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洋子:男权视域下的“女巫”(下)
2020-03-27苏兰朵
苏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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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小野洋子愿不愿意,成為列侬妻子之后,她已经从一个小众圈子里的独立艺术家变成了一个大众偶像。她的艺术作品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她与列侬合作的另外两张音乐专辑推出后,由于风格过于前卫,反响并不好。它们完全不符合大众的审美,尤其是当大众拿着放大镜推敲这些作品时,就会倍加感到失望。对她的非议以及对列侬的担忧此起彼伏,弥漫在小野洋子周围的空气中。
雪上加霜的是,1970年,披头士乐队宣布解散,小野洋子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事实上,这个黑锅不能由洋子一个人来背。自从辉煌的巡演时代结束之后,披头士乐队已经不再具有往日的凝聚力,成员们都表现出各自独立的音乐主张,带领他们一路走向成功的经纪人也在这时候去世了。同时,保罗与列侬的矛盾也在日益加剧。乐队已经名存实亡。但它最终的结束方式却并不友好,可以说非常极端。
1970年4月10日,保罗·麦卡特尼宣布离开乐队。10月31日,他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完全解散披头士乐队,并且禁止乐队重组。经过一年的审理辩论之后,法庭最终批准了麦卡特尼的诉讼。
至今仍然活跃在舞台上的麦卡特尼在很多年后回忆起那时候的事,表达了对约翰·列侬复杂的情感。“我们走进当地一家餐馆,要了吃的东西,我记得其中有一份比萨,切成九块的比萨,而我们只有四个人。正当我们都在犹豫要怎么分的时候,列侬行动了,他伸手把一块比萨放进了自己盘子里,然后又拿了一块比萨开始吃,这样他就比大家多吃一块比萨。这件事给我们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对列侬说,你不能这样,每次排练你就没完没了地上厕所,为什么不在家上好再来呢,我已经受够了给你上厕所声伴奏的日子了!然而列侬却不以为意,我们的话他从来就听不进去。一个星期后,乐队就解散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比萨风波,还是上厕所事件,总之乐队解散了。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一块比萨不算什么,上厕所也用不了几分钟,只是我们当时都年轻气盛。然而在我们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幼稚的时候,故事的主人翁之一却已经不在了。”
列侬去世之前曾说过想重组披头士乐队。那时候,他和麦卡特尼已经结束了长时间的互相攻击,握手言和。但最终这个愿望没有来得及实现。不过,在1970年乐队刚解散的时候,这件事似乎没有对列侬造成太多影响,他也没理会公众的声音。新婚的幸福激发起了他创作的才情,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的音乐创作当中,并在同一年,发行了自己单飞之后的第一张个人专辑《约翰·列侬与塑料洋子乐队》。专辑中所有歌曲均为约翰·列侬创作,取得了巨大成功。它标志着列侬作为一个独立音乐人的全新开始,喜爱他的歌迷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但列侬在音乐上的成功没能阻止世人对小野洋子的怨恨,他们把她形容为“女巫”,认为她控制了列侬,并直接瓦解了他们最爱的披头士乐队。在这段时间里,小野洋子流产了,并且在以后多次流产。
1971年,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离开了伦敦,移居美国纽约。
新的困难在等待着他们。因为频繁参与政治活动,美国移民局拒绝发给列侬绿卡。其后,列侬和移民局斗争了四年,才获得了美国永久居留权。
回到熟悉的环境,小野洋子重新投入到自己的艺术工作中。这一年,她在纽约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举行了一场充满想象力的非正式展览,被人们戏称为“一个女人的独角戏”。
