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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谈营造与造景

2020-04-03

中国园林 2020年2期
关键词:风土黄岩建筑学

常 青

编者按:2019年10月同济大学常青教授应邀在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年会作了“史地维度与景观质感”的主旨报告,嗣后又在南京林业大学“纪念陈植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上作了“营造与造景”的专题发言,内容均涉及建筑学与风景园林学的跨学科对话,以及对2个学科渊源关系的思考,其中也触及了2个学科的一些基本概念及其深层关联,本刊就此对常青教授作了采访,并整理刊出以飨读者。

问:“中国营造学社”成立90周年了,今天应如何理解英文architecture和中文“营造”的关系?

常:英语architecture本意为“营造匠学”,源自拉丁语的architectura——“首席匠人”,英语architect,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匠师”“将作大匠”,也类似于计成《园冶》兴造论中所说的“能主之人”。日本近代将这2个西来词汇分别译作“建筑学”和“建筑师”,也被中国沿用至今。但实际上“建筑”远不及“营造”的内涵丰富,朱启钤先生90年前创立中国营造学社时就指出,取名“营造学社”而非“建筑学社”,就是要打破建筑的局限,以涵盖所有“实质的艺术”。现在看来把architecture译成“建筑学”,对西方学院派始祖“巴黎美术学院”——“布扎”(Ecole des Beaux-artde Paris)出现后的这个学科来说,还是比较恰当的,因为“布扎”关注的对象主要是古典主义的“高风”或“高级”(high style)营造物,从这个狭义来理解architecture即“建筑学”没有问题。今天国际上已将建筑类学科重新统合,称之为“建筑学与建成环境”(Architecture and Built Environment),其实built这个被动式词汇译作“建成”,与“建造”“营造”同义,造园、造景或风景园林当然也应包含在内吧。而中国传统建筑从来都属“营造匠学”,包括了一切营造活动和营造物,最多被看作“奇技淫巧”,一般都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朱启钤先生用“营造”对应architecture显然是更有道理的。

问:怎么看待建筑学和风景园林学的学科关系?

常:说到landscape architecture——风景园林学,我是个门外汉,这里只能从词源学上谈一点儿学习体会。先说landscape gardening——“造园学”,以及其后出现的另一词汇landscape architecture——“造景学”,是西方18—19世纪新古典主义时期使用的术语,后者一直沿用至今。按上述对architecture词源的讨论,从营造层面上看,建筑学与风景园林学无疑有着共同的学科渊源——营造匠学。当然将landscape architecture译为“风景园林学”亦无不可,只是涵盖面和关联域更大,涉及了林学、园艺学、景观生态学、环境设计等学科专业的交汇和整合。仅就学科名称而言,毕竟风景园林可涵盖造园、造景,反之则不然。因此,相比于建筑学,风景园林学需要更宏大的视野和更普适的审美关照。所以明时的计成就说了:一般营造是三分匠七分主,而造园就得一分匠九分主,也就是说“主”意与“匠”心兼通者,才是真正的“能主之人”。也正因为如此,我理解风景园林师比建筑师所面临的专业挑战更为复杂多样。

问:还有“景观”与“风景园林”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认知呢?

常:中文“景观”一词使用频度很高, 含义和范畴也很大,可以包括一切天工和人工、有形和无形的物象和意象,因而很难在概念表意和语境区分上进行界定。比照中英文来看,第一,广义的“景观”或可对应英语scape一词,可涵盖所有客观存在的景色(scenery)和主观感受的景象(view),泛指所有的人工景物(artifacts),可以说无所不包;第二,狭义的“景观”,对应以scape为词根,再加上前缀限定词的一系列景观词汇,如landscape(地景或风景)、seascape(海景)、cityscape(城景),时下国际研究热点之一的“历史城市地景”(Historic Urban Landscape)也属于这一范畴,可以说均有所限。从这些比照可以明了,英语里很少不加限定地单独使用scape这个词,中文则广泛使用“景观”这一术语,连人都是一道景观,比如“秀色可餐”就是把美人比作美食,一律视作景观了。或许这也是中西2种文化的思维和表达方式不同所造成的吧,前者习惯直观类比,后者注重逻辑清晰。

问:你在今年的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年会报告中提到了“史地维度和景观质感”的概念,可否再解释下?

