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伦理情感主义自欺者:《教堂尖塔》中的乔西林

2020-04-01

英语知识 2020年3期
关键词:尖塔梅森西林

肖 霞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

1. 引言

1964年,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的第五部小说《教堂尖塔》(The Spire)出版,销量攀升,不久便跻身畅销书行列,但英美书评届对这部小说褒贬不一。在为戈尔丁撰写的传记第十九章“《教堂尖塔》”中,凯里(John Carey)开列了二十余条英美媒体刊登的书评,凸显两极态势。这部小说可以从“几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级别”的经典跌落到“一本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小说”,戈尔丁也可以被看作“同时代人从未拥有的天赋”作家,或者是写着“‘总是便秘’的散文”的蹩脚文人(Carey, 2009:281-283)。褒扬的对作者天赋赞许有加,对作品主题表现力度深表钦佩,贬低的则从行文风格到内容不吝批评,还顺带嘲讽作者的能力。

评判一部作品成功与否,作者塑造的人物如何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教堂尖塔》中的主要人物乔西林是一位教长,他为建筑一座尖塔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却功败垂成,整个过程中遭受的痛苦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对许多读者来说,对福斯特(E. M.Foster)也一样,建筑尖塔伤神费脑的感受是小说最令人难忘的成就”(284)。作为故事叙述者,乔西林的内心对读者来说是可见可感的,他的建塔过程由他自己的不可靠叙述记录始末,从伦理的视角考量,既有伦理情感主义者带来的观点碰撞警醒读者,也有深重的神经症焦虑感染读者,情理交融,使乔西林这个人物个体在压力下自欺式地应对困境时隐然表征了某种普遍的人类生存状况,自然地促使读者思考乔西林式生存困境。

2. 伦理情感主义者与无边界的是非观

圣马利亚大教堂的教长乔西林从未意识到,在自己的行为模式下遮蔽的是一个伦理情感主义者。麦金太尔(A. MacIntyre)在《追寻美德》中谈到伦理情感主义者的一些特征:“当某人说出一个道德判断时……他正在做的实际上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情感或态度,同时也影响其他人的情感或态度”(MacIntyre, 2007:13-14),作为“特殊的现代自我”,情感主义者“找不到[伦理]判断所需的边界”(31),“缺乏任何最终的标准”评断是非,“无论这种情感主义自我自认奉行何种标准、原则或价值,都可以被看作只是表达了本身不受标准、原则或价值左右的态度、偏好和选择”(33)。

如果“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成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萨特,2012:21),审视乔西林的言行,读者可以发现一个伦理情感主义者的总和。得知地基无力支撑尖塔重量,他对建筑师梅森说:“地基,我知道,上帝会给的”(Golding,1964:8)。无以说服人的时候,他搬出上帝:“我干的是主的活”(67)。为自己打气时仍是如此:“我一直虔诚,一切在主的手中”(134)。表达类似意思的话语,乔西林还说过很多。在需要拿出具体意见来应对技术难题,解决细节事务的时候,他总是无以应对,只能一遍又一遍对他人也是对自己重申自己的态度、情感和价值观。

乔西林一意孤行,完全根据自己的标准裁度人和事。只因头脑中出现了一座尖塔,顿悟中便认定那是上帝赋予他的使命,一心一意要让那座尖塔耸立在教堂中心地带,以赞美上帝赢得个人殊荣。反对浪潮中,他越挫越勇,能否有利于建塔已经成为他判断行为对错的准则。事实上,倡议建塔之前,他也是奉行自己的是非标准来评断世事,无视他人诉求,甚至以双重标准行事,对其中的荒谬毫无觉察。他鄙视姨母与前国王的婚外情,三年敷衍不肯回复姨母信件,但如果涉及金钱捐赠则另当别论。为阻止坚决停工的建筑师梅森,他利诱不成便威逼,不惜写信给相关雇主截断梅森财路。他喜爱古迪,也以为自己是把她当作女儿一般爱护,但事实上,不但把她嫁给了一个不能人道的教堂杂役,还眼看着她陷入婚外情,只盼梅森留恋情人可以继续建塔。上述事例足以让人们认为乔西林是一个唯我自私之人,然而戈尔丁不会让读者轻易为这个人物贴上归类标签。

