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陷阱”传播现象对国际议题设置的启示
2020-03-28刘丽娜
□ 刘丽娜
内容提要 “修昔底德陷阱”是近年国际关系领域的高频热词,也是一个成功的议题设置案例,在国际传播领域形成“病毒式传播”效应。探究这一概念议题成功传播的背后原因,总结其传播特点和规律,对我国媒体提高国际传播议题设置能力具有启示。本文对中英文主要媒体对“修昔底德陷阱”的报道做了对比分析,研究发现,推动“修昔底德陷阱”成为国际热词具有六大因素,在此基础上,提出对我国媒体国际传播议题设置的五点启示。
笔者通过大量文献阅读分析,广泛参加研讨会调研,并与“修昔底德陷阱”理论的核心推动者、《注定一战——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一书作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当面采访交流等方式,总结提炼出以下观点。
一、推动“修昔底德陷阱”成为国际热词的六大因素
概念传播的成功,在于入脑入心,影响决策,最终改变现实。整个传播链,是多种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笔者将其划分为六个方面。
第一、学术因素,原创核心概念,内涵简洁清晰。“修昔底德”在世界历史学界具有崇高地位,几乎等同于“历史”之义。借用这位史学“先圣”命名,体现了战略学者艾利森发明概念的眼光。艾利森研究发现,500年间,16次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的权力结构转换中,有12次陷入战争冲突。这个独到的史实发现是“修昔底德陷阱”概念得以生发的基础。从学术研究角度,对研究对象的概念界定是学术研究的起点,对研究对象的层次性划分是学术研究的原点,二者之间的张力就构成研究的范式和动力。概念抛出后,引发学界追捧和争议。一方面,有大量学者接续论证,媒体纷纷引用这个概念,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学者公开对其提出批判。例如北京大学历史学家钱乘旦就称这个陷阱概念是杜撰而非铁律。美国前驻联合国大使泰瑞·米勒也认为这个概念是“明显的胡言”。不过,从传播角度,正反两方面的评价同时放大了其传播影响力。
第二、现实因素,概念主题重大,契合国际张力。考虑到当前国际格局中的力量转换,中国作为崛起大国,对国际秩序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美国作为守成大国的感受日益焦虑。“修昔底德陷阱”的概念可谓适时应势,因此在短时间内备受关注。艾利森接受笔者采访时说,这个词之所以能够广泛传播,是因为它涉及的问题至关重要。他说:“在今天纷繁的新闻噪音中,修昔底德陷阱这个‘大主意’能帮人们看到背后的动因,提醒我们它为何如此引人关注。”著名历史学家、斯坦福大学教授尼尔·福格森在2019年3月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说,正是由于中美关系的重要性,使得《注定一战》成了全球畅销书。
第三、情感因素,针对人类恐惧,形成心理共振。恐惧是一种人类天性,尤其是对战争的恐惧,对冲突的关注,更是世界各国民众的共同担忧。寻求安全感,战胜内心恐惧,是人类共同的原始心理行为。中国政治学者王缉思研究认为,“安全”是世界政治终极目标之首。遍观世界历史,制造恐惧是统治者惯用的政治手段。对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学者而言,一个概念,能让人产生深刻的情感共振,这是学术成功的重要因素。泰瑞·米勒接受笔者采访时说,“有些人要靠制造冲突来赢得名声。”
第四、政策因素,进入决策视域,形成思想转化。学者提出一个学术词汇,如果得不到政治家和决策者的关注,其传播广度和深度往往有限。“修昔底德陷阱”一词推出不久,就受到中美思想界、政界,以及全球多个主要国家领导人的关注。2015年9月22日,习近平主席访美期间,在美国华盛顿州当地政府和美国友好团体联合欢迎宴会上发表演讲时说:“世界上本无‘修昔底德陷阱’,但大国之间一再发生战略误判,就可能自己给自己造成‘修昔底德陷阱’”。2015年9月25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美国国会山集体会见美国国会参议院和众议院领导人时说,中美关系发展要防止跌入所谓大国冲突对抗的“修昔底德陷阱”,要拓展合作、管控分歧,使两国关系发展成果更多惠及两国人民和世界人民。