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之路

□ 何盈

2019年岁末，我重新回到墨脱，距离第一次进墨脱整整9年。

“墨脱，在藏语里是‘隐蔽的莲花’，墨脱在哪儿？就在我身后这座海拨4700米的嘎隆拉雪山的背后。每到冬季，这座雪山就会把墨脱完全挡住，让它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岛。9年前，我来过这儿，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冬季翻雪山徒步进入墨脱的记者，跟着我一起的还有好几位雪山背夫，那一次我们走了整整8个小时才翻过这座雪山……”这是我在《新墨脱日记》连续报道中第一集的第一段出镜词。去过墨脱之后，墨脱已经成为我对“美景”的重要评判标准，以后再去其他地方，墨脱就像一把“尺子”，我总会不自觉地拿这把尺子去量，这里跟墨脱一样美或者这里不如墨脱美。墨脱的美一直在我心里，从未褪色。

9年前，我把眼中看到的墨脱做成了三集《墨脱日记》，索性这一次再做三集日记，这次要叫《新墨脱日记》。从启程那一刻起，9年后的墨脱已经让我充满了想像和期待：这条路现在好走了吗？扎墨公路80KM的那个全是木头房子的小院还在吗？县城里还是买不到新鲜水果只能吃水果罐头吗？背崩乡的门巴族老乡还是每天要扛着大捆大捆的柴火上山下山？杨老三还在开客栈吗？……9年前的墨脱给我印象太深了，扎墨公路控制性工程嘎隆拉隧道的项目负责人邹宗良直到现在依然是我的好朋友。9年前他才不到35岁，因为这条隧道太难了，他之前的好几任负责人都甩手不干了，领导把这个项目交给他，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邹宗良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一进墨脱就是好几年，直到隧道打通。有了这个隧道，墨脱不再是只有七八九三个月才能进出，2013年墨脱到波密的扎墨公路正式通车，从此墨脱不再是难以抵达之地。而2013年国家已经正式吹响脱贫攻坚战的号角，也就是说我离开的这9年正好也是墨脱发生巨变的9年。于是，我带着9年前的记忆踏上前往墨脱的路……

一、墨脱之“路”

墨脱人对路的情感是没去过的人很难体会的，在这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跟路有关系。路到哪儿，建设就搞到哪儿，生活就在哪里发生变化。这次回到墨脱，我就像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在县城里大呼小叫，看到地上的一堆钢筋，看到高高竖起的脚手架，看到一辆辆运着重型电力设备的卡车，甚至看到县城多了好几家货品齐全的超市……这些都让我兴奋不已。我们5人墨脱报道小组里有两位摄像是第一次到墨脱，他们一开始有点不理解我的激动。是的，在第一次到墨脱的人眼里，作为一个县城，这些不都是应该有的吗？在他们看来，墨脱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县城，又小又平常，完全谈不上繁华。直到我跟他们讲了一个关于水果的故事，他们一下子理解了。以前不通公路，所有东西都要背进来，9年前我在墨脱呆了10天，特别想吃水果，可是整个县城都买不到水果，逼急了，只能去商店买水果罐头，第三次去买的时候连水果罐头都断货了。其他地方的“习以为常”在墨脱可能都是新鲜事，这一次当我在县城第一眼看到超市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我当时就尖叫起来。

墨脱变了吗？又有什么没有变？我很好奇。这一次我是去寻找答案的，而这个答案本身可能就是我们要讲的大主题——脱贫攻坚。脱贫攻坚在墨脱绝对不是一句口号，它是具体的，是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去做，不断改变这个地方，改变这里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甚至命运。

三集《新墨脱日记》每一集时长都在10分钟左右，全篇没有提过一次“脱贫攻坚”这四个字，但是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我的每一点感受，都是在讲这四个字。我一直认为，“看不见”的宣传才是最好的宣传。作为一个9年前来过墨脱的重访者，脱贫攻坚给我的感受其实特别简单和直接，就是这一次我能吃上新鲜水果了，我把这个故事也放进了节目里，我想如果我讲出的脱贫攻坚是跟一个水果有关系的，一定也是观众愿意听进去的故事，因为它细微、具体、真实、可感知。

