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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一水总关情

2020-03-27佘学先

西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达娃拉姆村民

佘学先

僜人金夏的故事

僜人是西藏地区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族群,加上藏南印控区的僜人,总人数约五万人,居住在察隅县的僜人有一千三百多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文字,因为人口太少,目前尚未列入我国的民族大家庭之中,在身份证填写民族一栏时,填写的是“其它”。

下察隅镇新村是一个僜人居住地,有七十一户村民,因为全是僜人,村民们都习惯称这里为僜人部落。

新村座落在山坡上,背靠莽莽森林,下方也是森林,穿过森林就是通往下察隅镇的公路,每天都有一趟班车往返。村里的房屋是按小康村的规划修建的,中间是一条大道,房屋在大道两旁沿山势而建,因为排污管道尚未竣工,大道两旁堆满了石头,显得有些零乱。

金夏是新村的村党支部书记,今年五十五岁。他个头不高,约一米六左右、精瘦,但双目炯炯有神,头戴一顶红色的遮阳帽,帽子正面绣着党徽和“下察隅镇”、左右两侧分别绣着“守边先锋”“固边堡垒”的字样。这顶帽子是村书记专有的,金夏说戴着这顶帽子去内地参观学习,备受瞩目,每天都要向好奇的人一遍遍解释。

初次听到金夏这个名字,我以为书记姓金名夏,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哪里有那么复杂,我们僜人从古至今都没有姓氏,都是即兴起的,金夏是僜语的音译,意思是‘喜欢尿床的孩子,但从那以后我们家就有姓了,我的儿子、女儿都跟我姓‘金。”

说起僜人的历史,金夏的神情有些暗淡了,他听老一辈说,他的族人是清朝流落到此的,祖祖辈辈都在这一带的崇山峻岭中游荡,没有自己的文字,记载年月和大事就在绳上打结或者在竹杆上刻下痕迹。他们居无定所,在游荡的过程中发现可以避风挡雨的山洞或者樹洞就住下来,到了七月份,就开始砍伐周围山坡上的树木和灌木,十一月待砍伐的树木晒干后,放一把火全部烧掉,来年开春时用木棍在山坡上挖出一个个洞,种上薏米、鸡爪谷等作物充当一年的口粮。他说那时的产量非常低,有半年的时间要靠挖野菜充饥,肉类的补充全靠打猎,那时山上的野兽很多,不愁没肉吃,最缺的是青稞、玉米之类的食物,实在想吃了就带上兽皮、兽肉下山去集市上与人交换。

金夏说那时的僜人像游荡在深山里的孤魂野鬼,因为食物有限,维护基本生存的空间需要比较大,因此僜人从不群居,也很少往来,没有路,也没有交通工具,没有节日,连过春节的概念也没有,也不跟藏族、珞巴族等通婚,可以说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第一次让僜人改变生存状态是1962年发生的中印边境之战,当年著名的瓦弄战役就是在这里发生的。金夏听父亲说,战役之后,当地政府和边防部队就成立了工作组,在这片山谷中开垦出一片土地,然后上山将一户户僜人从深山峡谷中请下山,分给他们土地,修建了一批木板房,从此让僜人过上了有房、有自己的耕地的生活。

金夏带着我在新村逛游,他说上个世纪中期这里还是一片原始森林,根本就没有人烟,僜人不知道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工作组开辟出这片土地后,僜人搬进来了,对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金夏说刚搬到这里时,他已经有记忆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木板房高高的,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养的牛羊就在楼下,再也不用担心被狗熊、狐狸祸害,每天可以美美地睡到天亮,地里的玉米、土豆、鸡爪谷正在安全地生长,全家不用担心会再挨饿。他当时觉得生命已经达到了最美的高峰。

金夏2004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为头脑灵活、非常关心村里人的生活状态,关心党和国家的政策,入党当年就被选举为村党支部书记,从那时起他真正意识到,僜人不是孤独的,他是民族大家庭的一员,党和国家时刻都在关心僜人的状态,僜人要自强自立,为党和国家争光。

回忆过去,金夏深有感触,他说小时候学的第一首汉语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当时只是会唱,没有体会歌词的真正含义,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边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他真切地体会到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僜人的因果关系。他说共产党让僜人直接从原始社会进入到了社会主义社会,知道了人人平等、没有贵贱之分。

金夏的父亲是上个世纪末去世的,他说父亲去世前总是跟他说,僜人几百年来一直被周围的人看不起,被称为“猴子”“野人”,并不是僜人天生愚钝野蛮,而是社会制度造成的。现在社会制度好了,党和国家处处为老百姓着想,每一个举动都体现出“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使僜人也能挺起腰杆做人。他告诉金夏,这辈子一定要坚定地跟着共产党走,一心一意为僜人做事。

“父亲的话至今还在耳边响起,告诉我人生的方向和活着的使命,带领新村的村民听党的话,全心全意奔小康。”

金夏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紧握双拳,仿佛在向父亲保证。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向村文化室走去,村文化室建在新村的中部,是一栋钢架结构的平房,还没有封顶,一群操着四川口音的工人正在忙碌着,村委会就在文化室对面,是一栋土木结构的平房。

“我们新村现在的条件非常好,路面已经硬化,再不用担心出门就踩两脚烂泥巴。水电已经全部入户,无线网络也已经覆盖了全村。因为村里要养猪、养鸡,卫生稍微要差一点,其它方面,基本跟县上的机关单位没有太大的区别。”

金夏领我们参观了村文化室的基本构架,说以前村里也有一个文化室,是一个不大的木板房,里面有一台黑白电视,每到天黑的时候,文化室就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人。人比现在村里开会还要到得齐些。

真正让僜人走进新的生活,从居住环境、思维方式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是从2015年开始的。

僜人新村海拔一千八百米,气候温暖、潮湿多雨,住在第一次修建的木板房里,热天下雨后,楼下的牲畜粪便恶臭难闻,加上蚊蝇孳生,非常不卫生。2015年开始修建新村后,居住环境变好了,住房和牲畜圈完全分开,再也不受牲畜粪便和蚊蝇困扰。

金夏告诉我,僜人以前很少洗澡,更没有修建浴室的概念,是广东省援藏工作队的同志在审查新村建设图纸时发现所有的住房里都没有修建浴室,当即决定给每户增加五千元钱用以修建浴室。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了浴室,干活累了就到浴室冲一下澡,既消除了疲劳又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

“广东援藏工作队在新村修建中作的贡献大吗?”我问金夏。

“太大了,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支援的痕迹。”金夏的情绪有点激动起来。他说村里唯一的一家农家乐就是广东援藏工作队投资了一百二十多万建起的,建好后,无偿地交给村里使用。

“对村里有帮助吗?”我问。

“当然有。农家乐是2016年6月交给村里的,村委会经过研究决定,将农家乐承包给了村里的三家贫困户合伙经营,承包期为三年。承包的第一年年底,农家乐就向村委会上交了两万元,也就是说每户都净赚了六万元,一举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工作队不但将农家乐交给了村里,还培训村民们如何注意餐饮卫生,如何突出僜人特有的手抓饭特色,如何着装突出僜人的服饰特点,如何向客人们介绍僜人的历史文化。那一年农家乐的生意特别红火,广东、上海、福建的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有不少村民都等着三年承包期满后,通过公平竞争获得经营权,大赚一笔。”

“今年承包期到了,村里准备将农家乐交给什么人经营呢?”我问金夏。

“今年我们新村已经没有绝对贫困户了,相对贫困户还有四家,年底也可以摘掉贫困户的帽子。农家乐的承包人要经过评选产生,普通户也可以参加竞争,但一定要头脑灵活、勤快,要办出僜人农家乐的特色,成为僜人新村的一块招牌。我相信只要经营得好,管理到位,僜人的手抓饭、烧土鸡,一定会抓住客人的胃;僜人的文化背景、神奇的传说、习俗等,一定会勾住客人的心;他们回去后一定会替我们介绍僜人、宣传僜人,让外界更多地了解僜人,我们僜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开心。”金夏双目发光,仿佛看见美好的前景在向他招手。

