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洛阳西林(西游)园研究
2020-04-03郭建慧
郭建慧
蒋 鹤
袁江洪
田国行*
西林(西游)园是北魏洛阳的皇家园林之一,其于宫城内营造的方式改变了以往皇家园林在宫旁或城外设置的传统,促使了大内御苑这一宫苑类型的形成,具有转折意义[1]。当前,考古勘察虽已确定了西林(西游)园以及园中陵云台、冰井在汉魏洛阳故城宫城遗址中的位置和范围[2-3],但洛阳城市的多次兴废与文献记载的简略模糊[4],使该园的名称与沿革存在争议。同时,园林与大城及宫城关系的改变,又使该园的景观营造和服务功能较以往发生变化。故结合考古资料与历史文献对西林
(西游)园进行研究,以期对北魏洛阳皇家造园艺术的研究有所裨益,为北魏洛阳宫城布局的复原准备依据,为探究园林与城市的共生关系提供线索。
1 园名辨析
关于园林名称,史料存在西林园与西游园2种称谓。当前论著中,学者们或将两者等同[5-6],或仅谈及西游园[1,7-8],抑或视作2处不同的园林[9]。且对于上述观点,学者们并未进行论述,故在此辨析。
1.1 从园林方位看
关于洛阳西林园的方位,史料虽未明确记载,但“东魏及高齐之邺都之新构,乃全袭北魏洛阳太和之旧规”,其“宫市位置及门阙名称无一不沿袭洛都之旧”[10],皇家园林的布置亦是如此[11],故可依此推断。《隋书》卷九载,北齐天保元年(550年),皇太子在邺城西林园冬会,“群议,皆东面”。天保二年(551年),皇太子“于北城第内冬会,又议东面”。但魏收认为西林园冬会依据的是“正位向中”的原则,面东意为朝向“中宫台殿”;而此次举行冬会的太子宫在皇宫东北方向,座位应面向西[12]。可见,邺城西林园在宫城西部,故推断洛阳西林园也同在宫城西部。
关于洛阳西游园的方位,《洛阳伽蓝记》[13]卷一称“千秋门内道北有西游园”。而“千秋门”是北魏洛阳宫城西门[14],则洛阳西游园也位于宫城西部。
1.2 从园中建筑看
关于西林园建筑,《魏书》卷十三载,北魏肃宗朝灵太后于西林园,“宴文武侍臣”“至于极昏。太后乃起执肃宗手下堂,言:‘母子不聚久,今暮共一宿,诸大臣送我入。’太后与肃宗向东北小阁。左卫将军奚康生谋欲杀(元)叉,不果”。同书卷七十三亦记此事,言宴席上奚康生为力士舞,暗示灵太后诛杀元叉,“太后解其意而不敢言。日暮,太后欲携肃宗宿宣光殿”,有大臣阻止,奚康生斥之并杀数人,肃宗乃得入殿,次日,奚康生为元叉所害[15]。可见,西林园中有宣光殿,而《洛阳伽蓝记》卷一则明确记载西游园内也有宣光殿。
1.3 从史料记载看
西林园与西游园在史书中未同时出现,而是交替出现;其中,西林园出现较早、较多,且延续时间长(表1)。
综上所述,西林园与西游园方位一致,有同名建筑,且未同时出现在史书中,可推知两者为同一园林;又二者虽交替出现,但西林园出现早、记载多、延续时间长,可推知西林园为正称,西游园为别称或临时的称谓。另外,这种情况也与魏晋南北朝时期园林“名异实同”[20]的通例相符。《洛阳伽蓝记》称西游园则因作者杨衒之时在东魏任职[21],为与邺城西林园区分,故以其别名记之。
2 沿革梳理
关于历史沿革,有学者认为西林(西游)园在魏晋时即已存在,历经十六国战乱,为北魏修复并沿用[1];还有学者认为该园是北魏“利用曹魏芳林园基址的另一部分改建而成”[7]。但西林(西游)园的称谓至北魏时方出现于史籍中,而之前仅有园中之陵云台、灵芝池(钓台)以及九龙殿(九龙喷泉)、嘉福殿、宣光殿的相关记载,故在此进行梳理。
表1 史书记载西林(西游)园活动统计表
