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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许奉恩《兰苕馆诗钞》中的怀古咏史诗

2020-04-01沈加莉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咏史诗咏史怀古

沈加莉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许奉恩(1816-1878),字叔平,号兰苕馆主人[1],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安徽桐城人(今枞阳县)。有清一代古桐城文人辈出,“桐山蜿蜒如龙,眠烟煴嘘,气锺英贤”[2]7。桐城派乃封建社会末期影响最大的地域流派,桐城派作家籍贯涵括桐城籍和非桐城籍,桐城派研究是历来学术研究的热点。与此同时清代年间桐城籍非桐城派作家的创作也是值得注意的现象。许奉恩之父许丙椿(1784-1875),乃桐城籍桐城派作家[3]889-890, “少从同邑姚鼐学诗、古文、词,为一时所重”[4]792。许奉恩曾祖许迈乾隆十七年中恩科乡试南元,祖父许鐄乾隆四十五年领乡荐,父亲许丙椿同治六年钦赐举人。奉恩家学渊源,少时即以才学闻名乡里,文章为时人称赞。平生致力于举业,后却屡次落第,一生沉为幕僚,先后入江苏布政使倪莲昉、溧阳和顺、汇郡中丞张小浦、军门江良臣、扬州布政使方浚颐幕府[5]61-65。幕府任职期间文人雅集、诗酒唱和,文言小说集《里乘》、诗集《兰苕馆诗钞》、论诗诗《兰苕馆论诗百首》、论文诗《文品》、游行日记《转徙余生记》均作于此时期,是清代典型的幕宾作家。迄今,关于许奉恩的研究只集中于小说《里乘》,对其诗歌创作、文艺批评方面未有深入涉及,这与其所存著作在战乱中保存不善不无关系。

怀古咏史诗,包括怀古诗与咏史诗两类,二者均为吟咏古人、兴叹古事,从而寄托个人感怀,但怀古与咏史的触发点不同。降大任先生在《咏史诗与怀古诗有别》一文中给咏史诗与怀古诗分别下了明确的定义:“怀古诗是通过历史遗址,或某一地点、地域,间接歌咏与之有关的古人古事。咏史则是直接由古人古事的有关材料发端来歌咏的。”[6]由此可知,咏史诗与怀古诗之别集中在触发个人感怀的载体,咏史诗以古典史籍为发端,而怀古诗的触发点则是历史遗迹,但二者均为咏古人古事、叹自我情志,故将其两类诗歌综合分析。据统计,许奉恩《兰苕馆诗钞》中有怀古咏史诗64首。

一、许奉恩怀古咏史诗的类型特征

(一)铺叙史实,间杂议论

最早以咏史为诗歌类型的是南朝梁代萧统的《文选》,《文选》中收录的咏史诗中半数以上均以叙议结合的方式铺排历史、议论史事,除左思《咏史八首》外较少直接抒发诗人自我情志,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咏史诗的特点。许奉恩咏史诗亦继承中国早期咏史诗的特征,其所作《咏史八首》在客观铺陈中以议论出之,于叙议史实中诗化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赋予诗歌大于历史事件本身的思想容量。袁枚谓此类咏史诗为“隐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7]255。如《咏史诗八首》其二:

