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一夜
2020-04-07代冰洁
终南山的雨绵绵地下着。我坐在黄昏里,听南西讲故事。南西的声音很好听,轻轻的,柔柔的,像远山的雾岚。
偶尔有昆虫唧唧的叫声,仿佛不是从窗外,而是从故事里传来的。
我有些迷離,故事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就是眼前这位叫南西的女子吗。
正值暑期,我来到终南山,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养生班。同来的有二十几个人,天南海北的。大家自由组合,两人一个房间。
年轻女孩子多,挤在前台办手续,嘁嘁喳喳的。我坐在沙发上休息。南西也是。
大厅蛮大,我俩离得有些远。都静静地坐着,不说话。直到前面的人陆陆续续办完了才起身,心照不宣似的。
南西瘦瘦的,头上扎一条马尾,很长,比长发及腰更长。我很少见到有女孩子还留着这样的长发,于是好奇。于是想从长发来判断她的年龄。却判断不出。我说不好这头长发让她看上去更老,还是更年轻。
南西先走到前台,似乎在等我。看我过来,她微笑着说,咱俩一个房间吧。
好。我愉快地回答。
这时我才看清南西的脸,清瘦,枯黄,皱纹浅浅的,像秋天的叶子。她的眼睛大大的,会说话,眨巴的时候,透着一种小女孩儿的单纯。还有那对酒窝,真好看。可不知为什么,南西还是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脸上的皱纹看,她该有四五十岁了,可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又像一个少女。她的身上,没有经年累月的岁月感,或者说,她的身体不够丰富与冗杂。
这样的描述似乎也不大准确。我搜肠刮肚,还是无法很好地表达。
这就是南西给我的感觉。奇怪的,独一无二的,像一个少女,被变戏法似的捏满了皱纹。像一片嫩绿的叶子,在暴风雨中倏然飘落,美丽得令人惋惜。
办完手续,我俩回到房间。心情愉悦。二十几个人里,我更喜欢南西,我想她也是,否则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终南山真好。盛夏时节,一点暑气也没有。空气凉丝丝的,吸一口,沁人心脾。站在阳台上朝远处望,天蓝得那样干净,通透,令人想掉眼泪。不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就连自己也不存在了。
南西忽然说,她感觉自己是死了以后飘到这个地方来的。我很诧异。却也有同感。终南山不属于人间,而属于另一个世界。山间仙气缭绕,渺渺忽忽,辽远得没有时间也没有涯际。置身其间,生命也变得无涯际。
人有时是需要死去的。南西说。
又是一句令人心惊的话。我只能感受,不能回答,就像终南山的不可言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南西走进房间,坐在藤椅上。
这样温软的黄昏,这样静的夜。
南西烧上水,拿来两朵菊花,一人一朵,放进水杯。滚烫的水倒进去,菊花浮起来,慢慢舒展开。那艳艳的黄,令人心生欢喜。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观察过一朵菊花。不知南西有没有。有些事物,只有在特别的心境下才能去感受。就像心灵与心灵,只有在最好的相遇里,才能绽放最美的光华。
我和南西,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就这样坐在终南山的黄昏里喝茶。
一开始,我们说菊花。说菊花好漂亮,像盛满了阳光和露水;说菊花的花瓣卷卷的,像害羞的小姑娘;说其中有一瓣,卷起来的样子,像南西的酒窝。我微微说,南西微微笑,笑的时候就更像了。
菊花静静地浮着,淡然于我们的笑声之外。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风从窗子吹进来,凉凉的。
一杯水喝完,菊花沉下去。我拿起水壶,继续倒满水,花朵又浮起来,颜色似乎比刚才浅一些,体态更加圆润饱满。
南西好像未注意这些。她斜倚着藤椅,头发垂下来,像一副静物画。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感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具体事物。此时的南西是抽象的,迷离的。也许只有终南山才能造化出这样一种感觉。我不想打扰她,靠在藤椅上,闭上眼。
难得的夜,难得的静谧。我们不说话,也不想睡觉,就这样坐着。
雨稀稀落落地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样子。
时间过去了半小时,也许更久。我有些困了。忽然,耳边有南西的声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也许并不是我的,而是一个叫南西的女孩儿。
我睁开眼,看了一下南西。她仍是那样坐着,像坠入茫茫雾霭。
南西这样说,我并不惊讶。当她说她是死过了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懂得了她。我相信,人在短暂的一生中是可以活几世的。不是身体,是灵魂。我和南西有同感,眼前的她和故事里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时间似流水,是无形的、不可切割的。但南西通过意念切割了它,一部分属于过去,一部分属于现在。以后会分成更多的部分也未可知。
清凉如水的夜,南西的声音也是清凉如水。软软的,滑滑的,像山谷里的小溪,绕过山,绕过树,潺潺地流着。
南西的故事也许是悲伤的,但南西并不悲伤。时间的流水带走了青春,也带走了忧伤和迷惘。南西平静的声音里,有一种超然。
我想,如果不是置身于这样的仙境,如果没有遇到这样一个诗意的夜,也许南西一生都不会讲她的故事。南西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她人生中最初和最真的记忆,更不必让谁知晓。
或许,连南西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把过往的一切讲给一个陌生人。又或者,只能讲给陌生人吧。
还有一种可能,南西的故事不是讲给我,而是讲给终南山的。今夜,她将把自己全部地交付,而成为归人。
雨还在下。
黄菊花也还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南西的声音从远方袅袅而来:
1975年的冬天,我出生在一个叫蒲子的小城。小城三面环山,长长圆圆的,像一片海棠叶儿。城里流淌着昕水河。河水清凌凌的,哗啦哗啦日夜不停地流。
相传四千多年前,这里住着一位叫蒲伊子的隐士。尧王闻其贤德,拜为师。小城因此走进了传说,并被赋予一个特别的名字。我对小城的热爱,就是从这个名字开始的。或者说,是从这个古老的故事开始的。
我对小城的忆念里,便常常有一座简陋的茅草屋,一位身披蒲衣的隐者,和一缕智慧、邈远的气息。有时思绪飘远了,仿佛自己也消失在石门山的莽莽苍苍里。古老的小城,仙气飘飘如同神话里的模样。
我也会想念蒲草。
想春天到来的时候,小城的河沟滩涂里,那一片片幽幽密密、浩浩荡荡的绿。想深秋的南川河,毛茸茸的蒲棒在风中摇曳着,白白的蒲绒随风飘散,有的生长,有的凋零,各自循了各自的运命。
我便是其中的一朵,随着朦朦的运命降临人间,没有讶异,也没有欢喜,只是来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如果不是母亲的坚持,如果没有那个神奇的药方,那么,1975年对于我便是虚无。应该说,我对于1975年是一个虚无。
我的母亲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去井边打水,井口周围结了厚厚一层冰,透亮透亮的,很滑。她吃力地打上水,拖着笨重的身子,担着一担水摇摇晃晃往回走,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母亲说,这孩子一定保不住了。祖母急得四处打听,终于找来一个偏方,说可以保胎。
菖蒲,菟丝子,艾叶,祖母一个一个地找,一下午的时间,几味药才凑齐。等到熬药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一大包草药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浓的药味飘满老屋。旧的墙,旧的炉台,苍老的祖母,氤氲出一种迷离惝恍的感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坚持和守护里,祖母和母亲等来了我的降生。
然而我的降生带给母亲的,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生下我之后的第七天,母亲突然得了一种凶险的病,来不及送医,来不及抢救,短短几分钟就离开了人世。我长大后才知道,母亲的病是在保胎的那两个月里形成的。总之,我的命是用母亲的命换来的。
我和母亲,不是延续,是轮回。
母亲死后,父亲想把我送人。也许在他心里,我是个不祥之物,是我夺去了母亲如花的年华。但祖母不舍得,我的生命,也是祖母用一碗一碗草药换来的。
我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年近七十,又患着腿病,但她还是坚持要把我留下来。祖母性格温和,对祖父,对所有人,都是恭顺良善的,但在抚养我这件事情上,却异常坚定。她已经在心里做好打算,以后儿子再成了家,他们自己过。她要好好活,努力把我养大一些。
一开始,我不好好喝羊奶,日里夜里哭。祖母心疼得不行,抱着我在老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常常是把我哄得睡着了,她已累得腰酸背痛。更难的是,祖母不仅要照顾襁褓中的我,还要安抚我的父亲。
父亲不懂事,又任性,又无知。突然家里出了事,他一下子手足无措,只是喝酒,只是号啕。有时祖母一晚上都睡不成觉,哄我,哄他。
太阳升起了又落,月亮落下又升起。多少个日子,祖母都是在这样的煎熬中度過的。直到一两个月以后,父亲回去上班,祖母的日子才安稳一些。
过年的时候,父亲领回来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这个女人成为我的母亲。但只是名义上的。我依然由祖母抚养。
母亲长得宽大,说话声音也大。祖母不大喜欢。但她对那个小男孩儿却格外好。小男孩儿长得清清秀秀的,也喜欢粘着祖母。
母亲和父亲都在外地工作。走的时候,他们把小男孩留了下来。我的祖母,负累又多了一重。而我,多了一个哥哥,但并不好。
祖母已经快七十岁了,却要和一个苦劳力一样,受着生活的奴役。而且这种奴役,是永无尽头的。祖母老了,我们还小。肩头的负重,即如到了倒下的那一刻,怕也卸不掉的。
我生长的胡同,位于小城的中心。老早以前是一座寺庙,叫胜果寺,早在元代就有了。1937年日本人打进来,在小城里烧杀抢掠,寺庙尽被烧毁。
所以,我小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那里。但在我心里,它一直是存在的。小小的院子,青灰色的墙,清寂,又庄严。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它就在那里,凝视着我,护佑着我。我甚至能觉到一缕清幽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缓缓飘过,化作我的骨血,我的呼吸。
