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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场有狼(中篇小说)

2020-03-30解军

地火 2020年1期
关键词:兴旺钻井队小雨

解军

陈小雨从井场上回来,把一小片卫生纸递给丈夫伍直。卫生纸皱巴巴的,上面浸了一块月牙形的暗红,像一个唇印。

陈小雨说:“老公,我那里……流血了呢。”

伍直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翻看一本杂志上的孕妇裙。他抬头看了看妻子,从对方手里拿过那个“唇印”,仔细地看了看,立马紧张起来。

陈小雨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伍直,大概4个多月了。

伍直站起身,把活动房的门关上,拉上窗帘,把陈小雨拉到床边,叫她脱了裤子,他看到妻子淡红色的内裤上面,污浊了一小片。

“喂,咋个搞的呢?”伍直有些惊慌。他把陈小雨抱到床上去,叫她躺着别动,然后跑出活动房,去敲502号活动房的门。

502号房住的是钻井队长解和平,他已经睡了。这段时间,井队钻到了裂缝地层,频繁地堵漏、频繁地起钻下钻……紧紧张张忙活了将近一个月,总算到了下套管固井阶段,今晚难得有一个“候凝”的时间,柴油机和钻机都停了,井场安静得犹如周遭的黑松林,他想抓住今晚补个瞌睡,不然等到“候凝”一结束,又要忙活个不停。

“谁出血了?” 解队长被伍直从睡梦中拉回,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跳下床,拉开活动房门,一团月光从门外挤进屋来,把司钻伍直的影子倒映在红松木地板上。

“你说……谁出血了?”解队长开了灯,问伍直。

“我老婆。”伍直结巴着道,“她……下面出血了,我怕她肚里的娃儿……”

解队长明白过来,将一件工衣披在身上,道:“去叫陈眼镜噻。”

“陈眼镜”叫陈小雷,他是钻井队的值班车司机。

陈小雷正在井场对面山丫口的“幺店子”里喝小酒。他大概觉得今天晚上井场“候凝”,队长早早睡下,指导员姚兴旺也不知到哪去了。井队的值班车除了下山采购米粮等生活物资外,基本上是两位领导的专车,只要他们不用车,今天晚上一般是不会动车的。

天黑之后,陈小雷在活动房里练了三页毛笔字,觉得无聊,就开着皮卡车到对面丫口的幺店子,点了盘卤羊脚和一盘花生米,一个人独自喝起了小酒。

一瓶江津老白干喝到三分之一,队长解和平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跑哪去了?”

聽到队长的声音,陈小雷手中的半只卤羊脚掉在了地上。

“在……在丫口呢。”他说。伸手捡地上的羊脚,一只黑狗从门边跑来,把羊脚叼走了。

“赶快回来。”解队长大声地说,“送幺妹去卫生院。”

“幺妹”就是陈小雨,她是陈小雷的妹妹。

陈小雷突然听说送妹妹去卫生院,心跳突地加速。他跑进院坝,发动那辆落满了海棠花瓣的值班车,冲出院门,向远处那片璀璨的灯火开去。三只黑狗汪汪地追着汽车远去。

陈小雷远远地看到伍直和妹妹陈小雨,正站在井场大门边的老槐树下。伍直一手提着个包裹,一手扶着陈小雨。槐树上落满了叫山雀,扑扑腾腾、吱吱喳喳吵闹个不停,像是在密谋一场暴动。

陈小雷把皮卡车“吱嘎”一声停在槐树下,惊飞一团叫山雀。

“怎么才来呀。”伍直着急地道。

陈小雷从车门里跳下来,径直走向陈小雨,问:“你怎么了?”

“肚子疼呢。”陈小雨抚着腹部,小声地说。

“快上车吧。”陈小雷走过去,要抱妹妹上车。伍直说,还是我来吧。把包裹递给陈小雷,一矮身,把陈小雨抱起来,轻轻放到驾驶室里。自己也坐进去,他闻到一股酒气,等陈小雷上来,他说:“喝酒了?”

陈小雷没有理他,突突突发动了汽车。

伍直说:“喝了好多酒?能开不?”陈小雷回过头来,道:“我妹她……怎么了?”

“有点出血。”伍直说,抱紧了坐在旁边的妻子。

陈小雷不再说话,开着有几分醉意的皮卡车,沿着下山的井场公路,钻进了黑松林,朝10多公里的麻羊镇开去。

伍直和陈小雨是在石油技校认识的。伍直是钻井班的,陈小雨是地质班的。伍直是学长,他比陈小雨长一个年级。

陈小雨那一届新生来技校报到的时候,伍直已当了学生会副主席,他组织了七八个“未来的钻工”,在学校门前用四张书桌,搭了个迎接新生的所谓“爱心服务台”,桌子上摆了三块彩色的牌子。

一块牌子写的是“同学,你渴了吗”,旁边是他们寝室的三个暖水瓶和一叠纸杯。另一块牌子写的是“同学,迷路了吗”,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纸牌,上面是用彩色水彩笔画的一张惨不忍睹的所谓“校园导航图”。第三块牌子上,写的是“同学,要帮忙吗”,包括伍直在内的四个所谓的“肌肉男”,一动不动地坐在牌子后面,着装和发型几乎一致,连表情都是所谓的“僵尸脸”,酷得令人生畏。

新生陈小雨是临近中午赶到石油技校报到的。送他过来的,正是他的哥哥陈小雷。

陈小雷头天晚上喝了好些啤酒,把肚子喝坏了,一来到学校就急慌慌地找厕所,留下妹妹陈小雨独自站在学校门口的花台边等他回来。

陈小雨穿了件雪白长裙和一双暗红色高跟鞋,站在校门口显得特别惹眼。

伍直去校门口的收发室帮一个老师取一个包裹出来,一回头看到陈小雨,眼瞬间就直了。陈小雨转过头来看着他,伍直的脸瞬间就红了。陈小雨的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赶紧转过头,一边用眼睛寻找陈小雷,一边用高跟鞋蹭地上的树叶。

突然吹起一阵风,卷起满街的树叶和沙尘。伍直的眼睛里落进了沙子,他把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用一只手使劲地揉眼睛,眼睛却越来越疼。他睁不开眼,泪流不止。

伍直眨巴着眼睛想往学校里面走。他知道不远处的操场旁边有一个水龙头,想去那里把眼睛洗一下。但他顾忌地上的包裹,包裹很重。他要是用双手抱着包裹就顾不了眼睛,除非一直把眼睛闭着,淌着泪,像个瞎子一样摸进校园,那样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奇怪的眼神和笑声。他是学生会副主席,不能那样走进校园。

正当伍直不知所措时,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同时一股像甜橘一样的淡淡馨香向他飘了过来。

“你怎么了?”一个女孩的声音从左耳的方向飘来,是那种标准的淑女的声音,既甜美温柔又响亮清脆。

那声音让伍直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他慢慢地将身子朝左侧方向转过去,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穿着雪白裙子的女生站在身侧,微侧着头,大张着眼睛,用一种关切到骨髓的目光凝视着他。

“能让我看看吗?”女孩说。一只手轻轻落在伍直的手上。

伍直捂着眼睛的手,不由得慢慢松开。

“天呐,你太高了。”女孩响亮地笑着道,“你得蹲下一点。”

伍直顺从地蹲在女孩面前,微仰着头。

“把眼睁开一点嘛。”她说。伍直大睁着眼,蓝天像海水一样倾泄于头顶。他听到瓦蓝色的水声,在脑子里哗哗啦啦地流动。

女孩用双手抱住伍直的头。世间的风立即停了,时间及一切声音也随即停止。一股强劲而温暖的风从伍直的眼边拂过,他听到沙粒落地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湛蓝的天空和一张美丽的脸。

陈小雷从厕所里出来,远远地看到妹妹陈小雨正抱着一个男生的头。这让他惊诧莫名,惊诧过后是无比的愤怒。

他像一只跳鼠般急奔过去。哪知在跑到妹妹跟前时,他没有留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台阶,他的牛皮工鞋重重地踢到台阶上。他像一只瞎眼的裸跖沙鼠般扑倒在地。

等陈小雨用嘴吹落伍直眼里的细沙时,一回头发现哥哥陈小雷一脸痛苦地躺在地上。她尖叫一声,赶紧过去扶起他。

陈小雷的嘴角在往外冒血——他磕断了一颗门牙。

陈小雷后来被伍直带到学校旁边的医院,拨掉了那颗断牙。

伍直和陈小雨相恋了。一年多的技校生活,爱情之树茂盛生长。毕业后,俩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同一个钻井队,开始了所谓的野外“双漂”生活。

陈小雷开着那辆皮卡车,载着妹妹陈小雨和妹夫伍直,朝山下开去。他很奇怪,晚上才喝了四小杯老白干,头竟如此沉重而恍惚,汽车在月色中行驶,他心里有些害怕。

开了约莫5公里,在一片桃树林边,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他踩了一脚刹车,惊出一身汗。他对伍直说:“你来开吧。”

伍直说:“我都三年多没摸过方向盘了。”

伍直还是在读技校前,跟着大舅学开的车。大舅原是粮站的副站长,粮站垮后,他先是倒腾了一阵玉米、大豆,后来又买了辆破旧的解放牌汽车跑运输,挣了一些钱后,又买了一辆七成新的长安汽车。

伍直的父亲那时也从机械厂下岗了,去帮着开了一段时间长安汽车,后来因为和大舅性格不合,俩人干了一架后散了。那时伍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找大舅。大舅就手把手地教他开那辆长安汽车,开了不到一年,父亲说石油技校在招钻井工,他就去报了名。

虽然跟着舅舅开了近一年的车,其实伍直连张正规的驾驶执照都没有,包里所谓的驾驶证,也是大舅托人办的假证,因为考真证要进正规的驾校,费用是1500块钱,父亲拿不出钱,大舅也拿不出钱,他的几车木材被森林警察扣在了城口县,几年挣的钱都搭上了,好在舅舅有两辆破车,他想靠着它们慢慢翻身。舅舅一心要培养伍直學开车,让他掌握一门糊嘴巴的技能,于是花30块钱给他办了个假证。

伍直所在的小县城是重庆有名的贫困县,那地方不产精米,也不产白面,只出产土豆和“怪才”,假证办得跟真的一样。

伍直的大舅关系广。伍直跟着跑了近一年的黑车,很少被逮到过,唯一的一次“遇险”是交巡警的一次联合执法。他们在通往大安镇的路上架了两只铁钉架,还有扛着枪的巡警守在铁架旁边。

看到枪伍直有些心慌。他一心慌,竟然把那辆旧长安车给整熄火了。车“死”在路上,后面堵成了长龙。一个稍胖的交警和两个端枪的警察走过来。伍直浑身发抖,对大舅说想要尿尿。

大舅说:“别怕,有我呢。”

胖交警走过来,大声地问:“怎么搞的?”