展览开幕的消息吸引了很多美国人前往。他们纷纷赶到MOMA,想一睹约翰·列侬妻子的风采。然而,当他们走进展室,却吃惊地发现,里面不光没有小野洋子,甚至连一件实体作品都没有。他们看到的只是博物馆墙壁上贴着的作品标签,还有一个有关艺术家行为的提示:小野洋子拿着一瓶苍蝇宣称,她为它们喷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香水,并在MOMA放飞了它们。她邀请艺术爱好者在博物馆或是城市中寻找它们,并记录下找到苍蝇时的感受。这个虚构的艺术展再度引起了轰动。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它,嘲笑着那些被小野洋子戏耍了的观众。小野洋子再度用自己的行为艺术刷新了人们对她的认知。是的,她永远都是那个超乎普通人想象的独立艺术家,而不是某个名人的妻子。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是特别的,在所有人的期待之外。
同年秋天,约翰·列侬发行了他最为经典的歌曲《想象》(Imagine)。这首歌在后来被评论界普遍认为是小野洋子的精神对列侬产生深刻影响的结果。列侬也从不否认这一点,多次在媒体面前表达了洋子对自己的重要。“其实你们都不懂,她的成就光芒甚至可以掩盖过我。洋子个性中的大胆和直接,仿佛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我在音乐创作中融入了她独特的艺术观,她擅长在不动声色中制造惊世骇俗的艺术事件,从观念到行为,从音乐到电影,从摄影到装置,屡屡穿越艺术边界。尽管她的音乐才能被嗤之以鼻,但是仍然无法阻止我对她的迷恋。”毫无疑问,全世界的反对也没能动摇他们对彼此的确认,他们是对方心中无法被取代的灵魂伴侣。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和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他们的激情也没能持续得更久,在相识后的第七年,爱的疲惫期如期而至。
1973年的时候,列侬和洋子差不多已经分居了。列侬厌烦了洋子愈来愈强的控制欲,而对洋子来说,吸毒和酗酒引发的列侬情绪偏激和暴力的一面已让她忍无可忍。她意识到,两个人在一起已开始阻碍彼此事业的发展。这一年,她发行了一张女权主义色彩浓烈的唱片《感受空间》(Feeling the Space),在唱片内页中,她写下这样一句话:“这些歌献给所有在男权世界里无法幸免于难、死于悲伤的女人。”可以说是她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在音乐层面,我个人觉得这是小野洋子最好听的一张唱片。)
事实上,约翰·列侬从未停止过与其他女人的约会,这些女人大部分是他的歌迷。小野洋子对此心知肚明。列侬去世后,曾有媒体问过小野洋子是否在意这些事。她当时的回答是:“一点也不!你知道我比他大七岁,我必须表现得成熟一点。我对他说,去玩吧,我的孩子,别忘了回家就好。”这段回答表明了洋子的一个基本态度——不在乎列侬与其他女人之间短暂的肉体关系。听起来显得她非常宽容和自信,多年来,她好像一直在竭力塑造这种形象,而真实的情况却显示,她并非不在乎。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一切发生在她知情、默许并可控的情况下,才真的无所谓。
现在的局面显然有點棘手,约翰·列侬一副要脱离洋子掌控的态度。洋子在仔细权衡之后,主动采取了一个行动。
1973年的一个早晨,小野洋子走进了她和列侬的华裔助理庞凤仪的办公室。
她对庞凤仪说,她和约翰不可能继续了。庞凤仪吃了一惊,为列侬和洋子工作,一直是令她备感骄傲的事。她迟疑地问道,如果他们分开,她该为谁工作?洋子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约翰会找新的爱人,一个会对他好的人。庞凤仪还没反应过来她说这话的意思,小野洋子接着就问道,你还没男友吧?庞凤仪点头说是,然后又慌忙解释道,约翰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洋子充满自信地看着庞凤仪,说,这一点她明白,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们该在一起。庞凤仪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不明白洋子是什么意思。然后,她听到洋子不慌不忙但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约翰约会她,她一定要答应。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命令。