有人已经发现乔西林不是一个自我主义者这么简单,试图通过区分自我主义者的层次更为精确地描述这位教长:“通过乔西林和安塞尔姆,戈尔丁对比了高等的自我中心主义和低等自我中心主义”(Roper,1967:26)。安塞尔姆自乔西林做见习教士便在他左右,也是后者的告解神父。他眼看着乔西林一路超越他,嫉妒不甘难以止息。迫于资金压力,乔西林决定停止在中殿燃蜡礼祭;靠着售卖蜡烛赚取些许私利的安塞尔姆怨恨暴涨,把他告到了教廷。乔西林虽知此事但并不在意,临终前还专门请求他原谅自己各种无心之过;安塞尔姆却怨毒吐槽,咬牙切齿不肯对濒死老友予以安慰谅解。乔西林不像安塞尔姆一样锁定的只是自身日常琐屑利益的得失。他小事放松,极少考虑肉身的舒适,大事着眼,一往无前追求精神自利,而且,一旦察觉自己有错或者发现自己最核心的目的并未受到威胁,他会立即放弃对立立场,不计前嫌与对方友好相处。上述事例确实说明乔西林的自利与安塞尔姆境界不同,但仍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建塔过程中,这位教长虽然也曾屡屡成功自利,却不能体验满足幸福,反而一步一步陷入更加焦虑苦痛的状态,原因何在?如果把乔西林看作一个根据情境需要调整裁断边界,执行不同伦理标准而不自知的情感主义者,问题便呈现另一个侧面。乔西林的自利是内心情感驱动下的行为表象,实质上涉及的是价值判断,伦理标准取舍的难题。

从言行传达心声的忠实程度来看,乔西林不虚伪,不做作,意识不到则已,意识到就去说,去做,貌似随心所欲不惧逾矩,实则根本没有“矩”,无从谈论逾矩。为了建塔,他不理会教会同仁的反对,也不考虑建筑师梅森等人的理性判断,一言一行都是感受的强烈表达和态度的直接宣示。这种伦理情感主义者的执拗表现如果恰好与社会主流伦理价值规范合拍必然备受赞誉,不合拍便会逐渐举步维艰,步入困境。幸运的是,他虔信修建尖塔是上帝赋予他的宏伟事业,这与基督教伦理规范步调一致。虽然在理性智慧看来,泥淖地基上修建四百英尺的高塔纯粹是异想天开,但乔西林基督教伦理规范下的建塔叙事宏大到让教廷派来的巡查委员会都无以反驳,只能赞同。一旦确定目标,乔西林便以此为核心排布自己的价值坐标,把是否有利于建塔树立为裁度一切的标准,以至于他能把那些粗俗建筑工看作共同奋斗的伙伴,称赞他们“很好,真的很好”(Golding,1964:167),“圣徒般的、智慧的工人们”(192),忽略他们被基督教群体认定为“杀人犯,凶手,无赖,骚乱者,强奸犯,臭名昭著的私通者,鸡奸者,不敬神的,或者更糟糕的”(167)。但不幸的是,这一次他的主张与主流伦理规范脱节,遭到了激烈否认。建塔事务中,乔西林已经达到一个伦理情感主义者的制高点,罔顾地基不利的事实,无视他人反对意见的潮涌,把自己的态度、情感和价值观表达到疯魔的地步。教士同仁斥之为自负,建筑师梅森惧他为魔鬼,基督徒与异教徒都无法理解他为自己制定的伦理标准,只能视之为另类。

社会伦理观必须是一个公认的稳定系统,乔西林随心所欲变动是非边界,运行私人化定义,毫不意外地失去了宗教社会的信任和承认,落入人人贬斥的境地,苦不堪言。脱离想象的伦理秩序,乔西林私人定义塑形的世界便被还原成了异见汹涌的他者世界,一个乔西林不知如何应对但生活于其中的陌生世界。这个世界的力量要远大于乔西林自行建构的那一个,与之对抗的结果可想而知。