“整熄火了。”大舅笑着说。他跳下车,掏出一盒烟。

交警看了看大舅,又看着伍直。“请出示驾驶证。”

伍直颤抖着手掏出那张假的驾驶证,看看大舅。大舅正把嘴附在交警的耳边说着什么,交警一边笑着,一边从伍直手里拿过驾驶证,看了看,把电筒光晃在伍直脸上,对大舅道:“这证都烂成啥了,不能换一个吗。”把证抛给伍直,朝远处一挥手,叫道:“拖车,过来。”

一辆拖车开过来,把伍直开熄火的旧长安车拖到一旁。

晚上,大舅摆了桌酒席,伍直也参加。他看到那个交警坐在大舅的旁边,他穿了件灰色夹克,酒量挺大,一个人干了整瓶全兴大曲,说话有些打结。

大舅攀着他的肩膀,对伍直说:“小时候我家住滨河中路,叶春强住我家对面,我们常在一起耍,有时候我们去滨河的国营农场偷南瓜,抱着南瓜去河里游泳,我还救过他的命……”

叶春强就是那个交警。

叶春强对大舅说,可以帮伍直搞到真的驾驶证,但后来伍直考上了石油技工学校,这事儿就黄了。再后来,也就是伍直技校毕业的头一年,那个叶春强被清理出了交警队,半年后他又当上了协警。伍直有一年带妻子陈小雨回老家,还看到叶春强在一个十字路口指挥交通。

伍直后来听大舅说,叶春强有个儿子叫叶晓勇,也在石油单位工作,不过是在海上钻井,工资挺高,但挺辛苦的。

伍直说:“找油的人,有几个不辛苦哟……”

陈小雷又开了一段路,最后还是把车停在一片枇杷树林边。车灯照在枇杷树上,满树的枇杷已经黄了,在车灯照耀下,它们像是一个个三瓦左右的装饰灯泡,反射着甜甜的光亮。

“我脑子快炸了,还是你来吧。”陈小雷拍着头顶,对伍直说。

伍直正帮着陈小雨揉额头。陈小雨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好像很享受的样子,其实她的肚子一阵阵痛着,像是那里面有许多线头让人给一把抓住,一下一下地往外拉扯着。

伍直看了看陈小雷,又看看陈小雨。陈小雨推推他,说:“你慢点开吧。”

伍直就坐到驾驶室去,他从没开过皮卡车,陈小雷在旁边给他指点了一下,他便将车发动起来,摘挡、打火、踩离合、挂挡,车便动起来了。

下山的井场公路又陡又窄,两边时而松柏相夹,时而荆棘丛生,时而悬岩在目。伍直开了10多分钟,额头开始冒汗。

伍直说:“哥,还是你来吧,我心慌得不行……”没有回应,一回头,发现陈小雷竟呼呼地睡着了,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

伍直知道妻子闻不得酒气,他想把车开到前面找个地方停下,打开后面的车窗透透气。皮卡车后面的车窗卡死了,陈小雨一个人打不开。

前面有一片枣树林,林边有一块空地,伍直想把车停在空地上。

通向枣树林的路是个呈45度的下坡路,伍直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朝坡路冲去。他突然听到车顶“扑通”响了一声,随后听到陈小雨在后面尖叫起来,他猛地回头,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趴在后车窗的玻璃上。他赶紧踩刹车,却踩到了油门,皮卡车像一只被谁踢了屁股的地鼠,疯了一般朝那片枣树林冲去……

坐在旁边的陈小雷神一般地醒来。他一把握住方向盘,几乎是同时,另一只腿已踩在刹车上面。

但是皮卡车还是撞在了一棵枣树上,并侧翻在那里。

伍直把惊魂未定的陈小雨从车上抱下来时,听到身后一声惨叫,一回头,发现在撞歪的枣树上有一只黑猴痛苦地龇牙咧嘴,发出尖利的叫声。

陈小雷从车上下来,他的酒已经醒了,额头上添了一个包。他一边揉着那个包,一边朝那只黑猴走去。猴的一只后腿卡在了皮卡和枣树之间,上面粘了几片带血的枣树叶。

“刚才不就是它吗?”陈小雨说。她捂着肚子,一边轻轻地呻唤,一边指着那只黑猴:“它是怎么……爬到车窗上的呢?”

陈小雷捡起地上一根小棍,撸去上面的叶子,去杵猴子的耳朵眼儿,道:“猴哥,运气不佳哦,干嘛不躺在林子里睡大觉呢……”木棍轻轻地在猴子屁股上抽了两下。猴子停止尖叫,一张嘴,咬断了棍子。

“脾气不太好哦。”陈小雷抬腿在猴屁股上踢了一下。回头钻进驾驶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生锈的砍刀。砍刀是有一次陈小雷送指导员姚兴旺下山时,在井场公路边的核桃树下捡到的。

陈小雷来到黑猴面前,高高举起砍刀。猴子惊惶失措地尖叫,然如降兵一般,高高地举起“双手”,满眼的恐惧和哀愁。

“哥,你别那样……”陈小雨大声地叫道。

陈小雷还是举起了砍刀,一下、两下、三下……

枣树断了,黑猴从夹缝中挣脱,拖着残肢,消失在了月色里。

陈小雨看着猴子扭曲着身子逃跑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猴兄,慢点啊……”他说。把手里的砍刀扔进那片枣林。

陈小雷不伤害猴子,是因为妹妹陈小雨属猴。陈小雷对妹妹的爱,超过了爱自己,因为他们是一对患难兄妹。

母亲生下陈小雨时,陈小雷已满7岁,他下面原本还有个弟弟叫陈小天。陈小天从开始走路就调皮捣蛋,惹是生非,5岁时的某天他突然从羊坡村神秘消失了。有人说他下河抓螃蟹掉到河中淹死了,也有人说有个卖“担担货”的瘸腿货郎用一颗糖把他给带走了……陈小雷的母亲难过了好长时间,后来又生下了妹妹陈小雨。

陈小雷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妹妹。他的小伙伴们都有一个妹妹,她们既漂亮又懂事,每天都粘着哥哥,有好吃的也给哥哥留着。这让陈小雷很羡慕。

弟弟陈小天失踪后,母亲原本不想再生,一门心思把陈小雷带大。但是陈小雷想要个妹妹的愿望强烈,吵着要母亲再生个妹妹。

陈小雷6岁生日时,母亲给他煮了一个鸭蛋。鸭蛋从锅里捞出来凉在竹盘里。母亲说:“雷,你许个愿吧。”

陈小雷把那只鸭蛋攥在手心里,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许了个愿。

后来,他发现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父亲告诉他,你要有弟弟了——父亲一直想再要一个儿子。

父亲的话让陈小雷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后来,母亲却如了他的愿——真的生了一个漂亮的妹妹。

陈小雷第一次看到妹妹陈小雨时,就听到父亲在对母亲抱怨:“丫头咋这么丑呢,像一只猴啊……”

陈小雷看着父亲,手里紧握着妹妹柔软的小手。他发现妹妹的右手掌心里,有一块月牙形的暗色。母亲说:那是块胎记。

母亲把奶头放进妹妹小小的嘴巴里,对父亲说:“今年是猴年嘛,猴年像猴命才好呢。”

但父亲显得特别失望。4个月后他突发脑梗,独自走了。

陈小雷听二姑父说,妹妹陈小雨是只“猴精”,她克父。

二姑父是羊坡村委会的会计,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能掐会算。据说陈小雷家的新瓦屋还是请他设计的,但是瓦屋修好后经常漏雨,猪圈的一根中梁还在一场大雪中突然断掉,砸死了一头母猪。两年后,陈小雷家的新屋不得不再次翻修,花光了父亲当邮递员和种柑橘积攒下来的所有钱。

陈小雷母亲的去世其实是一个意外,二姑父却说是“猴精”妹妹克死的。

那一年陈小雷已满11岁,妹妹陈小雨也满5岁。母亲终日在地里忙活,乡下没有幼儿园,陈小雷不想让妹妹一个人待在老屋里,每天上学都把妹妹带到学校。他坐在教室的后排,叫妹妹坐在他旁边,给她一个本子,叫她画鸡蛋、柳树,畫小河里的螃蟹和鱼虾。如果老师不高兴了,他就叫妹妹待在教室外面的坝子上,坐在让他看得着的地方,叫她用棍子在泥地上面写字画画……

放学的时候,陈小雷就牵着妹妹的手回家,有时他们绕道来到河边,搬开石头,捉下面的螃蟹。陈小雨从小就喜欢吃清水煮螃蟹。

有一天放学后,陈小雷又带着陈小雨去河边捉螃蟹。

那天河的上游下了暴雨,浑浊的河水一个劲儿地往上涨,许多螃蟹从河岸低洼处的石头缝里钻出来,沿着河滩往上爬,陈小雷把书包里的书倒在河岸上,带着妹妹在河滩上捡螃蟹,捡满了书包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河滩沐浴在月色里,螃蟹还在从水里面爬出来,一只只快速地奔跑在月光里,像是从河水里钻出来的精灵。

陈小雷和陈小雨坐在河滩上,开心得大喊大叫。直到二姑从远远的河滩上跑过来,把他们带回家。

回到家,陈小雷看到屋子忙乱的人群,才知道母亲已经走了!

