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日记
2020-03-27鄢莉
从我家阳台望出去,向北能看到武汉二中的红色钟楼和武汉天地豪华建筑群,向东能看到都市产业大厦的双子楼。向下,被菜肆小店挤满的小街是陈怀民路,它和附近的张自忠路、郝梦龄路一样,是以抗日战争中的民族英雄命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都是武汉当之无愧的核心地段。然而现在,周围静得可怕。轨道一号线持续沉默,中山大道人和车几乎绝迹,能听到的是不知哪里传来的鸡鸣狗吠和空中鸽子的咕咕叫声。
情境如此魔幻。只有从八医院里呼啸而出的救护车,和被洁白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提示着我,目前正处于另一场战争时期。
一场和新型冠状病毒之间的战争。
起初,包括我在内的武汉人并没意识到2020年这个年份会与往年有什么不同。整个一月中上旬,我忙于热火朝天地装修新房。因为接的活实在太多,又急于回家过年,有两批装修师傅没能在年前进场施工。我抱怨他们打乱了我年后入住的计划,他们则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最迟在正月初十就会赶回武汉。现在想来,这些操着湖北各地口音的师傅们很可能正隔离在家,也说不定染上了新冠肺炎,反正,他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在这座城市出现了。
新冠肺炎疫情是在突然之间爆发的。那前后几天,武汉人仓促地取消了聚餐和购物,取消了度假计划,开始疯狂抢购口罩和酒精、消毒液。几个昼夜内形势急转直下,被吓坏的武汉人匆忙退回了家中。1月23日政府宣布封城,使得这波恐慌達到了一个小高潮,紧跟着接连出台的封区、禁行等措施,彻底让武汉人缩回了试探的双脚,彻底闭门不出。
自那之后,原本熙熙攘攘、夜夜笙歌的武汉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部分:一边是医护人员在前线奋战、与死神搏斗,是不幸感染肺炎的患者在辗转奔波、呼喊求救;另一边是整个城市街市萧条、空无一人,市民无声无息地龟缩在家。景象如同太极图中黑白分明的两极。自打开埠以来,恐怕还没人见过这样的武汉,这个沾染着江湖气的华中重镇向来都是热闹的,喧腾的,然而现在从表面看来,已然沦为一片寂静之地。有的媒体说武汉“被按下了暂停键”,我倒认为她更像是一个中风的病人,突然就丧失了一大半生理功能,除了坐等救助再没有别的办法。
封城直接的后果就是武汉人的生活发生了断层。普通市民被来势汹汹的疫情弄得无所适从,直到冷静下来才开始吃力地适应特殊时期的日子。我的同事D,早早就计划全家回河南老家过年,高铁票定了,家乡的老父亲特地多买了几斤猪肉预备着,可是在出发的前一日封城了,D和他的妻子,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儿被强行留在了城中,连一件年货还没置办,满屋子冷冷清清。
交通阻断,日常交际中断,武汉人被隔离在一个个小单元里,碰上春节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人情尤其是亲情忽然无处安放。诗人Y说,她的丈夫因为工作原因要经常下社区,为安全起见,主动搬去另外一套房子居住。两人每次见面须提前电话预约,然后各自戴着手套、口罩距离两米交接,她收下丈夫买的食物,丈夫拿走她做的两顿饭菜,再顺便把垃圾拎走。女儿要和爸爸说两句话也得隔开老远。Y感叹,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哟!也是因为隔离,许多武汉的子女没法照顾独居的老人,老人吃饭、吃药都出现问题,只能求助于社,处境十分凄凉。