3. 社会角色扮演的失败与神经症焦虑

作为教长,乔西林一直在认真扮演自己的社会角色,盼望获得认可。他按照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恪尽职守:与声名不佳的姨母划清界限,三年不曾回复其信件;筹集善款,即使是姨母提供的也来者不拒;维护教堂秩序,命令安塞尔姆神父去制止那些建筑工人吟唱俚曲以免亵渎上帝;谨守规范,内心对古迪有男女之情也只把她当作自己的教女对待;希望作为教长对教区有所贡献,竭力完成一桩在想象中流芳百世的建塔工程。令人遗憾的是,乔西林的情感主义者内心不会任由他做一个模范教长,而是千方百计要回归自为的自我。“当这种特殊的现代自我,情感主义自我,获得自治权域时便丧失了由社会身份和既定目标限定的人性生活观念提供的传统边界”(MacIntyre,2007:34),所以乔西林不再服从公认的宗教伦理规范,内心自行立法,甚至把一伙社会渣滓视为“很好”的人。如此特立独行,违背宗教伦常,他扮演的教长角色注定要失败。

由于不能实践众人期待他遵循的伦理行为模式,故事结束时,乔西林众叛亲离,一败涂地:只专注建塔,长期疏忽教堂事务和教会职责,终致教长职务被罢免;对抗流质地基加固尖塔的装置安装失败,倾注心血的建塔工程不得不停顿烂尾;逼迫建筑师梅森继续建塔,无所不用其极,在梅森眼中成了魔鬼本尊;他一直友爱的老朋友,自己的忏悔神父安塞尔姆,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也不肯体恤,指责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不懂”(Golding,1964:201);教众认为他就是一个与异教徒建筑工人整日为伍的疯子;连小教士都看出乔西林无知、骄傲,却自以为是一个圣人。用社会学家戈夫曼谈论日常生活中人们自我呈现的语言来解释,乔西林因执着于建塔,执着于一个情感主义者内定的伦理判断标准,忽略了继续扮演教长这个社会角色,甚至对观众预期发生在这个角色身上的常规行为模式都不肯敷衍,终于导致表演崩溃,终止了与观众群体的互动,从而也被群体抛弃,遭到了下起教众,上至教庭的否定,不得不灰头土脸下场。

从内因上看,悲剧起源于乔西林作为一个伦理情感主义者自行定义并施行的行为准则遮蔽了他的眼睛,使他无法真正看得到,也看不懂他人奉行的规范。从外因上看,种种外部刺激下,乔西林的行为已经不符合当时当地的文化内涵确定的或者说公认的行为模式。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尼(Karen Horney)认为:“我们指称一个人为神经症患者之准绳乃是这个人的生活方式,是否符合我们今日或这时代所公认的行为模式”(霍尼,2013:7)。梅森代表的理性主义者不能理解乔西林为何面对困难只会提醒大家去找上帝;其他教众也自始至终知道尖塔计划不妥,无人主动与乔西林为伍。换言之,不但乔西林“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不懂”,其他人也看不到、看不懂乔西林,他们实践的是不同的行为逻辑和伦理规范。处理具体事务时,乔西林不能按照既定的教长角色轨道运行,对基督教社会来说,他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对异教建筑工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提供了一时生计的雇主,不必与之理论对错。

但是一个神经症患者不会认输,他要尽己所能争取安全感和保障,尽管采取的措施常常不过是情绪的表达,难有实效。工人挖出大坑探查地层,发现不存在支撑四百英尺尖塔耸立的坚实地基之后,乔西林听着建筑师妻子滔滔叙说,心烦意乱,“对自己大为光火,对那个蠢女人,对那个轻易就忽略自己而不是控制住她的男人的女人怒火中烧”(Golding, 1964:45)。面临尖塔施工以来最大的挑战,乔西林没有考虑如何解决问题,而是胸中升腾起对自己、对他人的怒火。这可以很好地诠释一个神经症患者无法掌控局面时的反应:不是积极面对,而是走向情绪化,避重就轻释放敌意,纾解自己的惶恐焦虑。

乔西林对将来非常焦虑,这个焦虑因过去和当下而起。当下的他知道以自己乏善可陈的经历来判断自己的能力,建塔未必有胜算。乔西林把这种对过去的意识纳入当下的反思意识,因为各种可能性而焦虑。“可能就是自为为了成为自我而欠缺的东西”(萨特,2014:142)。对乔西林为自己设计的理想自我来说,这种欠缺十分明显。尽管乔西林的意识并不承认,但行动却朝向弥补欠缺。他实质上处于一种强烈的“可能”意识中,因下一步而焦虑不安,不知如何确保无失。他意识到自己过去行动中蕴含的不同意识,不确定该赋予自己未来形象何种意义的显现。他不知道如何既支持基督教伦理的信义又满足内心“地窖”不合于宗教伦理规范的需求。焦虑的根源是乔西林意识到自己就是实现各种价值的场所,在自由选择中作用无穷大,同时也极为渺小,几乎等于“无”,却要为不知从何而来的良心、欲求负责。这种荒诞的,被抛入存在的重负在乔西林的焦虑中展现无余。