庞凤仪是第二代美国移民,家里经营着一家生意不错的洗衣店。她的父母和姐姐都出生在中国。1950年10月,她在纽约西班牙移民聚居区出生,并在那里长大。大学毕业后,庞凤仪一度想成为一名模特,但模特公司以她的形象“过于种族化”为由拒绝了她。后来,她到了一家唱片公司工作,得以结识列侬和洋子。
据庞凤仪后来回忆,洋子跟她说了那件事之后,接下来的两周,她几乎没和列侬说过一句话,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而列侬也没有约会她,她以为他们又和好了,私下里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但是,两周后的一天,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列侬前往录音室录制专辑,庞凤仪像往常一样陪着他。在电梯里,列侬突然吻了她,然后说道:“该死,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太久。”庞凤仪一直缄默不语,约翰·列侬则不断安慰说她,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列侬都要求去庞凤仪的住处,但都被她拒绝了,她总是安排出租车送他回家。有一夜,结束录音后,列侬对庞凤仪宣布:“我们一起回你家,现在是半夜两点,我可不想在街上和你吵。”那天晚上,他们有了亲密关系。
恋情刚开始时,庞凤仪承受了本应属于小野洋子的责任和苦难——长期酗酒加吸食毒品使列侬变得越来越古怪,施暴倾向也愈演愈烈。但是每一次发泄完,列侬都会回到庞凤仪的身边,像个孩子似的哭着说,我没有想伤害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典型的一副情绪化的艺术家形象。
不过,接下来,情况渐渐发生了转变。列侬搬出了和小野洋子的住处,与庞凤仪在纽约东区租了一套小公寓,开始了公开的同居生活。小野洋子什么都没说,按她后来的解释,此时她觉得列侬想体验一段自由的生活,而她也需要一段不受干扰的自己的空间。她确信,一切都在她的安排和可控的范围内。
约翰·列侬像飞出笼子的小鸟,重新开始了无拘无束的恋爱生活。他和庞凤仪一起逛商店、参观艺术馆、吃饭、看电影……享受着久违而又新鲜的二人世界。这段时间,他的创作力再度爆发,接连写了三张专辑的歌曲。他甚至为庞凤仪写了一首歌——《意料之外》(Surprise Surprise)。歌词中写道:“她的身体温暖湿润,就像成功的味道一样甜蜜,她把我从可怕的孤独中解救出来,一只天然而成的蝴蝶,哦,我需要,需要,需要她……”庞凤仪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他刚写了两行,就打电话把我叫到他的工作室,说,我有点东西送给你。然后就演奏给我听。我震惊了,最后哭了出来……”
两人相处期间,庞凤仪还做了一件令约翰·列侬特别感动的事。她安排了列侬与儿子朱利安见面,并一起带朱利安去迪士尼玩,去长岛游泳。此前,小野洋子禁止他们父子相见,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这件事也使庞凤仪与辛西娅成了一生的挚友。
当然,这一切小野洋子都知道。因为她每天几乎都跟列侬、庞凤仪通电话,牢牢掌握着他们的行踪。小野洋子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可能会失去列侬了。
1975年2月,在约翰·列侬与庞凤仪约会18个月之后,小野洋子给列侬打来了电话。她告诉列侬,她为他找到了一个很有效的戒烟的方法,要他立刻回家。列侬同意了。临走前,他还安慰庞凤仪说,瞧,现在刚好是下午,在晚餐之前我会回来的。而直觉告诉庞凤仪,列侬再也不会回来了。果然,列侬就这样回到了洋子的身边,两人重归于好。小野洋子再次证明了她在列侬心中无法被替代的地位,让世人看她笑话的企图落了空。