当所有市民都自我隔离后,采买食物和生活用品成了唯一的出门理由。于是,去超市抢购化为这个城市一道特殊的风景。自打我记事以来,武汉还没经历过严重的物资短缺,除了“非典”那年板蓝根被抢得断货过。可是封城这段时间,好像什么都很缺乏,我在超市看见过购物者将所有蔬菜席卷一空,看见过他们在肉类柜台你争我抢,也看见过称菜的大妈怒骂拿走塑料卷袋的人,看见过保安和没带口罩的人争执继而大打出手。我的同学C的朋友,有一次抢到了冷藏柜里最后一盒鸡肉,结果在挑选酸奶的时候,发现整个购物车都被人偷走了。前几天中央储备肉运抵武汉,爹爹婆婆们穿上雨衣、戴上口罩和潜水镜,不顾传染风险在超市门口排队,站四十分钟就为买到定量的几百克猪肉。
这就是非常时期武汉的日常。谁也不明白新冠病毒为什么挑中了我们这个城市。九百万感染者和非感染者都失去自由,被封印在其中,各自在苦苦支撑,有的等待着一张救治的床位,而更多人则囤积着不多的物资,困守在四面墙壁之间。想象中的“拐点”迟迟不肯到来,隔离的日子就漫长得望不到头,简直令人绝望。
1月31日,省政府宣布春节假期延长至2月14日,然而转眼已到了13日,仍然没听到开工的通知,持续的疫情又让假期无限续期了。
没有人因此而庆幸摆脱工作,新冠病毒的威胁让这个“悠长假期”变得毫无意义。日复一日的禁足生活不仅是单调无聊,焦虑恐惧情绪才是每个武汉人需要承受的难题。
封城之前几天,我就开始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慰问信息,连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怎么会以这种方式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于是,在机械地回复“我很好”“谢谢”的同时,感到了一点被围观的尴尬。后来随着疫情升级,收到的关心更多更密集,有的几年没联系的朋友也冒了出来,很多人主动要给我寄口罩、食品和中药。他们的热情更加确认了我疫区灾民的身份,为了他们不至过于担忧,我只好在朋友圈记日记每天报平安。
其他武汉人的情况估计也大致相同。除了接受各式各样的慰问,遭受“过度关怀”之外,他们也迫切地搜寻着外界信息,当然主要依赖的渠道还是网络。
此时本地的微信群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因为它总能以最直观的方式,迅速捕捉市内的大小动向,并及时地广为传播。一个武汉人如果加入四五个群,基本能将最新信息一网打尽。小道消息满天飞,小视频和聊天截图俨然成为它们的铁证,很不幸的是,这些小道消息后来大多被证实为是真实的。
我所在的某个业主群以前唯一的主题就是大骂黑心开发商,后来全部换成了防疫知识和“武汉加油”,附近一个楼盘被感染我就是最先在这个群里听说的。此外,还有校友群、单位群、饭圈群等等,活跃程度空前提高,层出不穷地冒出许多或好或坏的信息。其中最多的是,许多群友都亲身指证他们的熟人和邻居有人感染,或是声明某条求助信息来源确凿,求助人就是他们附近的某某某。
人际传播才是最有效的传播方式,可以起到让接受着感同身受的作用。我们更愿意相信认识的人说的话,并因此隔着屏幕也确信病毒就近在咫尺。特别是后来广为转发的一份社区感染名单,简直是在微信群里投下的一颗炸弹,激起了新一轮恐慌的高峰——当你看到高感染率的就是你隔壁的小区,那些重症患者就是你楼上楼下的熟人,你怎么能不感到不寒而栗?