“当自我身份认同与个体之具体表现两者分离得更为彻底、更不需要具体场景的时候,更加严重的错位便有可能随之而来。此时,人们会感到他是在持续不断地表演着,而不是合理地遵循着几乎所有日常惯例”(吉登斯,2016:54)。角色错位的乔西林自命在完成上帝赋予的职责,却最终纵容默许了诸多上帝绝不赞成的罪恶。这种经由罪恶打造的理想必然不被上帝赞许,所以给这种假借上帝的名义狐假虎威的做法预定了一个失败的结局。乔西林对这种结局当然有预见,只是不肯相信。尽管他不肯明言这种忧虑,出现在他头脑中的许多意象已经袒露了他内心面向未来的沉重焦虑。

戈尔丁擅长建构意象体系。在《教堂尖塔》中,从尖塔到地窖,从天使到魔鬼,从腐臭的大坑到神秘蓝鸟和苹果树,大大小小数十种意象纵横交织,传达出丰富意蕴。限于篇幅,我们仅以几例说明乔西林神经症焦虑中的反应。小说结尾处,处于生命最后几天的乔西林虽然还是口中认定尖塔是“王冠、终极祈祷”(Golding,1964:193),但已意识到:“我主书写的天堂和地狱指南在我面前摊开,我能看出我在其中无足轻重”(193)。他貌似放下身段承认了自己的渺小,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认错。焦虑中他试图推拒责任,先是拒不承认尖塔是个蠢物,然后拉上帝垫背,对建筑师梅森声称即使尖塔是蠢物也是“上帝的蠢物”(121)。无论在小说开篇自命不凡掌控局势时,还是在小说结尾处阴郁冥想反思时,乔西林都没有正确应对压力,只是处于神经症患者典型焦虑的不同症候中。外部伦理规范的压力令他不堪重负,内部“地窖”中各种自我需求的压力使他失去了精神锚地,整个人开始漂浮在久已熟悉的神律体系和新发现的被他称为“地窖”的自律自我之间,迷失于各种意义模糊的意象之中。对于乔西林来说,他一定宁愿自欺,只处于小说前半部对上帝的笃信之中,虽“一无所知”却自以为“知”,而不是处于完全与预想不同,即使有所知也难以接受自我真面目的自欺困境中。

4. 自欺与自我

自欺是乔西林悲剧的重要成因。个体为自己确定的奋斗目标会反过来作用于个体,为个体思想塑形。一个社会中的人类行为就是一个又一个个体在追逐自己的生存目标时相互作用产生的关系群,而是否能够实施自己的形象设计完成奋斗目标要看每个个体在权力关系中的位置。乔西林的初衷是追逐自己的善,但他为自己设定的理想自我远超能力所及,不但把自己逼迫到神经症的不可理喻,而且全盘皆输,无法从自欺的轨道运行中解脱,无法走入亚里士多德定义的自为的“属人的好”,成就“为其本身之故”,是其所是的“好”(海德格尔,2014:84)。他的尖塔携带了太多尖塔之外的利益,不是为了尖塔本身,而是为了吸引他者注视。如果那些注视都是批评,他便自己动手转换为想象的赞赏性注视,如此循环往复陷落在自己建构的虚幻中。