显然,这段被动的恋情给庞凤仪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她后来跟歌手大卫·鲍伊的经纪人结了婚,但最终以离婚收场,并且没有再嫁。约翰·列侬成了她心底无法忘怀的永远的爱人。1980年,约翰·列侬接受访谈时曾谈起这段往事,将与庞凤仪在一起的日子称为“The Lost Weekend”(失去的周末),为自己在那段岁月中的所作所为感到沮丧和后悔,并将之称为自己的“黑暗时期”。媒体于是将庞凤仪戏称为约翰·列侬的“周末情人”。对此,庞凤仪感到非常伤心和难以理解。好在在列侬去世多年后,一位追随列侬多年的记者劳瑞出版了一本名为《解密列侬》的传记,在书中,他透露,列侬曾经跟他谈起过庞凤仪,他说:“你知道,劳瑞,我这辈子从没像那时那么快活过。我爱过这个女人。”暮年的庞凤仪总算可以放下屈辱和不甘,获得一点安慰了。至于小野洋子为什么选中了庞凤仪,对此,庞凤仪的说法是,可能小野洋子觉得她比较安全,好控制。
英国人曾经送给小野洋子一个绰号,“DRAGON LADY ”(暴龙女士),此前,他们用这个绰号称呼慈禧太后。对此,小野洋子一点都没有生气,她已经习惯了英国人对她的恨意。她对媒体回应说:“慈禧太后是暴龙第一,我是暴龙第二。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为什么强势的女人就是邪恶的?”2003年,70岁的小野洋子直接把自己的脸PS到了慈禧的画像上,用这样一张图片做了她新唱片的封面。这就是小野洋子,全世界的力量也无法击垮她,因为她从来就没打算按照别人的意愿安排自己的一生。
1975年10月9日,小野洋子与约翰·列侬的儿子西恩·列侬出生,这一天也是约翰·列侬的生日。从时间上来推算,这个生命孕育在列侬与庞凤仪正式分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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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五年,大概是小野洋子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尽管当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因为约翰·列侬在这五年里,完全从大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全心全意做起了父亲和丈夫。从列侬与洋子1966年相识起,或许只有这五年他们过得更像一对普通夫妻。然而艺术家的焦虑还是在他们之间弥漫着,尤其是当大众将列侬的隐退归咎于洋子,骂她是个女巫、婊子的时候,这种焦虑在洋子的心中更加强烈。他们继续进行着音乐创作,为某一日的复出做着准备。
1980年,列侬与洋子决定推出他们合作的新专辑《双重幻想》(Double Fantasy)。重回大众视野的列侬一如既往地在媒体面前保护着妻子,“没有人比我清楚她的痛苦,很多人认为是洋子把厄运带给我和乐队,其实不是,我认为这就是命,我有五年没有露面,是因为我陷入了思维困乏的深渊,直到洋子出现,让我又一次爆发无法遏制的创作激情,于是才有了《双重幻想》专辑的诞生。”
为了录制新专辑,两人又忙碌起来。随着儿子的诞生,共同事业的重新开启,以往的矛盾与波澜似乎都远去了,他们幸福地憧憬着人生的新阶段。
1980年12月8日,应《滚石》杂志的邀请,摄影家博维茨为列侬和洋子拍摄了一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在后来广为流传。全身赤裸的约翰·列侬蜷伏在一身黑衣的小野洋子身旁,紧紧地拥抱着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婴儿拥抱着母亲。短暂的分离之后,列侬或许再次体会到了他对小野洋子那份难以割舍的依恋。
这天晚上十点半,两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离开录音室,赶往位于纽约中央公园附近的家。就在他们即将迈入公寓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喊声:“列侬先生——”他们循声望去,疯狂的歌迷大卫·查普曼举起手枪,对着约翰·列侬连开了四枪,列侬随即倒在了血泊之中。
约翰·列侬就这样以极端惨烈的方式告别了人世,时年四十岁。这个幼年时就被父母离弃,并在与母亲重逢后的少年时代再度承受其车祸惨死的脆弱的男人,终于长眠在了他像母亲般的爱人的怀中,将此后漫长而残酷的人生留给了小野洋子。