陵云台始筑于魏文帝黄初二年(221年)[22],是魏晋帝王宴游之地[23];十六国战乱时,晋宗室司马顺明曾在此屯戍,并于元熙元年(419年)三月降北魏[17],遂为北魏占据。灵芝池开凿于黄初三年(222年)[22],最初不见有钓台记载;《太平御览》引《晋宫阙名》始知池“上有连楼飞观,四出阁道、钓台,中有鸣鹤舟、指南舟”[24];北魏时,灵芝池中之鸣鹤舟、指南舟已不存。九龙殿前身是魏文帝营建之崇华殿[25];青龙三年(235年)七月,殿为火焚,魏明帝曹叡“命有司复崇华,改名九龙殿”,并引谷水过殿前,“为玉井绮栏,蟾蜍含受,神龙吐出。使博士马均作司南车,水转百戏”,形成精巧的水景[22];北魏时,九龙殿前的司南车、水转百戏已不存。嘉福殿亦建于曹魏之时,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皆崩于此[22],后历经西晋,为北魏沿用。宣光殿仅见于《晋宫阁名》[26],应为西晋所建而被北魏沿用。可见,上述台殿、池沼非同一朝代营造,且名称时有变化,在魏晋时并非同一园林的有机组成部分。
又《水经注》在述及“灵芝九龙池”时称,“北魏太和中,皇都迁洛阳,经构宫极,修理街渠,务穷(幽)隐,发石视之,曾无毁坏。又石工细密,非今知所拟,亦奇为精至也,遂因用之”[27]。且《洛阳伽蓝记》述及园中景观时称,凉风观亦为北魏高祖所造。可知,西林(西游)园是北魏迁都洛阳后,在修复前代台殿,疏通旧有水系的基础上,开凿碧海曲池,营造凉风、宣慈二观,重新组织构园要素而成。
此外,曹魏“明帝芳林园及景阳山位置在大夏门内东侧,即洛阳宫城正北”[28]。而西林(西游)园则位于宫城千秋门内横街之北,且无同名台殿、池沼,故认为其是利用前者基址改建的观点也不正确。
3 景观分析
考古勘察显示,西林(西游)园遗迹是由夯土墙或夯土殿址围成的一个大的方形院落[3],其空间为宫城所限,面积较前代皇家园林大为缩小(图1)。但这也促使其在形式与内容上进行创新,形成了异于以往的园林景观。
3.1 景观营造
西林(西游)园的景观营造未延续秦汉皇家园林“高台谢”“广苑囿”的做法,也未效仿华林园在人工山水环境中点缀台殿、模拟自然的形式,而是在有限的空间中利用建筑与池沼组合成景,呈现出以台观为中心、池沼为骨架的布局形式(图2)。
据《洛阳伽蓝记》卷一记载,西林(西游)园以陵云台和钓台为中心,结合池沼、殿阁,构成相呼应的2组景观。其一,陵云台位于园林的西北角[2],台上建有藏冰用的八角井[24]和避暑用的凉风观[30],与台东宣慈观、台下碧海曲池组合、映衬,形成虚实相生的景观[31]。其二,钓台出于园林东部的灵芝池中,以飞阁连接池四周的宣光殿、嘉福殿、九龙殿、佚名殿,组成高低错落的建筑群,是园林的视觉焦点。其中,钓台以石鲸背负出于池水中,“既如从地踊出,又似空中飞下”,极富动态美;台上楼阁高耸,“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恍若仙境。池畔的九龙殿前有石雕“九龙吐水”喷泉,造型精美。
图1 北魏洛阳宫城勘探平面图(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29])
图2 西林(西游)园平面示意图(作者绘)
3.2 景观特色
西林(西游)园以台观造景破解宫城对园林空间的限制,但与以往着意台观之高大不同,其意在获得开阔视野的同时求得景观之美。
一方面,台观是娱游的场所,其高大的体量突破了垣墙的局限,把自然山水、城池风物等景素引入园林中,从视觉上协调了人造景色和自然景色的关系[32]。洛阳北瞻黄河,背负邙岭,南眺嵩岳,面临洛水,景色壮美。登陵云台回眺,可“究观洛邑,暨南望少室,亦山岳之秀极也”[26]。这种通过提高观赏视点以获得“八极可围于寸眸,万物可齐于一朝”的做法,培养了人们寓无限于有限之中的空间意识与审美经验,开后世城市造园“借景”之先声[33]。
另一方面,台观也是观赏的景物,其造型一改秦汉恢宏而粗犷的风格,代之以精巧和奇丽,在有限的园林空间中表现出丰富多彩的建筑内容。陵云台以结构精巧闻名。世传其构筑之时,“先称平众木轻重,然后造构,乃无锱铢相负揭”[34]。台的主体是夯土筑造的中心土结构,其外再用木柱、阑额、地袱、腰串等横向联系构件将木结构与夯土台结合为一个整体;台顶建筑建造在夯土台上,八角形状的冰井巧妙地垒砌在夯土台内[35]。灵芝池中的钓台则以造型奇丽著称。钓台由石鲸背负,型如独出水面的茎干;台上楼阁层叠、阁道悬挑,则如错落交纷的华叶,故名曰“灵芝”[33]。