小说第一章,尖塔终于开工,乔西林眼中的一切都蒙上了喜乐光辉。不和谐的因素,比如安塞尔姆的不满、工地异教徒渎神的俚曲都被他抛诸脑后。一边走一边看,乔西林心中议论:“想想头脑如何以规则评判一切,却如儿童般容易自欺”(Golding,1964:10)。这句话出现在正文第四页,为整部小说的不可靠叙述特质奠定了基调。乔西林在扮演教长角色的过程中也曾尽力向这个社会角色靠拢,虽然可以颐指气使指挥麾下教士,颇有教长气势,但无奈能力有限,总是不能服众。非议中,乔西林学会了自欺,只用自己的规则建构想象的世界,不但忽略他人的反对,也忘掉自身这座建筑中的“地窖”部分,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为上帝建塔的工具,依附尖塔代表的上帝权威寻求庇护。但是,乔西林“地窖”中不可触摸的自我不会因为他一字不提而丧失存在,相反,那一部分自我是在乔西林意识之外自为的存在,根本不被他控制。想象中的尖塔瑰丽威严,光芒耀目,现实中的建塔工程藏污纳垢,沦为谋杀、通奸、酗酒、吵闹、死亡的场所。美好设想与骨感现实之间落差巨大,乔西林不是不清楚,只是不能接受。困境中,他只能继续采取伦理情感主义者的方式对待人和事,摆明态度,放弃公认的标准,启用自己的规则评判世事,帮助自己营建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借以缓解神经症患者的焦虑。

自欺的自我是神经症患者的通病。萨特曾这样论述自我:“自我作为超越的自在,作为人的世界的一个存在者而不是作为意识的存在者向意识显现。……自我原则上是不能寓于意识的。……归根结底,它是一种理想,一种界限”(萨特,2014:143)。乔西林的自我也是一个超越的存在,无论是小说前半部他想象的依附尖塔光辉耀目的自我,也就是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尼定义的“理想我”,还是后半部的“地窖”中见不得人的“真正我”①卡伦·霍尼区分了三种自我:(1)个人经验综合构成的实际我(Actual Self),包括需求、行为模式、基本情感反应、能力、天赋、想像力等因素。(2)个人内心潜在的真正我(Real Self),是自动自发、活力、兴趣、能力、决心及感情深度与创造性的来源。(3)源自内心的冲突与不安,促成病态人格的理想我(Idealized Self),会导致焦虑。这是为自己塑造的一个虚幻理想形象,追求傲慢、荣耀,同时又自我憎恨。参见:叶颂寿. 2013.译后记[A]. 卡伦·霍尼. 叶颂寿译. 焦虑的现代人.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233-234页.,都是一种超越的存在。乔西林的意识一直不曾回转到这种超越性自我,直到建塔失败,他痛苦探问症结所在的时候,才渐渐觉察到“理想我”和心底“地窖”之我之间的差距。

作为反思的对象,“自我……是一种要在作为绝对一致的、毫无多样性痕迹的同一性与作为多样性综合的统一之间不断保持不稳定平衡的方式”(111-112)。所以,对于自我的意识要在设定的稳定同一的自我理想与作为“无限运动的理性”的自我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否则对于自我的意识与自我之间的距离将会使人无所适从,失去“理想我”与“真正我”之间的平衡,失去阿德勒(Alfred Adler)所说的社会感②阿德勒所言的社会感是他的个体心理学重要概念之一,涉及合作,对他人的责任,对社会的贡献等。他认为“用来衡量一个个体的标准,是由他对全体人类的价值决定的”。详见阿德勒.2004. 罗玉林等译.阿德勒人格哲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第209页。,最终失去个人对于社会的价值。不幸的是,乔西林无法达到一种平衡,只能自欺来得过且过。

尖塔耀目光辉代表的那部分超越性自我,也就是“理想我”过于膨大,使得乔西林在面对不那么严重的麻烦时常常分不清自己与上帝的差别。他给建筑师梅森鼓劲时便泄露了这种心态:“你会看到我用我的意志猛推你向上。建塔是上帝的意旨”(Golding,1964:40)。阿德勒曾提到虚荣者的一种表现:“错误利用自己对宗教满足的欲求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能表现为努力如上帝一般行事”(Adler, 1927:217)。为了逃避生活压力,有人会沉迷在个人跟上帝的交流中,藉严格执行某种仪式或律令赋予自身存在感、安全感和人生的意义感。乔西林自命为上帝意志的执行人,在这种自负的优越中,强力推行建塔过程,俨然上帝一般左右他人命运,直接把梅森、古迪、潘格尔等人当作工具来操控。