寺庙烧毁后,这里陆续盖起了房子。方圆几百米,大大小小有几十个院落。我家的院子恰好在寺庙的中心位置,有点像圆心。这儿应该是寺庙的正殿,几百年香火熏散,也许我就是这一缕缕香烟凝合成的,我的灵魂由此造化而来。
这一种神圣又隐秘的感觉,仿佛上天与我的密约。我的祖母不知晓,胡同里的人们也不知晓。
关于母亲用过的那个药方,祖母从未说起过它的来历。可我怎么会想起一位老婆婆呢。她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断片几十年。我总觉得那个草药方是她给的,因为搜遍记忆,我认识的人当中,或者说祖母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她能变出奇奇怪怪的东西。
老婆婆家距离我家很近,出了胡同,往西拐二三十米远就是。她的年龄与祖母相仿,又或比祖母大。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很老了。我小的时候,有个七病八灾的,祖母总会把我领到那里。
老婆婆的屋子,永远是黑乎乎的,除了一个炕,一个炉台,不记得还有什么。她好像从来没有出过门。一年四季都穿着暗黑色的衣服,蜷在炕上,低着头。她的脸上布满了褶子,脖子有些缩,抬头看我们的时候,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很瘆人。
老婆婆的炕上,放着一个圆圆的枕头,似乎从来没有清洗过,油污光亮的样子。她的宝贝就藏在枕头下面。每次祖母带我去,她都会变戏法似的从枕下摸出一包药面子。有时是一根亮闪闪的银针。一包药喝下去,或者针在指头上扎几下,挤几滴血,病就好了。
老婆婆除了给小孩子治病,还能看一些稀奇古怪的病。
城里有一户刘姓人家的姑娘,生得很美,身材高挑,梳着两条长辫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忽有一天她被一条大狗追着跑。回到家就神志不清了,忽而哭,忽而笑,整个儿人变了样。她的父母焦心不已,四处求医,终不见好。最后带到老婆婆那里。老婆婆看了姑娘一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药瓶,仰头喝了一口,对着她的脸猛喷过去。当天晚上姑娘的病就好了。
后来,再有人受到惊吓,发了癔症,带到老婆婆这里,喷一口药酒,顶一块花布,顿时变成好端端一个人。
人们觉得神奇,都说老婆婆身上顶着药神,能治百病。以后有什么怪病,给她看,几乎没有不好的。
但老婆婆的世界依旧是静寂的,黑的房子,黑的衣衫,像一个孤独的守墓人。她活到多大,哪一年死的,似乎没有人记得。她的儿女是谁,我们也一概不知。在这个世界上,她好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的旧屋子,她神秘的气息,连同她的身体一起,都被埋进岁月的尘沙,永远也寻觅不到了。她的神异和古怪,也许有人记得,也许大都已忘记。她逝去仿佛不止几十年,而是几个世纪了。
小城里的孩子们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孤独而神奇的老人,在一条繁华的街道存在过,他们也不会感知,生命与天地之间,有种隐秘而必然的联系。而我和她,因为一个草药方,在许多年以后,竟然有了某種联系,这似乎有种冥冥中的味道。
那个方子是不是她给的都不再重要,只是通过方子,让我在遗忘多年以后的这样一个夜晚想起她,想起那间幽暗的屋子,屋子里潮湿腐朽的味道。
老婆婆从一个模糊的存在,演变成一个传说。因为,没有传说的小城是苍白的,没有传说的记忆,同样贫瘠和荒凉。
在这些传说里,老婆婆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人,而我的祖母,是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
祖母长得很美。我小的时候,祖母已经年近古稀了,但我依然觉得她很美。我试图用一些词来描述祖母,但好像描不出。我没有见过祖母年轻时的样子,但脑海中会想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的祖母是其中之一。
祖母生在清朝末年,没念过书,缠过小脚。有两个兄弟,一个在武汉当官,一个和我家一街之隔,是看马场的。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武汉这座城市,知道它很大,有很长的长江大桥。祖母年轻时去过一次,但其中的细节,她并未说起。
这个看马场的兄弟家,祖母常带我去。也是一个窄窄的胡同,很长,有分叉口,能通向大河,小河,翠屏山一带。
这两条河,相距不足千米远,穿城而过,各自为界。一个水阔,一个相对缓一些。河中间汇聚了小城的繁华。商店,饭馆,马厩,卖瓜果的,走街串巷的,应有尽有。
沿着胡同走下去,会发现两条河是交汇在一起的。流水汇合的地方,水很深,因为人少,总感觉阴森森的。我们只在桥下或附近玩耍,通常是捉鱼,捉蝌蚪,洗衣服。有时在河边玩得晚了,总能看见农人们在河里洗铁锨,洗镢头,洗满脚的泥巴。夕阳照在水面上,亮闪闪的。也有赶着鸭子回家的,嘎嘎的叫声沿河岸远去。我们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鸭群进了院落。这时,一缕缕炊烟升起来了,小城充满烟火的暖。
胡同里也住着一位老婆婆,她是祖母的弟媳,我称她老妗。家里常常是她一个人,房子很小,很黑。我的这位老妗,不知得了什么病,脸色黑黄,瘦,像冬天腌制的咸菜干。
她常常待在屋里,蜷在炕头上,不怎么出去。每次和祖母说话,都会不停地咳,脸憋得黑红。她还爱喘,下炕走几步,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发出嗞嗞的气鸣声。有时看见我来,她总会吃力地爬下炕,从破旧的小木柜里拿一点好吃的给我。糖块儿,小沙果。每次看着我吃,她的脸上都露出慈爱的笑,一道道皱纹更显得深。
老妗有儿子,也有女儿,可是,她总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没钱看病,也没炭烧,屋里冷得像冰窖。祖母隔几天就让我从家里送一些柴火过去,有时是端一碗热乎乎的饭。
每次祖母去,老妗总想和她说话,可是气喘,说不了几句就要歇一会儿。说到伤心处,她撩起黑污的衣襟抹眼泪。祖母也跟着难过,时不时拿小手绢擦一擦眼睛。
那年冬天没过完,老妗就死了,埋在哪里,我不知晓。
从此以后,祖母再没有更近的去处,也没有更亲近的娘家人。这位老妗的离世,剪断了祖母和家族的最后一根纽带。祖母很悲伤,也很孤独。
但我知道,我的祖母是有来处的。她的世界里除了我们,还有属于她自己的记忆。她的人生不止囿于老年,不只是受苦,她也被疼爱过,有过欢乐的童年和美好的青春。这样想的时候,祖母的人生才不那么悲苦。
我从小是跟着祖母长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祖母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祖母每天守着火炉给母亲熬汤煎药,也许我早已被风干。或被埋在对面南山的土坡上。
在我尚未降临人间的时候,老婆婆,祖母,还有中草药,便参与了我的生命。但从这一点看,生命是神奇的。一个生命的降生与消亡绝不是细胞的合成与分解这么简单。所有与生命接触过的事物,都参与了创造,有些是以物质的形式,有些是以意识的形式。
我早在母体中的时候,也许就已嗅到祖母的气息。当祖母冒着严寒走很远的路去寻找草药的时候,我一定听到过她的足音;当祖母守着火炉将煎好的药倒进碗里的时候,我一定感觉到了她的温度。所以我的人生里,更多有着祖母的影子。
祖母一生,不知生养了几个子女,有的刚生下就死了,有的活了几个月,真正长大成人的是四个。其中有两个是祖母上东岳庙烧香祷告,用一把锁锁住才养大的。
东岳庙位于城东两公里处的一个山巅,环山十多里都是松柏,峰峦耸翠,山境清幽。据县志和庙内碑石记载,庙在唐贞观前就有了。神圣的东岳大帝,早已穿越历史的尘埃,在风雨中守护千年。
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小城的人们都要来到庙里,满怀虔诚与敬畏,手执高香,跪拜在大殿前,祈福求安。这一晚,寺庙内人声鼎沸,香雾熏浓。洪亮的钟声不绝如缕,响彻柏山之巅。祖母就是在这年复一年的守望和跪拜中,护佑着我们。
我的祖父是读书人,年轻的时候在外做事,几个孩子都是祖母一个人带大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总还过得去。后来,因为战争的原因,祖父被解散回家,靠着给人写文书、送信,挣点微薄的钱来维持生计。有时日子过得艰难,还要干一些粗活儿,给房顶打格子,糊报纸,打山桃仁儿等。
祖母心疼祖父,不舍得他干,每每忙完家务,便参与进来。祖父缠纸的时候,她帮忙打浆糊,祖父抽烟歇息的时候,她整理高粱秆子,时不时还要腾出手来照顾我们。
那时候,我们家养着一只羊。祖母每天挤羊奶,一部分给我喝,一部分拿到街上去卖。为了让羊吃到鲜嫩的草,多下一些奶,每次放羊,祖母都要跑很远。后来,羊老了,下的奶越来越少,每天只够我喝,祖母一分钱也挣不到了,于是开始给人家看孩子。
那个孩子比我小,祖母忙的时候,我俩就被拴在炕上。不大的炕,是我们全部的活动场所。俩人爬来爬去,不亦乐乎。红绳子的长度,比铁环到炕头的距离要短,我们怎么爬都掉不下去。这样祖母就可以放心地干活了。
祖母爱干净,眼里总有活儿。我们家的炉台、锅盖、笼屉,都被她擦得亮光光的。屋里的几件旧家具,一对红木箱子,一个八仙桌,一个小碗柜,都抹得一尘不染,光线照在上面,锃亮锃亮的。
家里的那群鸡,也是祖母一个人喂养的。鸡窝靠院东边垒着,不大,四方四正的。祖母每天早晨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鸡从鸡窝里放出来。每次移开铁板的一瞬间,总能看到好几只鸡挤在口儿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没等祖母走开,便扑楞着跳出来。
忙完我们,祖母开始剁菜,煮菜,给鸡喂食,打掃笼舍,有条不紊,一件一件地干。
祖母喂养得好,蛋就下得勤,几乎每只鸡每天都下一个蛋,这样,用不了几天,就攒满一篮子,但祖母舍不得吃,每天给祖父吃一个,偶尔给我们吃,剩下的都卖掉。
每天早晨,祖母都是第一个起来,生火,做饭。等一切准备停当,约莫时间差不多了,就坐在炉台边,等我们醒来。只要祖父一睁眼,祖母就赶紧把烟袋递过去,用炉火引着。接着冲一碗鸡蛋放到炕台上,用盖子盖住。
祖父有气喘病,每次抽烟都要咳嗽吐痰。祖母端着罐头瓶子,凑在祖父面前,等祖父咳,等祖父吐痰,然后颠着小脚再把它倒掉。那个罐头瓶,永远被祖母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祖父枕边。
许多个早晨,我们都是被祖父的咳嗽声吵醒的,睁开眼,笼屉里已经呼呼冒着热气。炉子里的火苗正旺,炉膛里插着长长的铁皮水壶,祖母有时站在炕前,看着祖父咳,有时坐在火炉边,等水烧开。我的祖母,永远都是那么安静。
唯独有一次,我们听到祖母惊慌失措的叫声。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祖母起来开鸡笼的门,走近一看,惊呆了。鸡舍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只鸡,血流得哪儿都是。其余的几只,在鸡窝里面,小眼睛里充满恐惧。祖父仔细查看,确定是黄鼠狼干的。祖母这才想起,前晚疏忽,忘了关鸡笼的门。