1月31日,某群里有人透露,东湖景园小区有感染者恶意报复社会,挨个向住户的门把手吐口水,并有视频为证。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响亮的咒骂声。我没有咒骂。那一刻我忽然就害怕到了极点,因为我深切感受到,事态在向一个我不能理解的方向发展,况且,我知道那个小区距离我工作的单位不到一公里。
现实中能看到的情形同样印证着疫情的不断恶化——社区的告知书、“发热门栋”红纸条、高音喇叭的循环播放、到处可见穿防护服的人、街道喷洒的药水、殡仪馆的车子……这些和网络信息一起给市民们强化了这样一种印象:武汉已经变成一座真正的“瘟疫之城”“恐怖之城”,城里的我们仿佛只能束手待毙。
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汉人这次是真的怕了。在武汉人眼里,神秘的新冠病毒无处不在:手上,鞋底,电梯按钮,下水道口,空气中……每个身边的人都可能是一个行走中的传染源。或者更形象地说,新冠病毒已经化身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恶魔,就站在家门外面,准备着收割无辜的生命。在这种黑色恐怖中,武汉人只能更加关紧大门,深藏不出。坐立不安的日子,每天好像都過得特别短暂,又好像特别漫长。有些人用不停刷手机的方式抵抗焦虑,如同患上了信息饥渴症,另外一些人则恰好相反,想杜绝掉一切信息,以防被它们逼得发疯。
越是在心理动荡的时候,身体就越是要出现某种毛病。群里的朋友们,抱怨自己有感冒症状、发烧发热的多了,也不晓得是真是假,那些说自己食欲下降、失眠头疼的,更有可能是实话。二十多天里,我本人已经有五六次嗓子痒、喉咙疼,有一次肺部感觉到灼烧感。每一次身体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在内心掀起一阵恐慌的风浪。我猛然意识到,受到暗示作用,我的肺已经成了整个身体最敏感最脆弱的器官。尽管我用强效润喉糖和菊花茶压制住了呼吸系统的不适,但我完全不能确定它会不会卷土重来,再次将我击垮在地。
若非身临其境,外省人可能很难理解武汉人的真实感受,心中那种持续的焦灼,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我们正站在疫区的中心,随时可能被感染,医疗资源远不能满足需要,并且医护人员本身都在损失,怎么可能不害怕?如果一定要从好的方面讲,那就是饱受心灵煎熬的武汉人变得达观了,我们学会了抛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和欲望,在“活着就好”的信条下继续坚持前行。
九百万人被封锁在武汉三镇,新冠肺炎患者当然是最可怜最悲惨的一群人,是疫情最直接的受害者。新冠病毒是那么凶猛,感染人数直线上升,所有人仿佛终于发现,在病毒的淫威下,这座城市里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论是专业人士还是非专业人士,无论是有资源的人还是没资源的人,都一样地无力且无助。
封城这些天出现太多的人间悲剧,生死离别,家破人亡。由于被隔离,这数万被厄运点名的人,实际上我们也是从网络上知道他们,看到他们辗转求医的背影。没有亲身接触,我想我没有权利再去重复媒体已经讲过的事实,那会是一种消费、一种亵渎,语言和感情都显得十分廉价。
我只能讲讲我能亲身验证的事情,从一个侧面反映一下武汉目前的惨状,另外,也呈现出医护工作者、警察、基层干部、志愿者等一线人员的处境和他们的付出。
——我熟人X的妻子,是人民医院的医生,在检验科负责新冠病毒的检验。她每天身穿厚厚的防护服,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不敢吃饭、喝水、上厕所。检验工作是那么多,好像永远也做不完似的。她每天下班之后精神紧张得不愿和X说一句话。有人要通过她采访医院呼吸科的医生,她回答说没有必要,他们不会开口的,第一批冲上前线的医生已经都傻了,他们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才能恢复正常。
——M是某派出所的所长,他说,他们所一共十五个人,受到感染的有七人,其中一个,医院已经给他的儿子下了病危通知书。社区疫情严重但他们无法离开,也无法隔离,他们需要每天去排查病人,去送他们就医或处理善后。并非缺少防护措施,每天他们都用防护服把自己包裹得严实,谁也搞不明白,病毒怎么就能穿透防护服侵入他们的身体。染病民警还在带病工作,一边咳嗽一边为居民服务,要是有上级检查人员来了,他们会隔着远远的距离汇报,以免把病毒再传出去。M感慨,这次情况真的不同,要是以往,就是枪林弹雨他也敢往上冲,可是这次他很怕自己死了还会把病毒传染给家人。