陈小雷和妹妹在河滩上捉螃蟹时,母親正四处寻找他们。

母亲心里着急,自从公路修到羊坡村口后,村里已经丢了好几个娃。母亲先是沿着乡村公路一路走到镇上,又从镇上返回。月亮升起时,她鬼使神差地去了村对面的喊娘坡,从那个岩口摔了下去。

有人说母亲看到陈小雷和陈小雨坐在岩口上,她奔过去要抱住他们。也有人说是母亲因为父亲去世后,生活压力太大,一时想不开……

但二姑父却说,因为妹妹是个“猴精”,是专门来向父母要账的。陈小雨右手掌心那块胎记就是证明。

但陈小雷喜欢妹妹手上那块月牙形的胎记。

大概因为陈小雨是“猴精”的缘故,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意接纳陈小雷兄妹俩。11岁的陈小雷不再读书,他扛起母亲留给他的锄头,开始种地养活他和妹妹……那是1992年的夏天。陈小雨后来对丈夫伍直说,11岁的哥哥扛起锄头的那一刻,深深地印进了她5岁的记忆里。

兄妹命运的转机,来自一支开进羊坡村的石油勘探队。

石油勘探队来到羊坡村时,陈小雷正在后坡的菜地里种南瓜。南瓜苗是邻居杜幺婆送给他的。他举着锄头吃力地挖出一个个土坑的时候,对面山坡上正有几个身着蓝工衣的人,在用电钻突突突地钻眼子,巨大的声响从竹林里传出来,惊飞的乌祖鸟从竹林里密密麻麻飞出来,在陈小雷的菜地上空,呜呜啦啦地高声叫着。叫累了,一只只歇在菜地周围的苦楝树杈上,打望着这个11岁少年,挥舞着锄头,种他的南瓜。

那个中午,太阳高悬于苦楝树梢,连空气都被烤得烫脸。

陈小雷不知自己是怎么晕倒在菜地的。他只觉得头顶的太阳烤得他特别难受,衣服早已浸透。临近中午,南瓜苗都种到了事先挖好的土坑里,他填上土,提个木桶到坡下的深沟里提水,木桶又大又沉。他提着桶到沟底时已气喘如牛,在沟边的石头上坐下,不停地喘息。

一条青鳝从溪水的石头边游过去,像一根青色的绳子,一只螃蟹从石头下面钻出来,夹住了青鳝的尾巴。

陈小雷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母亲带着他到河边洗衣服,一只青壳蟹突然从洗衣石下面钻出来,钳住了衣服上面的一根带子。母亲挥动衣服,青壳蟹一下子从水里飞起来,落到了岸上,在阳光下摔了个肚朝天,但它很快翻过身来,拼命地往水边爬,太阳将它的背壳照得很亮,像一面奔跑着的镜子。陈小雷跟在母亲后面,紧追不舍。母亲摔了一跤,青壳蟹爬到了河中,消失在那片青绿的水草间……

看着螃蟹惊惶失措逃进水草的模样,陈小雷和母亲都大笑不止。陈小雷还记得,母亲的脸蛋红红的,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陈小雷费力地将木桶从溪水里提出来时,脚下一滑,落进了溪水里,木桶顺着溪流漂走了。他站在水中哭了起来。

“妈……”他冲着溪水大声地喊:“你帮帮我呀……”

木桶在溪中绕了一个大弯,又慢慢漂了回来。陈小雷觉得是母亲在帮他。他兴奋地抓住那只漂回来的木桶,感觉木桶上面有母亲的气息。他觉得母亲就在附近,就在他的身边。他不觉回过头来,四处张望,但四周除了竹林、松林和鸟叫,空无一人。

“轰隆隆……”对面的山坡上冒起一阵白烟。

陈小雷知道那是石油勘探队在竹林那边放炮。那些叔叔已来羊坡村半个多月了,住在村支书杜福堂家。每天一大早,他们就抬着长长短短的机器出门,在方圆10公里左右的山林间转悠,突突地钻洞子,放炮。

陈小雷听村支书讲,羊坡村风水好,下面是一个龙潭,盘了七八条龙。它们每天屙的大便和尿水日久天长,变成了石油和煤气。石油勘探队在搞测试,要把那些石油和煤气开采出来……

陈小雷提了半桶水,晃晃悠悠地朝山坡上走去,太阳依然如火,头顶炽热难当。时近中午,他有些饿,也有些着急,他要赶紧浇透新种下的南瓜苗,然后赶回家给妹妹煮饭。他有些口渴,额头上不停冒汗,菜地近在咫尺,但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感到头很晕,四肢乏力,腿和手臂都有些不听使唤。他只得停下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苦楝树上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他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他要赶紧浇完菜地,赶回家煮饭,不然妹妹会到菜地里找他的。

陈小雷从石头上站起来,提起水桶朝菜地方向一路小跑,跑了约莫200米左右,便倒在了地上,木桶顺着斜坡,骨碌碌滚到了沟底……

陈小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村支书杜福堂家的床上。他的额头上盖了一块凉毛巾,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叔叔正低头看着他。

“醒了?”胡子叔叔说,伸出大手握住了陈小雷的小手,“弟娃,好些没?肚子饿不饿?”

陈小雷突地想到妹妹陈小雨,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叫着:“我要回家,我妹还在家呢。”

“哥哥。”他听到妹妹在叫他。侧头看到陈小雨正站在床尾的木柜边,她的手里抱着一只猫,慢慢走过来,把猫放在哥哥的怀里。

猫是母亲前年赶场时,从镇上带回来的。因为陈小雷和陈小雨都喜欢猫,母亲用一只母鸡和别人换了这只猫。这是母亲留给他们的唯一念想。

“吃饭没得?”陈小雷摸着妹妹的头发,又拿起她的手看。

陈小雨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胡子叔叔。“叔叔给我煮的方便面吃呢,还有饼干……”说到这里,她哭起来,“哥,你怎么了?”

陈小雷在妹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故装开心地道:“哥没事,哥是跟你开玩笑,哥会种菜了呢,哥在坡上种了好多南瓜,再过几个月,咱们就有南瓜吃了,还能卖钱呢……”陈小雨笑起来。

在村长家吃过午饭,陈小雷又要去后山的菜地里浇水。胡子叔叔说:“咱们一起去浇吧。”

陈小雷带着妹妹和胡子叔叔一起,来到后山坡的菜地。

站在菜地前,叔叔问陈小雷:“这一大片菜地都是你平整的吗?”

陈小雷点头:“挖了两天多呢。”

叔叔把陈小雷的手拿起来,看到满手的水泡。他把他的手贴到胸前,转过头哭了。

胡子叔叔去村长家借了一挑水桶。他从坡下的溪边担来一挑挑的清水,和陈小雷一起将水一瓢一瓢浇在一窝窝南瓜上面。

晚上,胡子叔叔就住在陈小雷家里。他们煮了一大锅红薯稀饭。胡子叔叔带来了红烧肉罐头、火腿肠还有方便面和饼干。

这是陈小雷和妹妹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

陈小雷和陈小雨命运的转机来自一篇新闻报道。

1992年的仲夏,《中国石油报》刊登了一篇特别的新闻报道,那是一个名叫吴宇鹏的石油勘探队员写的。文章的标题叫《勘探线上那片南瓜地》,1300字左右,配有一张大幅照片。

照片上的男孩和女孩,就是11岁的陈小雷和5岁的陈小雨,他们头发蓬乱,脸蛋赤红。兄妹俩一人端一只黑亮的木瓢,躬着身子奔走在一大片南瓜地里,头顶是炽热的阳光,远处是黑压压的松树林,两只白头翁正飞过上空……

石油勘探队员吴宇鹏以平实的笔调,如实地报道了羊坡村这一对兄妹的人生际遇——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感……

这个吴宇鹏就是陈小雷眼里的胡子叔叔。他是西部石油公司西南地质勘探队的员工,他爱好写作,是勘探队的业余新闻宣传员。这篇充满真情、视角独特的新闻报道,获得了当年的好新闻奖。

那一年夏天,陈小雷和陈小雨兄妹的命运,因为这篇1000多字的新闻报道,发生了重要转变。

《勘探线上那片南瓜地》刊发后,石油报社意外地收到来自各油田的读者来信,表达对兄妹俩的关心。有人还寄来捐款,要求资助兄妹俩,同时希望这对小兄妹能走进教室,接受良好的教育。

由于干旱,陈小雷辛苦种下的南瓜死了大半。

那天下午,陈小雷和妹妹去菜地,看到干涸的黑泥和一大片死去的南瓜苗。陈小雷忍住没哭,陳小雨却哭了。

“哥,咱没南瓜吃了哦。”她看着哥哥。陈小雷面无表情,他看着远处的松林,山湾里起了风,碧绿的松涛一阵阵涌来。

“咱们改种番茄吧。”陈小雷昨天看到杜幺婆在她家后院里种番茄。

“那我们会有番茄吃喽。”陈小雨又高兴起来。

去哪里找番茄苗呢?陈小雷决定带着妹妹去找村长杜福堂。

兄妹俩来到村长家的后院,发现院坝上停了一辆灰黑色小车。他们很少看到这样的小车,于是绕着那辆车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听见村长家的狗在后院里汪汪地叫,这才想起番茄苗的事。

陈小雷赶紧拉着妹妹的手转到前院。前院的葡萄架下,有一扇铁门,陈小雷犹豫了一阵才走过去。正欲敲门,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到哪去了?我正找你们呢。”村长杜福堂开门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红色裙子,戴茶色眼镜的阿姨。

村长拉过兄妹俩的手,道:“快叫朱孃孃。”陈小雷和陈小雨低着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村长又转头对女人道:“这就是那俩孩子。”

女人蹲下身子,轻抚着两个孩子的头、脸、脖子和手,又摸他们的衣服、裤子和鞋子,掏出一张纸巾,擦孩子脸上的灰土和额头上的汗,一边擦一边默默地流泪。

黄昏的时候,女人离开了羊坡村。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天有些转凉,陈小雷把妹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肩膀睡觉。妹妹很快便睡着了,陈小雷却总也睡不着,脑子反复浮现着那个穿红裙子的孃孃,她的眼神,她的微笑……

半夜里,妹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说:“我又梦见妈妈了。”