这次黄鼠狼事件,让祖母消沉了很长时间。幸存的那几只鸡,她还是那么尽心喂养,但每次唤鸡的声音,少了很多欢快。后来,祖母还想孵一些小鸡来养,但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有养成。鸡笼里的鸡,一年年地少,到最后,就剩下两只了。
少了养鸡的活儿,祖母并不见闲。每隔几天,她都要铲一次地面。地是砖头铺的,容易积脏垢,尤其是下过雨之后,鞋底上的泥水带进来,干成厚厚的一层。祖母嫌脏,只要有时间,就拿小铲子铲。
祖母膝盖有毛病,不能蹲,于是找来报纸,跪在上面,身子往前倾一些,一只手撑着,一只手铲。不大的地面儿,常常一铲就是一上午,每次干完活,她都要歇很久才能走路。
祖母的腿病,从我记忆起就有了。听说以前我家楼上留着一户人家。夫妻俩打架,祖母去拉,不知怎么摔倒在地,膝盖着了力。以后走路的时候,膝盖总会隐隐作痛。但祖母从未说起,直到夫妻俩搬离我们家,他们都不知道祖母的腿病是怎么造成的。
祖母的性格善良,温和,对每个人都很好。她就像一个陀螺,围着我们的老屋子,不停地转呀转,永不喊累,永不喊痛。哪怕受再大的苦,再大的气,也不说一句。但是有一次,因为我和哥哥的缘故,她跳了河。
我那年大概五六岁。哥哥七八岁。我俩好像是争东西。母亲生气得不行,把我们关起来打。那个场景,我一点也不记得,后来读到《红楼梦》里宝玉挨打的章节,觉得当时的情景应该就是那样。
那一次许是打得狠了,祖母心疼得不行,又不敢说,情急之下,就跳进刺骨的河水。好在水不深,正好有人路过,祖母被救了上来。那天如果不是忙着安顿祖母,不知道我和哥哥会被打成什么样。
我的祖母,没念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对这个世界,永是默默的,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我长大一些,祖母更老了,腿病也在年年地加重。炕头那个暗绿色小柜的抽屉里,一年四季都放着止痛药,痛得受不了的时候,祖母就喝一片,依旧屋里屋外忙碌着,擦这儿,扫那儿,永远也闲不下来。
祖母的指甲从来不用剪,整天干活儿,指甲磨得长不起来,大拇指总是秃秃的,冬天里,裂了口子,渗出血来。实在疼得不行,抹点油,火上烤烤,第二天继续干活儿。几乎一整个冬天,祖母的手都是皴裂的。但她从来不说。我的祖母就像一棵老树,只会受苦,不会呻吟。
她的腿病,因为常年的劳累和疏忽,耽误了治疗。膝盖肿得圆滚滚的,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抽一次水。后来去医院也难,于是叫来一个亲戚在家抽。粗粗的针管扎进去,每次都抽半碗黄水子,抽过之后,能轻快几天。
到后来,那条腿几乎不能着地了,祖母在炕上待不住,只好拄起拐杖。但有些活儿祖母干不了了,她开始手把手教我怎样生炉子,怎样和面,怎样擀饺子皮儿。我总是听话地跟着祖母学,渐渐能帮她做一些家务。
祖母不懂教育,不懂生活的艺术,但她教会了我生活,教会我悲悯与爱。我记忆的闸门里,第一个出现的,永远是祖母,我生命里的暖,我的素朴与宁静,全部来自她。
如果时光不老,我愿就这样一直跟着祖母,不长大,不读书,也不必知道良善与丑恶。只和祖母一起,养花,喂鸡,看云彩从头顶飘过,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可是我的祖母还是要老,我也终究要长大。
六岁那年,我和堂姐在胡同里玩耍,伯父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书包,说要送堂姐上学。我哭着也要去。祖母闻声跑来,想要伯父也把我送去。于是伯父多花了一块五毛钱的学费,把我和堂姐送进了学校。我人生的记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推算下来,应该是1980年9月1日。
在此之前,我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还有一个叫日历的东西,可以一页一页翻过;还有许多有趣的书可以读。我整日跟着祖母,天亮起床,天黑睡觉,看鸡们吃食,看太阳东升西落。我所看到的,就是我们家的院子和院子上方瓦蓝瓦蓝的天空。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还要有正式的名字,并以这个名字立足于世,好像祖母也不知道。胡同里的大人们互相间从来不叫名儿,见了面就直接说话。小孩子之间叫的,也是大毛二狗之类。
所以,当伯父把我送进学校报名的时候,不知道我的姓名那一栏该填什么。老师问了问,说既然和这个女孩子是姐妹,就随她的名儿吧。于是,我有了南西这个名字。很长时间里,我的祖母不知晓,我的父母也不知晓。
我就读的红星小学,在小城北边。从家到学校,要走很长一段路。北街并不算长,大概只有一千米,可是总感觉很远。
小城布局狭长,呈东西走向。南街以南是山,北街以北还是山。北街的住户少,清净,又笔直,便显得长。
也有一处热闹的场所。过了十字路口走一二百米远,路西有一座大场院,里面有幼儿园,有卖豆腐的,有收购物品的,杂七杂八都有。有时放学路过,我们走进去,看长长的粉条怎样挂在绳子上,看卖药人拉开破旧的抽屉,把一味味药放在铜制的秤盘上。有时也在幼儿园门前流连,一个个小脑袋探进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这条街的东边,有一大片菜地,每到春夏时节,绿油油的,格外壮观。菜地旁边是小河,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流着。
沿着街道往后走,就到了我们学校。校园背靠着山,走进去,眼前脚下一片土黄。教室建在校园侧边的土坡上。桌子窄窄的,凳子是长条形,并排能坐两三个人。同班的二十几个同学,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堂姐一个。
所以,我六到八岁的记忆里,只增加了老师,堂姐,伯父,还有街道和学校。我的天空,比之前大了些。但还是那么简单,像一幅简笔画。
画里有祖父母,老师,学校,蓝莹莹的天,但没有父母。他们不知道我的学名,不知道我的成长,也不知道我独自上学时走过的长长的街道。
但我从来不期待他们。
和祖父祖母在一起的时光,宁静而祥和。我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反而是父母过年回来的那几天,会令我无比煎熬。他们就像外来者,突然间闯入我的领地,令我无所适从。最重要的是,他们带回来的不是爱,不是温暖,而是风暴。这短短的几天,他们常常是在无休止的吵闹中度过的。
我的父亲性格粗暴,母亲也暴烈。他们好像是一对相斥的物体,一说话就会冲撞。有时候,吃饭的当儿,不知怎样就吵了起來,锅碗瓢盆叮铃咣啷摔一地。有时在晚上,我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还会被激烈的吵架声惊醒。他们就像两只老虎,随时都有可能咆哮着抓向对方。
每当这时,祖母总让我躲他们远一些。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带了厌恶。有时眼睛里射出来的那道光,好像从深不可测的地方来,看得我直想逃。
在母亲面前,我总是怯怯的,不敢说话,不敢吃东西,甚至不敢发出声响。像一只畏缩的小动物,躲躲藏藏。
有一年年三十,母亲叫我贴窗花。不知自己为何那样笨,小小的窗花,方向就是扭不对。母亲瞪大眼睛看着我,不教,也不说话。我又急又怕,越扭越乱。母亲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狠狠拿手指头在我头上戳了一下,然后把窗花甩给我,愤愤然离去。奇怪的是,她刚走,我便明白过来。十几个窗花,很快就贴完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磁体,有着自己的场。在父母的场里,我的磁感线总是乱的。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小的时候,也有小伙伴们嘲笑我的母亲是后妈。回去问祖母,祖母说不是。那就不是。到了十多岁,稍稍懂事一些,再听到这样的话,我开始将信将疑。
那一次,是小伙伴的祖母无意间说的。她们家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长胡同里,我常常去找她玩。她家的院子外面,长着一棵老槐树。据说已经长了一二百年,被胡同里的人们称为“神树”。树很粗壮,根有些中空,但枝叶依旧繁茂,夏天里,长出一簇簇密密实实的荚果,隔些日子,开出一树的小花,淡淡的清香飘满胡同。当人们要许愿,求告的时候,便来到树前,点一炷香,磕几个响头,有时在树枝上绑一条红绸带。久而久之,树上挂的红绸带数也数不清了。
那天,小伙伴儿的祖母搬来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我们玩耍。恰好有邻居去她家。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声音低低的。两双眼睛好像都在打量我。我隐约听见她们嘀咕,说我命硬,把母亲克死了。
回到家,我没有问祖母。我隐约觉得她们说的是真的。从此,这个问题纠缠着我,折磨着我,使我不得安宁。
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人生的苦难似乎才刚刚开始。
1983年,在普通人家那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年份。但在我们家,却是灾难性的。这一年,全国各地到处“严打”,我的父亲不幸被抓了进去。
记得那天,我正在上课,老师走过来,轻声说有人叫我。我奇怪地走出去,看见伯父站在门口,表情凝重,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带我去见父亲,然后迈着匆忙的脚步,向公安局方向走去。我一路在后面跟着,不知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已经从红星小学转到东亭小学,学校离公安局不远,十多分钟就到。去到那儿,母亲和哥哥都在。我们被领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和父亲见面。父亲看了我们一眼,垂下头,擦拭着眼泪。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常年不在一起,我和父亲的感情是生疏的,对于眼前这一切,并没有太强烈的感受。大约过了几分钟,有警察过来,我们跟着伯父离去,父亲被带进铁门里面。之后,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两扇铁门又大又冰冷,就像一堵厚厚的墙,把父亲和我们隔在两个世界。这一次的见面,是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
此前的七八年里,我的脑海中从未有过父亲,既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记得长啥样,仿佛他从不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长大一些才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时候很少。