时近正午的僜人新村洒满了阳光,错落有致而又整齐划一的村庄显得格外地宁静祥和,金夏站在村文化室前面,无限感慨地对我说,援藏工作队对新村的建设和发展帮助太大了,他说他有幸去内地学习了两次,都是工作队提供的机会。一次是去广东,他学会了小康村建设的基本要求,学会了怎么打地基,怎么砌墙,怎么修排水沟。回到村里后,他用学来的知识指导村民在建房时注意水平、角度,使房子更加坚固。他说村民的住房和厨房是分别建的,村里所有村民的厨房都是他亲自设计、亲自带领施工的。另一次是去山东学习如何美化村庄环境,提高村民对美的认识和理解。现在村民们都知道不能随便搭建窝棚,让每一户都成为美丽村庄的一部分。

金夏带我们走进了村委会,其实就是一间约三十平米的房间,一边铺着已经褪色的卡垫,一边是低矮的木柜,木柜上摆着液化汽灶、高压锅、切菜板等厨房用品。金夏说虽然村民们都住进了新居,但县里派来的驻村工作组却依然住在老旧的平房里,这间房子开会时是会议室,村民发生纠纷时,这里是调解室,做饭时是厨房,吃饭时是餐厅。

卡垫前面的茶几上,摆着一盆猕猴桃,一盆又大又新鲜、果皮上还带着柿霜的脆柿,陪同我前来采访的小杨说这些都是下察隅本地出产的水果,夏天这里还出产又大又甜的黄桃。小杨是安徽人,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考到了察隅,那年他们学校有八十人考上了西藏的公务员,察隅就来了四个,现在都在乡里工作,他是去年才从乡里调到县扶贫办工作的。

金夏说他家有五口人,老婆跟他在村里,大女儿已经出嫁了,二儿子在成都上大学,小儿子在镇上上小学。

“新村现在考上大学的多吗?”我问。

“我们村考上大学的有十四人,有四个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有的去林芝市、拉萨的公司打工,有的回到村里创业。现在新村的孩子都喜欢上学,家长也非常支持,小学入学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哪像以前,一个村找个识字的都很困难。”

“书记前面介绍过,说新村的村民经过努力,都已经基本脱贫,请问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脱贫的呢?”

“首先得感谢党和国家对僜人的大力扶助。每年都给边民发放边民补贴费、林业补助费等等,就凭这些费用,每一个边民都能解決温饱问题。我曾经开会时跟村民讲过,现在党和国家对僜人比爹娘还好,就差吃饭没用勺子喂,单身汉没配老婆,寡妇没发老公了。但我们一定不能光等、靠、要,我们要积极行动起来,充分发挥僜人的特色,因地制宜,大力发展地方经济。一定要有自己的造血功能,力争做到就算没有国家的补贴,僜人也会把家乡建设好,把家乡建设得美丽而富饶。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党和国家多年来对僜人的关心和爱护。”

“书记,我们新村除了享受国家的政策补贴以外,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让村民们的钱包慢慢鼓起来的呢?”

“现在村民的赚钱渠道可多了,首先,鼓励养猪,现在村民家家户户养猪,少的四五头,多的十多头。我老婆今年卖了一头,赚了三千五百块钱,你想想,一年卖十几头能赚多少钱?”

“今年猪肉可以卖多少钱一斤?”

“猪到了出栏的时候,县里的商人就来村里收购,毛猪肉可以卖到十六元钱一斤,一头猪一般六到八个月就可以出栏,养得好的可以养到四百斤一头,你算算,一年卖十头猪可以赚多少钱?”

“除了养猪,村里还养牛、鸡之类的牲畜吗?”

“以前我们养很多牛,因为一般僜人家庭的青年娶媳妇时需要送牛给女方做聘礼,多的要十几头、少的也要七八头,现在移风易俗了,不需要送实物,有票子就行了。再说养牛也不划算,一头牛养成,需要三四年时间,卖出去也就七八千块钱,这里是山地,草场也有限,一头牛需要五个草场单位草料才能满足需求,超了,国家还要罚款。再有牛闲不住,喜欢到森林里去觅食,遇到狗熊、狐狸等大型野兽的攻击,别说靠它挣钱,连本钱都亏完了。再说牛喜欢在村子里瞎逛,到处拉屎撒尿,搞得村子里臭哄哄的,污染环境。村民们都养鸡,但数量不多,供自己吃。这里紧靠森林,经常有黄鼠狼、老鹰偷袭,搞得村民们防不胜防,养十只鸡,最多能吃到四五只。”

“遇到野兽搞破坏,村里人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我们僜人祖祖辈辈都是以打猎为生的,现在才知道野兽不是我们的食物,而是我们的邻居,我们要和平相处。现在遇到野兽就不行了,狗熊、狐狸、老鹰、黄鼠狼、野猫都是野生保护动物,它们进了村不但不能伤害,还得客客气气地把它们送出村。”

“村民们除了养殖,还要到山里去采集药材,新村后面的森林里植物非常丰富,有虫草、三七、天麻等,每年七月到十一月份,村民就自发去采集。以前天麻只能卖两毛钱一斤,现在刚挖的就能卖四十块钱一斤。村民们每次回来都能搞一千多块钱,一年至少要上山三次,赚四千块钱不成问题。”

“这些药材怎么销售出去呢?”

“销售不用我们操心,每年到了收购药材的时候,就有回族人上门收购,他们出的价格还算公道,也不扣称少称,一年年下来,这些回族人跟僜人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关系。”

“村民们这些收入,要不要纳税?”我问。

“不要,不但不要交税,挣多少钱都进自己的腰包,国家还鼓励每个村民都努力创收,早日过上小康生活。”

金夏明确地回答我,然后接着说:

“现在周边的藏族村庄也富起来了,农忙时,就要请村里的壮劳力去帮忙收玉米、青稞之类的,建房时也要请他们去帮工,一天可挣一百八到二百元。这样算起来,只要勤快,有劳动力,每家每户都能通过劳动致富。”

“温饱问题解决了,钱包也鼓起來了,村民们现在的追求是什么呢?”

“追求?我看现在大家都比较满足,很少有人谈追求。有钱了,家家户户都买摩托车,你到下察隅中心小学去看看,每到放学时接孩子回家的摩托车排了上百辆。现在每家都有彩色电视机,每人都有手机,无线网络覆盖了全村。刚安装网络时,援藏工作队的干部告诉大家,要通过网络了解世界、掌握知识、学习改变家乡面貌的本领。现在看来,工作队的愿望一时还达不到,很多人捧着手机就知道玩‘抖音、追明星,男的看美女、女的看‘小鲜肉,为了玩手机,家庭闹纠纷的也时有发生。”

说起手机,金夏有些不满了,他停顿了一下,转而又说:“其实我也一样,回到家打开手机就看美女,爱美的心,谁没有呢?”我和小杨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村里有没有买汽车的?”我扭转了话题。

“目前还没有。”

“为什么呢?”