2017年1月18日,习近平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发表了题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旨演讲,其中提到,“只要坚持沟通、真诚相处,‘修昔底德陷阱’就可以避免。”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2015年9月24日在华盛顿与来访的习近平主席会晤时表示,我不认同守成大国和新兴大国必将发生冲突的“修昔底德陷阱”。大国尤其是美中之间更要尽量避免冲突。我相信美中两国有能力管控好分歧。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较少使用高阶学术词汇,但他上任后的种种单边主义、保护主义行为,使中美两国思想界对“修昔底德陷阱”的担忧有增无减。
考虑非期望产出的中国区域生态效率测度及差异分析 … ……………………………… 刘丙泉,王 超(2.45)
第五、传播因素,强势媒体力推,“N次”现象传播。围绕“修昔底德陷阱”概念,形成了原创书籍、新书评论、理论解读、媒体专栏、专家引用等各个环节传播,不断放大,形成“N次传播”的乘数效应。本文在重点研究英美主流媒体时发现,在影响国际社会舆论的英语传播场域中,最受知识界思想界关注的几大英语媒体里,以英国《金融时报》及FT中文网最为热衷传播这个概念。“修昔底德陷阱”一词甚至被《金融时报》评为2018年的年度词汇,在2018年12月19日,该报资深专栏作家拉赫曼专门撰文点评。此外,《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经济学家》《国家利益》《大西洋月刊》《外交》杂志等各大顶级学术刊物和主流媒体,也是这一概念的重要传播载体。自2011年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8年来,“修昔底德陷阱”的传播正好赶上智能手机、移动传播大发展、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大融合的历史潮流。中国走在全球前列的“两微一端”,使新词传播的速度、广度和深度都极大拓展,不断突破时空边界。关于中英文主要媒体对“修昔底德陷阱”的报道,本文将在第二部分细述。
第六、个人因素,学界导师影响,“旋转门”效应显著。已近八旬的格雷厄姆·艾利森从上世纪70年代初出茅庐,至今在学界政界活动已长达半个世纪,其学术背景横跨哈佛和剑桥这两所欧美一流大学。他是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首任院长,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贝尔福科学与国际事务中心主任、教授。1977年至1989年期间,在艾利森的领导下,哈佛肯尼迪政府学院由一个尚未成熟的小型项目成长为一个世界级的专业公共管理学院,学生遍布世界,其中大多已经是各国精英。里根总统时期,他曾任国防部长的特别顾问;他还是美国国防部多任部长的国防政策委员会成员。艾利森曾两次获得国防部最高公民奖,以及公共服务特别奖章等殊荣。他在30岁左右就在学界崭露头角,首部著作《决策的本质:解释古巴导弹危机》于1971年出版,并于1999年经修改后再次出版。该书以40多万册的销量在20世纪政治科学类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根据笔者调研,西方主流媒体最早开始刊登“修昔底德陷阱”一词是《纽约时报》2011年1月31日的一个“新词汇编”,其中引用了哈佛大学艾利森教授提出的所谓“修昔底德陷阱”标签,并用之比喻中美关系,其新闻背景是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访美。2012年8月1日,艾利森开始在英国《金融时报》发表文章,正式全面阐述“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此后,艾利森开始在中美学界不遗余力地推广他的这个概念。一方面,他本人撰写了大量文章,在核心报刊上发表;另一方面,他游走在美国和中国政学商界,像“布道者”般传播自己的思想发明,成为各方座上宾。本文调研发现,6年来,艾利森本人撰写的涉及这个概念的公开文章不下20篇,都刊登在有影响力的媒体上。2017年艾利森出版专著《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2018年,随着中美贸易战的发酵和霸屏,《注定一战》成为从纽约、华盛顿、北京到上海的中美关系领域重要谈资。2019年1月,《注定一战》一书的中文版出版发行。从时间跨度上看,“修昔底德陷阱”一词逐步达到今天的传播热度已经过8年。