陈小雷把妹妹紧紧搂住,忍不住落下泪来。

秋天刚到,女人再次来到羊坡村里,她递给村长几张盖了红章的纸片,就把陈小雷和陈小雨兄妹俩接走了。

陈小雷和陈小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来到一个像花园一样美丽的石油小区里,和一个善良得像妈妈一样的阿姨一起生活。

这个在野外奔波了大半生的女人,这个把最美青春献给了中国西部油气勘探事业的女人,她一生未婚。在看到那篇《勘探线上那片南瓜地》的新闻后,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哭了整个晚上。

这个名叫朱淑玉的女人来自黑龙江方正县古北乡。她的父母在她7岁时就离开了她,她在伯父家长大。伯父有残疾,靠卖腌甜菜为生。贫苦的生活造就了朱淑玉刚强的性格。她勤奋好学,考上了江汉石油学院,成为了一名石油地质勘探工程师。

由于常年奔波在野外,加上好强的性格,地质工程师朱淑玉一直未婚。她看到那篇触动他心灵的新闻时刚满43岁,她想了一个晚上,最后做了一个决定——收养陈小雷和陈小雨,给他们一个快乐的童年。

陈小雨能顺利地住进麻羊镇卫生院,多亏了钻工朱凯东。

那天晚上,借钻井队固井候凝之机,朱凯东偷偷下山去麻羊镇会他新结识的女朋友小胡。晚上10点左右,在镇上花30块钱租了一辆农用三轮车,从麻羊镇返回钻井队。

车行至那片枣树林时,他听到有人在吆喝——唷嘿,用力……

他晚上在女朋友家喝了好些包谷酒,一路上昏昏沉沉。听到吆喝声他抬起头来,发现在朦胧的月光下,有几个人正在一棵枣树下忙活着。

他叫司机把车站下,跳下车来,慢慢走到枣树下,发现是钻井队的伍直和陈小雷。俩人正用力推一辆歪倒在枣树下的皮卡车。陈小雨一脸痛苦地蹲在枣树旁边的石头上,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肚子。

“咋整翻的呢?”他赶紧走过去,搭了一把力。

朱凯东的个头和伍直差不多,但比伍直还要壮实一些。仨人一合力,侧翻在枣树上的皮卡车,翻了半个身,四个轮子稳稳地着了地。

陈小雷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却打不着火。

朱凯东绕着皮卡车转了一圈,拉开驾驶室车门,对陈小雷道:“还是下来吧,油箱都撞烂了。”

陈小雷下车查看,果然看到油箱已被撞扁了,一些柴油正从油箱滴下来。他用手机照了一下油箱,发现下面有一条细缝。

陈小雷气得在车身上打了一拳,一块振松了的窗玻璃掉下来,砸在了朱凯东的皮鞋上。他痛得连连后退,退到陈小雨蹲着的石头边。

他正欲脱下他的新皮鞋查看,听到陈小雨在一旁叫他。

“凯东,又去镇上了呢?”

朱凯东点点头。他看了看陈小雨,好奇地问:“你咋的了?”

“肚子……不舒服。”陈小雨说,呻吟了一声。

“恼火不?”朱凯东蹲下身子,问:“是刘凤那一脚踹的吧。”

“你别……乱讲。”陈小雨抬起头,小声对朱凯东道:“求你了……别提这事,别让他俩知道。”她朝对面的伍直和陈小雷努努嘴。

那天下午,朱凯东亲眼看到刘凤朝陈小雨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劉凤是钻井队指导员姚兴旺的老婆,个头儿比陈小雨矮了半个头,但长得乖巧漂亮,不然人高马大的姚兴旺不会看上她。虽然同样是地质工,但脸蛋儿比陈小雨精致多了,眼睛也挺水灵,只是嘴唇大得有些夸张,而且常年都红亮红亮的,显然是抹了过量的唇膏。

刘凤曾对陈小雨说,她只喜欢一种名叫“圣乐兰”的唇膏,其他的都不合用,要过敏。她说过敏时嘴唇肿得跟猴屁股似的。陈小雨说,那不正好节约唇膏吗?刘凤说,老公都不和她亲嘴。

陈小雨从不用什么唇膏、口红,她当然不知道圣乐兰是个什么东西。有一次她好奇地问刘凤,对方用嘲笑般的眼神看了看她,掏出一大把瓜子,独自嗑着。

后来,陈小雨专门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圣乐兰”竟是法国著名的奢侈品牌,包括口红、香水,箱包,眼镜,配饰等,外国名字叫Yves Saint laurent,简称YSL。

一支进口的YSL唇膏要1000多元,是陈小雨一个月工资的二分之一。

“要不了那么贵。”刘凤告诉陈小雨,他有个哥哥在美国,他的圣乐兰都是哥哥从美国带回来的,每支还不到500元。这也挺让陈小雨惊讶的。她觉得一张嘴巴主要的功能就是说话和吃饭,用得着那么伺候它吗。

刘凤还抹指甲盖,她的指甲盖和嘴巴的颜色刚好相反——呈深黑色。她只用一种名叫“美潮”的指甲油。

“也是从美国买回来的吗?”陈小雨问。

“纯国产货。”刘凤说。

陈小雨说:“既是国产货,干嘛非要用美潮这个名字呢?”

“你不懂!”刘凤把一粒瓜子丢进嘴里,发出一声脆响。

刘凤虽然长得娇小乖巧,但脾气太不好,有些任性甚至火爆。陈小雨和她相处总是小心翼翼的。这倒不是因为她是指导员姚兴旺的老婆,而是陈小雨的性格使然。

陈小雨4岁左右失去父母,被人收养,性格上有些胆怯,遇事谨小慎微。这与哥哥陈小雷的敢作敢为有些相反。

刘凤的火爆脾气有时让陈小雨有些害怕。有一次,两个钻工在钻台上下完钻具,提着茶杯到地质室来歇凉。刘凤还挺热情,从烤箱边提了一只水壶过来,给每人的茶杯里加满开水,然后坐在一旁打理她的指甲。陈小雨坐在烤箱边,将烤干的岩屑样品装入一个个牛皮纸袋。

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吼叫:“滚——出——去!”陈小雨手中的纸袋抖落在地,抬起头来,看到刘凤正将一只岩屑铲朝一个钻工扔去。

钻工闪了一下,铁铲砸在墙上的岗位职责牌上,玻璃碎了一地。两个钻工吓得夺门而逃。出门了才发现茶杯还在屋内,一个钻工犹豫着推门进来,又一个岩屑铲飞了出来……

陈小雨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她赶紧放下手中装岩屑的纸袋,站起来,抱住瞪眉竖眼的刘凤,拍着后背,让她安静下来。

后来,陈小雨才知道,刘凤发怒是因为一个钻工脱了起钻时被泥浆打湿的袜子,放到岩屑烤箱上面去烤,还坐在椅子上搓脚丫。而另一个钻工掏出烟来抽,刘凤最讨厌抽烟的人。她说她的皮肤对烟雾过敏。

那天下午,刘凤在地质室的门前,朝陈小雨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这一幕刚好被钻工朱凯东看到。

那天朱凯东从钻塔二层平台下来,他的手上粘了泥浆,去地质室旁边的水龙头洗手。突然听到地质室里传出两个女人的争吵声。他走向地质室,正欲推门,门突然开了,他看到刘凤用一只手卡在陈小雨的脖子上,把她从地质室里推了出来,大声地叫:“去死吧……”

而陈小雨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对方,刘凤突然伸出右腿,一下子踹在陈小雨的肚子上。陈小雨尖叫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质室外面的泥地上。

朱凯东赶紧跑过去,把陈小雨扶起来,回头想要质问刘凤,却被陈小雨抓住,轻声地道:“今天的事,莫对伍直和我哥讲,求你了……”

农用三轮车把陈小雨送到麻羊镇卫生院,已是夜里11点。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陈小雨感觉肚子特别痛,像是那里面放进了一只带刺的球。医生对陈小雨作了B超检查,告诉她情况不容乐观。

怀孕近4个月的胎儿,虽然胎心正常,但胎盘毛细血管有破裂的现象,如果出现胎盘早剥,胎儿就有早产的可能。

医生要求陈小雨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静躺着养胎。

陈小雨的状况让伍直和陈小雷都特别紧张。

陈小雨的腹部有一块淡淡的淤青,医生问她是否受到过重击,陈小雨吱唔一阵,说下午下班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说完,她看了看站在对面的朱凯东。对方苦笑了一下。

陈小雷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对伍直说:“你在这里照顾小雨,我马上赶回重庆,把咱妈接过来。”

他说的咱妈就他们的养母——朱淑玉。

朱淑玉早已退休。退休后的她,突然从紧张繁忙的工作岗位停下来,感到极不适应。她先是回了一趟黑龙江老家,想傍依着姊妹享受充满亲情的退休生活,但她很快便返回,几十年工作在外地,久违的亲情早已平淡如水。有一次她病倒在床,到后来竟无人前来照看,还是陈小雨和丈夫伍直请假过去把她接回重庆。

回到重庆的朱淑玉经常独自在家,极少出门。次年春末,她突然大病一场,好在那段时间陈小雷临时抽借到重庆一家石油机修厂帮忙,得以每日守护在养母身边。

朱淑玉病好后,陈小雷和陈小雨商量,决定给养母找一个老伴。

朱淑玉开始不同意,兄妹俩抓住一切机会,不停地做工作,后来,她还是同意了,却给了一个条件——石油身份,大学本科以上学历。

兄妹俩非常理解,因为养母在石油企业工作了30多年,有很深的石油情结,想找一个同样有着石油背景的人,相伴走完下半生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对学历的要求,自是母亲骨子里的一份自傲吧。

兄妹俩开始留意身边符合条件的老人,也相托在石油后勤单位工作的同学、朋友帮忙留意。期间的确有几个符合条件的老人,但在和养母见面后,都被拒绝了。养母并未说明原因,总之不想再见面。