“经济上不是问题,村里大部分人都买得起,准备买车的人也不少。主要是考不到驾驶执照。我们隔壁村的一个藏族考了三年,花了六七万块钱,第四次才拿到驾照,村民们听说后都不敢去考了。”

“现在考驾照必须要到林芝市去,有些考驾照的村民文化水平比较低,总是过不了笔试这一关,报考驾校的费用本来就很高,往返林芝市三四次,住宿、交通费加起来,几万块肯定要。”小杨告诉我。

“挣钱固然重要,但提高村民们的文化素质,让他们尽快地掌握现代技能,尽早地融入现代生活,才是当务之急呀。”我不由得感慨。

“虽然党和国家鼓励我们多挣钱,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但我们僜人的信念也是很坚定的。钱虽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新社会让我们僜人有了做人的尊严,让我们能挺起腰杆做人,我们僜人最重要的责任,就要为国家守好国土,让边境稳固得像堡垒一样,把边境建设得更加美好,为国家作贡献。”

金夏脱下帽子,端端正正地捧在胸前,“守边先锋”“固边堡垒”八个丝绣的小字仿佛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时已正午,告别了僜人新村。告别了,幸福的僜人!

达娃拉姆的人生悲欢

达娃拉姆可以说是最没见过世面的人了。她今年四十四岁,仅去过一次拉萨,那一年她生了重病去拉萨治疗,在拉萨住了十五天,她仅仅去过一次布达拉宫,还是由病友带着去的,她说走出医院大门她就晕了,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到处是人,到处是路,她担心走丢,找不到回医院的路,怎么也不敢上街。

达娃拉姆的老家在墨脱县背崩乡德尔贡村,那是一个纯门巴人居住的村庄,没通公路以前到墨脱镇要翻山越岭走整整一天。达娃拉姆说那时她们家有五口人,分了四亩地种水稻,因为耕种方式比较原始,产量非常低,根本不够吃,父母亲在家种地,哥哥上山打猎,她和姐姐从十几岁起就当背夫。当时墨脱不通公路,每年十月到来年五月就大雪封山,所有的物资都要靠人力搬进墨脱县。当时从背崩乡走到派区要四天,回到墨脱又要四天,背运物资一斤可挣五元钱,一次可背五十斤,她和姐姐一起,一趟可挣五百元。但一年最多可以轮上三次。因为当时流通不便,其它的东西变不成现金,这几乎是她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生活就这样一成不变地流逝着,达娃拉姆结婚了,有了孩子,但她看不到将来,她不甘心,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达娃拉姆说她三十岁那年的春天离开德尔贡村,去镇上买盐巴,这是她第一次不用赶着去派区背物资。

那时她姐姐已经嫁到了墨脱镇的墨脱乡,达娃拉姆就住在姐姐家,可以好好地欣赏一下墨脱镇了。

外面世界的精彩在达娃拉姆的眼前打开了,小孩可以到学校去读书、街上有自己会跑的四个轮子的车、家里有不用添油、一拉绳子就亮亮的灯、商品琳琅满目的店铺、形形色色的人、可口的食物,都让达娃拉姆乐而忘返。她第一次觉得,生活还有另一面。她告诉姐姐,她再也不回德尔贡村了,她要在墨脱镇住下来。

那时的达娃拉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父母知道达娃拉姆的决定后坚决不同意,但达娃拉姆天生性格倔犟,认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她希望自己在新的世界里获得更好的生活。

在姐姐的帮助下,达娃拉姆认识了墨脱村的村长,村长很同情达娃拉姆的境遇,同意达娃拉姆借住在家里。

达娃拉姆为人朴实、勤快,很快就融入了村民中,得到了村长和村民的认可。三个月后,村长和村民每人捐出几块木板,帮达娃拉姆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房,分给了她一块稻田,达娃拉姆将丈夫和儿女接了出来,成为了墨脱村的一员。

“刚来的时候特别艰苦,房子很小,家里亲戚来了就全部睡在地上。有一年我父母来看我,家里没有粮食,我就跑到县粮食局,求他们借了一袋米。当时包包里只有十块钱,父母来了总不能没有油,就咬牙花了八块钱买了一斤青油,剩下的钱买了一点点肉,总算没有把脸丢尽。”

达娃拉姆哽咽地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次陪同我们前来采访的是县茶叶办的小宋和驻村工作组的德吉。小宋是山西人,四年前毕业于太原理工大学,因为当年西藏实行人才引进计划,对口的省份是山西,他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报了名。小宋说他大学学的是水利工程,女朋友是研究生,学的是农业。被录用后,两人一起来到墨脱县,结了婚,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儿子。小宋说妻子现在还在背崩乡工作,他的关系也还在乡里。前年,他被借调到县产业办工作,去年县里成立了茶叶办,他又被抽调到茶叶办。

“到墨脱来了,专业对不对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为墨脱作点贡献,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小宋说县里的发展方向就是以茶兴县,这是县委和县政府与援藏工作队经过反复论证,结合县里的实际情况制定的。墨脱县海拔低,县城所在地海拔只有一千二百米,日照时间长、长年云雾缭绕,以前当地人刀耕火种,没有给土地带来任何污染,具备产好茶的条件。广东省历来就是产好茶的省份,栽种、加工、销售都有成熟的链条,援藏工作队有信心让茶叶生产成为墨脱县的拳头产品,带领墨脱人民走入小康社会。

小宋说目前墨脱县已建成茶场三十三个,县里规划要建成茶场三万亩,现在能生产茶叶的已达到八千亩,去年销售的金额有九百七十多万元,带动了二百九十多户,近三千人脱贫。

德吉是本地门巴族,前年毕业于西藏民族大学,去年考上公务员,要求分到家乡来工作的,因为和达娃拉姆同为门巴族人,因此被请来给我们当临时翻译。她一边翻译达娃拉姆的话,一面补充说以前真的很苦,她说她也是背崩乡人,到县城上学时全靠步行,连鞋也没有,赤脚走了三年才考上大学。

达娃拉姆说搬到墨脱村后她的苦日子还没有到头,搬来后的第三年,她的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她拉扯着两个孩子,过得很苦。

德吉告诉我,达娃拉姆现在的丈夫叫旺才,是云南纳西族人,来墨脱打工认识了达娃拉姆。

达娃拉姆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叫措姆,毕业于四川一所大学,现在在阿里工作,二儿子叫扎西,现在在江苏一所大学上大三。达娃拉姆说自己不识字,不知道女儿和儿子学校的具体名称。小儿子今年十一岁,在镇上上小学五年级,是和旺才生的孩子。

“小孩们上学的费用你承担得起吗?”我问达娃拉姆。她听完翻译后脸上有了笑意,对着德吉说开了。德吉告诉我,达娃拉姆说那时她是贫困户,女儿、儿子上学的费用是全免的,学费凭学校的缴费收据去县教育局报销,生活费县里每月直接打到孩子的生活卡上。她说她的两个孩子特别懂事,从不向家里要零花钱,寄一百块钱,两个月都用不完,每个周末就到外面去打临时工,过年回家时,路费都是自己省下来的。

德吉说达娃拉姆第二次结婚后,生活得也不幸福,旺才因为是外地户口,不能享受国家给村民的所有补贴,成天无所事事,没有挣钱的机会,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早上起来后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喝醉了就找达娃拉姆吵架,有时还动手打人,除了找达娃拉姆要钱买酒外,几乎没有感情交流。达娃拉姆说她力气小,根本不是旺才的对手,又不愿意让儿女知道自己挨打了,只能跑到屋后的山上大哭一場,无奈地承受一切委屈。

达娃拉姆说真正的好日子是从2013年开始的,县委、县政府、援藏工作队经过多次的论证和尝试,确定了墨脱县的发展方向,决定大力发展茶产业,为老百姓开辟一条脱贫致富的大道。

小宋介绍说:“县里先是劝说村民拿出自己的土地,由县里出钱、出技术,引进优良的茶叶品种,建成统一的茶园。在建设茶园的过程中,除了栽培技术、茶园规划、茶叶加工等环节由县里出面解决外,其它所有的工序都请村民们一起完成,每天付给村民们工钱,有些条件好的村民家里有挖土机等工程机械,县里也按租赁价租赁。也就是说,村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国家付给报酬。”

