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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为什么不会飞

2020-04-07邱力

都市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乔老二妻子

邱力

老乔生病住院,母亲向我借一万块钱救急。

电梯口挤满了人。我和妻子夹在人群中,抬眼望着电梯左上角缓慢变化的楼层数字。一些人手捧康乃馨和果篮,他们的亲友此刻正在这栋大楼的某一间病房里等待他们的问候。此前,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我随口说了句去医院门口的花店买束康乃馨什么的。父亲一听,满脸愠怒,“别在我面前提什么花不花的,那个人到底是你们什么人?你妈手头就没存点儿钱?就晓得跟你们伸手要钱?!”我像小时候被父亲责怪一样,低下头不作声。拉了妻子的手,在路边打了辆的士,向医院赶去。

父亲说的“那个人”当面我称他乔伯,背地里我叫他老乔。退休前是母亲学校里的花工,跟母亲同居16年了,他们竟然没办结婚证,我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父亲和母亲离婚十多年,双方都各自有了新伴侣,至于母亲和老乔为何没办结婚证,大概他们以为住在一起就是所谓的“事实婚姻”吧?可现在老乔病了,而且是突发重病,他们之间不受法律保护的“事实婚姻”将给他们和作为儿女的我们带来一系列麻烦。母亲向我求援时,让我措手不及。和我一同正在兴致勃勃逛超市的父亲还有妻子也是措手不及,当然,他们更多的是忿忿不平。

花不买就算了,可钱得拿啊。电话里,母亲焦急万分地要我借她一万块钱,“先应付一阵子再说吧,你乔伯伯已经作了活检手术了。三天后等结果。”我一惊,老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母亲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妻子用两指从钱夹子里慢慢抽出工商银行卡,在手心里掂了掂,“不是我多话,本来救急如救火,妈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可妈的这个事算是个咋回事呢?那个老乔自己的子女亲戚不出面,偏偏要我们来当这个冤大头?”看着我顿了顿,“我们先拿5000得了。看看情况再说,你看呢?”我想了想也对,还是妻子临危不乱头脑清楚,就稳住了心神,听钞票在出钞口哗哗哗地响个不停。这会儿,我也不那么慌神了。等吧,等电梯慢慢下来。我没必要去爬身后的楼梯,尽管胃肠外科就在三楼,照我这腿脚一分钟就可以爬到。又不是亲爹生病住院我凭什么这么着急啊?

守候在病房门口的母亲一看见我们,就抬起手来使劲摇了摇。她头发斑白凌乱,脊背佝偻得厉害,一副被眼前这事压垮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往日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的风采?毕竟已经六十四岁的人了,她接过一张妻子递来的纸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前天晚上的事,好端端的突然就喊肚子疼,还便血……叫了120,一来就差点进了重症病房……也不晓得活检结果是好是歹……”

我说:“怎么也不打我电话,我是24小时都开机的啊。”

母亲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以为自己能够对付,可……”

我和妻子就随母亲进了病房。病房里挨着并排三张床,靠窗边有张折叠床,估计是陪床。床之间的过道窄得只能让人侧身而立。那两个病人,一个在睡觉,一个在和家人说话。老乔在窗边那铺床上躺着,左手腕打了吊针,床头柜上放着心电图仪,上面的蓝色波纹线显示出老乔此刻的生命体征。一波一波的走得很有规律。我们在折叠床上坐下来,我看了看脸色苍白虚弱不堪的老乔,想到前天晚上母亲是怎样一个人手足无措地面对这一摊子事的,心头涌上愧疚。可转念又想,都两天了,老乔家里的人竟然一个也不见踪影,母亲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老伴啊?

我抽身去了卫生间,伫立在满是尿臊味的小便池边,没有半点尿意,掏出根烟来狠狠地抽。抽完,弹烟头进便池,从兜里摸出那沓钞票,嚓嚓嚓嚓数出2000块,放进另一个兜里。

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出来后,在病房门口,我向母亲招手,示意她过来。我把3000块钱递给母亲,“妈,你要得太急了。我们开销大,一时也拿不出一万块来。3000块你先揣好,再说……乔伯家里的人也应该出钱的吧?”妻子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接过我的话头,“是啊,妈,来的路上,我们就想提醒你,乔伯眼下还不知道是个啥子病。万一……谁也说不清啊。医院这种地方纯粹就是烧钱,你得赶紧通知乔伯家的人到位,光是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这是为你好。”