常:关于“质感”,孔子的君子人格论讲得最清楚。他说“质胜文则野”,意思是单凭质朴自然就会囿于化外之地;又说“文胜质则史”,意思是过重文人笔墨又会流于虚饰之风,二者要相得益彰方能成为“君子”。由人及物,景观同样有质感问题,而且与史地维度相伴随。这里的“史”是时间维度,近于文,“地”是空间维度,近于质。景观的质感不同于色感,质感是触觉和体会中的内在品质,色感只是视觉和印象中的外在形式,所以陈从周先生曾说:“质感存真,色感呈伪”。景观质感首先来源于土地,而土地从地表形态看是“地貌”(topography),从美学角度看就是地景(landscape),建造活动对地貌和地景的干预和改变过程可称地志(changes of topography),其结果可能形成具有地方质感的文化地景(cultural landscape)。但地景和地志不只是积累了过去变化的痕迹,同时也会激发和诱导当下的在地设计,是促成城乡景观质感塑造的重要动因。你看方塔园何陋轩竹桁架的构法(tectonic)和宁波博物馆砖瓦幕墙的构法在思路上灵犀相通,都是让当地传统匠作介入建造,以追求风土的质感,而不仅仅是色感。所以美国的F·L·莱特大师曾说,要将建筑嵌入土地,而非只是放在其上。

问:你在两次会议上都提到了风土景观,可否再说明下风土、乡土和景观的相互关系?

常:设计要获得地方的质感,先得嗅出人文和土地的味道,西方称之为场所精神(genius loci),中国传统文化里叫作“风土”,这2个字分别隐喻了一个地方的文化的和土地的特质,因此“风土”蕴含着地方质感,与英文“vernacular”很接近,可表达风俗和土地的质感及韵味。日本近代哲学家和辻哲郎著有《风土》一书,他对风土的定义是自然环境气候诸因素加上“景观”,这里的“景观”应指审美角度的自然和人文2个方面,是风土所涵盖的词汇。但是国内把英语vernacular多译为“乡土”而非“风土”,差不多已约定俗成了。实际上,“乡土”一词是中国农耕社会故乡、家乡、老家和乡下的意思,至今中国社会还延续着这个传统的语义,而vernacular与中文“乡土”的语境存在差异,因为西方并不存在以宗法制为基础的传统乡民社会,其乡村也就不会有类似于中国“乡土”的概念内涵。所以对乡村社会而言,风土可包括乡土,而乡土却不能涵盖风土。而且从乡村发展的前景看,是要于走出农耕语境的乡土、留住文化记忆的乡愁,延续场所精神的风土,再造生态文明的田园。再说自近代以来,乡土并不包括城里的传统聚落,比如北京的胡同,西安、成都、苏州的巷子,上海的弄堂等属于风土范畴,用乡土表述就说不通了。

图1 黄岩孔庙建筑群修补和整饬前状况Fig.1 Conditions before the restoration and renovation of the Confucius Temple, Huangyan

图2 黄岩孔庙建筑群空间修补和整饬实施方案设计Fig.2 Implementation design for the space restoration and renovation of the Confucius Temple, Huangyan

问:报告里还提到在黄岩做的一个风土景观工程,可否再就此谈谈?

常:我15年前曾率队在浙江台州调查测绘,做历史街区保护工程,当时发现这里的风土建筑普遍成套使用月梁、梭柱、斗拱等贵气的官式构件,以黄岩更具代表性,与江南其他地区差别明显,当时就推断这里应该有南宋宗室贵胄的影响,后来赵伯澐墓的发掘可部分证实这一点。3年前我率团队开始做黄岩孔庙空间修补整饬设计及周边历史环境再生设计(图1、2),又发现孔庙轴线与周边城市肌理有一夹角,将这条轴线向南延伸,竟发现正对着数公里外的著名小山丘——委羽山,这里有道教第二洞天的“大有宫”建筑群,正应了“儒在钟鼎,道在山林”那句老话。我们以委羽城市公园建设为定位,重点梳理了委羽山的文化地景系统,对几组道教景观做了修缮或复原设计,引入了西江做出景观水体,并以地景塑造的方式,设计了公园配套服务设施“大有艺术中心”,以满足山体为主公园的布局萧散和公众活动等需求(图3、4)。这一风土景观设计考虑了就地取材、旧物利用等因素,以表达出史地的维度和景观的质感。

图3 黄岩委羽公园大有艺术中心设计(入口侧)Fig.3 Design of Dayou Art Center in Weiyu Park, Huangyan (entrance)

图4 黄岩委羽公园大有艺术中心设计(向水侧)Fig.4 Design of Dayou Art Center in Weiyu Park, Huangyan (facing water)

注:文中图片均由常青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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