茶园建成后,县里又将茶园无偿地还给了村民。达娃拉姆说她们家按分配原则,分到了七亩茶园。听指导种茶的技术人员说,一般的茶园要两年后才能进行采摘,但墨脱气候条件得天独厚,茶树长得又快又好,第二年就可以采摘了。到了今年,茶树成熟了,她们家采摘了八百斤茶叶,县里和援藏工作队又引进了一家制茶企业,企业的加工车间就建在茶园中间,她们采完茶后,直接就可以卖给制茶加工厂。

“制茶企业收购的价格是多少?”我问。

“新鲜嫩茶叶四十元一斤,大片茶叶三十元一斤,今年光靠卖茶叶这一块,我们家就有三万元的收入。”

达娃拉姆低着头和德吉小声说着什么,德吉一边点头,一边张大嘴巴,一副惊讶的样子。我问德吉达娃拉姆说什么,她沉吟了一下,梳理好语言后告诉我,说今年茶园举办了一场采茶比赛,参加的大多是年轻人。比赛前夜,达娃拉姆将想参加比赛的想法告诉了丈夫旺才,旺才猛给她泼凉水,说看你笨手笨脚的,不要去丢人现眼了。达娃拉姆不信邪,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笨,信心满满地参加了比赛。比赛结果出来后,达娃拉姆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并获得了现金一千元的奖励。她觉得从此以后,自己在丈夫旺才眼中的形象高大了不少。

达娃拉姆家有两栋平房,一栋是住房,有九十多个平方,是国家帮助修建的,达娃拉姆说这栋房子的造价将近十四万元,自己出了一万多元,其余都是国家补贴的。住房对面是厨房,面积比住房小一点,达娃拉姆说那是去年自己建的。

住房和厨房之间是一块空地,种满了各种蔬菜,德吉介绍说达娃拉姆是墨脱村最勤快的女人,种的蔬菜种类多,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到菜巿场去卖。因为菜种得好,同样的菜总比别人卖得好一些。

达娃拉姆将我们迎进了厨房,厨房空间很大,一边摆满了木柜,中间摆着一台彩电,一边是一排卡垫和茶几,茶几上摆着水果和花生,达娃拉姆说水果都是自家种的,厨房的最里端是做饭的灶台和灶具。房间的窗户很大,采光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和云彩,近处是邻居屋顶上冒出的袅袅炊烟。

刚刚坐下,达娃拉姆就在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碗,然后用一个金属瓢在一个塑料桶里舀了满满一瓢深色的液体将每个碗倒满。小宋肯定不是第一次来,他很在行地告诉我:“这是达娃拉姆家自酿的酒,本地人称为黄酒,是用鸡爪谷和玉米混和酿制而成的,制作工艺复杂,火候也很难掌握。达娃拉姆家酿制的黄酒质量最好,有时我们招待客人,都要到她家来买酒。”

“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先敬你们一碗。”

达娃拉姆双手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我本来只想稍微意思一下,但达娃拉姆示意我干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举起这碗几乎有半斤的黄酒,仰头喝了下去。酒很香,略微带点甜味,不带一点酸和焦糊味,有一种醇和的味道,但随着肚子里渐渐升腾的热气,我知道度数不会低。小宋和德吉比我爽快,早就将酒碗喝了个底朝天。

两碗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烈起来,采访变成了达娃拉姆的亮宝会。她先是介绍她的黄酒,二十五元一斤,去年卖一百斤,今年还没到冬天,就已经卖了八十斤,她说到了冬天,大家都闲下来了,天天都有村民来她家买酒。我开玩笑说你丈夫旺才每天都离不开酒,这点酒够不够他喝?达娃拉姆说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在旺才彻底戒了酒,有空就帮她做饭做菜,今天去镇上帮人建屋去了,要天黑才能回家。我问旺才现在是否还找她要钱,达娃拉姆说不要了,他现在完全变样了。白天他到镇上去打工,一天可挣两百元,不用交给家里,可以自由支配。她不需要他赚钱养家,只希望大家和和气气,有说有笑地过下去。

“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达娃拉姆说。

达娃拉姆走到木柜旁,打开一扇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竹筐,里面装满了新鲜辣椒,说这是她自己种的,这是最后一批辣椒,留着冬天自己吃。这种辣椒是墨脱的特产,够辣,肉很厚,很香,刚上市时,可以卖到八十元一斤。达娃拉姆说平时她舍不得吃,都拿到市场上去卖,顾客挑剩下的才拿回来吃。

说得兴起,达娃拉姆又起身跑到卧室里,捧出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项链、手链,她说这是一种叫藤竹的植物的果实,她上山去把它们采回家,然后穿成串,卖给游客和前来仁钦崩寺朝拜的藏族人,据说这种果实具有降血压的功能,所以买的人很多。我问达娃拉姆一串可以卖多少钱,她说二十元一串,今年八月份她卖了两百串,赚了四千块钱。

“我没读过书,对看电视、玩手机也没有兴趣,卖东西算帐也要找人帮忙,但只要一闲下来,满脑子就想着怎么赚钱。钱这东西也怪,没有时怎么想办法也赚不到,有了后怎么赚怎么有。”

达娃拉姆很实在地说,没有丝毫矫情。

“没有失败过?”我有些好奇。

“也有失败的时候,比如卖茶叶,企业收购价是四十元一斤,他们加工后,卖出来要八百元一斤,好的卖到一千二百元一斤。援藏工作队组织我们培训过怎么制茶,我就在家里悄悄地制茶,今年我制作了三斤,我想茶厂可以卖到八百元一斤,我卖五百元一斤总可以吧。没想到的是,我把茶叶装成一两一个的小塑料袋,在菜市场摆了两天,连问价的都没有。我在菜市场卖过水果、卖过蔬菜,还从没有开不了张的时候。”

“后来呢?”

“没有后来。是他们不识货,没福气品尝我做的茶。我丈夫是云南人,喜欢喝茶,我就把茶叶都留在家里自己喝。”

“这就是达娃拉姆自己做的茶。”小宋指了指我面前的茶几提示我。我这才发现,酒碗旁边还摆放着一大玻璃杯还在冒热气的茶,杯里的茶叶已经在热开水中完全舒展,一片片茶叶完整圆润,仿佛是刚刚从茶树上采摘下来的。

玻璃杯里的茶水像一汪碧绿的潭水,我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在唇齿间缓缓流过。茶味很浓、很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茶香。达娃拉姆告诉我,她的茶叶很嫩,连茶叶上的小梗都可以吃,还很耐泡,加三道水茶味还照样很浓。

“茶是好茶,但摆在地摊上,肯定吸引不了顾客,毕竟是要入口的食品,品牌、制作工艺、卫生条件都会限制顾客的购买欲望。如果你想利益最大化,可以组织其他村民合作打造自己的品牌,树立良好的口碑,一步步走向市场。”

达娃拉姆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说她胆子小,又没有文化,不敢冒险与别人合作。今年夏天,村里一个考上内地大学的大学生毕业回来了,还带来他们学校的一个教授,买了制茶机,说想办一个制茶厂,找到达娃拉姆,希望她能入股。

“入股是要投钱的,还有卖不出去的风险,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最稳当的办法就是实实在在地把钱赚进自己的包包里。”达娃拉姆的想法简单又直接。

“你现在赚钱的头绪那么多,有没有想过让子女回来帮你呢?”

“想过,但办不到。女儿大学毕业后在阿里一家企业上班,月工资有八千元;儿子上大三,明确地说大学毕业后要考研究生。他们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不能影响他们的前程。”

“你一个人忙里又忙外,怎么忙得过来呢?”