母亲接过钱,小声说道:“通知了的,你乔伯伯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一个在乡下,估计明天都会到的。”

我说:“他在城里就没个能管事的亲戚?妈,这么多年,你要和他在一起我们也认了,你要我们叫他乔伯我们也叫了。可我就不知道你们是个什么关系?”母亲抬起头来,两眼定定地望著我,目光很是陌生,“什么关系?我和你乔伯伯的关系左邻右舍都晓得的,不用你操这个心。借你的钱,缓一缓我会还的。”

我还想说点什么,妻子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襟。母亲表面看上去十分文弱,犯起犟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头。要不,当年她也不会把我们的话当成耳边风,非要跟老乔好。

我们三个不再言语,又返回病房。在折叠床上干坐着。医院走廊人来人往,却听不见半点喧嚣。我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没什么要等待的。

那天老乔一直在昏睡,我和妻子等了大约二十来分钟,没有把他等醒。儿子天天在幼儿园上大班,我们还要去接,就向母亲告辞回了家。

晚上,我睡不着,妻子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干脆开灯坐起,靠在床头。

“听妈说,前天做活检手术要家属签字,妈就签了。”妻子说。

我把手从被子伸出来,使劲撸了一把头发,“妈怎么这么糊涂?那个字说签就签啊?要签也是老乔的家属来签,妈也不考虑后果!”

妻子点了点头,“这事得提醒妈。三天过后,结果一出来,恐怕还要手术,还要让家属签字。明天去医院得跟老乔当面讲明白,不然这事咱们会越陷越深。”

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难道他也睡不着?“哎,你妈跟你们借了多少钱?说是借,我看啊是老虎借猪。不晓得那个人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你妈哄得团团转?……我可是为你妈和你们好……”

我不想再搭理父亲,随口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了结,没有必要到黄土埋脖颈了还纠缠不休。

母亲跟父亲分道扬镳,几个不同的版本中,我听得最多的是父亲做出了对不起母亲的事情,要不,像父亲这种锱铢必较的人,又怎会主动提出净身出户?我判给了母亲,和母亲住在学校职工大楼里,直到我读完初中。初升高后,我住了校,每周回家一次。我想也许就是在我住校期间,老乔才对独守空房的母亲趁虚而入,填补了我家缺少男人的空白。等我发觉家中陡然增添了许多鲜艳夺目的盆栽以及一位殷勤的花工时,一切已是生米煮成熟饭。

父亲对于母亲和老乔的相好,自作多情地解释为对自己不忠行为的报复,“走着瞧吧,最多也就五年,他们两人就会分开的。你妈怎么会瞧得起一个花工呢?”可事实证明父亲的预测失败了,母亲和老乔不仅安然度过了第一个五年,接着又度过了下一个五年,算起来,他们竟然在别人置疑的目光中度过了16年。老乔这人怎么说呢?直到现在对我都有点儿那么一点发自内心的小心翼翼。老乔跑到我的寝室来送过几次花。我猜肯定是受了母亲的指使,送的无非是些夜来香或者文竹兰草之类,都很蓬勃茂盛。他把花放在窗台上环视一周寝室,低声说一句,“小志,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啊。”再向我的室友们打个招呼,就走了,好像他是母亲派来专程为我送花的民工。老乔还来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这让我很没面子也很恼火。在电话里向母亲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的家长会老乔就再也没有露过脸。我大学毕业回到小城,找了工作和妻子,继而生了儿子,也算是安居乐业了。我没有像许多同学一样远走高飞,并不是我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实在是我没本事逃离小城。

一年前,母亲和老乔把学校的房子在中介公司挂牌卖掉后,把家迁到了东城区。这事保密工作做得好,就像他们两人当初忽然好上一样,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私下里,我问过母亲老房子是如何处理的?新房子又是如何置办的?母亲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老房子关起门来卖,共得48万。东城区的这个楼盘是精装房,室内面积115平方米,首付34万,办的是15年商贷,每月还款3700元。撇开母亲啰哩啰嗦的讲述,我直奔主题,“那老乔出了多少钱呢?”

“16万。他工资卡也交到我手里的,每月按揭款基本上都是拿他的退休金来还呢。”母亲似乎是在急于证明什么。

我又问,“房产证上写的是你们两人的名字还是你的名字?”