但我的记忆里只有母亲,对父亲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努力从记忆中寻找,隐约记得有一次他和母亲打架,咣咣当当一阵过去,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和哥哥躲在炕角一动不动,风吹得门帘微微地晃,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忽闪忽闪的帘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当然,这次感受最深的是恐惧,而非父亲。所以,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依旧是1983年。
那天回到家,我看见祖母在哭。祖父拄着拐棍站在那里,一声声哀叹。我隐约觉得父亲做了错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即使现在,我也还是不知晓。但我不会问母亲,更不会问任何人。我不敢问。父亲脾气不好,我猜测他是因打架被捕的,我只能想象这一个理由。
那段时间,家里被一股阴云笼罩着。祖母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她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眼里布满了愁云。而我很快忘掉了父亲的事。直到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老师突然走进教室说,这节课不上了,大桥上有犯人正在游街示众,同学们去看看。大家兴奋不已,呼啦一声站起来,冲出教室,飞快地朝桥上跑去。我不明就里,也跟着跑。一路跑,一路听到喇叭里不断传出犯人的名字。
跑到桥跟前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父亲。他低着头,胳膊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木牌。牌上写着什么,我已顾不得看,只觉脸发烫,心跳得厉害。我冲出人群,以最快的速度跑进教室,趴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
回到家,我没敢说看到父亲的事,也没敢问祖母,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像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从那一天起,我便知道,我和别人是不同的。我的父亲犯了罪,我是罪犯的孩子,我们的小院,是小城里开出的一朵恶之花。我也是其中的一朵。我再也不能放声地笑,放声地说话,而只能卑微地躲在角落里。
第二天去学校,我走得好艰难。几分钟的路程,不知道有多漫长。进教室的时候,我的头低着,逃也似的,不敢看同学一眼,匆匆坐在座位上。但依然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嘲笑我。
那天下午,我在黑板上抄题,不知谁喊了一声我父亲的名字,班里几个调皮的同学也跟着喊起来。我的脸刷的一下子变得通红,心上像被无数的芒刺扎着一样。但我不敢回头,不敢反驳,只面对着黑板,一边抄题,一边任泪水悄悄地流。
以后的日子,我开始躲着这几个男同学,对他们又怕又厌。其中有一个,和我坐同桌。他把课桌分了三八线,一人一半,谁也不准越线。恰好我坐左边,写字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超过,他好像什么也不干,专门盯着我,只要超一点,我胳膊上就会挨一拳。我自知理亏,不敢还手。后来,他想出一个更坏的主意,沿桌子中线洒下长长的一道墨水。我读三年级时常穿的那件红衣服,袖子上浸满了蓝墨水红墨水,洗也洗不掉。但我从来不敢争,怕他拿父亲说事。和他同桌的几个月里,我一直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
还有一次,是在夏天,我和小伙伴在河里洗衣服。阳光朗朗地照着,河水清清的,小虫儿们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我们快快洗完衣服,找个草丛一件一件晾在上面,然后光脚蹚进水里,四处搜寻小鱼。
正玩得高兴,我忽然听到桥上有人喊我父亲的名字,抬头一看,是那位同桌。他领着几个小孩子,教他们一边喊,一边做鬼臉。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赶紧端着盆子躲在桥下面,直到他们走远了才出来。那天我一条小鱼也没有捉到。
但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恨,既不恨父亲,也不恨那位同学。八九岁的我,尚不知道恨是什么,只想拒绝和逃避。我不想听到父亲的名字,也不愿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怕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那样的时候,我常常支支吾吾,落荒而逃。
可我能逃到哪里呢。小城那么小,从东到西一条街,住了大半城人,城里的人互相之间几乎都认识。不仅父亲的名字,就连我们的姓氏也带了贬义的味道。我不仅不想和父亲有任何关系,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想要了。
那时,我的父亲正在服刑,他并不知道,他八九岁的女儿为了可怜的自尊,已经在心里抛弃了他。
记得有一次,我们看电影《少年犯》,里面有一个男孩儿,长得清清秀秀的。其中有一段,是家长们来探监的情景。男孩儿的父亲也来了。他看上去流里流气,衬衫敞开着,胸前挂着金项链。当男孩儿被带出来,看见父亲的一刻,突然大叫一声,扭头就跑。镜头转向父亲,我看见他大大的眼睛里露着狰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个男孩儿歇斯底里充满恐惧的叫声,以及那位父亲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我想象那就是父亲的眼睛。直到现在也还记得,从未忘记。
父亲的刑期是两年还是三年。但在我,并没有多大区别。从父亲被公审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是罪犯的孩子,这个污点,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但两三年在祖母心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她一生最宠爱的儿子,正在百里千里之外受着苦,受着罪,这件事,只消闭上眼睛想一想,都令她痛苦万分。
几百个日日夜夜,祖母一天天看日头东升西落,一页页将日历翻过,她知道,每撕掉一页日历,儿子回来的日期就近了一天。在祖母的一生中,恐怕没有比这几百天更加漫长难捱的了。
可是这点点滴滴,也许我的父亲并不能感受。年轻的他还来不及想,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是父母。当他犯了错,命运流离的时候,就连儿女对他也是厌弃的,但父母不会,他们的爱就像海,是辽阔的,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所以,当父亲被囚于铁窗遭到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只有我的祖父和祖母,还在望眼欲穿等待他的归来。
就在这样的等待里,祖母一天天苍老下去。她的头发全白了,满口牙掉得不知还剩几颗,大门牙全是空的。但她对儿子的爱,一点都没减少。
许多次放学回家,我看见祖母佝偻着身体,围着火炉做泡泡。这是一种面粉做的零食,经过发酵,揉搓等多道工序,在沙土中炒制而成。吃起来香酥可口,存放时间也长。祖母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做一布袋给父亲寄去。同时寄去的,还有一种叫蛋白肉的食物。我没有吃过,也想象不到它的味道。奇怪的是,后来我在市面上再也没有见过它。
父亲坐牢的日子里,母亲一个人在外工作,我和哥哥依然跟着祖母。
哥哥长得瘦弱,不大说话,学习也不好。又因为受到父亲事件的影响,有喜欢惹是生非的男孩子,便开始嘲笑和奚落他。尤其男孩子间的欺负,常常是带有攻击性的。
有时在路上,他们看见哥哥走在前面,就故意把小石头踢得远远的,弹到他身上。课间玩“跳山羊”,他们仗着自己劲大,故意把哥哥压倒,一群人哈哈大笑。哥哥势单力薄,不敢反抗,只是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不掉一滴泪。回到家,他把书包扔炕上,阴沉着脸,不哭,也不说话,脾气一天坏似一天。有时听见我说笑,随手就扔一个东西过来,筷子,铅笔,碗,拿什么扔什么。我受到惊吓,不敢吭声。响声惊动了祖母。她颠着小脚走过来,看哥哥愤怒的样子,也不敢言语。
祖父气得不行,拿起拐棍要打哥哥。祖母赶紧挡住,不让打。哥哥站在那里,不躲,也不怕。他知道祖父老了,打不了他。
有一次,哥哥和同学打了架。回到家,他找来一个沙袋,天天挥舞着拳头练。一拳打过去,沙袋晃得好远。
哥哥长大了。他的心里只有恨,只有孤独。他和祖母,和每个人都隔了屏障,只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沉闷,苍白,充满暴力。
哥哥小的时候,我没有太多记忆。八九岁以后,我再也不记得他笑过。以后十几二十几年的岁月里,他的脸永远都是紧绷着,惨白惨白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能走进他的世界。他就像星星的孩子,既抛弃了世界,也为世界所抛弃。
过去,家里有父母在,我会感到陌生和惶恐。如今,哥哥取代了他们。只要他在家,空气就变得很紧张。我像一只小小的爬虫,不敢说话,不敢笑,连走路都小心翼翼。
哥哥恨每一个人,包括我。也许他知道,只有我可以做他的出气筒,可以无条件地接受他的坏脾气。他让我做事情,我从来不敢拒绝。做了之后,同样要遭一顿骂。在他眼里,我说的话是错的,做的事是错的,就连给他买东西也没有买对的时候。明明受委屈的是我,他却瞪起眼睛,做出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这样的时候,祖母心疼我,却不能说。她默默坐在那里,眼里噙着泪,和我一样无助。
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季。天很晚了,我们都准备睡觉,哥哥不知什么原因,把我和祖父祖母往院子外撵。我们不出去,哥哥便怒吼起来。祖母赶紧拉着我和祖父往出走。等我们一出门,哥哥便把门闩插住。
寂静的夜,天幕上闪着寒星,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祖孙三人站在胡同口,冻得直哆嗦。差不多隔几分钟,祖父就差我看一看门有没有打开。这样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仍不见动静。眼看着时候不早,祖父只好拄着拐棍,一步一颤地叫来伯父,才把门打开。
以后,只要哥哥不高兴,随时都会把我们关在门外。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是我们受难的时候。只有母亲在家,他才会收敛一点。可母亲并不保护我。