“现在旺才可以帮我做一些事。农忙的时候,县里各个单位,援藏工作队的同志也经常来村里帮助我,他们一来就帮我干活,连黄酒都不肯喝一口。”达娃拉姆指了指小宋和德吉:“他们每个月都要来几次。”

细想起来,达娃拉姆的话也不无道理,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生来就平凡普通的,没有所谓的雄心大志,也不想所谓的风生水起,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全家和睦健康的小康生活,每天能数着钞票计算着明天还能赚多少,就已经是多少普通家庭的梦想,多少老百姓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

天色已近黄昏,我們也该结束采访了,达娃拉姆将我们送出门口,一遍又一遍地跟我们握手,还认真地嘱咐我:“明年一定还来墨脱看我,明年一定会比今年更好!”

到央金家做客

央金是鲁朗镇罗布村人,她家不好找,因为罗布村人几乎家家都开客栈,门前都竖着指示牌,但央金家没有竖,因为她没有开客栈。

带我去央金家的是鲁朗镇管理委员会的副主任胡雄英,他是广东援藏工作队的三朝元老。2013年随第七批援藏工作队进藏,连续留任两届,这是他到鲁朗来的第七个年头。他说到西藏后唯一内疚的是对妻子和刚满七岁的儿子。前年胡雄英觉得身体不适,他趁休假的时候到广东人民医院去检查,结果出来后,发现是癌症。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医生从他体内提取了一百四十个肿瘤,经切片化验,其中有恶性肿瘤四十七个。做完化疗不到一个星期,胡雄英又回到了鲁朗。

“当时,领导们都不让我走,要求我在广州静养,等身体恢复健康后再去。医生也建议我不要再上高原。我说只是回去看看,身体受不了就马上回来。鲁朗小镇那时刚开始进入运营阶段,工作队的同志都是‘白加黑、‘五加二地工作,我在广州怎么躺得住?”

今年六月,胡雄英回广东复查,发现癌细胞奇迹般地消失了,体检报告显示一切数据正常,他康复了。

“是鲁朗救了我,这里的水、空气、食物、淳朴的村民,都是使我重生的灵丹妙药。”

在村里拐了几个弯,终于来到一栋木结构的两层楼的房子前,前面有一个围起来的院子,有一扇简易的木门,门掩着,门的一侧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画了一个箭头,写着“壹壹小舍”四个字。我记得胡主任介绍过,说央金家没有开客栈,就疑惑地问胡主任,胡主任卖了个关子,说进去就知道了。

胡主任隔着门叫了几声央金,没有人答应。他显然对这里比较熟悉,径直推开门带我走进去,说央金可能出去了,我们先到“壹壹小舍”去看看。

穿过央金家的院子,沿着一条石铺的小路往下走十来米,就是“壹壹小舍”。胡主任说这里原来是央金家的牛棚,现在已经租给一对情侣开客栈了。

客栈里有两个年轻人正在忙碌着,看样子是准备回内地了,地上堆满了已包裹完毕的床上用品。

“胡主任来啦,这里太乱,请到楼上去坐吧。”正在收拾的一个女孩见到我们,连忙热情地招呼。

女孩带我们沿着木梯爬上二楼,二楼的右侧是一个阳光房,整面墙都安装着玻璃,窗外的牧场、青山绿水尽收眼底。厅里摆着一张硕大的原木桌,左边是一排客房。女孩说十一月了,现在是旅游淡季,他们准备回老家去休整,明年三月份再来。

我们坐下来聊天。女孩说她叫唐海玉,男朋友叫温玉桂,广东省普宁人,2017年他们来西藏旅游,是从318国道进藏的,本来是去林芝看桃花节,但一到鲁朗就被鲁朗的田园风光吸引了,闲逛时更是被央金家的牛棚迷住了。“地势高、视野开阔、山川河流都呈现出一种原始的美。在广东时,我们都在大型企业上班,朝九晚五,生活又繁琐又忙碌,而且一成不变,闭上眼就可以看见自己三十年以后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们找到央金谈妥了租金,决定马上开始新的生活。”

“我们今年回去就结婚。告别了城市的喧嚣、享受着大自然的美好、寻找到宁静的心情、收获了美好的爱情,这应该就叫作幸福吧!”

唐海玉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摊开两手,面对着美景,沉浸在幸福中。

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胡主任说可能是央金回来了,于是我们告别了“壹壹小舍”和它的女主人。

央金家的一楼是杂物房,厨房和客厅都在二楼,央金一边忙着给我们打酥油茶,一边和我们闲聊。她说她今年三十二岁,老家是昌都的,十二年前嫁到鲁朗,家里有四口人,老公叫朗嘎,比央金大两岁,在牧场放牧,大儿子十岁,小儿子八岁,都在鲁朗镇小学上学,学校是寄宿制的,吃住全免。胡主任说鲁朗小学教学质量很好,在整个林芝市排第二。

央金告诉我,她们家养了七十头牛,其中有十头是奶牛。牧场离家有点远,走路要走一天,现在都是骑摩托车,也要将近三个小时。每年七到十月份,老公都要住在牧场里,现在都是早出晚归,除了给牛喂些饲料,晚上牛都是自己回栏里。

“十头奶牛?喝不完的牛奶卖吗?”

“不卖。喝不完的就做酥油,朗嘎家里亲戚多,有一些在市里工作,我们就送给他们。林芝市可以买到酥油,但他们都喜欢喝我家做的,说我家的酥油打的酥油茶又浓又醇,比外面买的好多了。”央金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牦牛呢?”

“牦牛也很少卖,一头牦牛要养四年才能长成。天天在一起,看着它们长大,有感情了,舍不得。”

“你们家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呢?”

“央金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基本上都是靠她一个人。”胡主任说。

央金说牧场的事情她从来不管,最多帮老公去牧场挤挤牛奶。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上山挖虫草、采松茸。我问她,为什么不利用牛棚,自己开一家客栈?她说家里没有劳动力,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她愿意让小温和小唐租用牛棚开客栈,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能看到新鲜的面孔,看到客栈办起来后来来往往的人,了解到外面的世界,看到相爱的人能天天呆在一起。她说她是从昌都嫁过来的,没有亲戚朋友,甚至连熟人都没有,自己又没上过学,不知道该去找谁说话。她说她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感情之类的事,但她知道什么叫孤独。西藏产的虫草一般生长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第一次上山采虫草时,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高,直到她发现南迦巴瓦峰就在河对面。那天天气很好,山顶上没有一丝云,她发现自己找到了交流的对象。

“南迦巴瓦峰很美,高高地耸立着,像我记忆中的爷爷。我很小的时候爷爷的头发胡子都白了,总是坐在火塘边,慈眉善目、细心地听我说话。对着南迦巴瓦峰,我就像坐在爷爷的身边。我就对着南迦巴瓦峰说:‘爷爷,我一定会过得像你希望的那么好,我一定会经常来看望你。”

“每年我都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山里度过的。四到七月是采虫草,七到九月是采松茸,今年天气好,十月份还能采到松茸。其实我们这里的青岗菌也很多,青岗菌长在青岗树林里,松茸也是长在青岗树林里,往往是发现了青岗菌,離松茸就不远了。村里人看到我成天在山里转,就劝我说:‘你看看你,那么年轻,脸黑得像牛粪,皮肤粗糙得像松树皮,话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像一个女人一样,学会照顾自己,不要总是往山上跑。我知道她们是好心关心我,但她们怎么知道我上山后的那种充实。”

“不管是挖虫草还是采松茸,我都很注意,不能破坏它们的生长环境,根须要保留好,挖出来后一定要好好地恢复原来的样子,还要把地面压紧按平,这些东西是有灵性的,你好好地对待它们,它们都能感受的到,它们也盼望第二年再见面。”

“我总是单独外出,不愿意跟村里人结伴,因为那样会影响我和南迦巴瓦峰、虫草、松茸交谈。有时我因为家里的事不开心,一上山就开心了。我挖虫草、松茸的地方基本都是固定的,因为每年都去,对地形很熟悉,每次都像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采摘一样。我挖过虫草、松茸的地方有一个特点,第二年去会长更多。”

胡主任告诉我,罗布村的村民每年都要自发地评选挖虫草、釆松茸的名次,还要评选出当年的虫草王、松茸王,只要央金参加,不论是个头还是数量,央金总是第一名。

酥油茶打好了,央金给我和胡主任一人倒了满满一碗,我端起来喝了一口,浓厚、纯正,满口留香。

“央金啦,能不能透露一下虫草和松茸的价格?”我冒昧地问。现在市面上这些东西都奇贵,我想了解一下它们的原始价格。

“今年和往年相比,差别不大,虫草每根看大小,大的二十五块钱一根,小的二十元一根。松茸没开花时二百三十元一斤,开花后也可卖到一百三十元一斤。”

“一年可以采到多少呢?”