转眼间过了近两年,陈小雷和陈小雨都有些心灰意冷。

有一天晚上,陳小雷在活动房里临摹一册漫画,突然接到养母打来的电话,要他们抽时间回重庆一趟,说有重要的事情和他们商量。

陈小雷想养母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因为兄妹俩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养母怕影响他们工作,极少麻烦他们,像这样郑重其事地打电话来,要他们回去一趟还是第一次。

陈小雨也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第二天,兄妹俩便请假赶回重庆。

兄妹俩刚爬上母亲居住的5楼,就听到一首熟悉的歌,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里飘出来——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静的湖中,开满了荷花

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肥大

湖边的芦苇,藏着成群的野鸭

……

那是一首《我们的田野》,养母朱淑玉最喜欢亨唱的歌。

兄妹俩记得,小时候每次养母出差回来,总要进厨房给他们弄一顿好吃的。那时候,厨房里总会飘出这一首歌。

陈小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作文在写母亲时,她还特意写到过这首歌。一个同学曾问陈小雨,这不是儿歌么,你妈怎么喜欢唱儿歌。

陈小雨从学校回来特意问养母为何喜欢这首歌。养母说,她的老家有个莲花湖,湖边长有芦苇,湖里有荷花,还有野鸭和鲤鱼……和歌里唱的一模一样。陈小雨10岁左右时,养母曾带她回过黑龙江老家,也去过那个莲花湖,湖不算太大,但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湖啊。

陈小雷和陈小雨听到养母在房间里唱歌,一路上的担忧瞬间消散。

养母的气色果然不错。吃过午饭,她走进寝室,拿出一封信来,递给陈小雷和陈小雨。

兄妹俩拿过信,发现信由陕西省西安市的长庆油田寄来。收信人上写着“朱淑玉女士”。

陈小雨拿着信,回头看了看养母,发现她的脸微微泛红,眼睛里有着少女般的娇羞。这让她有些奇怪,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来。

尊敬的朱淑玉同志:

请原谅我的冒昧,在这个春天里打扰到你的生活。

提笔写这封信,我考虑了好久,其间也曾写了好几封信,甚至装进了信封,贴上了邮票,但心里总是怦怦地跳,一次次犹豫着不敢寄给你。

我上个月去了四川峨眉山旅游,偶遇李玉芬同学,你还记得她吗?那个老爱吃零食的东北女孩,呵呵……我向她打听你,她告诉我,你至今还是一个人,说你依然那么美丽善良,听说你在10多年前,还收养了一对儿女,并把他们培养成人。这让我非常敬佩和感动。

我还能记起那个曾经给我饭票的女孩,那个给我补过烂袖子、钉过纽扣的女孩,那个清晨独自在校园竹林里默默朗读的女孩,那个披着瀑布般秀发,如风一般从男生宿舍门前匆匆而过的女孩……

是的,40年前,你便是我心中的女神。我曾经在自习室里,甚至在深夜里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面给你写信,一直写到电筒没了电。我写了好多封信,但就像现在一样,我的胆怯让我没有勇气寄出去。我害怕被你拒绝。

我的老伴离开我已有4年多。我有三个儿女,有两个在国外,一个在大庆钻井队,我现在独居在陕西西安。日子虽然有点孤独寂寞,但我选择了乐观面对,依然像大学一样喜欢唱歌、书法和长跑。这三样爱好我坚持了40多年,它让我健康和快乐。

人生转眼间跨过63个年头了,余下的时光不多了,我想我要果断地作出决择。是的,我祈望与你——我曾经的美丽女神——牵手,我希望与你一起在夕阳余辉中,走完金色的人生。

(附寄我的近照1张,遗憾已不是40年前的我了。另:奉赠我的书法一幅,算是对你的祝福。)

我在西安静盼你的回信。

祝一切安好!

老同学:陈贵兴  敬上

2012年·初春

看完信,陈小雨和陈小雷都呆愣在那里。

“这个陈伯伯……他是谁?”陈小雷走过去,坐在养母身边,拉着她的手。

朱淑玉沉默着,脸依然红润。

“说说这个伯伯吧。”陈小雨也坐在养母的另一边,有些着急地道。

“也没啥好说的。”朱淑玉笑着看了看窗外,悠悠地道:“30多年了,好多事都已经模糊了,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给饭票是咋回事?”陈小雨笑着追问。

朱淑玉想了想,笑着道:“我们那时候读大学,学校都要给每个学生发饭票的。那个陈贵兴个头大、饭量大,每个月都不够吃,经常喊肚子饿。我有时候听到了就给他一些,反正也吃不完……”

“咱妈心真好!”陈小雨抱着朱淑玉的肩膀,笑问道:“补烂袖子、钉纽扣又是咋回事?”

朱淑玉道:“你们不晓得,这个陈贵兴喜欢打篮球,那时候的衣服不经穿,动起来稍一用力,不是这里撕破就是那里脱线。那时好多同学,甚至男同学备有针线包,衣服烂了就自己缝补。”说到这里,她笑起来。“这个陈贵兴手笨得很,不会缝衣服,衣服扯烂了也不管。有时他到校医那里要点胶布,直接粘在扯烂的衣服上面,惹得大家都取笑他。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带上针线包,约他到男生宿舍后面的小树林里,给他缝一下。”

陈小雷笑起来:“幽静的小树林里,男女同学偷偷摸摸地在那里缝衣服,挺浪漫的嘛。”

陈小雨也笑着道:“咱妈真是太热情了,难怪那个陈伯伯会动心。”过了一会儿,又问养母,“那个陈伯伯就没为您做点啥吗?”

“哪会没有呢?”朱淑玉笑了一下,道,“我那会儿英语差得很,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有一次还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一——46分。那次我特别难过,放学后一个人拿本英语书,躲在操场边的竹林里伤心地哭。后来,我听到有人叫我,一回头是那个陈贵兴。他走过来,递给我一本用手抄的英汉辞典,里面的4000多个词汇全部是手抄。”

说到这里,朱淑玉眼里泛起了泪光。“那时同学中买得起英汉辞典的很少,陈贵兴真吃得苦,他竟然用手抄了一本送给我。它可帮了我的大忙,毕业时,我的英语考了60多分,总算是顺利毕了业……”

陈小雷突然想到他初中时,曾在养母的书厨里看到过一本手抄的英汉辞典,当时觉得十分搞笑,竟然会有人抄这些东西。

“是的,这本英汉辞典我一直带在身边。”朱淑玉站起来,走到卧室里去,拿出了那本已经泛黄的手抄书。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个小牛皮纸袋,她慢慢打开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照片。

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浓眉大眼,有几分傻气但不失英俊的年轻人。他穿了一件白色运动背心,上面印有“19”字样,傻傻地笑着,手里抱了一个暗红色有些脱胶的篮球。他的背心上湿了大半,脸上和额头上也都是汗水。他的身后是空旷的操场,两个树枝间有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江汉石油学院首届大学生篮球比赛”。

“是的,是我们学校首届大学生篮球比赛。”朱淑玉凝视着手中的照片,笑道,“那次比赛他什么奖也没拿到,还弄伤了腰,住了几天院。我们一帮女同学还轮流去照顾过他呢。唉,这个陈贵兴啊……”

陈小雨从养母的话语里,感受到一份甜蜜和温柔。兄妹俩觉得这个陈伯伯有些靠谱,鼓励养母回了一封信。陈小雷亲自替养母把信投进了邮箱,才回到钻井队。

信里写了什么,兄妹俩都不知道,养母羞于给两个孩子看,陈小雷和陈小雨也懒得看。养母对那个陈伯伯的好感,兄妹俩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一个月后,陈贵兴老人从西安赶到了重庆。

但那一次,陈小雷和陈小雨都没能从钻井队赶回。朱淑玉也坚决不让两个孩子回来,她说,她的事她知道怎么处理,不用别人操心。

陈小雷在一周后打电话询问养母,养母笑着说要保密。

大约半个月后,养母给兄妹俩打来电话说,想去西安走走,陈小雷担心养母的安全,没有同意。一直到半年后陈小雷从钻井队回家探亲,才得知养母已独自去了西安,并且在那里住了将近半个月。

陈小雷和陈小雨心里有了数,知道辛劳了大半辈子,单身了大半辈子的养母,可能已经找到了她晚年的归宿,找到了那份迟来的爱。

兄妹俩都打内心里为养母感到高兴。

那年春节来临,陈小雷和陈小雨还有伍直一起,陪着母亲去了西安,在美丽的未央湖石油花园,为两位老人举办了简朴的婚礼。

在西安居住了一年左右,朱淑玉心里想念两个孩子,她带着陈贵兴老人来到重庆,定居在了这座美丽的山城。

朱淑玉突然听到女儿陈小雨住院的消息,她十分着急。

那段时间老伴陈贵兴和几个老头儿去一个水库钓鱼时,滑了一跤,扭伤了右脚踝关节,脚肿得老高,行走困难。

朱淑玉担心老伴儿,又担心养女,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赶紧去吧。”陈贵兴从医院回来,躺在椅子上,对朱淑玉说:“去看看咋回事,我这边还能走路,你不用担心。”

朱淑玉去超市买了好些鱼肉米面蔬菜,又到药店里买了速效救心丸和降压药,放到床头柜上,又拜托邻居关照一下老头子,这才放心离开,赶往600多公里之外的钻井队。

朱淑玉早在三个月前,就知道女儿怀孕了。

当时陈小雨从钻井队回重庆的钻井公司参加培训。朱淑玉特意弄了女儿最喜欢吃的盐菜烧白和猪油煎咸鱼,哪知女儿连碰也不碰一下,却对养母说:“妈,我想吃你煮的酸辣面。”

朱淑玉想她可能要升级为外婆了,这让她很兴奋。她带女儿去石油医院作了检查,证实了她的猜测。她特意留女儿在家里多待了一周,每天熬鸽子鲫鱼汤给她喝,还买了好多坚果让她吃。有一天她买菜回来,看到街上有人在发孕期知识辅导班的宣传单,她特别高兴,因为自己作为母亲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不能给女儿正确的指导,她有些愧疚,于是给女儿报了名,每天培着女儿去辅导班上课,这让陈小雨特别感动。