——另一个派出所的民警L,接到的任务是把重病人从楼上抬下去。他说,有一次三个人抬一个病人,没法抬,因为病人是软的。所长要他和另一个同事把病人放到他背上,放一次滑一次。没办法只好找一把椅子,把病人放在上面,连同椅子一起抬。病人坐在椅子上东倒西歪,十米的距离中途歇了三次。好不容易上了电梯,三人浑身是汗,护目镜都起雾了。往警车上抬更艰难,病人没戴口罩,他的头时不时和病人碰在一起。到医院门口等了一个小时,家属轻轻地告诉他们,病人可能已经走了,没了脉搏也没了呼吸,他只能简单安慰几句。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能进急诊室了,他们三个一个搂腰,一个抬腿,一个扯双臂,抬着病人从人群中穿越,汗水水湿了眼睛都不敢擦……
2020年的这场疫情,现实远比想象的还要惨烈。惨烈,就是灾难的真相。就像这段时间人们经常会说到的,在每一个冰冷的数字后面都有一条鲜活的生命。
如果有一天疫情散去,武汉会给所有死难者立一座纪念碑吗?会把他们的名字都刻在上面吗?我想可能性不会很大。这座城市终究会把这血淋淋的一页翻过,把灾情深藏在地方志和过时的新闻中,然后,在“生活还将继续”的口号下恢复正常。那些深夜里的哭号,那些双肺发白的胸片,那些火葬场冒出的黑烟,都将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化,直到彻底消失。
那么,被遗忘的冤魂会不会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抑或化为怨灵,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逗留徘徊?
2月10日,武汉软件工程职业学院被舆论推上风口浪尖。学生们得知他们的宿舍将被改造成病房,又从一张照片中发现教师在清理过程中扔掉了他们的一些个人物品,于是一起发出了愤怒的声討。
他们当然有理由谴责校方的不近人情、不够人性化的管理。不过从另一角度看,在丢失了一管口红之后,这些习惯用键盘报效国家的孩子们,终于暴露出了他们稚气的一面。他们可能忘记了,现在是战争时期,在要流血、要死人的大事面前,容不得一丝矫情。在人类面临的所有危险、复杂的局面中,战争无疑是排第一位的,你必须得接受那些败绩、混乱、仓皇和由此带来的负面情绪。截止目前,“武汉保卫战”还在艰苦进行中,不要说胜利,连“平台期”都尚未到来。要知道,上一次“武汉会战”发生在1938年,打了五个月,伤亡数十万,仍然不能说取得了成功。
要打赢2020年的这场战争,真的太不容易。虽然现在远没到战争的终点,不是作什么分析得什么结论的时候,我还是想说说,就我目前体会到的,这场硬仗实在需要太多太多因素的配合。要有前方人员的浴血奋战,要有高层的统一调度,要有充分的物资供应,还要有后方民众的相互守望、自觉奉献,缺了哪一个因素都不行。而当我们看到那么多的物资“砸”向武汉,那么多的人员在向武汉集结,又一次感到了血浓于水的情感力量。传统的伦理模式、家国情怀似乎又一次起效,并且在战争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全国都来帮助武汉了,想必武汉终将不会被病毒摧毁,“武汉保卫战”胜利或成为大概率事件。
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武汉还“病”着,唯有此时,才特别能感受到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虽然我现在还幸运地没染上病毒,但不能判断明天会不会被加进新增感染病例数字里。努力往开了想,就算我能逃过这场疫情,往后还是有生老病死。生命那么脆弱,我再热爱这座城市,又能拥有她几十年呢?我只是这座城市一个匆匆过客,和在关键时刻保卫过她、拯救过她的人相比,尤其显得微不足道。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在经历过那么大的劫难、那么多的牺牲后,武汉会很快复苏的,总有一些新鲜血液涌入武汉,孩子们会长大,婴儿会出生,大学生会留下来。那时武大的樱花照开不误,六渡桥还是车水马龙,东湖依然清波荡漾。城池安然,物是人非,我只能怀着一颗赤诚的心,祝愿这座城市熬过疫情后可以焕发出更多的生机,即便我告别这个世界,也祝愿这座城市依然繁荣美丽。
2020年2月14日
作者简介:
鄢莉,女,1976年出生,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有多篇中短篇小说、评论发表于文学刊物,出版长篇小说二部。现为长江文艺杂志社选刊版副主编,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