“这要看运气,好的时候我一天可以挖到五十根虫草,松茸可以挖到十几斤。”

“一年下来,你可以赚多少钱?”我问。

“每年至少可以赚十万。今年天气好,松茸长得多,比往年还多赚了几万块钱。”央金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进来时看见院子左边的房子没有?那是我家的车库,去年十月份才买的车,花了十几万,懂的人说那种车叫‘皮卡,可以坐人,也可以拉货。现在到市里去办事方便多了。”

我记起来了,刚进来时确实看见院子的左边有一个车库,停着一辆车,车库的门是朝另一边开的。

央金一边忙着给我们续茶,一边殷勤地劝我们吃摆在桌上的苹果,苹果不大,红红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央金说这是自家树上摘的,又甜又脆,前来旅游的游客吃了都说好。

“你家人口少,买车主要用来干什么呢?”

“主要是为了面子。现在富裕了,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买车,我家也不比别人差,不能输给别人。再说有车也方便些,想走就走,不用去等班车。”央金说的很实在。

“央金啦,我想请教一下,你每年挖那么多的山货,是怎么推销出去的呢?”

“以前确实很难,也卖不起价。虽然我们村就在318国道旁边,过往的车辆多,但鲁朗国际旅游小镇当时还没有建设起来,只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小牧场,过往车辆很少停下来,村民们只能在公路边铺上一块卡垫,等待着过往的人停车下来问价。因为是路边摊,可信度也低,十个人问价也难成交一笔,而且价格很低。拿到城里去卖要骑一天的马才能到,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说起往事,央金的语气有点沉重。

胡主任告诉我,作为广东省最大的援藏项目和西藏自治区重点旅游开发项目,历经粤藏两省区六年的精心规划建设,广东省财政投入了资金十三个亿,并带动广东企业保利、恒大、珠江三大酒店投入资金二十五个亿,总投资近四十亿的鲁朗小镇已投入试营业。目前,鲁朗小镇已形成类型丰富的国际度假产品体系,融合了藏式风格的品牌旅游度假酒店,并配套了商业街、银行、藏式SPA等高端服务产业,使鲁朗小镇快速走上了健康发展的轨道。2017年,鲁朗镇被列入国家发改委公布的第三批国家新型城镇化综合试点地区名单、10月被评为“中国最美城镇”,2018年1月被国家旅游局评为国家级旅游度假区、10月,获得了由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授予的“中国最美户外小镇”的殊荣。鲁朗小镇,成了近年来项目援藏的经典之作。

“我家脱贫,完全是因为鲁朗国际旅游小镇的建成。”

央金放下手中的酥油茶壶,坐在我身边。

“首先肯定是感谢党和政府、感谢援藏工作队,帮助我们把一个偏僻的小镇建设成了一个现代化国际小镇,五星级酒店就有几家。满足了有钱客人的需要。又鼓励村民们办起家庭旅馆,留住了自驾游、骑车游的客人。我也要感谢‘壹壹小舍的小温和小唐。”

“他们每年交多少租金?”

“两万四。央金还不肯收,说就算是亲戚来给她作伴。”胡主任说到。他理解央金的心情。

“他们开起客栈后,带来了新鲜的观念,浓浓的生活气息,让我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爱情的力量。他们很关心我,也很用心地帮助我,只要有客人就带到我家来,让客人们了解我的情况,采挖虫草、松茸的过程。我不识字,他们又教我怎么样利用手机跟客人们建立联系,还帮我下载了一个软件,可以直接在手机上做买卖。”

央金說着就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翻到她建的群,我接过来一看,央金在每一个姓名前都标上了省份,有广东、福建、上海、河南等许多省份,好几十个人。

“我不会写字,他们就教我录视频、发语音,我就按他们教我的,把我采虫草、松茸的过程拍下来,把看到的美丽的风景拍下来,然后发到朋友圈里。时间长了,加入我的朋友圈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除了赞扬我拍的景色美,更多的是关心我的产品,特别是广东人,那里的人喜欢煲汤,特别关心松茸、手掌参的价格,纷纷找我订货,一买就是好几斤。”

“你能够满足这些客户的需要吗?”

“开始还行,后来要的人多了,实在忙不过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村里其他采集的人。他们学会后,也通过这种方式跟客人做生意。我经常跟大家说,我们一定要讲诚信,不能以次充好,价格要统一,不能乱抬价格,不能败坏罗布村的名誉。”

央金语言朴实,不会讲大道理,但每一句都是大实话,让人感觉到她不但想让自己富起来,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村子里的人共同富裕起来。

“现在我和村里人都不用担心产品没有销路,有时还供不应求。万一遇到客人要的量比较大,一个家庭完成不了,就发动大家一起去,卖完后大家分账。现在大家不但挣了钱,关系也比以前融洽多了,一家有事,大家帮忙。”

“鲁朗国际旅游小镇试营业以来,还没有收到过这方面的投诉。鲁朗的老百姓很注意维护鲁朗的形象,就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

胡主任在鲁朗工作了七年,对村民们非常了解。

鲁朗国际小镇的建立和运行,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给当地经济建设注入了无穷的动力,推动了村民们的致富脚步、改变了当地村民的思想观念、带动了所有村民的劳动积极性,极大地增强了他们改变家乡面貌,提高生活质量,建设美好家园的决心。

“央金,你现在还觉得自己孤独吗?”

央金说她以前喜欢独自上山,对着大山倾诉,喜欢与虫草、松茸为伴,很少有跟人交流的愿望,这种孤独的感觉,只有孤独过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现在一天忙到晚,哪里还有时间孤獨?但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南迦巴瓦峰前面去,告诉爷爷我的生活越过越好了,而且以后会更好。”

央金看看我,又看看胡主任,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泛出了青春的光彩,她还只有三十二岁,有幸生活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代,她一定会凭着自己一双勤劳的手,编织出美好的未来。

扎西岗村的桑吉卓玛

扎西岗村距鲁朗镇约三公里,从鲁朗镇出来,沿着318国道下行,城镇的氛围渐渐褪去,归真返朴的田园风光进入了视野。扎西岗村就在国道的右侧,建在缓缓的山坡上,背靠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后面是雪山。牧场、森林、雪山、蓝天白云,美不胜收。村庄里的民居并不集中,零零星星地散落着。每户人家的前面用木栅栏围出一块空地,占地大约有两亩,虽然已到了十月底,依然是绿草茵茵。胡主任告诉我,这些圈起来的小牧场现在不养牛了,基本上是观赏用。

“为什么不养牛呢?”我不解地问。

“离村子几公里远有大片的牧场,村民的牛羊都集中在那里放养,一来便于管理,二来是为了保护环境,如果牛羊在村里随意活动,随地大小便,就会蚊蝇孳生,恶臭不堪,影响游客的情绪。”