小说主要以乔西林的口吻叙事,但这并不妨碍作者发表他的观点。如果读者集合小说中的叙述细节,就可以不被不可靠叙述传递的信息一叶障目,发现乔西林渲染的个人形象和周围人的看法大不相同。乔西林苦心树立的自我形象就像他修建的没有扎实根基的尖塔,根本不是圣经的核心,不是王冠,也不是终极的祈祷,而是“丑陋不堪、摇摇欲坠”(Golding,1964:193),不过是一座高高耸立的“乔西林的蠢物”。小说第一章里读者就已经知道他人对尖塔的这个评价了。同在第一章,因工程开工欢欣雀跃的乔西林听到两个小教士背后议论某人“骄傲”“无知”,“他自以为是个圣人!就他那样!”(13),竟然全然不曾想到他们反感的就是自己,这份迟钝起因于他偏差巨大的自我认知:“我以为我是上帝选中的人;注重精神生活的人,爱心充盈;身受特殊使命”(94)。

乔西林不但不清楚自己,也不清楚他人,常常错误判断人,误解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多年以来,他都把不起眼的亚当神父唤作“无名神父”,认为他“根本就没有面目”(26),但这样一个人却在小说结尾处被证明是最有爱心的。他陪伴病入膏肓的乔西林,应邀翻看乔西林的日记,谈话中惊愕发现乔西林竟然从未被教过如何适当祈祷,便满怀悲悯教授他祈祷。而一直被乔西林视为老朋友的安塞尔姆实际上对他意见最大,不但向上级教庭状诉乔西林,还把自己多年的嫉恨怨毒统统归因于乔西林的步步升迁,谴责他诱惑自己失去了平实生活,不肯对濒死的乔西林从内心施以真正的怜悯谅解。

在分析了个体经历与阐释之间的关系之后,阿德勒总结道:“一个经验有许多种可能的阐释,人们从中可能引发各种各样的结论,由此可知为何一个人不会改变他的行为模式,而是改变、扭曲、塑形各种经验直到与自己的行为模式匹配。对人来说,最难的莫过于了解自己并改变自己”(Adler,1927:11)。乔西林已经习惯于矫饰自己的意图,上帝是他最有力的倚仗,可以用来遮掩甚至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意图。他聪明地利用一切可能的有利因素,也愚蠢地无视一切不利因素。这个自欺逻辑与他对待姨母的态度是一致的。不理睬姨母信件但接纳她捐献的金钱,既树立个人清名又不妨碍替上帝接纳善款。乔西林完全不觉得这样掩耳盗铃有何不妥。在“理想我”的感召下,他为自己的献身感动,做出了为了一己私利没有胆量做的龌龊残忍决定,先后任凭潘格尔、古迪、梅森被牺牲掉。如果建塔成功了,乔西林应该会继续自欺,不会有负罪感,不会反思,反而很可能因尖塔在不可能中落成而自豪,为死去的人都死得其所而欣慰!自欺发展到欺人,凌驾于公认的善恶评判之上,为自欺的“理想我”提供踏脚石,已经是极为恶劣的神经症表现了。

5. 结语

自然法道德或者“神律”伦理中,个体以服从为本分,但在“自治”伦理中,个体责任的重负令人焦虑万端。发现自身“地窖”中存在伦理“自治”的要求让乔西林无所适从,神经症式压力反应症候与虚张声势的伦理情感主义表达成为他能找到的仅有的依傍,用来替代已经失去的神律体系中上帝的认可。

在一次演讲中,戈尔丁提到 “大写的人之本性”“比实际接触人对我更重要”(Carey,2009:259)。他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有某种普遍性,乔西林也不例外。从前文分析中可见,作为戈尔丁小说人物系列中的重要一员,乔西林无疑是经得起拷问的,他深具戈尔丁式人物特色,既是单个具体的人,也是普遍抽象的人。这位教长回应生存压力的方式显然不是孤例,之所以能打动如E. M.福斯特这样的人,是因为乔西林几乎完美地诠释了人们在平衡自我意识与现实自我,张扬自我个性与完成社会角色时所犯下的错误,为读者走入内心,反观自身,思考人生提供了一个参照。戈尔丁人物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猜你喜欢

尖塔梅森西林
Laser-induced fluorescence experimental spectroscopy and theoretical calculations of uranium monoxide
题西林壁
憶江南
苏东坡题西林壁的故事
So Long, Farewell 别了,再见
王西林 作品欣赏
迄今最大的素数被刷新了,长约2233万位
有兴趣认领一个尖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