子房王者师,一椎太孟浪。料彼圯上人,闻风先诮让。一自进履归,休休成雅量。报韩志未酬,佐汉基能创。不同功狗烹,勇退尤高尚。赫赫麒麟阁,弱如女子状[2]13。

前八句在咏张良圯上受书、报韩未酬、佐汉之功等事件中铺陈开来,寥寥数笔勾勒张良生平建业,其中又以“料彼圯上人,闻风先诮让。一自进履归,休休成雅量”四句详细叙述了圯上老人授予张良兵书之经过,将泛叙与详论结合,叙事成分较多。末四句诗人在隐括张良事迹的基础上畅发议论,“功狗烹”典出《文子·上德》“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功成名遂身退,天然道也”[8]38-39,赞扬张良不同于俗世中汲汲于功名之人,常因贪恋名利惨遭杀身之祸,子房晚年名遂身退、不恋权贵,终于于麒麟阁上留名,勋垂千古。历代以张良事迹为题材的咏史诗不计其数,谢宣远《张子房诗一首》开其先河。“伊人感代工,聿来扶兴王。婉婉幕中画,辉辉天业昌。鸿门消薄蚀,垓下殒搀抢。爵仇建箫宰,定都护储皇。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惠心奋千祀,清埃播无疆。”[9]999-1000前八句叙述了张良代天扶汉、鸿门消险、垓下突围、封爵萧何、保卫太子之事,赞颂子房受命于天意辅佐高祖建立汉朝、扶助刘盈保卫东宫之功业;“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两句跨越时空限制,以辅佐刘邦建立汉朝为节点,将张良一生的时间线简化为扶汉前于圯上受书、助高祖平定天下后云游四海;最后两句在此基础上展开议论。此外,许奉恩《咏史八首》其三在铺叙马援卓越功勋的基础上畅发“当时云台将,恐无此翁比”[2]13之议;《咏史八首》其五则详细叙述了李陵、苏武二人面对国难时的不同抉择,末句“子卿归受荣,少卿降受辱”[2]14之论使作者对二人褒贬之情自现。由此可见,许奉恩咏史诗创作吸收了早期咏史诗以铺叙史事为主、间杂议论的特征。

(二)虚化古事,抒情怀志

许奉恩咏史诗中除铺排议论历史人物外,也有大量立足现实、借历史史实为载体寄托个人情志的诗作。以历史为材料借以抒发自我感慨类型的咏史诗肇自左思《咏史诗八首》,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谓其“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10]892,后代咏史诗以此为圭臬,在史事叙述中灌注强烈的自我表达,借睹思古人古事来兴叹己情己志。许奉恩《咏史八首》其四:

男儿各有志,穷达两嚣嚣。安能屈高节,龌龊依蓬蒿。抗怀定远侯,投笔心何骁。毛锥实误人,碌碌笑儿曹。中宵秉华烛,拂拭百炼刀[2]14。

此作借班超之事寄托诗人对人生价值的深切思考,只“抗怀定远侯,投笔心何骁”二句一笔带出班超投笔从戎、出使西域、建功疆场之事,其余皆为诗人心灵的自述曲。作者认为男儿当坚守高尚情怀、不屈于草野民间,碌碌文官不是人生最终归宿,应当拂拭宝刀、驰骋沙场。这种建功立业之人生理想与儒家传统思想有关。奉恩祖上皆为读书进仕之人,受其影响,始终以科举为人生目标,无奈始终困顿科场,又值太平天国之乱爆发,诗人自咸丰三年至同治二年十年间,游食幕府,辗转多地。此诗所述之情是诗人在国家动荡、仕途无望的现实处境中借古人之事寻找寄托,希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像班超一样投笔从戎、驰骋沙场、平定战乱从而为国效力。“中宵秉华烛”一句源自《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9]1349。末句呼吁人生苦短,当抓住时机建功扬名、及时欢游行乐。该诗隐化了所咏人物,将历史与自我巧妙相融,是诗人人格在诗歌中的自许。再如《咏史八首》其八:

富贵疏着亲,贫贱亲者疏。否泰在一身,忽若今昨殊。百年能几何,荏苒过隙驹。胡为甘藜藿,郁郁徒久居。泛览买臣传,临风三唏嘘[2]15。

此诗将西汉朱买臣甘于以藜藿为食、伐柴为生的穷苦生活作为激发情怀的生发点,触发了诗人对现实人情冷暖的深刻认识,郁闷之情溢于言表。“富贵疏着亲,贫贱亲者疏”是诗人沉沦幕僚多年境遇下生发的对现实社会的深切感受,若不是亲身体验,又何以如此真切?年华匆匆不复还、否泰只在一瞬间,回顾自己于战乱中九死一生之经历,不由得联想到古人事迹,从而借此抒发自我情怀。

(三)登临古迹,感慨时事

除咏史诗外,许奉恩所作怀古诗中多以祠堂、楼阁、墓碑、故址等历史遗迹作为现实感慨的触发点。这类登临古迹、感慨时事之作是其人生行迹在诗歌中的体现。沈德潜谓:“余常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所处之地。”[11]许奉恩一生游食幕府、转徙多地、饱尝艰辛,每经古迹总能激发其压抑在内心的苦闷之情。如《谒钱武肃王祠》:

双手开天天命归,惊看石镜吐奇辉。是真俊杰能安分,为大英雄解见几。八百里屯狂寇窜,三千驽射怒潮飞。壶浆一笑迎邻媪,旧日婆留面目非[2]199-200。

此诗作于1854年至1856赴江苏倪良耀幕府、溧阳和顺幕府途中[5]61-62。“八百里屯狂寇窜,三千驽射怒潮飞”是对历史上钱武肃王抵御乱军战况的虚构想象,也是此时太平天国运动如火如荼的真实写照。诗人斥太平运动起义者为“狂寇”“粤寇”,情绪激昂、气势豪迈。今粤寇未平、流离辗转、内心愤懑,诗人途径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建立者钱镠之祠,兴叹钱武肃王平定战乱、兴利开垦、人民富庶之太平盛相。其中“婆留”借指三国吴越之地,而今已是今非昔比。诗人此时卷入太平天国运动,流离辗转,恰经钱镠之祠,历史与现实相似之背景触发了诗人内心感慨,借叙钱镠事迹抒发渴望早日平定太平天国运动、恢复社会安宁之理想。此诗纪游以怀古,再现了晚清太平天国运动的社会现实,也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剖现。此外《大观亭怀古》《李定国》《荆州道中作》等篇均属此类。

许奉恩怀古咏史诗继承了中国早期咏史诗的特点,又有自己的特征,其怀古咏史诗类型多样:或在铺叙史实的基础上畅发议论,或以虚化古事的方式抒发情志,或在登临古迹之际触发内心感慨,叙事、议论、抒情三者结合程度的不同决定了其类型的多样。然古人、古事、古迹只是触发点的不同,诗歌最终指向还是自我情感的抒发。

二、许奉恩怀古咏史诗的三重人生境界

诗歌创作是人生意气的表达,诗格与人格具有统一性。许奉恩怀古咏史诗创作体现了现实处境与理想抱负之间的矛盾,现实处境中的无奈无法改变,只能在诗作中将现实与理想进行调和,以期在诗歌中得到宽慰。其诗作中主要体现了三重人生境界:沉沦幕僚之境渴望相识知音、穷困位卑之时期待著述自解、现实无望之际追求隐逸超脱。

首先,许奉恩怀古咏史诗体现了沉沦幕僚时寻觅知音以济世的渴望。许奉恩一生困于场屋、沉沦幕僚,常在诗作中描写古代有识之士巧遇伯乐,进而实现人生抱负之事。叔平一生曾得到高淳总戎和顺、遂昌令韦仙州等人三次保荐,但每每总发生不可预测的意外,终生无缘官位,只能在诗歌中抒发不平之感。诗人企慕可以像司马相如一样在沉沦下位时得伯乐相助,其《蜀中怀古》其六、其十以及《咏史八首》其七均以相如为吟咏主体,表达了作者对相如的欣羡之情。试看《咏史八首》其七 :

磊磊泗滨石,雕琢陈明堂。衮衮盖世才,经营登庙廊。君看马相如,高文何矞皇。方其著犊鼻,湮没名未彰。当垆殊落拓,题桥聊激昂。一朝遇杨億,进身由赀郎[2]15。

以泗滨石、盖世才均要经雕琢、经营后才能实现自我价值为铺垫,进而引出司马相如辞赋之才淹没草野,幸而逢杨得意于景帝前推荐,终于立身扬名。此诗借对相如成名前才华淹没、英雄迍邅的痛惜以及最终得遇知音、担任由赀郎的欣羡来抒发诗人企慕逢杨億、遇子期,晋升为官,实现济世夙愿。此外如《襄阳怀庞靖候》《漳河怀古》等篇亦是在吟咏庞靖候、孙权、刘备等人中抒发觅得知音之渴望。

其次,许奉恩怀古咏史诗表达了穷困位卑时著书立说以自解的期盼。“立德”“立功”与“立言”是古代文人志士的人生目标。奉恩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以科举进仕为人生追求,在困顿科场的处境下只得以幕宾文人的身份办理文案。在幕府期间,他见识了各地的山川风光、体验了不同的民风民俗,司文案之际又有机会接触更多典籍,因此将立功不朽之人生目标转向著书立说。诗人在诗中对古代以文名士之人深表欣羡,屈原、李白、杜甫等人是其反复吟咏的对象。诗中两次咏李白,《登台白楼》“山翠洒衣余酒气,炉香篆字作诗仙。夜阑莫诵惊人句,恐有蛟龙水底眠”[2]190;《太白楼歌》“研墨濡笔神飞扬,牡丹拂槛春风香”[2]62。诗人企慕李白诗才,期盼自己也能以文字流传后世。《蜀中怀古》其一咏杜甫“极目江山怀往事,问谁诗继浣花村”[2]269;《蜀中怀古》其九“杜陵集是诗人史,苏轼文兼策士才”[2]272。诗人对杜甫诗才赞赏有加,《兰苕馆论诗百首》“杜甫”条谓“若例尼山论诗派,大成集自浣花溪”[12]5,又《咏史八首》其一“脱非际穷愁,安得成楚词。天留一卷骚,上接三百诗”[2]13,写三闾大夫屈原谗冤被放、行吟悲壮,若不是遭遇穷困之境遇,又如何创造出与《诗经》相媲美之《离骚》?此类怀古咏史诗是诗人于穷困之际的自我蕴藉,诗人在沉沦幕僚境遇下转而在文字中寻找寄托。