二、中英文主要媒体对“修昔底德陷阱”的报道
概念、理论、思想的传播离不开新闻媒介。“修昔底德陷阱”一词的广泛影响力,离不开大众传媒的放大、叠加传播,以及由此产生的乘数效应。本文梳理了英文主要媒体的相关报道。考察时段从2011年1月至2019年3月31日。
1.英文报刊相关报道
《金融时报》英文网站,第一篇文章是艾利森于2012年8月21日发表的《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ic》(《修昔底德陷阱在太平洋苗头初现》)。8月28日,FT中文网将该文翻译并修改标题为《美国应接纳中国的崛起》后刊发。自此,这一词开始在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和传播界成为“病毒式”传播新词。截至2019年3月31日,《金融时报》共刊登31篇相关文章,FT中文网更多达64篇。
《华盛顿邮报》共刊登23篇相关文章,自2015年6月6日开始刊登第一篇相关文章《美中权力平衡》,2017年8月,艾利森的书两次登上该报畅销书榜。
《华尔街日报》在同一时段内,共刊登了6条与“修昔底德陷阱”相关文章,值得注意的是,其中4篇文章都出自艾利森本人之手。
《纽约时报》共刊登12篇相关文章,其中,2011年1月31日的“新词汇编”栏目专门选取了“修昔底德陷阱”一词,该报的华盛顿首席记者大卫·桑格敏锐地关注到该词,并加以解释。
《经济学人》杂志共有4篇相关文章,其中两篇是对《注定一战》一书的书评简介。
引人注意的是,美国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重镇“国家利益”网站是传播“修昔底德陷阱”一词的重要阵地,从2015年到2019年3月底,共刊载了89篇相关研究文章,其中艾利森本人署名文章多达17篇,有两篇是与Dimitri K.Simes联合署名,此人是《国家利益》出版人和CEO,也是国家利益中心总裁。这显示出美国外交学界对这一概念的重视,以及艾利森的人脉关系。
2.三大外电相关报道
根据本文调研,在路透社、美联社和法新社这三大西方主要通讯社中,对于“修昔底德陷阱”的报道相对有限。在统计时段内总共只有24条。其中,路透社有18条,大部分为综述和分析文章。美联社只有2条,并且都是在“编辑综述”栏目下,是对《中国日报》文章的摘要。法新社也只有4条,第一条是2016年2月19日,《澳大利亚警告北京南海冲突威胁》。
3.中国主流媒体相关报道
本文考察了新华社通稿、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光明日报等主流媒体,一些数据如下:
截至2019年3月31日,新华社通稿共播发带有“修昔底德陷阱”一词的文章42篇,其中最早一篇是在2013年12月12日。《人民日报》共刊登了113篇,其中最早一篇是在2011年6月29日,文章题为《诚心诚意做合作伙伴》。《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了58篇。《解放军报》刊登了36篇。《光明日报》共刊登了49篇。
《参考消息》共刊登了161篇。第一篇有关文章是在2011年1月24日,摘译《纽约时报》文章《超级大国和新兴大国有时也能皆大欢喜》。这篇也是国内央媒对“修昔底德陷阱”一词最早引入的文章,显示了《参考消息》对国际新词的敏锐度。
此外,通过中国知网搜索,截至2019年1月31日,关于“修昔底德陷阱”的期刊文章有181条,以“修昔底德陷阱”为主题的博硕士论文有5篇,国际会议有4个。不过,这个统计显然是不完整的,实际数量应该远多于此。
通过以上媒体抽样量化分析,可以初步看出,对于“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概念的传播,国内媒体更为敏感和重视,传播的数量也多于西方媒体。这从一个侧面反衬出,中美在国际权力关系中的强弱态势。此外,西方英文媒体中,英国《金融时报》和路透社的报道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相当突出,这显示出英国作为已衰落的大国在国际权力结构中的“旁观者”角色。
修昔底德陷阱