母亲犹豫不决了一会儿,嗫嚅道,“是……你乔伯伯的名字,你听我说……他是无房户,购房政策上有优惠……再说,一家人谁还计较本本上写谁的名字呢?”

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已经办了结婚证,责怪了几句母亲不长心眼,也就没把这事再放在心上。可谁想到,他们两人竟然同居16年都没有去办结婚证?不知是母亲糊涂还是老乔打了埋伏?

母亲不只一次给我说过,他们看中东城区这座楼盘主要是图清静,适合养老,“那天我和你乔伯伯坐看房车来这里,绕着这个人工湖走了一圈。在湖边就看见了这对白天鹅,真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那个人工湖以及那对在湖里像道具一样的白天鹅我见过,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一个呈横躺着的“8”字型的湖,不算宽阔和别致。湖里分布着四处喷泉,其中一处向上喷射四股水注,另外三处像是没有窨井盖的下水道堵塞形成的倒灌水注,很小家子气。湖里倒是有两只灰白色的鸟样东西,似鸭非鹅,经常静止不动,你拍下巴掌或者吹声口哨,才懒洋洋地晃动一下身子,才看得出那是两只被称做白天鹅的稀罕动物。还不如在湖里放几只塑料大黄鸭或者一群锦鲤热闹喜气。两只天鹅虽然呆头呆脑的,却也吸引许多人围观。有天下午,我去小区给母亲送单位发的米和油,路过人工湖时,见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在湖边玩耍。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神气活现地踩在一辆滑板车上,几绺头发被汗水贴在前额。小男孩俯身捡起一块石子,朝湖里扔去。“噗”的一声落在两只天鹅身旁,一只天鹅扭颈向小男孩,另一只天鹅翅膀抖动了一下紧偎向同伴。

男孩的妈伸手拉住他,“别去打扰它们。你这熊孩子!”

小男孩狡辩道,“我只是想看看它们会不会飞。”

小男孩的爸笑道,“它們要是会飞的话,我们就看不到它们了啊。”

小男孩不高兴地嘟着小嘴,左脚踩上踏板,右脚在地上一点,滑板车向前滑去。滑出去两米多一个急转弯又滑了回来,大声说:“我知道了,它们是在谈恋爱!谈完了恋爱它们就有小宝宝了!”

小男孩的爸妈相视大笑。我心想,小男孩这种解释真是浪漫,情商智商都挺高,以后说不定会给女同学写情书,够他爸妈忙活的。回头把这事给母亲当笑话讲了,母亲听了,边笑边看着阳台上摆弄花盆的老乔。

母亲买的房子是一楼,一楼的好处是能拥有独立的一个小院。阳台外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让人看了舒坦。老乔把几十年的花匠手艺用在了新居。小院里栽种有芭蕉、海棠、芙蓉、竹子。盆栽花卉品种更多,有绣球花、白蝶花、紫丁香、月季、牡丹等。一年四季都有鲜花观赏。每次去,不是看见老乔在给花草修枝剪叶,就是看见他在给花草换盆施肥。母亲有时也在一旁帮忙,更多时候是坐在小板凳上看看正在茁壮成长的花草,看看正在为花草们忙碌着的老乔。

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向单位请假去了医院。

老乔坐在病床上吃早餐,皮蛋瘦肉粥和四个小笼包。母亲侧身坐在床边,一勺粥一口包子慢慢在喂。老乔吃得很香。精气神比昨天好得多。我冲他点了下头,在陪护床上坐下来。

“小志来了。快吃个香蕉。”老乔朝我和妻子笑。

一旁病床上的那个老妇坐直腰身,冲老乔说:“都说养儿防老,今天我算是见识了。瞧你儿子多惦记你啊,媳妇也是,上着班的请假都要来。唉,我那两个闺女啊,泼出去的水。”

老乔和母亲赶紧又朝我和妻子笑笑,脸上露出讨好的表情。我对老乔称呼我小志一直很反感,又不是一家人,干吗这样亲热?我对凡是误以为我是老乔儿子的人都会立马纠正,但这次是面对一个病人,我只好尴尬地向那个老妇点了下头。老妇又唠叨了几句,便起身下床到外面活动筋骨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我清了清嗓子,“乔伯,想提醒你下,你得赶紧叫你家里人过来。我妈身体也不好,这几天是硬撑着来照顾你。她要是让拖垮了……”