也是自那以后,朱淑玉动了要把养女调回后勤的想法,她覺得一个女人要是有了孩子,就不适合在野外漂泊了。她背着女儿开始四处活动,托熟人找关系,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一家石油物资供应公司答应接纳女儿。条件是:必须要在生了孩子之后。

落实好了女儿调动的事,朱淑玉又开始考虑女儿安家的问题。闲来无事,朱淑玉便在石油基地附近查看,运气不错,女儿将来的接收单位——石油物资供应公司附近,刚好新开了一个楼盘,离女儿未来的上班地点走路还不到10分钟,离自己居住的石油小区也只有一站路。

朱淑玉也懒得和女儿女婿商量,自作主张地替女儿付了15万元的首付。她想,自己工作几十年,也积攒了一些钱,老伴陈贵兴退休前是高级工程师,他的三个子女,也不在乎她的钱。她想,这次先给女儿垫个首付,等到养子陈小雷结婚的时候,也给他买一套。再剩下的钱,就留给未来的孙儿们吧。

朱淑玉刚坐上火车,突然接到女婿伍直打来的电话,叫她暂时不要过来了,陈小雨已经没事了,再住一天就回钻井队。

朱淑玉哪里放心得下,她还是赶了过去。

迎接她的,却是一个令她心碎的消息——陈小雨肚子里怀了近5个月的孩子,意外地流产了。

听到这个消息,朱淑玉就哭了。她知道这对她和养女而言,意味着什么,除了这个多少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小天使瞬间幻灭之外,还有她为养女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你是怎么搞的呢,怎么让我的宝贝……走了呢。”她坐在女儿的病床前,紧抓住她的手,难过地流泪。

“妈,这是个……意外。”陈小雨安慰着母亲,也跟着默默流泪。

伍直走过来,也安慰道:“妈,您也不要难过,我们很快会有的。”

陈小雷也道:“您老莫太劳心,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

但他们哪里知道,养母为他们所做的那一切呢。

陈小雨在镇上的卫生院只住了4天,便回到了井队,因为钻井队里只有三个地质工。如果一个人不上班,会增加其他两个人的工作量。

而这段时间,同事刘凤又在闹“痛经”。她一闹痛经,就基本不上班,成天赖在床上耍手机。队里一般会临时从钻井班或柴油机房,调整一个员工临时“替补”到地质岗,临时替补人员通常不太愿意干,嫌频繁取岩样的工作太繁琐。因此,井队有时就让陈小雨和另一个地质工“辛苦几天”,唯一的好处是,给每人打个加班,一个加班也就是30多块钱,谁愿意多干4个小时挣那30多块钱呢。

但不干也得干,谁叫刘凤的老公是井队的指导员呢。

钻井队指导员,虽然在石油公司只是个股级干部,但那是石油企业野外最基层的股级干部,级别不大,但管着七八十号人呢。

俗语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钻井队虽然林子不大,也不缺乏各种“奇葩鸟”。有人就觉得地质工刘凤仅因为所谓“痛经”就不上班,这是明目张胆地借丈夫的“官威”耍特权。有人竟以“工程字”,手书举报信一封,向公司举报。上面反应倒很迅速,派了人下来调查,但却没有结果。

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倒也执着。这次他竟再用毛笔字,以标准的楷书,再书举报信一封,文字间竟还配以多幅漫画——果然是水深必有“怪鱼”。

上面的反应同样迅速,不过,处理的结果却出乎大家的意料。

一个月后,石油公司又派人来到钻井队。不过,这次来的不是相关部门的调查人员,而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医生把刘凤叫去作了检查,然后直接把她给接走了。

半个月后,刘凤春风满面地回来了。她穿了一双褚红色高跟鞋,还戴了个墨镜,脸比之前白嫩了一些,说话中气十足。

“告诉你,石油医院请了个专家过来,”刘凤在地质室里对陈小雨说,“那个下巴长得很奇怪的医生,用一种像麻花一样的东西伸到里面去,不停地搅动、搅动,不但不痛,还很舒服。”她往嘴里丢了一粒瓜子,继续道:“他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痛经了……”

后来,陈小雨在井队看到一张石油报,上面有一篇新闻,标题叫《工会真情关爱一线女工,多年痛苦一朝解除》,报道的竟然就是刘凤。

“多亏了那封举报信呢。”刘凤吐了嘴里的瓜子壳,狠狠地道,“这队上总有些没安好心的人,不过,那家伙想害本人,反倒帮本人治好了痛经,你说,这叫什么?就叫‘祸兮,福之所依也……”

“还有另半句呢。”陈小雨说,“福兮,祸所至也……”

刘凤瞪了她一眼,道:“你啥意思?”

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指导员姚兴旺都在调查那个写信举报他的人。他觉得在这七八十号人中,要查出这个人很简单,就是查一下钻井队工程字和毛笔字都写得好的人。但查来查去,却一无所获,因为在这个队里,工程字写得好的人有10多个,毛笔字写得好的人有三四个,但两样都写得不错,又能画两下子的人,一个也没有。

姚兴旺暗中查了一阵子,毫无结果,只得不了了之。

不过,井队隐藏着这样一个“特殊分子”,让指导员姚兴旺的心里,有了一丝隐忧。

姚兴旺今年36岁,此前是大巴山另一支钻井队的柴油机房的大班司机。两年前,那个钻井队因为事故频发,被石油公司撤销了井队编号,70多名员工重组到各个钻井队。而姚兴旺却因祸得福,来到这个钻井队担任了副指导员,一年后再被提拔为指导员。

当然,这一切还得多亏他媳妇刘凤。

刘凤有个堂叔在省城的石油公司机关工作,据说职务不大,但挺“管火”。要说刘凤要从钻井队调到后勤工作易如反掌,但这女人挺“奇葩”,她说就喜欢待在野外钻井队,空气好,自由自在。是不是呢?有一次刘凤喝醉了酒,才吐露真言。她说,他老公姚兴旺不是省油的灯,她要在井队守住他。

这也难怪刘凤放心不下。姚兴旺还在当大班司机时,与某女行为不轨曾被她当场拿获。刘凤在一阵狂风暴雨般的闹腾之后,竟选择了容忍。但也让姚兴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她在喝了半瓶白酒后,用地质锤敲掉了熟睡中的姚兴旺的三颗门牙。

酒醒后的刘凤看着缺了三颗门牙的丈夫,后悔不已。自己当初看上姚兴旺,不就是看上他的帅气么?如今,这个依然帅气的男人,竟被自己一锤子敲掉了三颗门牙。一个缺了门牙的男人,还能叫帅么?

因为敲掉了丈夫的门牙,刘凤对丈夫的愤怒竟变成了深深的懊悔。她后来带姚兴旺去县城的医院,花2000多块钱给他补上了三颗门牙。随后又多次去省城的石油公司,找她的那个堂叔。

后来,姚兴旺被提拔为了副指导员,再后来又升为指导员。

伍直最近工作积极性很高,因为钻井大班杜师傅再过三个月就要退休了。姚兴旺曾对他说,看在他妻弟陈小雷给他开了多年值班车的份上,他要想办法提拔他。再过两个月,他就正式向队委会提出来,前提是他必须听话,并要好好表现一下。

伍直知道,自己作为一名技校生,没有过硬的文凭,能提上个钻井大班——钻井队的“中层干部”是他人生的极限。他无论如何也得好好努力一下,抓住这人生难得的机遇。

其实,伍直内心里很清楚,姚興旺要提拔他,倒不是因为陈小雷给他开了多年的值班车,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那件事让伍直无意之中,踩到了姚兴旺的“尾巴”。

有一天伍直上深夜班时,突然尿急,懒得到井场边的公厕,就去柴油机房边的那片柑橘树林里方便。柑橘林里有一块大青石。伍直正在屙尿,突然看到青石上面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伍直开始以为是个什么动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晃动的东西立即就停止了,但仍然在青石上面。他在柑橘林里默默地站了一阵,正欲转身离去,那东西突然又晃动起来,还有轻微的呻吟声传来。

伍直犹豫了一下,猫着身子,悄悄朝青石靠近,在离石板约莫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掏出手机,打开手机上的电筒。

他看到青石上面,一男一女两个人正抱在一起。

伍直还没有看清楚面目,女人便跑进了柑橘林。但那个压在女人身上的男子,他却看得十分真切,那是指导员——姚兴旺。

陈小雷是在一次去幺店子喝酒时,知道妹妹陈小雨流产的真正原因的。

那天是一个名叫韩鹏的钻工的生日,晚上他约了几个朋友去幺店子小聚,钻工朱凯东也在其中。他们在一间柴房里喝酒,一个钻工出来方便,看到在院坝的杏树下喝闷酒的陈小雷,就把他叫了进去。

大家都有些醉了,朱凯东端着酒杯过来给陈小雷敬酒,他说:“雷哥你真是窝囊啊,自家妹妹被人一脚踹掉了孩子,也他妈不吭一声。”

陈小雷以为对方在说酒话,并没在意,端起酒杯一口喝了。朱凯东重新给他满上,又道:“那婆娘……真叫一个凶狠。”他摇晃着身子,比划着道:“那个刘凤她妈的真像是疯了一样,她从……从地质室里冲出来,呼啦一脚踹在你妹妹的肚……肚子上,你妹哇的一声,立马就蹲……蹲下去了……那脸儿白得跟纸一样。”

陈小雷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空中,他盯着朱凯东,问道:“真的?”朱凯东伸了伸舌头:“我他妈要撒谎,你把我舌头扯了。”

陈小雷将一瓶啤酒哗哗倒进嘴里,把空酒瓶狠狠砸在地上。他摇晃着身子,冲出了幺店子。

夜里10点,陈小雷晃晃悠悠回到钻井队,径直朝钻塔边的地质室走去。他知道刘凤还在地质室上班。他在去幺店子时经过地质室,看到刘凤坐在地质室的门口耍手机。

他还对刘凤说:“夜里取岩屑小心点啊,林子里有狼哦。”刘凤冲他吐了一嘴瓜子壳,道:“把你妹盯紧吧,别让狼给叼跑了。”