此概念出自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指守成大国和新兴大国身陷结构性矛盾,战争冲突极易发生。通俗理解,就是“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必有一战”。这一观点的核心源自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就伯罗奔尼撒战争给出的“诊断”——“使战争变得不可避免的是雅典的崛起,以及由此给斯巴达带来的恐惧”。艾利森在《注定一战:中美能否走出“修昔底德陷阱”?》一书中研究发现,500年间,16 次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的权力结构转换中,有12 次陷入战争冲突。学界普遍认为,在现代核武平衡下,中美爆发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不过,不排除发生小规模局部冲突的可能。更为可能的博弈领域是在经济领域,如贸易摩擦。许多学者,如北京大学教授钱乘旦认为,这一陷阱并非修昔底德预言。有评论指出,世上本无“修昔底德陷阱”,中美双方都不应掉入这一“语言陷阱”。不过,自2011 年1 月,《纽约时报》首次刊登出这个学术新词,迄今已近十年,“修昔底德陷阱”一直保持相当可观的国际传播热度,无疑值得研究深思。
三、对国际传播议题设置的五点启示
通过以上量化与质化分析,可以看出,“修昔底德陷阱”的成功传播现象绝不是偶然。笔者认为,反思这一“现象级传播”,对我国媒体的议题设置和舆论引导能力建设具有启发,可总结为以下五点:
首先,扶助学者,发挥学界舆论引领。通过以上对“修昔底德陷阱”一词的国际传播成功原因分析,不难发现,在相关因素当中,有着五个“一”,即一人、一书、一报、一刊、一校。一人指的是这一概念的灵魂人物格雷厄姆·艾利森;一书指的是《注定一战》;一报是在这一概念的传播中起到先锋旗手作用的英国《金融时报》;一刊是指美国《国家利益》线上线下期刊;一校是指全球顶级名校哈佛大学。如果我们想在国际舞台发出更多更响亮的中国声音,并得到世界的广泛认同,需要我学界发掘并支持符合我领导人外交思想,符合我舆论导向的国际学术明星。这样的学术灵魂人物需要已经具有相当的国际影响力,能够在跨国学界思想界得到广泛认可,可通过组织跨国学术交流活动,助其在海外媒体发表文章等渠道扩大其正向舆论引导作用。
其次,内外并重,放大媒体扩音作用。一方面,要“固船出海”,提升我国内主要媒体自身的国际传播力,可与学术灵魂人物合作,保持一定的发声频率。另一方面,要继续“借船出海”,善借国外大媒体,在其上发表有学术水准、有影响力的文章。例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中国社科院等多家大学和研究机构、知名学者的学术成果受到美方学界重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美方思想舆论。
第三,认识价值,看清客观风险警示。尽管“修昔底德陷阱”一词是美国人的发明,但应客观认清其双向价值。艾利森对笔者说,他反复提醒“修昔底德陷阱”,就是要让大家看到中美关系中的风险,从而避免这一陷阱。他认为,中美领导人已经认识到这一问题的风险和严峻程度,因此双方都在谨慎管控分歧。不过,艾利森同时表示,鉴于中美双方的经贸摩擦,双边关系“在变得糟糕之前还会更糟糕。”美国哈佛大学前校长劳伦斯·萨默斯2019年3月在北京的一次研讨会上表示,中国要让美方明确其意图。
第四,加强调研,做好我方议题对冲。国内有学者提示,不要陷入西方话语陷阱的陷阱,认为“修昔底德陷阱”本身是一个话语陷阱,要努力构建中国自身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诚然,在中国崛起的历史背景下,这种观点有其道理,不过,在前所未有的全球化新语境下,我们面对西方话语的包围,无法做到独善其身。如果想积极影响西方话语,首先要了解其话语,能够熟练运用其话语,从而才能找到以我为主,革旧鼎新的中国式话语。但这个过程将是漫长的。在此情况下,我方要努力自我创设议题,以免被动应对美方和西方思维下的理论影响。这种议题应当是针对当前我对外关系最重要而紧迫的议题,需要具有简洁明晰、兼通中外的特征。最好还能具有物质实际的支撑。从这个意义考察,习近平主席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一带一路”等无疑是世界级的重要传播概念。围绕这个“母题”,可以衍生出大量次级议题,需要国际传播链上的各个环节合力推动。
第五,分清对象,抓住关键少数受众。从前面量化分析可见,“修昔底德陷阱”理论传播从一开始就是“思想者的游戏”,其传播范围是国际关系领域的知识精英,主要包括中美政界、国际关系学界、主要媒体重要专栏作者等意见领袖。这些人的所思所想所写所讲会影响更多受众。但对于普罗大众,他们对“修昔底德陷阱”并无兴趣。因此,我方如果创造推动新的议题,更应看重精英传播,而非大众传播。在当前智能传媒的分众化传播时代,国际知识精英具有跨越物理边界和语言边界的特点,他们是活跃在全球思想舆论场的一群小众人士,具有相近的阅读偏好与媒体选择,但其思想影响力却是指数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