老乔要说话,母亲先抢着说了,“和老大老二都通过话了的,老大在外地打工,又远又请不了假,就算了,老二下午应该可以到的。”

老乔接着说:“这几天把你们拖累了。人老不中用了啊。”

妻子说:“生老病死,是人都有那么一天。乔伯,当着妈的面,我和小志想给你讲清楚,第一,你家老二得把钱带够了过来,医院是个无底洞,花起钱来不知深浅。我们拿的那点钱是出于人道主义,也只能出这点了。第二,你家老二才是你正宗的亲属,我们,包括妈都算不得你的亲属。这一点要摆在桌面上讲明白。如果下次手术要签字,得你家老二来签。”

下午,老二果然来了,竟是一家三口全部到位,还带着一包行李和一个蛇皮口袋。一个鸡头和一个鸭头从口袋的破洞中探出来,好奇地四下张望。老二的小孩顶多五岁,也是一脸好奇。他们一进来,病房显得更加拥挤不堪。老二从怀里掏摸出个辨不出本色的布包,翻开包裹着的几层,取出两沓面值不统一的钞票,递给母亲,“这是我拿的2000,这是我哥拿的2000。爸动手术也不晓得要好多钱,不够再想法子。”

母亲就有点激动,掉脸轮了我一眼,“你们找钱不容易,对付眼下应该没问题了。这样,一会儿,你在这陪你爸,我们回去做饭送来。”

晚饭在母亲那里吃的。母亲带着老二媳妇还有妻子在厨房忙活,我带着老二的小孩冬冬,还有天天两个小家伙在院子里浇花。老二带来的那只乡下土鸡清炖后上桌,满屋飘香。母亲将盛了鸡肉和其他菜的饭盒交给我,要我去医院一趟。我正迟疑,老二媳妇过来,“姨,哥和嫂辛苦,我去得了……我识得路的。”说完向我们笑了笑,叮嘱了冬冬几句,接过饭盒出门去了。

我和妻子带着天天回了家。这一天就要过去了,还好,老乔家里总算来人了,我也不用操太多心了。

妻子泡了杯茶递给我,“老乔家这个儿媳见过些世面,说话做事麻利得很啊。”

我“嗯”了声,没领会妻子的意思。

“我问了他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她说要呆到老乔把手术做完。反正现在她和老二也找不到事情做。”

“那就多陪陪老乔。妈也好歇口气。”

“就怕是一陪到底,妈也一歇到底。”

我把茶杯朝茶几上一搁,“什么意思?”

“我悄悄咨询了管床医生,说老乔腹部有个拳头大的瘤子,活检下来,初步结果是良性的。谁知道呢?前些日子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不也是查出个良性瘤子来,一手术,坏了,癌细胞早扩散了。”

“看来老乔这病有点悬?”

“你往远处想,老乔要是走了,那老乔名下的新房子呢?”

我立马醒悟过来,那可是妈卖了老房子才得的新房子啊。我和妻子很快商定,赶紧拟个房屋所有权协议书。亡羊补牢吧。其中的主要条款要理清楚母亲和老乔购房分别出资情况,关键是假如其中一方因不可抗因素死亡后,房屋所有权应归属母亲或者母亲的直系亲属,而老乔或者老乔的直系亲属可分得首付款中的16万,此外与房子再无瓜葛。我经常给领导草拟发言稿,执笔这份协议书当仁不让。妻子作为高参,时不时对协议书中的字句反复斟酌。将近11点钟,协议书终于完成。信笺纸写满了四页半,明天如果用A4纸打印出来估计也有两页。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母亲好啊。这年头,一家人为这为那撕破脸的事情太多了。更何况,我们和老乔还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

我和妻子主动提出来照顾老乔,老二一家陪母亲去逛逛街,顺便带冬冬去动物园看看老虎,天天可以当个小导游,母亲听了很高兴。老二说,“这次进城来,除了看爸,就想和老婆儿子随便逛逛。让哥嫂费心了啊。”