那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哥哥打了我。我趴在炕上哭。母亲斥责道:能打死吗,有什么好哭的。我委屈极了,躲在楼梯口悄悄哭,不敢被母亲听见。到了吃饭的时候,祖母叫我,我哭着不肯吃。母亲说,不吃别吃,让她哭死。后来再受了委屈,我不找母亲了。我知道,在她那里,同样是没有公正的。母亲冷冷的话语,厌弃的目光,比哥哥的拳头更令我难受。
得着母亲的偏爱,哥哥的性格愈加骄纵和任性。祖父和祖母老了,他们管不了哥哥。他越来越朝着深渊里滑去。
就在这样的境遇里,我一天天长大,祖母一天天老去。
两三年的时间艰难地过去,父亲刑满回来了。
我没有欢喜,也没有厌恶,只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父亲的来与去都与我无关。倒是哥哥,为着父亲的缘故,不知和别人打了多少架。可是父亲回来,却又像仇敌一样。他们谁也不看谁一眼,你在东,他在西,很少打照面。
那时,我已经知道母亲不是我的生母,不知哥哥知不知道他和父亲的关系。他从来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
这时祖母已病得厉害,几乎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了。她每天发着高烧,全身痛,受不了的时候,需要打“杜冷丁”来止痛。家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都是表情凝重的样子。父亲白天夜里守着祖母,寸步不离。有时一整天不吃饭,只看着祖母,泪眼婆娑。
父亲这辈子最不懂得的就是爱,既不知道爱自己,也不知道爱别人。他的生命仿佛不是用来爱护,而是用来挥霍的。他的身体里,似乎缺少了某一种东西。有时命运是飓风,把他刮得不辨西东,有时他是飓风,一不小心就刮得天昏地暗。他无从把握自己的人生。
陪伴祖母的那段日子,是父亲一生中最宁静的时光。
过了没多久,祖母就去世了。
那年我十二岁,祖母去世的前前后后,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送灯的那个夜晚,天气很冷,路燈幽暗幽暗的。我穿着白大衣,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走过长长的街道。前边有吹鼓手们偶尔停下来,可劲地吹打着。周围有一群人看,有的笑,有的喧哗着。鼓手们的声音洪亮,却吹出一种死亡的味道。就像千军万马在后面追赶着,把一个人撵入万丈深渊。还有一种悠长悠长的感觉,仿佛是从空林中传来的,透着坟墓的气息。
他们吹打的时候,我们就跪下来。看别人哭,我也跟着哭。哭声停下来,我也停下来。有时哭不出,我就睁大眼睛看别人哭,看谁哭得最厉害,心里充满了好奇,又茫茫然的。
队伍两旁,有端火盆的人,时不时往地上扔一个燃着的炭火。有时走很远,我回过头看,炭火还在燃着,微弱的,像生命的残灯。
队伍一路到柏山脚下,便停下来。
远处的山峦黑黢黢的,那是祖母要去的地方。
祖母死的时候,我还不大懂死亡的含义。也没有大的悲恸,一切都是轻飘飘,自然而然的。直到祖母死后多年,我才感到巨大的悲痛。十二年和祖母日夜相伴的日子,开始在心头浮现,一点一滴,都是爱,都是痛。
多少个早晨,笼屉里呼呼冒着热气,祖母坐在炉台旁,认认真真地给我梳辫子。我坐在小凳儿上,依偎在祖母怀中,很享受的样子。
夏天的夜晚,我们都睡了,祖母还坐在门厅前,手里摇着艾叶棒,为我们驱赶蚊子。
冬天的夜漫长。老屋又老,又潮湿,常常有蜈蚣、西瓜虫出没。祖母怕咬着我们,一夜起来几次捉虫子。有时我从睡梦中醒来,总能看到祖母从墙上捉着虫子的情景。
但我和哥哥年龄小,还不懂得心疼祖母,总是一转身,安稳地睡去。
如今,是命运的惩罚,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用无尽的泪水与思念来弥补祖母离世时我的懵懂无知。但我知道,即使这辈子都在悲伤中度过,也无法补偿祖母抚养我的恩情。
这一种情感,只怕要带到坟墓里去。
料理完祖母的后事,母亲回去上班,家里由父亲来照顾。哥哥更少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漂着。
我们都能感觉到,没有了祖母,家不再像一个家。我成了孤儿,父亲也成了孤儿。凄凉的感觉充斥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里。箱子、柜子、旮旮旯旯都落满了灰尘。
尤其是祖父,一辈子没做过一顿饭,没洗过一件衣服,祖母总是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即使病重的时候,也要挣扎着做好一切。现在,屋里屋外,再也没有祖母温顺的眼眉和忙碌的身影,再没有人对祖父举案齐眉,不离左右。祖父每每拄着拐棍,站在院子里,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眼里淌着泪。八十岁的祖父,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他的背比以前更佝偻了,眼神也黯淡下去。
祖父老了,就像风中的蜡烛,随时都会被吹灭。渐渐地,他不大出去走动了。大部分时候都窝在炕头上,头埋得低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我放学回家,走到厅里,听见祖父在哼唱什么,于是站在门口,隔着帘子细细听,依然听不清楚,但能感觉到那种深深的孤独。我忽然掀开门帘,一下子跳到祖父面前。祖父停下来,看着我,眼睛喜喜的,可我分明看到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和父亲,一个还没有长大,一个永远也长不大。谁也不懂得抚慰祖父孤苦无依的心。
父亲坐牢的那几年里,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勉强维持。现在父亲回来,工作失掉,又增加了开支,生活日益拮据。为了生计,也为方便照顾我们,他在离家不远处的街面上租来一间房子,开了个小饭馆儿。
祖父看父亲正经做事,心气慢慢提起来一些。每天到了吃饭时间,都会拄着拐棍慢悠悠来到饭馆,一边吃饭,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
有时天气不好,祖父出不去,我便把饭端回来。祖父心焦饭馆儿的生意,总会问我,有人吃饭吗。我明明看到有人吃饭,也明明知道祖父想听什么,偏说没有。那时的我,不知为什么,好像专门就是为了让祖父失望,让祖父担忧。祖父说这,我对那,总是不耐烦的样子。
我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
祖父在所有孙儿里,最偏爱我。我小的时候,祖父的枕头下边常常藏着好吃的,谁也不让吃,只留给我。他每次去哪里,都带着我。祖父说我是聪明的孩子,要我好好学习,将来上清华。他对我的未来,是寄予厚望的。
然而,我长大以后,并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祖父也没有活到那个时候。有时想,如果祖父看到我并没有如他所望,该有多难过。他把全部的爱与希望都给了我,我却辜负了他。为此,我曾在祖父坟前深深忏悔。可是忏悔有什么用呢,祖父活着的时候,我不懂事。等我明白道理的时候,青春已经逝去,祖父也长眠地下。这一生,祖父的爱,祖父的梦想,我再也无法偿还和实现。
而今,祖父在坟墓里,我的梦也在坟墓里。
父亲开饭馆的那两年,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祖父一个人守着家。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祖父的寂寞。现在,当往事只剩下回味的时候,才知祖父的寂寞是荒凉的。
而父亲,也不懂得祖父的寂寞。他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熱闹,凌乱,甚至堕落。有人说亲人之间是心意相通的,但我和父亲没有,父亲和祖父也没有。我和祖父的心灵里,都藏着梦想和远方,父亲似乎只有眼前的苟且。每天忙过中饭后,他都会炒两个菜,倒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如果遇到一些熟人去吃饭,几个人便喝在一起,喝到兴头上,嗓门变大,有时还会吵架掀桌子。通常酒足饭饱之后,已经是半下午。然后父亲开始喝茶,直喝到街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每次去吃晚饭,总会看到父亲一身酒气,眼睛红红的,令人不胜厌恶。
我家的房子有三间,中间是厅,东西各一间。祖父和哥哥住东屋,我和父亲在西。西屋有一张单人床,是我的。父亲睡炕上。
我晚上睡得早,每天父亲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进入梦乡。一天夜里,我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我一向睡觉很沉,那天不知为何会醒来。
我隐约听见父亲关门的声音,和女人低低说话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他们上了炕,紧接着,便是那种令人作呕的男女私情。我不敢作声,也不能逃,只感到惊愕,惶恐,恶心,有如被臭泥污水淹没的感觉。这个世界淫秽得令我想死掉。我想骂他们几句,可犹豫再三,还是觉得无法启齿。在那样的境况下,我既无法面对他们,也无法面对我自己。只能把头蒙进被子,把耳朵紧紧塞住,不让自己听到一点点声音。
那个夜晚是我这一生中度过的最龌龊最艰难的一个夜晚。它玷污了我洁白的心灵,也玷污了我洁白的人生。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虽然我从未回想过,但它还是作为一种模糊的存在洇在我心里,我想彻底地遗忘,却忘不掉。
不幸如我,在纯洁无瑕的年龄过早地看到了成人世界的游戏,原本合理的东西变得不合理,原本自然的行为成为一幕荒诞剧。我对父亲的感情由陌生而为恶心。从此以后,许多年里,我再也不愿看父亲的眼睛,总觉得里面密布着邪恶和肮脏。至于那个女人,也同样令我恶心,令我有一种作呕的感觉。我从小害怕爬虫,她就是那种匍匐在地上的花花绿绿的爬虫。
母亲在外工作,对此一无所知。直到饭馆儿开张很久,才知道父亲雇了一个女服务员。母亲不高兴,说饭馆小,雇人开支大,要把那个女人辞掉。但父亲不同意,说他忙不过来。
而我看到的是,那个女人来了之后,父亲的苦累并没有减少。每次我去到饭馆,都是父亲在干活儿,那个女人闲坐着,脸上涂抹得乱七八糟,一副肮脏和狐媚的样子。大约没多久,便有风言风语传出,说父亲饭馆里的钱都让那个女人挣了,还说那个女人母亲死了,靠和男人们厮混来养活一家人。我隐隐觉得他们话里有话,但并没有深究。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回来,说要把工作调回小城。父亲不大乐意,可是母亲执拗,父亲越阻挠,她越坚持。那段时间,母亲没有去上班,她找亲戚,找熟人,一心忙调动工作的事。父亲看她执意要回来,总是找借口吵架。有时闹得厉害,父亲劈头盖脸就打过去。母亲性格也强硬,两个人便大打出手。
那样的时候,我躲在祖父的房间,吓得瑟瑟发抖。虽然母亲从小就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心疼和同情她。母亲嫁给我的父亲,原是为了过得好一些,但并没有好。我想,母亲回来的缘由,一是为着哥哥,还有一部分应该和那个女人有关。母亲看似大大咧咧,但她一定从饭馆的氛围中觉察到了一些什么。