3.3 营造思想
儒家的“君子比德”思想与融揉道家学说的神仙思想,很早就对皇家园林营造产生影响,形成了园林审美的“山水观念”和宫苑造景的“仙山模式”[7]。西林(西游)园在景观形式与内容上的创新,即是在传统与现实影响下对以往营造思想的延续和拓展。
从形式上看,西林(西游)园对台观造景的创造性运用,是对先秦以来神仙思想的延续与创新。一方面,营造台观是对登高求仙观念的延续。先秦帝王建高台模拟圣山通神明,所谓“考天人之心,查阴阳之会,揆星度之证验”。后随着台游观功能的上升,逐渐形成园林的雏形“台苑”。其源初功能则成为抽象的符号在宫苑中延续,影响后世园林营造。另一方面,钓台与灵芝池的组合,是对秦汉宫苑“海中仙山”景观形式的创新。钓台以石鲸背负之形式,模拟仙山由神龟背负之形态,并增饰“图写列仙”的楼阁,乘虚往来的阁道,意在创造一个人间仙境。
从内容上看,西林(西游)园营造佛教建筑法流堂,创造性地融儒、道、释三家观念于同一园林。“法流”为佛教词汇,有“正法相续不断,如水长流”之意[36]。以此为名者常见于僧舍,如明陈洪绶有诗云:“身如喜舍寺檀香,画的仪容百尺彊。莫向老僧饶舌去,法流堂北自商量。[37]”而佛教在北魏风靡一时,对朝野政治和社会生活都产生了巨大影响[38]。早在都平城时期,魏献文帝就在北苑中营造了佛教建筑鹿野浮图,影响了直至清朝的历代皇家园林[39]。《魏书》之“释老志”载:“(显祖)建鹿野佛图于(北)苑中之西山,去崇光右十里,岩房禅堂,禅僧居其中焉。[15]”北魏移都河洛,佛法兴盛于兹,与佛教有关的园林建设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盛局面[40]。在此背景下,西林(西游)园中兴建了法流堂。另外,灵芝池畔的佚名殿未记名称,推断应为此堂。可见,西林(西游)园以池沼、台观、佛堂为载体,将儒、道、释三家的自然、社会、人生观念在同一园林里兼容[1]。自此,儒、道、释思想体系开始水乳交融般地渗透、物化在中国园林之中[41]。
4 功能考释
宫城虽局限了西林(西游)园的营造空间,但也使其与帝后的日常生活、政治活动,乃至与城市生态环境产生了密切联系,从而拓展了园林的服务功能。
4.1 游憩功能
以往的皇家“囿”“苑”,多于郊野圈围面积广大的土地,兼具祭祀、游田、演武、生产等多种功能。如西汉上林苑广袤数百里,园中除建有宫室供游赏居住外,还是通过巡狩来校阅军队的场所,以及为皇家提供生活资料的农业基地[42]。后来,皇家园林逐渐靠近都城,规模相应变小,功能出现分化。如东汉洛阳西苑主要供郊游祭祀、登高望远,光风园则兼有生产和演武的功能,而毗邻宫城的西园则是游赏园[7]。至北魏,宫城中的西林(西游)园因其特殊的位置与空间的限制,完全成为以游憩为目的的皇家园林。
西林(西游)园位置便捷,环境优美,设施齐备。园中不但有台殿、池沼等组合而成的美丽景观,还有藏冰以避暑热的冰井、凉风观等生活设施[2],吸引帝后在此宴游、起居,其活动也多见于史籍。例如,灵太后“幸西林园法流堂,命侍臣射,不能者罚之。又自射针孔,中之。大悦,赐左右布帛有差”。又如,权臣尔朱荣常与党羽随皇帝“入西林园宴射”[18]。再如,该园曾作为灵太后的起居之所,其子肃宗就出生于“宣光殿之东北”[15]。
4.2 政治功能
西林(西游)园营造之初,其用途仅限于为帝后提供一处游憩的场所。但由于园林处在宫城中,当帝后的游赏与官员的觐见在时间与空间上重叠时,就会兴之所至地在园中决断政务。此时,西林(西游)园于无形中具有了帝后“临时办公场所”的性质。起初,这种行为只是偶尔为之,参与者也未对此赋予明确的政治属性。但随着这种事件越来越多,参与者逐渐意识到于园林中处理政务的舒适与便捷,遂将此类活动常态化。如此,园林空间便成为类似朝堂的觐见、议政、决策的场所,西林(西游)园被赋予了一定的政治功能。