“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内地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们只要一进扎西岗村就迈不动脚了。雪山、森林、民居、牧场,这些和谐而宁静的场景,是他们在内地时无法想像的美景。这些家庭旅馆非常适合自驾游的客人,有的一住就是两三天。”

走进扎西岗村就发现,这里家家户户都办家庭旅馆,每家门口都醒目地立着指示牌,上面写着家庭旅馆的名字,有的还在旁边注明:网络覆盖、淋浴、有独立卫生间等。

桑吉卓玛家位于村子中部,主建筑是一栋两层楼的土木结构住房,前面围了一个很大的院子,一边修了一排平房,胡主任介绍说,左边那排平房是杂物间、储藏室,右边那排住着桑吉卓玛的父母。

桑吉卓玛很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大女儿今年五岁,在鲁朗镇上上幼儿园,小儿子刚满两岁,还抱在怀里。

桑吉卓玛家很宽敞,走进一楼就是一个很宽的过道,宽大的楼梯通往二楼,过道的两旁挂着两排色彩鲜艳的民族服饰,胡主任说这些服饰是给客人体验穿的。每到晚上,这里就要举办篝火晚会,客人们穿上民族服装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一楼的右边是住房,左边是客厅兼厨房,我们走进厨房,房子中间生了一个火炉,柴火烧得正旺。一根铁皮管道架在火炉上方,围厨房绕了一圈然后通往外面,房子里既感觉不到烟熏又非常温暖。

厨房很大,我问桑吉卓玛厨房有多少平米,桑吉卓玛想了想,说你们都是按平米算面积,我们是按柱子算,四根柱子算一间房,你看厨房,四个角立着四根柱子,这就算是一间房,一楼有十二间这样的房间。我粗略估算一下,一间少说也有二十平米。

“二楼呢?”我问。

“二楼的格局也是一样的。以前是作客房用,现在都空着。”

“为什么?”

“说实话,以前我们没有卫生间的概念,条件好一些的家庭最多在房后砌一个露天厕所。现在大部分客人一进来首先就看有没有卫生间,一看没有扭头就走,损失了很多客人。后来管理委员会和援藏工作队的领导针对这种情况,请专家来为我们设计出了一种很合理的卫生间,不影响房屋的结构和外观,又能满足客人的需求。我们每家每户都按照要求改建了客栈,跟镇上的高级宾馆相比,现在的家庭客栈又经济实惠又卫生,大大地提高了竞争力。”

“你们家现在还开客栈吗?”

“当然开。去年加上贷款共投入了一百多万元,在村子的上面挨着森林的地方新建了一个客栈,有十六个房间,今年六月份开张了,仅用了四个月时间,赢利了十五万元。现在的客人只是在新客栈住,吃饭和娱乐都到这里来。他们都喜欢这种方式,特别是带着小朋友的自驾游的客人,白天带着孩子欣赏美丽的鲁朗风光,黄昏的时候,踏着夕阳伴着炊烟过来,品尝鲁朗最著名的石锅鸡和藏猪肉。吃完饭后,换上我们的民族服装,围着篝火尽兴地唱歌跳舞,然后再回到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这种全方位的体验模式,不但让来过的客人久久难以忘怀,他们回去后口口相传,吸引了更多的体验者来到鲁朗。”

“我们家有七口人,坐在那边的是我的爸爸妈妈。”桑吉卓玛指着坐在卡垫另一头的两位老人介绍说:“我爸爸叫乔,今年四十九岁,妈妈叫白玛卓玛,今年四十七岁。丈夫叫次仁,今年三十一岁,在景区旅游部当经理。”

“这个是我姐姐,叫巴桑旺姆。今年二十七岁了,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现在在日喀则工作,这次是回来休假的。”桑吉卓玛指着正在低头打茶的姐姐说。

“你是什么学历?”我问桑吉卓玛,桑吉卓玛说她上到初中就休学了。当时姐姐在上高中,学习成绩好,家里当时也比较困难,就决定让姐姐继续读书,我成绩不行,就回家帮爸爸妈妈干活。

“我们家分工明确,姐姐当公务员,丈夫在景区上班,我开家庭旅馆,爸爸妈妈务农。”

乔和白玛卓玛都不到五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沧桑,乔的头发都白了。桑吉卓玛告诉我,他们家养了三十头牛,其中有十头是奶牛,还有二十多亩地,主要种冬小麦,也种青稞、玉米、土豆、油菜等等。她和丈夫都有自己的事,放牧和种地基本上都是爸爸妈妈干。真正的牧场离村子还有两公里远。

“二十多亩地可以收多少斤冬小麦?”

“不知道多少斤,反正每年可以收一百多袋。”

“一袋有一百斤吗?”我问桑吉卓玛,她说应该有,她一个人扛不起一袋。

“每年可以收一二万斤冬小麦,家里够吃了吧?”

“我们挑一点最好的吃,其余的收割后就用袋子装起来,拉到牧场去,冬天用来喂牛。”

“家里主要吃什么呢?”

“面粉,精白粉。吃完了就去商店买。土豆、玉米和蔬菜就自己种。扎西岗村的土好,肥肥的,种什么长什么。”

“你们家的牧场大不大?”

“我们村的牧场没有分开圈起来,白天放在一起,晚上各回各家,牛都是早上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家。冬天的时候,牧草没有了,爸爸妈妈就每天去喂。”

“奶牛也是放养吗?”

“奶牛是圈养,天气好,牧草肥的时候,爸爸妈妈每天都要去牧场挤牛奶,每天挤两大桶。冬天天气冷了,奶牛不产奶了,就把它们从圈里放出来,整个冬天都自由了。”

我听懂了,奶牛大部分时间都是圈养的,到了冬天就散养了。

“这么贵重的牛,整个冬天都散养,不怕被别人偷吗?”

胡主任笑起来,说:“你还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扎西岗村最好的就是民风,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牧民从来不担心牛被人偷,只担心牛跑到公路上去,造成交通事故。”

“每天每头奶牛可以挤多少斤奶?”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挤过奶。”桑吉卓玛将眼睛看向胡主任,仿佛在向他求援。

“一头奶牛一天大约可以挤两斤半奶,也就是说,她家的奶牛每天可产二十五斤奶。”胡主任虽然是援藏工作队的,但七年的援藏经历,使他对牧民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么多牛奶,全家也吃不完呀。”

“吃不完就做酥油,十几斤牛奶可以做一斤酥油,现在酥油的价格是七十五元一斤。”胡主任继续解释。

“除了家里人自己吃,我们还要留一些给住客栈的客人,他们总是希望尝一尝酥油茶的味道,吃不完的我们才卖。我们家现在过得很好,一般不卖产品,牦牛每头现在可以卖一万元左右,但我们不卖,只是一年杀一两头自己吃。”

也许是我问的问题太多,桑吉卓玛有点招架不住了,她说她年龄不大,好多事情都搞不懂,丈夫正在外面的院子里刷墙,她去叫他回来。说完抱着小孩走出厨房,大喊丈夫的名字。

次仁个子不高,约一米六五,脸白白的,很周正,衣服上溅着许多小白点。他显然跟胡主任比较熟,进门就寒喧起来,说刚才正在院子里和几个邻居搅拌石灰,灰尘有点大,不方便打招呼。

由于在景区工作的原因,次仁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他说他不是扎西岗村的人,他的老家是米林县的,离这里有两百公里。2013年,他原来工作的单位抽派他到扎西岗村驻村,认识了桑吉卓玛,后来跟桑吉卓玛恋爱结婚,留在了扎西岗村。

“用你们汉族的说法,我是上门女婿。”

“次仁中专毕业,学的是民族乐器,歌也唱得很好,每次都是篝火晚会上的主角。”胡主任补充说。

“你上门到桑吉卓玛家,要不要送彩礼?”