就在这不断的抗争中,母亲的工作最终调了回来。也就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和母亲一起生活。可是,我并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爱,相反是更多的煎熬。母亲的苦难,需要我来承担一部分。
母亲刚回来的时候,父亲有所收敛,对那个女人表现得冷淡一些,并指派她多干些活儿。但都是做给母亲看的。有天晚上,等不着父亲回来,母亲出去找。这时饭馆已经关门了,母亲沿着一条街找去,最后在一个赌场找到了父亲。一桌人正在那里打牌,那个女人也在。
后来,父亲到点儿不回来,母亲会让我出去找。常常是晚上十一二点,我已经睡下了,再穿衣起身,在漆黑的夜里寻找父亲。
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几盏路灯幽微地亮着。我怀着恐惧的心情,走过长长的街道,走过几个小胡同,来到父亲经常去的地方。如果看见灯亮着,就悄悄站在门口,竖起耳朵听有没有父亲的声音。听到了,便急匆匆回去给母亲汇报。如果找不到,回到家,母亲便骂我是死人。我不敢言语,在沮丧和委屈中睡去。
后来,经过母亲多次吵闹,那个女人离开了饭馆。家里的硝烟才少了一些。
我的父亲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辈子都在犯错。从来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即使做错了事情,也不以为然。母亲吵得轻了,不管用,吵得狠了,大发雷霆,摔东西,打人,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把别人弄得遍体鳞伤。
母亲在他的人生中,扮演了各种角色,有时严厉苛责,有时却是低三下四的,含了哀求。也有好的时候,常常是父亲挣了钱,心情快活,母亲也跟着快活。他们的性格都很刚硬,就像两只刺猬,不时地刺伤对方,然后又抱着取暖。母亲对父亲,好像是又爱又恨的那种。
许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看他们闹,看他们表演,内心疲惫得近乎麻木。在母亲眼里,也许我也是局外人。回到家不久,她便让我一个人去楼上睡。
所谓楼上,就是房顶上加盖的那两间简易的小房子,用于堆放杂物。那间房子,我从小就害怕。一进门,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老寿星画像,挂了好多年。每次看到那幅像,我的心里总是毛乎乎的。房里堆着一些杂物,有旧木板,筐子,笸箩等,乱糟糟的,晚上走进去,总感觉里面藏着鬼鬼毛毛。
靠里的那间小一些,一个土炕,一个炉台,很多年没有人住。母亲说的就是这间。我怯生生地说不去,我一个人害怕。母亲生气地说,你不去我去,抱着被子就要走。看母亲恼怒又厌恶的眼神,我赶紧说我去。
上楼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极度恐惧的。房子黑漆漆的,透过破了的窗洞,仿佛能觉到里面有鬼怪的影子。我硬着头皮打开门,手电筒照着,没敢看那幅画像,也不敢看那堆杂物,径直走进里间,把门插住。
我在心里想,快快睡吧,睡着就不害怕了。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不知睡到几点,迷迷糊糊地,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打开灯,是一只黑色的簸箕虫在墙上爬。我害怕不已,赶紧拿一本书压住,压了很久很久,确定虫子死掉了,才把书移开。
后来,我睡着了。没多久,又听到窸窣的声音。还是簸箕虫,起来再压。这样折腾一晚上,总共消灭掉十来只。睡着没多久,天就亮了。
那种恐惧的记忆,被母親驱赶的记忆,在我的心上,永刻下伤痕。
夏天很快过去,秋冬也过去了。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生下了弟弟。大人们都很兴奋,唯独我和哥哥,心里并不接纳。
哥哥已经十七八岁,在外跟着师傅跑车,平日里很少回家。那天回去,忽然看见家里添了小孩,一时不能接受。母亲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也不敢言语,任由他发脾气。对于我,弟弟出生之前,我隐约听见邻居对祖父说,母亲要生小孩儿了。从那时起,我的心便沉重起来。我想象着我将要和小白菜一样,替母亲看孩子,遭母亲训斥,受各种苦。
十几年来,我和母亲都是疏离的。现在,她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母亲的爱。然而,这份期待终是破灭的。弟弟出生后,母亲的心里更没有我。我的情感,我的需求,我的欢乐与忧愁她并不能感知。可我还是想取悦母亲。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照看弟弟。有时晚上,母亲要出去找父亲,我便背着弟弟在胡同口走来走去,直到他睡熟了才回去。那一种寂寞,有如街灯昏黄的样子。
在母亲眼里,我俨然成为一个小保姆。偶尔地,我和同学在外面玩,回家晚了,便一路忐忑。走进门,母亲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那种感觉,比挨骂更难受。有时是冷冷地抛来一句挖苦的话,去玩吧,好好玩。我站在那里,如芒在背,赶紧抱着弟弟出去。
那时我们的家,每个人都板着一副脸,谁和谁都有仇似的。每次哥哥回来,我也要看他的脸色,一不小心就会遭到责骂。有一次,是祖父的生日。我们几个孩子坐一桌。有哥哥在,我尽量不说话。可是,就在我静静坐着的时候,哥哥莫名其妙给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两分钟,我才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捂着发红的脸跑出门。那个下午,我平生第一次逃学了。
我独自来到南山下的河堤上,整整坐了一下午。不记得堤坝高不高,有没有水,只能回想起当时抱着赴死的心。那个下午,我犹豫再三,想从堤坝上跳下去,可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天黑的时候,我还是回了家。
那个晚上,家里很平静。哥哥大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有回来。母亲也没问我怎么回事,去了哪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大半年的时间里,母亲安心在家带弟弟,父亲一个人经营饭馆,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但还是有一些小麻烦接踵而来。
有一天早晨,我去上学。走到大门口,发现门被反锁了。回去问母亲,母亲说不知道。父亲情急之下,从墙上翻过去,才把锁撬开。隔了两天,晚上,我在院子里站着,忽然有几个砖瓦块接二连三隔墙扔进来,回去对母亲说,母亲不言语。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晚上都有砖块从墙外扔进来。父亲一向脾气暴躁,这次却保持了沉默。可是这件事令我无比惶惑和不安。以后每天早上上学,走到大门口,我便紧张,唯恐大门又被挂了锁。晚上到院子里,下意识地四顾张望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一块砖石冷不防抛进来。
父亲和母亲大约知道事情的原委,表现得很平静。我并不知道,只能揣测。我猜测院墙那边藏了一个小鬼或者坏人,专门在黑暗中使坏。这样想着,更觉害怕,天黑以后,连胡同都不敢进了。每次下晚自习回家,都是祖父拄着拐棍儿,站在胡同口等我。
几年以后我才得知,曾经院子里发生的那些诡异事件,都是父亲招惹的那个女人干的。大约是她要父亲离了婚娶她,父亲不同意。她便使坏。至此,埋藏我心中多年的惶惑才消除掉,可是那种不安的心情,还是给我的成长增添了阴郁。
那个冬天过去,天气渐渐暖和了。祖父忽然卧床不起。家里有医生来,有亲戚来,我以为祖父只是简单的生病,并未放在心上。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一进胡同,就看见门前挂着白幡,院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号。我心里一阵慌乱,赶紧跑进门。院子里已经搭起灵堂,祖父躺在棺木里。
我何曾想到,死亡会突然降临,把我的祖父带走。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懂死亡,不懂爱。祖父死的时候,我长大了几岁,才明白两位老人对我的爱有多深。可是祖父没有等我长大,便被死亡的黑洞吞没了。我趴在祖父的棺木上,眼泪不断地流。后来,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把棺盖移开,看看祖父的脸,摸摸祖父的脸。祖父的脸是冰冷的,他安详地睡在那里,苍白,平静。
回到屋里,大人们都忙碌着,剪布,叠纸,做各种事。炕头是空的,家是空的,祖父的圆枕头也不见了。我知道,当黑夜降临的时候,胡同口再也不会出現祖父的身影。以后的日子,幽暗的夜,漫漫人生路,哪怕再黑再长,都要我一个人独自走过。我颓然坐在板凳上,灰暗无比,伤心无比。那一刻,没有人比我更感觉到失去祖父的痛苦。
祖母去世以后,我还有祖父,那种空洞的感觉来得并不强烈。当祖父离我而去,我才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和疼痛像河流般蔓延而来,浸润了我的身体。
埋葬祖父的那个清晨,天很冷。祖父的棺木被抬上车,在我们的哭喊中缓缓离去。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一个人走了十多里地,跑到祖父的坟上,哭得天昏地暗。坟上插着五颜六色的花,砖台上摆着各种食物。黄土下面,是我的祖父。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
那天回到家,我就病了。喉咙肿胀得不能喝水,不能说话。有邻居说喉咙全被堵住,人就会没命。母亲有些担心,打听到一个神婆,住在疙瘩顶上,能治这种病。我按照母亲说的地址,找到了神婆。她住的山叫二郎山,顶着什么神。神婆的长相我全都忘记了,只记得她让我张大嘴,拿一根筷子蘸了盐,深入喉咙,使劲挤压。那一种痛,如今说起来,早已云淡风轻,但在当时,痛得无法想象。
回去的那个晚上,我发了一夜的烧,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早上起来,竟然能够张嘴说话,并开始喝水。一场莫名的病,就这样莫名地好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然想起,总觉得神奇。仿佛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一次,依然是一位神奇的老婆婆把我带回人间。我的记忆里,又多了一座山,一个传说。
如今,没有人再知道二郎山了。即使我,也是在时隔三十年后的今夜才再次想起。那段遥远的岁月,同祖父一样令我怀想。
祖父走后,我很久不能适应。回到家,掀开门帘,炕头上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空荡荡的。那一种落寞,带了深秋的味道。