史书中多次记载灵太后临朝称制期间在西林(西游)园中的施政行为,影响了北魏末期的政局。例如,熙平元年(516年),平南将军崔延伯、平东将军杨大眼等从淮河前线返回洛阳,灵太后在园中引见、赏赐、安抚诸将,并征询、确定对南朝梁的军事方略。又如,灵太后在宣光殿决断政务,将颇有贤名的宁远将军、司空仓曹参军张普惠引至殿中,遇疑难事时向其咨询。灵太后在执政中的一些不当裁决也是在西林(西游)园中作出的。例如,左卫将军侯刚“掠杀试射羽林,为御史中尉元匡所弹,廷尉处刚大辟”;灵太后在宣光殿中与相关大臣商议此事,为侯刚开脱,裁定其“削封三百户,解尝食典御”。灵太后“委用非人,赏罚乖舛”的行为,最终导致北魏“衅起四方,祸延畿甸”,走向灭亡[15]。
不独西林(西游)园,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华林园因与政治活动关系密切甚至被称为“第二庙堂”[20],北齐邺都宫城中的玄都苑也常作为议政、决策的场所而对政局产生重要影响[30]。
4.3 生态功能
处于宫城中的西林(西游)园无法像郊野园林那样获得自然补给,促使营造者将其融入城市水系以获得水源供给,从而使园林池沼在成景的同时还参与城市水循环,对保护和维持城市生态环境发挥了相应的作用。
北魏在整修魏晋城市供水设施的基础上,利用沟渠引谷水“将华林园、宫城、西林(西游)园、翟泉、阳渠水、鸿池陂与洛水、伊水等联成一体,使得洛阳形成四面被活水环绕、城内水道纵横的建筑格局”[20]。引入的谷水按其供给位置可分为北渠、中渠、南渠3条水道,它们支分回转,遍布全城,形成了一个水脉畅通、功能完备的网络系统;中渠是3条水道中最关键的一支,它自西北到东南斜穿了洛阳城的中部,供应宫城和中央行政区的用水,西林(西游)园池沼是其重要节点[43](图3)。
一方面,畅通的城市水循环使园林池沼不漫不竭,为禽鸟、鱼鳖等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形成了“鳞甲异品,羽毛殊类,濯波浮浪,如似自然”[13]的园林景观,有助于保护和维持城市生物多样性。另一方面,园林池沼的参与使得城市河网水系功能更加完善,在完成城市给排水任务的同时,还营造出“楸槐荫途,桐杨夹植”的良好人居环境,使时人发出“路断飞尘,不由渰云之润;清风送凉,岂藉合欢之发”的赞叹[13]。
这种将园林用水与城市供水相结合的理水方式,兼顾了园林造景的需要与城市水网的完善,形成了园林与城市共生的良好关系,对当代城市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45]。
图3 北魏洛阳水系示意图(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43-44])
5 结语
上文结合考古资料与历史文献对西林(西游)园进行研究,有如下认识。1)园林名称方面,该园是当时“名异实同”情况的典型实例,西林园是正称,西游园是别称或临时的称谓。2)园林沿革方面,该园既非始建于魏晋之时,亦非改建于曹魏芳林基址,而是北魏迁都洛阳后,在修复旧有台殿、水系基础上重新组织构园要素而成。3)景观营造方面,该园在有限的空间中布置灵芝钓台和陵云台2组景观,呈现出以台观为中心、池沼为骨架的布局形式;其特色在于利用精巧、奇丽的台观解决空间受限难题,获得开阔视野的同时还求得景观之美。该园在形式与内容上延续、创新了前代宫苑的营造思想,创造性的兼容儒、道、释三家观念于同一园林中。4)园林功能方面,该园以游憩为主要功能;但帝后在园林中的施政行为又赋予其一定的政治功能;同时,将园林用水与城市供水相结合的理水方式还使其具有显著的生态效益。
对西林(西游)园的研究不但为今后复原北魏洛阳宫城准备了依据,还为探究园林与城市的共生关系提供了线索,对当代城市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