在网络上浩如烟海的有关小野洋子的文字当中,鲜有提及列侬离世给她带来的打击与悲痛,而她将亡夫遇害时沾着血迹的眼镜拍成照片当成自己新专辑封面的行为,却受到了汹涌而来的指责,人们认為她在消费列侬的死,并从此将“消费列侬”的标签牢牢钉在了她的身上,她成了全世界最招人厌恶的著名寡妇。
我想,她一定是悲痛的。只是她从未将这种悲痛拿出来与大众分享,年近五十的小野洋子已看透人世的沧桑,她有自己表达悲痛的方式。在我看来,那张血淋淋的照片是对暴力最有力的控诉,也是她对列侬最深刻的纪念。
20O7年10月9日夜晚,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以北的维迪岛上,一座名为“想象和平光塔”的光式建筑正式落成并点亮。这是小野洋子献给约翰·列侬的礼物,这一天是列侬67岁生日。当射程高度达两百米的十五个光束在空中交汇并形成光塔时,现场响起了约翰·列侬那首著名的歌曲《想象》。“想象一下抛开天堂,一切就那么简单。也没有什么地狱,头顶只有蓝天。想象一下所有的人们,在当下真实地活着。想象一下抛开国别,其实就那么简单。想象所有的人们,都能拥有和平。你可能会说我在做梦,但我不是唯一的一个。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加入我们,到那时我们就能拥有同一个世界。”在光塔的基座上,用二十四国语言写着“想象和平”的词句,而在光塔周围的土地里,埋着来自世界各地大约五十万个装有“和平愿望”的胶囊。从这一天起,梦想和平光塔会在每年列侬的生日点亮,直至他的忌日12月8日熄灭。光束直冲天空,十分壮观。
小野洋子说,建造光塔的想法很多年前就有了。早在1967年,当洋子和列侬还处在互相试探对方爱意的阶段时,有一次,洋子对列侬讲了这个构想。列侬非常感兴趣,接着就详细询问了灯塔的建造方式。然后他对洋子说,我想你可以在我的花园里建一个这样的灯塔。洋子笑着说,那只是想象,不是真的要建。列侬显得有点失望,说,哦,好吧,我以为美国人发现了什么英国人还没发现的东西呢。洋子后来回忆说,我当时觉得他太可爱了。不过我想,他说在他的花园里建一座灯塔,或许只是一个借口,他是希望能有个理由让我走进他的生活,所以很可能就想到了这个。
这段甜蜜的往事中信口说说的内容,最终让小野洋子变成了现实。我恐怕再想不出比这更大胆和浪漫的纪念爱人的方式了。灯塔不只实现了列侬生前的愿望,也向全世界传达了他们两人一直在传达的共同理念——爱与和平。与小野洋子这样的女人相爱,真的是一件幸福而过瘾的事。
列侬的音乐精神也在小野洋子的经营中延续着。2009年,小野洋子重组了塑料洋子乐队,并以“约翰·列侬和塑料洋子乐队”的名义发行了新专辑。她与儿子肖恩·列侬和其他一些日本音乐人都是这支乐队的成员。重组至今,乐队一直在进行演出。
客观地说,在艺术上,列侬的离世对小野洋子的影响是带有点毁灭性意味的——这并不是说没有列侬,她就不能继续自己的事业,因为她的事业从未停止,她一直很在意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独立存在——而是列侬的死像一把巨大的伞将她笼罩起来,她想从这把伞下挣脱出来,比从前还要难上十倍百倍。“列侬的遗孀”成了一个巨大的标签,可以令小野洋子消失。不止如此,来自公众的谩骂和指责也成为一种阻碍。以后她要独自一个人去面对了,因为那个一直在为她辩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是小野洋子没有放弃成为自己的努力。列侬死后第五年,她规避了容易让人联想到列侬的音乐事业,重操旧业,开始继续在视觉艺术和行为艺术领域开拓自己的事业。除了坚持一贯的“爱与和平”的主题之外,在与公众对自己的诟病的搏斗中,小野洋子也变得越来越叛逆和特立独行。
她的努力是艰难的,一直到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列侬去世后近三十年,也没有在艺术上得到应有的承认。她曾感慨地表示:“做一个披头士成员的女人是非常不容易的,我认为披头士乐队成员的妻子们都在蒙受损失,这是很痛苦的,事实上我们只能忍受。”但小野洋子从未妥协过。2007年,她发行了一张唱片《是的,我是女巫》(Yes,I'm A Witch)。她在歌里唱道:“是的,我是女巫,是的,我是婊子!我的声音是真实的,我的声音就是真理,我不配合你的方式。我不介意你们怎么说,我不会为你们去死,你们最好面对这个事实,我会一直好好活下去。”