父亲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用不了多久,便回到自己乌烟瘴气的生活里。
一天晚上,家里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一个是我最不愿见的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还有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些。后面是一个老年妇女,长得很粗壮。他们一进门就坐到沙发上,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母亲预感不对,让我回里屋看弟弟。
老年妇女问,掌柜的呢。母亲说不在。然后她指着孩子说,这孩子是他的。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该怎么解决怎么解决。你们要么给钱,要么要娃。事情来得太突然,母亲气愤之极,大骂那个女人。吵闹中,父亲进了门。两个男人冲到父亲跟前要动手,被母亲拦住,推进里屋。
母亲最了解父亲,平时看着脾气火爆,可一旦惹了事,就吓得往后躲,什么事情都处理不了。母亲说她这辈子就是给父亲揩屁股的,一辈子都揩不干净。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母亲对父亲充满了恨。但她现在顾不得和父亲吵,当务之急是对付这帮人。
母亲态度坚决,一分钱也不给,孩子也不要。对方便骂,说父亲破坏了他们的家庭。母亲不示弱,骂那个女人无耻。几个人来来回回吵成一锅粥。
我在里屋走来走去,听着他们吵,心里充满愤恨和担忧。那个小孩儿许是受到惊吓,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熟睡的弟弟,弟弟也开始大哭。然后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哭骂。那种场景,直到现在想起,依然令人心惊胆战。我一边哄弟弟,一边在心里诅咒那个小孩儿,希望他死掉,死掉就不会有麻烦了。
随后,母亲让那个女人拿出证据,证明这个孩子是我父亲的。如果拿不出来,就是讹诈,要吃官司。他们有些吃惊,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只好悻悻离去。之后,我们家的战争开始了。母亲推开门,劈头盖脸就骂父亲,边骂边哭。父亲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还嘴,听凭母亲骂。
我的情绪被充斥在这个事件里,心里充满了恨,却不知道该恨谁。恨过之后,又开始担心母亲会不会离开父亲,把我和弟弟扔下。过去的这些年里,无论父亲犯了什么错,母亲都会原谅他。我默默祈祷,希望母亲这次也能够原谅父亲。
母亲性格倔强,但也很可怜。她的第一次婚姻,因为家庭成分的关系,嫁得很不好。第二次嫁给我的父亲,依然不好。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但最终还是输给了命运。她的内心,是深怀了悲哀的。
第二天,母亲一个人去了那个女人家。她提前写好协议,要那个女人签字,内容是保证从此后和父亲再无瓜葛,那个孩子与父亲无关。那家人看讹诈不成,只好签了字。
那一纸协议我是在母亲的木箱里偶然看到的。有母亲的字迹,真真切切的。我觉得母亲好难,在那样的境况下,能妥善处理好事情,并以一个女人最大的坚忍做出让步,没有离开父亲,也没有抛弃我们。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弟弟生了一场病,医生说病情严重,要转到上一级医院救治,于是我一个人留在家。
当时正是暑假,我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让母亲高兴。几年来,我一直努力做一个好孩子,最大的动力全在于母亲。我依然渴望她的爱。
他们走了以后,院子里好清净。平日里吵吵嚷嚷惯了,忽然静下来,我感到无比轻松。那天我洗了很多衣服,绳子上晾晒得满满的。
干完一堆活兒,夜晚悄然降临,我有些害怕,站在门口,眼睛紧盯着院子的一角,担心有坏人从院墙翻进来。越看越怕,赶紧把门关住。可还是惶然。后来不知怎样睡着了。等到天亮,发现自己还好好地活着,竟有种惊喜。于是继续找活儿干。这次是糊窗户。
窗户是用木条打的格子,中间嵌着一块玻璃,四周是麻纸,用糨糊糊上去的。每年春节糊一次,平时刮风下雨有了破洞,就打个补丁。窗纸刚糊上的时候新崭崭的,四个角上有大红三角纸,很喜庆。到了夏秋,经过几个月的风吹日晒,就显旧许多。
这次,我决意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件事,给母亲一个惊喜。于是买来麻纸,打了糨糊,撕掉旧麻纸,一张一张比画着糊。有时比画得不准,贴上去歪歪扭扭,只好撕掉重糊。以前都是我给母亲打下手,这次我一个人完成,干得很吃力。窗纸糊完的时候,已是半下午。我站在院里,看着崭新的窗子,不知有多高兴。
第三天,我开始洗玻璃瓶,准备做西红柿酱。八月份,西红柿熟透了。正是做酱的时候。伯父在小城东边种了一大片西红柿,每年放了暑假,我都要和堂姐去地里玩,随手摘一个西红柿吃。我喜欢吃粉色的,堂姐喜欢吃红色的。我们一边吃,一边满地跑。常常吃够四五个才回家。
那天一清早,我跑到菜地里,一个人摘了满满两筐西红柿,让堂哥帮我担回去。然后,洗瓶子,洗西红柿,做酱,最后上笼屉蒸。足足干了两天,七八十瓶西红柿酱才做完。后来想想觉得很难为情,两筐西红柿要卖多少钱,伯父却没有难为我。
差不多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父亲他们还没有音讯。一天晚上,哥哥突然回来了。
那天夜里下着雨,哗啦哗啦的。我反而心安,觉得下了雨就不用担心有坏人翻墙进来了。于是放心地睡去。大概睡到半夜,雨好像停了,我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大,很急促。我吓得缩成一团,竖起耳朵听。隐约是哥哥的声音。我赶紧下炕开门。打开门,哥哥一瘸一拐地进来。灯光下,我看到哥哥头上脸上衣服上沾满了血,脸惨白得吓人。他无力地坐在那儿,说被人打了,然后让我端水帮他擦洗。我一边擦洗,一边悄悄淌着泪,觉得那时的哥哥好可怜。
哥哥在家静养了几天,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大能看出他的伤痕。我替哥哥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但那个场景却长留在我的记忆里。好多次我从噩梦中醒来,都是哥哥惨白的脸,浑身血迹的样子。
哥哥这次回来并没有走。母亲四处托人,想给他找一份工作。这段时间,哥哥就在家待着,常常是晚上出去玩儿,半夜三更或天亮才回来,然后倒头就睡,直睡到半下午。所以他的早饭多是下午才吃,一天只吃一顿,人很瘦,轻飘飘的。
找工作的过程艰难而漫长。大约一两年的时间里,哥哥就过着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不会知道,那一两年,他失去的是健康,是青春流年,而我和母亲,日子有多难过。哥哥小时候已养成任性孤僻的性格,还和一些社会小青年有交往,每次他出去,母亲都格外担忧,怕他惹出事端。所以,经常哥哥前脚走,母亲后脚跟,看哥哥去哪儿,和谁在一起。有时她要哄弟弟,便叫我跟踪。多半是我下晚自习以后,恰好哥哥出门,母亲便差我跟着。我走在哥哥后边,不能近,也不能远。近了会被他发现,挨一顿骂,远了又跟不上,有好几次走着走着就跟丢了。回去以后,母亲恨恨地骂我,说我是废物,连人都看不住。我心里委屈,但不敢说,只躲在一边。
我们家住得离街近,有时睡到半夜,听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母亲便叫我起来,出去看看是不是哥哥。有好几次,那个叫嚷的人就是哥哥,他喝醉了酒,在外面发酒疯。我不敢走近,远远地看见,赶紧回来告诉母亲,母亲忙出去把他拉回来。回到家,哥哥不睡觉,高兴的时候,和母亲说话,前尘往事,说大半夜;不高兴的时候,便哭,便骂,整个胡同里都听得见。父亲气得出来进去,但不说。只在母亲跟前骂,骂得狗血喷头。
这样地来回几次以后,我睡觉的时候便不敢脱衣服了,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起来找哥哥。再后来,连鞋也不脱,拿塑料袋裹起来,囫囵睡。有好几次就是一翻身起来便出门找哥哥,省却了穿衣服的麻烦。这些细节,哥哥从来不知道,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有一次,是个冬天,雪下得很厚。我下晚自习回家,拿着铁锹铲雪,然后再倒入马路上的垃圾堆里。从房顶到院子,厚厚的雪,我一筐一筐地倒,直到十二点多,雪才清扫完。这时,哥哥回来了。好像喝了酒,脸色阴沉着。母亲赶紧起来给哥哥倒水,陪他说话。那天父亲也喝了酒,看母亲出去给哥哥说好话,非常恼火,便骂母亲。哥哥一时火冒三丈,和父亲对骂起来。然后父亲起来,走进厅里,瞪起眼睛要打哥哥。母亲见状,赶紧拉住父亲。可是,就在那一瞬,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哥哥三步两步走到案板前,拿起菜刀对着自己的头便砍下去。顿时,血流如注。我站在一边,吓得头皮发麻,胸口一阵紧,呆愣在那里。母亲一边哭喊着,一边拿毛巾捂住伤口,送哥哥去医院。
伤口缝了不知多少针。哥哥被推出来的时候,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脸白得像纸。我的心颤栗着,眼泪不停地流。那一夜,我守在病床边,度过了一个漫长而难捱的夜晚。
哥哥出院以后,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但他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家里的空气,永远都是凝固的。可我终究不知道是谁造成了这样的悲剧,只感到人生如此艰难。
我甚至想到那个曾经被我诅咒过的孩子。但不是恨,是同情。我的心柔软而善良,可当时竟盼着她死。仅仅因为那个小生命给我们家带来了麻烦。可知她也是一个受害者,无辜的,不幸的。当她以不清不白的身份来到人间的时候,便注定这一生多灾多舛的运命。
那个孩子,不知她后来遭受了怎样的对待。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有二三十岁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和我究竟有没有关系。总之,当我看见马路上流浪的小猫小狗时,总会想到她。我应该向她说一声抱歉。我没有理由诅咒一个无辜的生命。
那个生命,本和我没有关系,许多个生命,也和我没有关系,可他们总能引起我的疼痛。我来到人间,仿佛不是为了好好活,而是为了感受悲伤的。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而我的使命,也许就是收录人间疾苦。所以后来,我的情感,我人生的路,便总是朝着悲伤里去。
十八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他是从外地转到我们班的,听说父亲在小城做官,母亲是一位教师。他长得清清雅雅的,戴一副眼镜,金丝边的,有点像徐志摩。