墨脱的路也跟其他地方的路不一样，通了路，并不代表一路畅通。雅鲁藏布大峡谷横穿整个墨脱，这里分布着7条断裂带，又由于印度洋暖湿气流在这里跟青藏高原的高原寒流长期碰撞，带来巨大的雨量，每逢雨季，泥石流、滑坡、塌方不断，修好的路经常被冲毁。有一个数据听起来让人难以相信，2019年1月到11月，因为这种情况造成的道路中断共195天。因此，每年从11月到来年2月的冬季4个月是墨脱的建设窗口期，几乎所有的道路、房屋建设都要在冬天加快进度。而冬季嘎隆拉山区域经常会下大雪，低温、大雪、冰冻，也会让进入墨脱的路受阻，这一次我们进墨脱就走得很不顺利，从进入嘎隆拉隧道就开始堵车，120公里的扎墨公路原本4个小时就能走完，我们走了28个小时。在路上，我除了体会到墨脱路的艰辛，也体会到墨脱脱贫攻坚的不易。

二、发现普通人身上的微光

墨脱县城不大，从这头走到那头15分钟就可以走完，这里生活着不到4000人，也许因为小，人和人的距离很容易拉近。

在其他地方，陌生人之间碰面多半会问“您哪儿人啊？”在墨脱，不问这个，我们见面会问，“你是哪年来墨脱的？”如果是2013年扎墨公路开通之前来的墨脱，大家互相交汇的眼神会有点不一样，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有共同的经历。

简大哥在墨脱县城开了一家名叫成都食府的川菜馆。跟简大哥认识，先是因为他家的川菜做得巴适得很，从菜量上也看得出他是个实在人。县城里像点样子的餐馆不超过5家，每次去他店里吃饭，他都尽量换着花样上菜，让我们换换口味。因为总去吃饭，跟他摆龙门阵时听说他2005年就来墨脱开馆子，可以算是“老墨脱”了。我很喜欢跟他聊过去的墨脱，听他讲他的亲身经历。简大哥是四川蒲江人，以前在老家开修车铺，2004年他第一次进墨脱，是陪朋友来要债，那时候没有路，是走进来的，整整走了三天，他说他以前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走到墨脱，两条腿直打摆子。到了县城他发现，这里零零落落的几家小餐馆，连一碗像样的煎蛋面都吃不着，物价也贵得出奇。这跟我第一次到墨脱的感受一样，那时候我到下面的村子里，发现老百姓没见过一元钱，因为在墨脱，没有一元钱能买到的东西。还有一个政府的朋友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工作人员到林芝市里办事，去超市买健力宝，丢下10块钱扭头就走，收银员在后面喊他回来找钱，旁边人以为他出手阔绰，其实他不知道在外面一罐健力宝只卖3块钱。简大哥临走前半开玩笑地让朋友帮他租个门面房开小吃店，没想到等他出去之后没多久，朋友就打电话说地方租好了，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没几个人愿意到墨脱开店，所以店铺很容易就能租到。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他带着老婆又徒步走了三天进入墨脱。夫妻俩先是开了一家成都小吃店，那一年女儿刚念初中，因为不通路，一家人就这么分开了。现在简大哥的餐馆开在县城最近几年新开辟的商业街上，他说餐馆所在的这条街过去是一片沼泽地，所有这些变迁都发生在通路后短短的这5年。简大哥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两个月前她也来到了墨脱，她再也不用像当年老爸进墨脱时吃那么多苦头了。现在她在店里给爸妈帮忙，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缩在角落里挂着耳机看书，趁她不在的时候我去翻了一下书的封面——《中国史》。