陈小雷前几天的确在井场外的松林边,看到过两只狼——一只黑色,一只灰白色。

那天他开车去麻羊镇接姚兴旺,车开过一片松林,突然看到两只狼从松林边跑过,跑在前面的是一只灰白色的狼,嘴里叼了一只鸭子,鸭还活着,嘴里呱呱呱叫个不停。黑狼则远远地跟在后面,它的一只后腿瘸了,走路时向后斜伸着,大概是在偷鸭时让人给打了。

钻井队搬到羊坡村,陈小雷已经是第二次看到狼了。第一次是在后山的竹林里。那是半年前,一场暴雨过后,他和妹妹还有伍直去竹林里找蘑菇,他看到一只狼,威严地站立在竹林的溪水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陈小雷捡起一块石头,正欲朝它砸去,伍直一把拉住了他,说那是一只头狼,千万别与它结上仇。狼心胸狭窄,很容易记仇。

此后陈小雷再没看到过狼。村民说这里的狼数量并不多,而且狼虽然凶狠,但谨慎多疑,不容易看到它们。

陈小雷把车速放得很慢,看着那两只狼从对面的松林边跑过去。但两只狼突地停在一棵枣树下面,朝这边张望。

姚兴旺也看到了那两只狼,他显得特别兴奋。

“他奶奶的!”他说,扔掉手中的烟头,问陈小雷,“那把气枪还在车上吗?”陈小雷说:“一直搁在后座上面呢。”

因为刘凤那个在省城石油公司机关工作的堂叔喜欢吃野味,姚兴旺专门托人搞到一支峨眉EM45B型气枪。有月亮的晚上,他经常独自一人——有时也叫上司机陈小雷——扛着气枪到后山上打野兔。

野兔通常在白天活动,但也有在月夜里出来溜达的。只要看到林子里有两团亮光,举起气枪,冲两团亮光的中间瞄准,扣动扳机即可。

七八月份是井队后山野兔最多的季节。那两个月里,姚兴旺用掉了将近3公斤铅弹,毙命的野兔不计其数。这些野兔一部分成了他的下酒菜,另一部分则请后山的农民制成烟熏野味,送给刘凤的堂叔或像堂叔那样的人。他曾对陈小雷讲,这叫“野兔关系学”。

陈小雷笑着说:“野兔性寒,堂叔们吃多了会阳痿的。”

姚兴旺说:“少给老子扯淡!”

姚兴旺从皮卡车的后座拿上那杆气枪,叫陈小雷把车停下。

陈小雷把车停在一块青石旁边,对姚兴旺道:“还是不要招惹它们吧,狼会报复人的。”

姚兴旺已跳下车,陈小雷也跟着跳下去。

姚兴旺绕过青石,慢慢朝那棵枣树摸索过去。天色渐黑,一轮皓月静悬于两山之间,两只狼大概是累了,静静蹲在枣树下。那只灰白色的狼将嘴里的鸭子放在地上,转过头来舔黑狼受伤的后腿。

黑狼蹲在树下,不时回转身子,用头亲热地抵灰白狼的肚皮。

一片乌云遮住了半个月亮,灰白狼突然警觉地站起,并竖起了耳朵和背上的毛。它闻到了异样的气味,紧张地四处张望,看到了右前方草丛中一个人的身影,还有那支朝它举起的枪。

它“呜伊……”一声长啸,一颗铅弹已呼啸而至。它想这下完了,要与身边的结发丈夫永别了。它的大脑一片空白,仰望月光,等待着与它在这片松林里相守了多年的丈夫生离死别的那一刻。

它清晰地听到子弹穿透皮毛发出的一声闷响,但它并没有倒下,那个为掩护它从鸭棚里偷鸭子,后腿被人用乱石击伤的丈夫,在一跃而起挡了那颗呼啸而至的子弹后,倒在了它面前。

它悲痛万分,扑在丈夫的身上,想要用嘴叼着丈夫的后背,将它拖进身后的枣林,但沉重的腿步声笃笃笃地振动着地面而来。

它听到丈夫用低沉的声音吼叫道:“呜咿……你个傻婆娘,还不快叼起那只鴨子逃命,孩子们还在家饿着呢……”

灰白狼看了气息奄奄的丈夫最后一眼,悲伤地呜咿一声,叼起那只半死的鸭子,朝枣林的深处逃去……

姚兴旺把那只被他一枪击毙的黑狼,扛到后山的一户农家,制成了特别的烟熏野味,他叫它“狼干巴”。“狼干巴”有些臭,即使经过了长达一个月的烟熏火烤,还是臭不可闻。

陈小雷皱着眉头说:“还是扔了吧,要吃死人的。”

姚兴旺说:“你懂个屁,堂叔就好这味儿。”

陈小雷自从闻了“狼干巴”的味道,就不再吃烟熏的肉类,他甚至连腊肉也不想吃,一看到腊肉就想到那个“狼干巴”。

那晚,正在地质室耍手机的刘凤,听到有人敲门。她看了一下时间,10:28分。由于泥浆泵出了故障,钻机早已停下,钻工们都去修泥浆泵了。只要钻机停止运行,地质工便没啥事,所以刘凤便关了地质室的铁门,一个人在里面打手机游戏。

地质室的铁门邦邦地响着,有人在门外大声地喊:“刘鸡婆,给老子开门……”

“刘鸡婆”是有人在私下给刘凤起的外号。这个外号刘凤一次也没听到过,她要听到肯定骂他个祖宗十八代。她有那个能耐,在这个七八十号人的钻井队,除了“痛经”,她谁也不怕。既使那个人高马大,一脸威严的钻井队长解和平,她也不怕。

有一次,刘凤夜里上班睡觉,被夜查的解队长逮个正着。按照队里规定,“睡岗”属严重违反劳动纪律,要扣掉半个月工资。月底,刘凤发现工资少了,她竟把解队长堵在食堂里,要他补齐扣掉的工资才让离开。最后还是刘兴旺赶来,把她劝了回去。

解队长狠狠地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恶鸡婆……”

“刘鸡婆”的外号大概由“恶鸡婆”得来。

刘凤拉开地质室的门,看到一脸怒容,浑身酒气的陈小雷站在门口。刘凤看到阵势不对,砰地关了门,任由陈小雷在外面咆哮。

伍直被井场上的吼叫声吵醒。他听出是陈小雷的声音,赶紧起床,跑向井场。发现地质室的门边围了几个钻工,他跑过去,看到陈小雷浑身酒气,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正在敲地质室的铁门。

刘凤在里面尖叫:“快把这个酒疯子给弄走!”

伍直去拉陈小雷,被对方狠狠地推了一把。他站立不稳,额头撞在了地质室旁边的高架水罐上,肿了一个包。

伍直从来没有看到陈小雷这样,他一边揉着额头上的包,一边对陈小雷撒谎说:“小雨病了,她叫你赶紧过去。”

陈小雷听说妹妹病了,马上安静下来。他看了看伍直,把手里的石头砸向地质室的门,道:“明天找你算账。”

伍直把陈小雷送回活动房,又扶他去澡堂洗了个澡,给他煮了一碗面条,直到陈小雷睡下,他才离开。

十一

回到活动房,伍直看到躺在床上的陈小雨在呵呵地笑,他知道她还在做梦。

这两天,由于另一个地质工家里有事走了,陈小雨替她顶了两个班,累得不行,一回来便沉沉睡去,对于夜里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

伍直低头在陈小雨的脸上亲了一下,独自坐在床上,打量着窗外,钻塔静静地沐浴在一派清辉之中,偶尔飞过几只夜行的白鸶。

陈小雨早上醒来,发现丈夫伍直还在旁边沉沉地睡着,厚实的嘴皮在粗重的气息中,发出轻微的振动,像是嘴巴里面藏了一只打屁虫。陈小雨轻轻推了丈夫一下,他喉咙里叽咕一声,翻个身又睡去了。

陈小雨俯下身子去亲丈夫的额头,发现他的额头上竟然肿了一个包,她有些奇怪。昨晚临睡前,她还和丈夫好好地亲热过。丈夫洗了澡,还刮光了胡须,满身透着沐浴露的香气,怎么一觉醒来,額头上竟然多了一个大包呢。

陈小雨心里满是疑惑和担忧,丈夫睡得那样沉,她又不忍叫醒他,好在今天丈夫上中班,用不着早早地起床。

陈小雨给伍直盖好被子,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支软膏,轻轻涂抹在他的额头上,然后独自去食堂吃早饭。这么多年了,陈小雨的早餐都是丈夫从食堂给她端回来,她很少一个人去食堂吃早餐。

在食堂门口,陈小雨遇见了刘凤。她刚下了夜班,头发有些蓬乱,脸色也有些白。她穿着大红工衣,却趿了一双淡紫色的拖鞋。

“刘姐,才下班吗?”陈小雨主动和她打招呼。刘凤却当她是空气一样,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了食堂。

陈小雨很奇怪。昨天刘凤还和她讲起她和丈夫一道去堂叔家送“狼干巴”的事呢。她说,她和丈夫姚兴旺把一整块“狼干巴”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堂叔家的茶几上。堂叔兴奋得血压升高,差点摔倒。

“真香啊,这东西。”堂叔说着拿起“狼干巴”闻。他听到沙发旁边传来咿呜声,回头看,他家的那只哈士奇狗竟咿咿呜呜地叫,泪流不止。堂叔过去踢了狗一脚,笑着说,闻到祖宗的气味了吗??

第二天一早,刘凤的堂叔突然打来电话,说他一早起来,发现放在储物间的“狼干巴”不见了。

好在堂叔鼻子灵,他循着“狼干巴”的气味,找到屋后面的花园,在一棵花椒树下,找到了那块藏了一半在土里的“狼干巴”。他一看花椒树下的爪印,就知道是那只哈士奇狗干的。他弄不明白它为何要这样干。

陈小雨对刘凤说:“大概是那臭味让狗太难受了吧。”

“还有更奇怪的哟。”刘凤说,“堂叔把那块‘狼干巴拿回来,锁进储物间的一个柜子里。第二天,堂叔家的哈士奇却不见了……”

陈小雨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认为刘凤在逗她开心。

陈小雨端着一碗稀饭,过去和刘凤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刘凤连看也不看她,独自默默吃一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油条。油条炸得很脆,陈小雨听到吱吱嘎嘎的声音,从刘凤的嘴巴里传出来。

“刘姐,你……你没事吧。”陈小雨小心地问,嚼着馒头。

刘凤看她一眼,叫道:“哼,昨晚差点被你哥给砸死了!”

