面就是路。平时走人,特殊时节疏洪。他们打算把这处新居命名为“桥上”,牵头修建者是当地一位邑庠生,也就是所谓的秀才。他并没有继续考举人,要知道考上举人便可以在朝做官,从“农”上升到“士”阶层。可是他并没有这个能力,更何况家境也并不能支持他这样做。另外,家族里还经营着一处铁匠铺,几亩薄田,用以支持耕读传家。

他们打算正正经经地修建这所新居,利用自家生意所熟悉的门路,买到了清脆光滑的青砖房瓦和优质的木材,用作修筑的材料。

这是一处简单的四合院,坐西朝东,大门却朝北。大门朝向跟正房朝向不一致,在风水上据说可以养财。西屋为正,建为两层楼,两边为耳房,再前为二层厢房,越过花墙为东屋,侧为牲口房。

就这样,一块曾经布满荆棘的土地被清理干净,用砖瓦重新排列整理,错错落落铺展开来。

逾二年,此房竣工。

牵头者经常拄着拐杖环着这座宅院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还用拐杖用力地敲打着西屋地下光滑的方砖以测试它的硬度。又三年,牵头者寿寝。葬于郊野,碑有纪年为“雍正十三年”。

灾殇

岁月日增,宅院逐渐热闹,熙熙攘攘,生机盎然。人们逐渐忘却当时为何迁居在此,但是对于为何迁来却有共识。随着时间推移,儿孙分岔庞大,原来的居所已经不能容纳下这么一大家子的人,所以兄弟们也就都各觅居所,自力更生了。据说原来的住处叫“罗门院”,那是我们更加古老的宅子,可是如今本族中人已经很难说出这一支同“罗门院”的血缘关系了,其他人也就更不消说了。

唯知那罗门院门前有一棵多人合抱的古槐。据说我们的祖上是从洪洞迁出来的,初迁此地,这里肯定是一片盎然,一派生机,可是现在这里早已荒凉,坍圮的围墙,野草从院落中蔓延出来,偶尔还有老鸹的叫声……

据说当时迁居至桥上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饥荒。灾荒时年活人已是不易,更遑论其他了。那时有一位老曾祖母为了给孩子们多一口吃的,背着家人把原属于自己的口粮藏起来偷偷给了小孩子,然后自己便被饿死在了阁楼上。这是一个家族久久难以忘怀的苦难,以至于让后来人久久不能忘却,口耳相传。

因为我们家族本就不是单靠种田谋生,即使遭逢旱蝗,也不至于落魄街头。不过还是有一个旁支亲戚带着妻小离开了,据说他到河南逃荒去了,但没想到那边的饥荒比山西还要严重,于是,后来他一家的踪迹便无人知晓了。

很快,桥上的院墙也开始剥落了,因为本就是用土坯包砖修葺的,雨水冲刷日久,自然难以长久。社首无奈,但他要面对的是更严重的生存问题,所以他焦虑极了。当然他不知道这种饥荒问题已经遍布全国,更不知道的是还有人正虎视眈眈地垂涎着那个暮年的帝国。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建庙祷雨,土中刨食。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他也是乡贤,府官问他如何捱过时艰,他摇头不语。

在他的建议下,整个家族在一起讨论时局,如何应对这一困窘之境,结果也是一样,没有什么结果,只是祷告祖先,祈求保佑。或者是祖先有灵,或者是气候变化,很快竟广降甘霖,解决了乡民的饥馑之患。为酬神灵,他买下一座新宅院,修建祠堂,悬挂祖先影像,并雇佣工匠,刻下石碑来记录这件事。于是今天,我能看见斑驳的石碑上写着“道光十七年公勒石碑”。

莳槐

在北方中国,槐树早已出离了单纯的植物这一范畴,而是融入国人的血液当中。它被认为是乡愁的见证,有诗讲“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便是此例。

我们的这处宅院门口就有一棵槐树,我还不知道如何去判断它究竟有多少岁,唯知它是多么的根深叶茂,树盖蓬勃。老槐树被砍掉之后,幼树会从老树周围纷纷长出来,我家门口的这一棵就是这样。在它之前这里就原有一棵更为古老、枝丫更为繁茂的槐树,后来它被砍掉了,但很快就从土里拱出了新的一棵。

老宅子因坐落在一处高地上,比地面高出很多,所以别人都叫作“桥上”。至于到底确切与否,谁也不晓得,所以关于这个名字的渊源也就不甚详焉。我家迁居此地很久,由于并没有任何记载,究竟有多少年也就无从考证,我只能推测大概是在清中后期罢。

在抗战时期,乡民们被迫躲到山中避难,有一位老姑没有及时逃走,便藏在宅院的阁楼上。透过小巧的窗户,她看见日寇的高头大马就拴在门口的槐树上。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靜静地等待死亡或者是绝处的逢生。她的两位兄长已于一年前被征入伍,而且此前才收到政府颁发的“烈士光荣褒扬状”。

她在絮絮的回忆中告诉我,她生于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经常饥饱难料。家中又遭遇突如其来的灾难,不得已只能由她担负起赡老扶幼的职责,她还记得寒冬里手生冻疮而不知疼痛,三伏天满身是汗也不觉暑热。

在2015年春夏之交,儿孙们让她迁入新居,还为她提前修建好了新墓,她知道她已经垂垂老去,此去便是和桥上永别,可是桥上却愈来愈年轻,这让她倍感欣慰。

补记

总结完这三位人士关于桥上这座宅院各不相同甚至有些混乱的表述之后,我似乎懂得了些什么,又对一些事实搞不清楚。我想,这是很难的了。

就好像这座宅院的来龙去脉,当时为何来此地,又是修成什么样式。可能随着更多证人的出现这一事实会更加清晰,当然于此我是毫不关注的。我只关注,这座宅院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所以这些人才会焦虑地向我表达关切,他们毕竟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此地。

那一天,伴随着轰鸣的巨响和飞扬的灰尘,钢铁怪物在废墟中张牙舞爪。尘埃落定之后,这座宅院重新变成一片平地,恢复了它最初的面貌。可能不久的将来,它还会变成像三四百年之前那样长满杂草,也可能变成一片精致的绿地,当然也有可能被新的建筑所占领。

我捡起一块瓦片和一块完整的砖头,然后挥手离开,向这座宅院和曾经在这座宅院里面生活过的人告别。

责任编辑杨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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