为女性发声的女权色彩也开始不断地在她的作品中体现出来。她曾设计了一套“荒诞男装系列”的概念时装作品,将透明的薄纱、桃红色、镂空、裹胸等女装元素都用在了男装上,甚至在生殖器部位设计了醒目的手掌形状的印花图案。她在发布这一组作品时说:“男人总是希望我们看上去漂亮,或者让我们脱掉所有衣服。但作为女性,我们却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来欣赏男性。”和她以往的作品一样,这组时装设计作品在审美上令人备感不适,是十足的观念作品。
在经历了漫长的被诋毁之后,本世纪第二个十年,小野洋子迎来了艺术界对她迟来的承认。评论界开始使用“被低估”这样的词汇来形容她在艺术上的尝试与探索。2009年,威尼斯双年展授予了她终生成就奖———金狮奖,以表彰她“对语言艺术的革命性突破”。2012年,英国《卫报》称小野洋子“实至名归”的日子即将到来。2014年,评论家乔纳森·琼斯则对她的作品做出了“美丽动人”的评价。她再次回归MOMA举行的个展“一个女人的展览1960-1971”也出乎意料地受到来自观众们的一致好评。约翰·列侬曾经说“她是世界上最有名,却最不为人知的艺术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可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如果他活到今天的话,估计会为妻子感到欣慰吧。
小野洋子还是过去那个小野洋子,她并未因世俗的接納而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2013年,80岁的小野洋子在新歌的MV里,身穿短裤热舞。面对来自网络的群嘲,她毫不犹豫地予以回击,她说:“我太震惊了!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想不到又再来了个年龄歧视。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不会放在心上。我还是会一如往常地踏过这些偏见,继续向前。”
2018年,85岁高龄的小野洋子再度发表了新专辑《战场》(WARZONE)。这张专辑收录了她1973至2009年间的13首歌。她进行了重新编曲和演唱。她的声音已经变得苍老,但那些歌里的世界依然如故。在她的眼中,我们始终“生活在一个战场”。或许这正是她个人人生经历的写照。
回首小野洋子波澜起伏、充满传奇的一生,我总会想到一个问题——她果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吗?那究竟是媒介一厢情愿给她贴上的刻板标签,还是事实?小野洋子曾来过中国两次。这可能是她离普通中国人最近的时刻。在这两次的有关报道中,我注意到两件事。一件是,即便是邀请她来中国办展的主办方,也无法知道她住在哪家酒店。另一件是,她要求在展览期间,为她配备十六个保镖,其中四人要贴身护卫。媒体对这两件事的解读是,她要保持一个艺术家的神秘感和与大众的距离感。而我却不这么看,我更愿意相信这两个举动透露了她内心隐秘的恐惧与不安。一个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枪杀的女人,一个在半个多世纪里被全世界诅咒的女人,她的内心肯定是寒冷和孤独的。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表现出了极端扭曲的强势姿态。那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一副盔甲。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本名苏玲,满族。70后,吉林松原人。1993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刊发于《诗刊》《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作家》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年度小说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有诗歌、小说被翻译成德、日、蒙等多种文字。著有诗集《碎·碎念》,随笔集《曳航船》《听歌的人最无情》,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长篇小说《声色》。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