那时候,我正痴迷于徐志摩的诗歌。最先打动我的是一首译诗,到现在我依然记得: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迹,
只有时我的心又无端抨击,
回忆着旧情,在惆怅中涕泣。
……
这样的诗句,每一个字词都合着我的心灵,深沉,而闪着光芒。我第一次发现,只有忧伤能够抚慰忧伤。
这个男孩子,便是同诗歌一起走进我心灵的。他一来到我们班,便显得和别人不同。他不大说话,也不和别人玩,腼腆得像个女孩子。
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但他不是,他看我的时候,眼睛格外清澈,像水。班里二十几个男同学当中,他不是最帅的一个,但一定是最特别的一个。
他安安静静看书的样子,他发呆的样子,都同我一样。他还会吹笛子,吹得很好听,是我喜欢的那一种。总之,我喜欢上了他。但我不能确定他对我是怎样一种情感。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这份纯情,就像一棵草芽,在我心里偷偷生长着。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只藏在心里,每天默默关注着他。
但是,我的暗恋,我平静的期待,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刚出校门,便看见一群人围着,说有人打架。我的心狂跳不止。心想千万不要是哥哥,正想着,有同学看见我,大声嚷嚷,你哥打架呢。瞬间,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来,我又害怕又羞愧,没有理会他们,快快从一条小路跑回了家。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回来了,眼睛黑青,衣服也破了。我赶紧躲到楼上,不敢看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愧疚。为了一份虚荣心和自尊心,我不顾哥哥的安危自己逃了回去。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那天上晚自习,我一进教室,便有同学问我哥哥打架的事。那个男孩子就坐在旁边,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无地自容,无处藏身,低着头,臊得不能说一句话。
后来,我感觉他在有意疏远我。虽然之前他并没有明确向我表达过爱慕,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有好感的。两颗懵懂的心之间,流动着一份朦胧的情感,像云烟一样,抓不住,但在那里。然而,那件事之后,他好像变了。我猜想,他一定是从同学那里听到了什么,和我说话明显比以前少了,有时甚至躲着我。我们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很微妙,只有两颗心能感觉到。我的心受到极大伤害,也开始回避他。我早就应该知道,在小城里,我只是一只黑暗中的爬虫,我本不该对阳光和天空存在幻想,只有黑暗,才是最好的庇护所。我努力地要爬出来,注定要受到太阳的灼烧。我以为他是一股清流,不在乎世俗,也不在乎流言蜚语,只是真心喜欢我。可是我错了,他也和别人一样,把家庭和声名看得很重要。他的家庭背景,不允许他喜欢一个家庭被贴上标签的人。
多年以后,我偶然得知,那个男孩子听从家人安排,有了一份门当户对的婚姻。过得也还好,顺风顺水。这个结果,是我意料之中的。所以,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恋,还没有开花,便黯然萎谢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受了重创的。不是那个男孩伤害了我,而是命运。
我又回到孤独的状态里,几乎和每个人都不说话了。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却日日地沉溺于幻想与忧伤,无法全身心地投入紧张的学习中。更可怕的是,我好像得了一種叫睡眠障碍的病,有时做题晚,很累很累了,躺到床上,却睡不着。即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也还是能感觉到眼球骨碌骨碌转。通常都是天快亮的时候,才能小睡一会儿。
我焦虑不已,却没有任何办法。每每半夜里睁大眼睛,一分一秒熬到天明。再后来,情况更严重,我的大脑好像毁掉了,一思考问题就会痛。我还没有飞上天空,便被折断了翅膀。
最终,我失去了我的大学梦。随之失去的,还有我对爱情,对未来的全部梦想。我灿烂的年华,就此结束了。
以后的岁月里,尽管我又活了这么多年,但都如水中月镜中花。缺少了奋斗与梦想的人生,并不能叫作有价值的人生。但我依然活着,不是为了对生活的热情,也不是贪恋生命,而是还有一份孤独的守候。我的世界里,还有忧伤,还有草木与流水。我并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离开小城那年,我十九岁。记得天空中飘着小雨。我背着行囊走出门,心涩涩的,眼里含着泪。母亲站在胡同口,看着我一步步走远,并没有说什么。母亲是个刚强的人,柔软的话,她说不出。但能感觉到,她心里是有难过的。走了一段路,我回头望了一眼,母亲依然站在那里,朝着我的方向。那个场景,成为我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
也是母亲的那一束目光,让我的心不再那么决绝。一开始,我是准备找一个寺庙出家的。但真正离开家,才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是有一处柔软的地方。我对小城,对家,终究是有眷恋的。每个人都很可憐,包括我,包括母亲。哥哥不懂事,弟弟又年幼,长大的我,总需要担负起一些家庭的责任。或者,我与尘世的缘分,还没有尽。
带着太多的伤感,太多的不舍,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到一份学生“宿管”的工作。我是一个有着浓郁校园情结的人,所以以后的许多年里,我的工作换过几次,但都是围绕着学校。图书管理员,清洁工,辅导员,我都做过。
许多个无眠的夜晚,我总会想,也许我前世就是一个修行人,此生与尘世的缘分,只有那最初的十九年。以后的岁月里,尽管我在红尘中,但心灵早已是清修的状态。我没有友谊,也没有爱情,唯一和家人的联系就是定期把工资寄回去,作为爱的报偿。
岁月漫漫,我的父母应该都老了。弟弟怎样,哥哥怎样,只能在想象里,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只在想念他们的时候,感到一阵酸楚,一阵茫茫然。我原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可是不幸,我来了,那么就静静地走下去,不打扰任何人,不发出任何喧响。
外面的世界,来来往往的人,热闹是他们的,欢歌也是他们的。我只属于小城,属于那一段遥远的岁月。我的心很小,小得只能盛下小城的山,小城的水,小城给我的爱与痛。潺潺的昕水河,苍苍的石门山,还有那古老的街道,凛冽的寒风,一切都在我梦里萦回。
我也不必找一个人结婚。早在离开小城之前,我便不再对爱情抱有幻想。在这个世界上,我两手空空,何必徒劳地挤在人群中,争抢一张爱情的入场券。我的心早已是伤残的,独自一人在外漂泊,更无力承受不期然的伤痛。我只想就这样守着简单的生活,守着清寂的心,年年月月过下去。
这世界,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比如一朵花,一片云彩,一声清亮的虫鸣。我只愿于繁华之外静静地欣赏。不必拥有,也不必担心失去。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的事物都是瞬息变化的,人心也是。这一秒抓握在手中的,下一秒也许就会失去。所谓幸福,所谓永恒,就像远处的灯塔,有时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
未来有多远,我也并不知道。只这样走着。直到有一天,倦了,累了,坠落在世界以外的某一个地方。
南西的故事结束了。
那个与草药有关,与传说有关的女孩儿,就坐在眼前。她瘦弱的身躯窝在藤椅里,让人不胜怜爱。她迷蒙的眼神宛如一片云烟,流入山谷,流入一个不可测知的世界。
黄菊花依旧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安谧,可人。我久久无言,一颗心陷入遥远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睡着了。终南山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第二天起来,南西还是初见时的样子,深深的酒窝,浅浅的笑。一双大眼睛眨巴着,依然是好奇。
昨夜的故事,已坠入昨夜的山崖。它们不再属于南西。
我们两个,都平静得像水。即使我们自己,也不能从彼此的眼睛里洞悉一点点秘密。两颗盛满事物的心灵,忽然间空无一物。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南西朝夕相伴,但很少说话,偶尔有交流,多是和这次学习有关的。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因为相知,所以相隔。
我们和同来的女孩子们一起,上午下午听老师讲课。黄昏的时候,爬到半山腰,练一个小时的导引功。南西听课认真,练功也认真。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做得很到位。二十几个人里面,最能感到南西的与众不同。她着一袭白袍,风吹来,长袖起舞,像极了仙袂飘飘的小龙女。
有一日,我们在山间行走。突然间大雨滂沱。女孩子们都匆匆返回,只有我和南西,继续冒雨前行。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说一句话。显然,我们都知道,在那样的雨幕里,所有的语言都是破坏。
七天很快过去。我有些留恋,但一定要走。
中午两点,到了返程的时间。南西忽然说,你先走吧。我还想在这里待几天。
哦。我有些吃惊,但又好像并不意外。不需要问为什么,也不必知道为什么。我和南西之间,从来不喜欢问答。
出了大厅,大家一一告别。南西也向我挥挥手。
我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电话,住址,什么都没有。再见的话,更不必说。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我最后看了南西一眼,她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和我们隔了时空。我忽然觉得,南西会永远留在这里。也许,这就是她所说的世界以外的地方。
我和南西都有预感,这一生,我们不会再相逢。
作者简介:代冰洁,1975年生,山西蒲县人。热爱文学,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曾做过报社编辑,文学专栏撰稿人等,有小说、散文发表于《青年文学家》《山西文学》《平阳文艺》等报刊,著有小说集《麦穗儿的忧郁》,散文集《零事物》等。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