最后,许奉恩怀古咏史诗浸透着现实无望时隐逸避世以超脱的理想。面对现实生活的无望,作者不由得萌生隐退避世之理想。许奉恩文言小说《里乘》中记录了大量科考的故事,并把举业成败归结为祖功宗德,由此可见他对现实境遇中科举落第的无奈。此类情绪反映在怀古咏史诗中,表现为大量描写对历史上隐士生活放达通脱的向往。如《严州道中》:

匆匆下濑船,风景歉流连。山缺云争补,江空石乱填。乡村煙外树,丝竹风雨泉。苦忆严陵子,钓台高插天[2]113。

此诗作于辗转幕府期间,首句写诗人行舟湍流,下船后醉心于眼前美景。“山缺云争补,江空石乱填”语序倒装,描写诗人即目所见:远处群山叠嶂,悠悠白云游荡于山峦交界间;茫茫江水,参差巨石矗立于水光缥缈处,山与云、江与石浑然一体,一派自然天真景象。与此同时,诗人在袅袅炊烟中听那音乐阵阵、泉声丝丝,与此间畅叙幽情。末句点出不慕名利、不恋权贵的隐士严光退居富春江畔于高台垂钓,表现了诗人的欣羡之情。此诗可与范仲淹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13]78句互相生发。又《雨后登万县城作》“朅来沃野饶盐米,转徙频年厌鼓鼙。此去若逢严仆射,结邻当在浣花溪”[2]267,直接描写诗人转徙多年对战争、官场早已心生厌倦,只期与严仆射结邻避世。此外,诗人还有咏葛洪隐居罗浮山、东坡被贬黄州、庞德公隐退鹿门山、季札耕于舜过山下之诗,均为体味人生况味、世间百态后所生发的恬退之心。

三、许奉恩怀古咏史诗的审美范式

(一)诗人情怀与主体意识

在咏史诗中借咏史以咏怀之范式始于左思,沈德潜《古诗源》卷七评曰“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14]143。自左思后,咏史诗创作摒弃了单纯铺陈史事的诗歌类型,大多因现实感发吟咏时事、以诗人之情重塑历史,进而于咏史中寄托个人感怀,此类诗作是诗人发愤以抒情的典范。在《兰苕馆论诗百首》中许奉恩论述了左思、颜延之、鲍照、许浑等人的怀古咏史诗,给予左思高度评价“弱龄卓荦览群书,咏史精严确不诬”[12]2,可见许奉恩对左思《咏史八首》“借咏史以抒怀”类型之肯定。奉恩论文崇尚“悲慨”之气,其《文品》三十六则有“悲慨”一则,“悲慨”不仅为其文风格,也是其怀古咏史诗一气贯注之情。许奉恩怀古咏史诗在咏古人古事中贯注强烈的主观意识,其诗始终萦绕着浓厚的悲慨之情,如《李定国》:“不惜许身从患难,居然与国共存亡。孤忠一点心难死,墓草千秋色自黄。”[2]203诗人描写一代抗清名将李定国联明抗清、驰骋沙场、平定战乱从而建立赫赫战功,对其最终不幸英年早逝深表遗憾。末句以墓草之色黄的凄凉意象烘托李将军与国存亡之悲,表达了作者对英雄悲剧命运的无奈与悲慨。又《咏史八首》其八(见上文):此诗在叙写朱买臣事迹时注入强烈的主观意识,“富贵疏着亲,贫贱亲者疏”是诗人长期沉沦幕僚处境下对人情世态的真切感受,郁郁之情在咏叹古人中激荡。中间四句感慨时间过隙如白驹,人生否泰只在一瞬,诗人想到此,临风三叹、感慨颇多。全诗情文相生,以诗人之情叙述买臣平生遭际,贯注创作主体对现实世界的思考,是主体意识参与诗歌创作的体现。许奉恩的怀古咏史诗“有我之境”突出,诗作中大多贯注强烈的主观意识,是一部社会现实史和心灵陈述史 。