这些天跟我们一起上山下乡的赵东，是墨脱县电视台台长，他是我认识管人最少的台长，手下只有两个记者。他说现在好多了，最起码台里的硬件条件还是杠杠滴。2012年墨脱县开始建电视台，那时候就他一个光杆司令，啥也没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这个台长，既要采访又要当摄像，还要操着极不标准的四川普通话配音以及当主播。墨脱台没有固定的播出时间和播出时长，赵东说，他们做什么就播什么，什么时候做出来就什么时候播，因为人手实在太少了。

有一天我不小心听到他接了一个电话，神神秘秘说有个东西不要送到他家，先藏起来。我追问半天，他才说三天后是他和老婆的结婚纪念日，因为县城没有花店，他托人从林芝带了一束玫瑰花进墨脱。天啊，三天后！再加上林芝到墨脱至少一天时间，这花不就蔫了吗。赵东说，没事，蔫了就蔫了，蔫了就送蔫了的玫瑰。赵东是个特别害羞的人，死活不答应我们去看看这11朵红玫瑰，当然也没让我们去见见他老婆，后来我想，即使不见面我也能猜到她一定很美，被一个人这样笨笨地爱着。我们离开墨脱的这一天，刚好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我没告诉他我们走了，离开墨脱的车上，我脑补着赵东红着脸给老婆递上一束已经蔫儿了的红玫瑰，这幅画面会和墨脱这个地方一起，一直印在我脑海里。作为同行，赵东很羡慕我，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我很羡慕他。墨脱还有很多东西欠缺，但是这里的人心灵纯净，是那么富有。

▲ 2019年12月，本文作者（右一）在扎墨公路采访路边烤火的司机们。

▲ 2013年10月31日，墨脱公路正式通车。图为本文作者2019年12月重访墨脱时，在纪念碑前拍照留念。

在这三集《新墨脱日记》中，脱贫攻坚这一大主题，被春风化雨般渗透进每一个采访对象的日常生活里。脱贫攻坚为什么？为了让分开14年的一家三口能够团聚，为了让丈夫能买得到11朵玫瑰花在结婚纪念日这一天向妻子表达爱意，为了让初中生能第一次走出大山看到并融入外面多彩的世界……脱贫攻坚不仅仅是让老百姓口袋鼓起来，更重要的是让过去没事干也没条件干事的老百姓觉得现在有干不完的事，现在条件这么好，只要勤快，就能脱贫，就能过上好日子。

有人说，这组报道像脱贫报道中的“一股清流”，创新了表达方式，尤其在语态上做了大胆突破和尝试。是的，我们这次确实想尝试重大主题宣传从“输出”到“输入”的转变。大部分主题宣传都是直接“输出”观点、“输出”结论。与其直白地告诉观众这里什么发生了改变，不如把自己当作一个“观众”，去体验这里的变化。而报道也从“我想要告诉你什么”变成了“我感受到了什么”。新媒体时代，一直在讲要“去记者化”，怎么样去记者化？我想并不是自拍、自述、Vlog就是“去记者化”，在这三集报道的采访中我完全抛开央视记者的“身份感”，跟每一位采访对象真诚地交朋友。我只是替观众、网友去体验墨脱之路，去触摸村子里的每一处变化，去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用自己的感受，用每一位受访者的亲身经历在“润物无声中”展现我国脱贫攻坚大背景下，墨脱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改变。

要离开了，9年前我舍不得这里的云雾和美景，这一次，我舍不得这些新朋友们。我安慰自己，第二条进入墨脱的派墨公路2021年就修通了，墨脱将彻底不再是难以抵达之地，所以这次分开也许不会再是9年这么久。我可以经常回来看他们，他们也可以去我生活的城市看看。而下次见面，他们就是我的老朋友了。

这次重访墨脱，我做的所有节目都在试图表达我的一个强烈感受，那就是墨脱很神奇很美丽，但是墨脱并不神秘。这里发生的故事跟中国其他任何一个正在脱贫攻坚道路上努力的地方发生的故事一样。无论在哪里，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