陈小雨吃惊地看着对方,道:“刘姐,你说的啥哟?”

刘凤狠狠地道:“陈小雨你回去告诉你那该死的哥,这事我不会轻易算了。我老公明天开会回来,他会来找他的……”

陈小雨一头雾水,她还想问刘凤,对方却端着碗进了厨房。

食堂的邹田飞师傅是刘凤的幺舅。刘凤进去一阵,邹师傅突然走出来,阴沉着脸对陈小雨说:“告诉你哥,给老子小心点。”

陈小雨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她有些怕刘凤的这个幺舅。

邹田飞以前是一个钻井队的柴油司机,近40岁了还单身。他喜欢喝酒,喝了酒就爱耍酒疯。有一次钻井队团年,他喝了很多酒,大冬天里穿了一条红裤头,从活动房里出来,手里提一把刀,叫喊着一个大家从没听说过的名字,冲到井场上,大家四散躲避,一个钻工躲避不及被他砍伤……单位要开除他,后来还是姚兴旺找关系保住了他的饭碗,并把他调到这个钻井队来当了“炊哥”。

邹田飞虽然后来收敛了许多,但还是时不时地发酒疯。直到有一次他酒后去追一只不知从哪里撞进井场的狗,跌进了泥浆池,大概是喝多了泥浆,患上了头痛的毛病,一喝酒脑袋瓜就痛,他就极少喝酒,但大家一看到他,还是会想起他喝醉了酒大吼大叫的模样。

从食堂出来,陈小雨径直去找哥哥陈小雷。

陈小雷还在睡觉,拍门声把他惊醒。他起来,打开房门。门外挤进来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还没睡醒呢。”他打着哈欠,让陈小雨进来。

“哥,你和刘凤之间咋回事?”陈小雨直截了当地问。

“咋回事?”陈小雷看了看妹妹,嘶哑着声音道,“这得问你!”

陈小雨一脸疑惑。屋里难闻的酒气让她打了一个喷嚏。陈小雷回身将椅子上的一件工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告诉我。”陈小雷一边捏有些发干的嗓子,一边问陈小雨,“那天你去医院,是不是因为那个刘鸡婆踹了你的肚子?”

陈小雨看了看哥哥,低头不语。

陈小雷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又坐下来,叫道:“她干嘛要踹你,她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孩子吗?”

陈小雨沉默一阵,对陈小雷说:“刘凤怀疑那个写信举报他丈夫的人,是——伍直。”

“简直疯了。”陈小雷大声地叫道,“哪里会是伍直?”

陈小雨起身关了活动房的门。

“刘凤说整个钻井队,只有伍直嫌疑最大。”陈小雨说。

“为啥?”

“她说伍直的工程字是全队写得最好的。”

“嗄!”陈小雷笑了笑,“可伍直会写毛笔小楷吗?”

“刘凤说,伍直不能请别人代写吗?”

“我说她简直是条疯母狗。”陈小雷说,“伍直干嘛要举报?她老公不是说要提拔他吗?人家伍直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陈小雨沉默好一阵,突然说出一件让陈小雷大感意外的事来。

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伍直在井场上夜斑。陈小雨一个人去找刘凤要一张女职工体检表。是指导员姚兴旺开的门,他告诉陈小雨,刘凤下山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他叫陈小雨进屋去和他一起找那张体检表,陈小雨就进了屋,一回头,发现姚兴旺悄悄把房门给关上了。陈小雨正想说点啥,姚兴旺一抬手把屋里的灯也关了。

陈小雨还没回过神来,已被姚兴旺一把抱住。陈小雨吓得尖声大叫,姚兴旺捂住她的嘴,威胁道:“你要再喊,你老公就别想提拔……”

那时陈小雨肚子里已有了两个多月身孕,她不敢挣扎,任由姚兴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后来,姚兴旺要脱陈小雨的裤子,陈小雨紧捏着裤带,说:“你知道伍直的性格,他要晓得你这样,他会找你拼命的……”

姚兴旺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抱着陈小雨的手。

姚兴旺领教过伍直这个闷葫芦的火爆脾气。

有一次,伍直的母亲从老家来钻井队看儿子,那是个冬天,天已经黑了,还飘着雨,伍直的母亲一个人待在山下的小镇。伍直想赶到镇上去把母亲接到钻井队来,但从钻井队到麻羊镇要走15公里路,伍直和陈小雨一起去找姚兴旺,希望用一下井队的值班车。

那晚姚兴旺正在房前的梨树下,和一个镇上来的朋友喝酒,他对伍直说:“这可是队里的公车。”伍直说:“我出油钱吧,算我租用。”

姚兴旺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和朋友喝酒,不再理他。

陈小雨拉伍直回去。伍直一脸阴沉,刚走了几步,听到姚兴旺在后面说:“也不屙尿照照脸,这车是谁都能用的吗……”

伍直心里窝着一团火。

回到家,母亲从山下打来电话,说已住进一家旅馆。她说外面雨一直下,这山里的小镇真冷啊,旅馆的窗户是破的,一只耗子钻进了被窝。听到母亲的话,伍直就哭了。他觉得母亲这么老远来井队看他,他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寒冷的小镇上。

他又去找姚兴旺要车,手里拿了一包香烟。姚兴旺大概是喝多了酒,他有些站立不稳,一伸手打掉了伍直递过来的烟,卷着舌头道:“你他妈要是……是队长我立马就给你……派车……”

伍直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就粗了,他抄起一把椅子砸在桌上,桌子散了,酒肉翻了一地,一块凉拌猪耳朵贴在姚兴旺的额头上。

姚兴旺的酒醒了,他呆望着伍直,对方已将椅子举过头顶,但没有砸下来,因为住在对面的陈小雷已闻声赶了过来,夺下了伍直手中的椅子。

那天晚上陈小雨从姚兴旺屋里跑出来,她浑身发抖,不停地呕吐。

在经过井场时,她看到正在上班的伍直朝她走过来,惊讶地看着她。陈小雨一下子扑进丈夫的怀里。

晚上,伍直揣了把榔头去找姚兴旺,发现姚兴旺已不知去向。

第二天一早,姚兴旺竟主动过来找他,还带着老婆刘凤。

伍直一看到姚兴旺,就低头寻找那把搁在床下的榔头。榔头不见了,陈小雨把它给藏起来了。

刘凤拉上活动房的门,对姚兴旺吼道:“还不给人家跪下。”

姚兴旺一个矮身,真的跪在了伍直和陈小雨的面前。

伍直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姚兴旺一把抓着伍直的手,说:“我说过,杜老斑鸠再过三个多月就要退休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当上钻井大班的……”

伍直甩开他的手,说:“滚吧!”

十二

姚兴旺35岁生日时,刘凤的堂叔给他送了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堂叔打电话给姚兴旺,告诉了一个令他兴奋不已的消息——他已打通好关系,準备调他到某钻井物资供应站当站长,调令很快就会下发到钻井队。

钻井物资供应站虽然只是后勤一个小科级单位,但用堂叔的话说——麻雀虽小,但挺肥实。

得到这个消息,姚兴旺当即在镇上摆了三桌酒席,请来喝酒的,基本上都是他在麻羊镇上结识的三教九流。井队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妻子刘凤外,还有一个副队长、一个司钻和一个柴油司机。陈小雷因为开车,也算其中之一。

那晚姚兴旺喝了好多酒,到酒席结束时,他已醉如一滩烂泥,不省人事。刘凤和陈小雷把他送到镇卫生院去洗胃。

那几天,姚兴旺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一路走得太顺利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刘凤有个好堂叔,他注定是自己的命中贵人。

他想,自己这一生,只要堂叔不倒,必定前程似锦。

他觉得人生他妈就这么回事,有个好本事,还不如有个好堂叔。

其实人生这两个字,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半个月后,那个曾写信举报姚兴旺的幽灵,突然再次现身。

这一次,他一如继往地用工工整整的毛笔小楷,并配以生动的漫画,在两张A4纸的上面,罗列了指导员姚兴旺不务正业、以权谋私、请客送礼、大办生日宴等各项罪状。

令姚兴旺胆怯的是,不但举报了他,还连带把他的命中贵人——刘凤的堂叔也给举报了。

秋末的一个傍晚,一阵暴风席卷井场,四野里落叶飘飞。一个让姚兴旺惶恐不安的消息突然传来——刘凤的堂叔被停职了,正接受组织调查……

两周后的一天夜里,一辆小车开进钻井队,两个自称是来自公司纪委的人从车上下来,找到钻井队长解和平,叫他赶紧把指导员姚兴旺叫来。解队长派人去找姚兴旺,他没在家。刘凤说:刚才还在呢。

解队长派人满井场寻找,却找不着。打水工老吴说:“我看到姚指导员一个人走进了后山的松林里,扛了一支枪,说是去打野兔。”

解队长说:“天都凉了,还打啥子野兔哟!”

姚兴旺一直没有回来。解队长组织人进山寻找,在一棵枣树下找到一双鳄鱼牌皮鞋和一个苹果手机。纪委的人把皮鞋拿给刘凤看,她一会儿说是丈夫姚兴旺的,一会儿又说不是。但那个苹果手机却一定是姚兴旺的,里面存有刘凤堂叔的电话。

陈小雷曾独自去那棵找到姚兴旺皮鞋和手机的枣树下查看,发现那地方,正是姚兴旺曾用枪打死黑狼的地方……

陈小雨再次怀孕是在7个月后,那时陈小雷已调到另一支钻井队,并改行当了安全监督。伍直经过竞聘,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钻井大班。

陈小雨有一次去省城的石油公司參加一个培训。学习结束后培训班组织大家去石油基地,参观一个石油职工书画作品展。在展出的众多书画作品中,陈小雨惊异地发现了哥哥陈小雷的名字。

那幅作品用工工整整的毛笔小楷书写,内容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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