(二)客观叙事与小说家笔法

许奉恩以小说家名世,其文言小说《里乘》是继《阅微草堂笔记》后的上乘之作,方濬颐评价其“虽小说家言,作董狐观可也”[15]1。秋槎甫亦谓:“后之览者,谓词达理明,妇孺皆解,第作小说观,可也;谓言近旨远,衮越交施,不第作小说观,亦可也。”[15]4这说明《里乘》一书所叙故事“多系实事”,题材来源大都是作者所见所闻,其读者群体则是妇孺野老。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必然会进行艺术加工,赋予小说更深刻的教化意义。除小说外,其怀古咏史诗在创作中也体现了现实性与虚构性的融合,这也是咏史诗与真实历史本质上的不同。观其《咏史八首》其三 :

矍铄马伏波,率师伐交阯。拚将战马革,裹尸疆场死。铜柱高摩天,铭动一万里。当时云台将,恐无此翁比。圣如汉世祖,大度亦炜炜。椒房何足云?而乃疑薏苡[2]13。

此诗客观铺叙了伏波将军老当益壮、南征交阯之事。“马革裹尸”描写其战死沙场、忠心报国的豪壮志气。五、六句笔锋陡转,虚构将军沙场杀敌时惊心动魄的战况,“高摩天”“一万里”极尽夸张之能事。小说家笔法的运用为树立马援一代名将之形象增加了可观性。此诗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叙写马援为国建立赫赫战功,最后却遭冤被谗,表达了作者对伏波将军的赞颂和同情。此外,《谒钱武肃王祠》中“八百里屯狂寇窜,三千驽射怒潮飞”[2]199,也是以想象夸张的笔法虚构钱武肃王抵御乱军的空前战况,侧面再现了晚清太平天国运动的社会现实。

(三)意象凄凉与“硬语盘空”

许奉恩怀古咏史诗创作继承了中唐韩孟诗派“以丑为美”、追求奇峭的诗歌风格。奉恩对险怪文风深有认识,《文品》中即论述了奇谲、险怪、峭拔三则文章风格。《兰苕馆论诗百首》论韩愈谓:“起衰八代创雄文,即论诗篇亦不群。浩气横空盘语诘,云汉手抉天章分。”[12]6许奉恩怀古咏史诗以大量现实中凄凉、奇崛的物象入诗,给诗歌营造了一种冷硬、险怪的氛围。倪濂舫谓其诗“五古气味醇厚,七古硬语盘空”[2]11,观其诗作,不只七古,律诗亦如此。如五律《伍相国祠》:“丞相祠堂在,凄凉古墓枯。苍鹰荒殿击,白马怒潮驱。”[2]99又如七古诗《过五人墓感作》:“白虹蚀日天昏黄,妖狐喷沙昼跳梁。庸奴甘心效牙爪,匹夫放胆扶纲常。”[2]53这类诗意象凄凉,“硬语盘空”,读起来稍感艰涩,但又能通过诗人有意营造的险怪氛围感受诗人内心世界的凄凉、悲苦。用词是创作主体胸襟和内心世界的投射,吴承学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一书中提出“诗人的创作个性也常常体现在其遣词用字之上”,并例举了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对李贺诗歌遣词用字的评价[16]137。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17]564。山川风光、鸟兽鱼虫,自然界的种种物象均为触发诗人创作之灵感来源,作家的个人行迹实为影响其创作风格的重要因素。许奉恩于晚清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下身际乱离,幕僚生涯的流离辗转使得诗人自然将行迹途中所见物象赋予了悲凉意义,因而此类意象也就打上了诗人内心世界深深的烙印。

许奉恩是晚清下层幕僚文人的典型代表,从其诗歌创作中可以管窥晚清整个幕僚群体的大致创作风尚,其怀古咏史诗又表现出自己的特色,一方面继承了萧统编选咏史诗的文学观念,同时又吸收了后期怀古诗、咏史诗发展过程的新变,具有重要的艺术研究价值,也是研究晚清太平天国运动的重要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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