中午时分,我和妻子陪老乔吃了炖鸡饭,喝完汤后,邻床的老妇和另一个病人都开始午休。妻子给我递了个眼色,我从怀里摸出打印好的房屋所有权协议书,放在老乔面前,“乔伯,有个事情,一直没机会和你商量。这不,正好老二也来了,我们就先拟了个协议。”老乔不知所以,拉开床头柜拿出折叠老花镜挂在鼻梁上,看协议书。妻子说:“乔伯,你别多心。写个协议对你和妈都是好事,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以后扯皮。”

半响,老乔默然,取下老花镜,接过笔在乙方签字处写下自己姓名。我将揭了盖的印泥朝老乔伸去,老乔用大拇指沾了,摁在姓名上。摁完,老乔竖着的右手大拇指肚像被割伤出血一样,哆哆嗦嗦的。

母亲和老二一家逛了街购了物,冬冬和天天看了老虎狮子,他们都很开心,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天天叫嚷着要跟老二一家去乡下玩耍,冬冬答应会介绍许多小伙伴给天天,还有什么捉蜻蜓掏鸟窝抓鱼虾的玩意。老乔二次手术预定在明天,母亲提议,晚餐所有人全部去她那里包饺子,老乔撑起身子下床走了几步,表示没事。大家就相拥着出门,邻床那个老妇一迭声地啧啧称赞。

面粉是高筋的,猪肉是梅花肉,馅料买了韭菜、香菇、胡萝卜一大堆。难得看见母亲心情这么好,在厨房里和老二媳妇还有妻子有说有笑,天天和冬冬窜出窜进地嬉闹,一会儿又一块玩起了手机游戏。我跟老二坐在客厅抽烟闲聊,老乔独自在院子里伺弄盆栽,家中好像过节一样。大门是敞开的,母亲特意吩咐过,不能关。外婆在世时曾经说过,家中凡是逢年过节都不能关门闭户,否则财神喜神看见大门紧闭就会绕道而行。

一会儿,母亲从厨房出来,挓挲着双手,围裙上沾些面粉,“老喽,手脚不利落了,她们两个把我撵出来了。”说完解开围裙,朝我和老二笑,满脸喜悦的表情。我泡了杯绿茶给母亲,让她坐在我旁边。

歇息会儿,我把那份老乔签字摁了手印的房屋所有權协议书取出来,递给母亲,“妈,你看看这份协议书,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顺手把碳素笔和印泥盒推向母亲。

母亲并没有细看,脸色已经逐渐在变,最终定格为接近于愠怒。她把协议书往桌上一扔,把碳素笔和印泥盒推还给我,“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这个事情,现在不要提,今后也不要提。”

我说:“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和乔伯好?”

“好,好,好!那我先谢谢你们了!”母亲泪水滚动。

门口有人影一闪,停住了,“秀琼,来客人了啊?这么热闹!”

母亲听了,赶紧抓起协议书,随手折叠放进兜里,双手抹了下脸,恢复了笑眉笑脸的模样,起身向门口迎去,“张姨,快进屋坐。是小志一家和老头子一家哩。”又掉头喊老乔,“老头子,张姨来了。那天要不是人家张姨打120,你这条老命还有救?”老乔佝偻着腰到了客厅。

姨在客厅厨房转了一圈,笑吟吟地说,“秀琼,你和乔老头好命啊。亲的不亲的都聚在了一起。乔老头,你这是啥病啊?医生咋讲的?”

老乔咳了咳,挺直腰杆,“肚皮里面长个包包,我这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明天开刀,没事。把小志和老二他们急得,出钱又出力的,班也上不成,活也干不了。咳,张姨来和我们一起吃饺子吧。”张姨边推辞边往外走,母亲快步进厨房将包好的饺子装了一大盒,硬塞在张姨手里。

天色昏暗,湖边亮起了一圈景观灯。乳黄色的光晕映在湖面,隐约可见湖底水草随波摇曳,青黑色的鹅卵石反射出微弱的光。整个湖面笼罩着一层光和雾织成的薄纱。

我和妻子从母亲家出来,到湖边坐一会儿就准备回家。我又看见了那两只天鹅,那两只呆头呆脑的天鹅。它们向湖畔一处翠竹掩映的棚子游去,棚子上挂了块写有“鹅舍”的木牌,那是天鹅的家。这样的情景我好像在梦里见过,就在这几天深夜,一个时时浮现的梦。两只天鹅悄无声息地凫着,快到鹅舍时忽然就定住了。在梦里,我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瞬间石化成了雕像?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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