“不用,我娶桑吉卓玛没花一分钱,带着一张嘴就进来了,连被子、新衣服都是她家准备的。回我老家探亲时,她还给我爸爸妈妈买许多礼品,还给钱。”次仁很自豪。

“你是景区的正式员工吗?”

“是的,我是正式员工,在景区当部门经理,每个月有七千多元的工资。今年年初,景区公司的主公司出了一点问题,公司就将景区交给扎西岗村代为管理。村里因为没有人懂管理,就让我带着村民们管理景区,每月还有五千多元的收入。现在是旅游淡季,不用天天上班,我就回来帮家里干点活。”

胡主任说次仁是主动要求来村里上班的,他想用自己的管理经验,为村民们出点力。虽然说收入比以前稍低一点,但次仁认为值,大家都学会了管理景区、爱护景区,景区的发展就会越来越好。

“扎西岗村的人直爽大气,很少有斤斤计较的人,哪家有事需要帮忙,全村人都会来。你看我今天要粉刷围墙,没有跟任何人说,但一下就来了四五个人。再有,这里的风气特别好,简直可以用汉族古人说的‘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来形容。这几年经济条件好了,家家都买了汽车,每次回来都是熄了火拉上刹车就走,谁都不拔钥匙。谁想借车,只要给车主人打个电话就可以开走。不像有的地方,支支吾吾的,好像要找他借老婆一样。扎西岗村的人团结、互相帮助,在远近都是有名的,到外面去,腰杆子挺得比谁都直。”

次仁很健谈,对扎西岗村有深厚的感情,介绍起来眉飞色舞的,很有感染力。

“有一句话说‘大河涨水小河满,我是有亲身体会的。刚结婚时,我们是平房,二楼是后来加盖的。前年,镇里提出要提升家庭旅馆的品质,我们又建了一家新的家庭客栈,没有钱,谁家能搞出这么大的动作?再说,大环境变好了,小家庭才有变好的机会。”

“情况是这样的,”胡主任补充说:“从2017年开始,鲁朗援藏工作组向省工作队申请了一批资金,持续推动各村的家庭旅馆的提质升级工作。以前的家庭旅馆接待条件、环境设施都处于原始状态,造成了乡村旅游体验度差,无法打开游客口耳相传的渠道,再加上农牧民群众欠缺旅游服务技能,经营方式单一,缺少丰富多元的体验项目,不能满足游客的需求。

鲁朗国际小镇周边有三个村,大都是以开家庭旅馆为主业,他们的形象和鲁朗国际小镇的形象是密不可分的。为了规范小镇周边村庄农户管理、革除陋习、改变形象,我们通过修缮家庭旅馆、提升硬软件设施、提升民宿床上用品卫生服务的管理,在镇上成立了一家干洗店,雇请家庭条件比较困难的人员,具体负责上门收取待清洁的物品、操作干洗设备,清洁完毕折叠整齐,再送还各家。既增加了困难户的现金收入,又为游客提供了干净、卫生、规范、优质的服务,极大地推动了鲁朗乡村旅游的健康发展。我们现在要求每一家家庭旅馆都要建章立制、上岗前培训、服装统一,对外树立良好的口碑。”

聽完胡主任的介绍,我不由地感叹起来,一个旅游小镇看上去像一条小溪一样,风平浪静地流淌着,其实它宁静的后面,凝聚着多少管理者和劳动者的心血。

“再说我们家的情况,五年前我们买第一辆车,是面包车,花了六万块钱,当时主要是岳父开,跑牧场。去年,我们又花了三十几万买了一辆越野车,是现在比较受欢迎的‘哈弗9,我和桑吉卓玛轮着开,上班呀,接送孩子呀。其实仔细想想,第二辆车并不是非买不可,家里用车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主要还是想显摆一下,掌着方向盘舒心,日子好过了,钱多起来了,总想活得更舒心一点。也想让乡亲们看看我们家越来越强的实力嘛。我们家共有七口人,就有四本驾驶执照,除了两个小孩和丈母娘,我们都能开。”

“村里买车的人多吗?”

“家家户户都买了车。现在村里赚钱的渠道多,牵匹马出去出租一天也可以赚几百块,上山挖土特产,一天也可以轻轻松松赚几百块钱,钱袋子鼓起来了,好多人都考虑着怎么花钱。为了保持现在的面貌,保护好环境,原汁原味地展现扎西岗村的自然美,村里按照镇上的要求,原则上不再新建房屋,唯一能够大把把钱花出去的,就是买车。以前买车是为了实用,现在讲究的是‘四驱,还要带‘T。”说起车,次仁眉飞色舞,专业术语随便就脱口而出。

“你看我们家的房子,要用多少木材?光直径六七十公分粗的原木就要几十根,放到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国家为了保护森林、保护绿水青山,每年给每户都发放林业保护费,平均每个村民每年都能领到四千多元。村民们现在已经养成了良好的习惯,自觉保护森林,不但不上山砍伐树木,每年还自发地组织起来上山种树,这样坚持下去,我们扎西岗村肯定会越来越美,日子也会越过越富裕。”

“种树有指标吗?”

次仁没听懂,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我解释说:“有没有规定每年每人必须种多少棵,没种活的会不会罚款?”

“不是这样的,种树是我们自己的事,没有人逼着我们干。哪个村民发现自己当年种的树没活,第二年会加倍补种上。扎西岗村的自然条件这么好,种不活树是笑话,谁也丢不起人。”

“次仁啦,你介绍了这么多,我还想问一个问题,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你对将来有什么规划吗?”

次仁沉思了一会,看看岳父岳母,又看了看妻子桑吉卓玛,然后认真地告诉我:

“没有。我只想永远这样过下去。”

次仁的妻子桑吉卓玛和她的家人一齐看向我,一齐点头。

我想生活应该就是这样,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有远大的志向,只要能幸福地与家人在一起,过着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就能体现出最完美的幸福的价值了。

麻麻乡里的致富人

“错那”藏语的意思是湖鼻、湖边,县城建在错那镇,离县城三十公里处,有一个拿日雍措湖,藏语的意思是聚宝湖,不知道县名是不是因这个湖而起的。县城海拔四千三百八十米,翻过海拔五千多米的波拉山口,一直向南而下,就到了门巴民族乡麻麻乡。

麻麻乡位于勒布沟中段,海拔约二千八百米,这里气候湿润、物种丰富、风景秀丽、四季常青,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就出生在这里。在村子的尽头,有一块耸立的巨石,巨石上有一间石头垒起来的房子,传说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曾经打坐过的禅房。

麻麻乡的乡长叫白央,本地门巴人,毕业于西藏民族大学,在麻麻乡已经干了五年乡长了。白央长得清秀文静,说话声音也不大,乍一看,很难将她和基层的乡长联系起来。

白央乡长介绍说,麻麻村是山南市的“生态文明示范村”,是由市委、市政府、援藏工作队共同投资打造的,总投资约九千万元,2014年初开工兴建,2017年建成并交付使用,现在所有的易地搬迁户都已经搬进了新房。

漫步在麻麻新村的街道上,仿佛漫步在江南的秀丽小镇,缓缓流淌的娘姆曲、错落有致的门巴小楼、干净整洁的江淮大道,处处体现出江南般的灵动。

卓玛家就在村子的中部,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一楼的门楣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门隅人家农家乐”,楼前是一个大广场,广场对面是麻麻乡政府所在地,白央乡长说每逢节假日,村民们都聚在广场上,生起篝火唱歌跳舞,非常热闹。旅游旺季,外地来的游客更是早早就守在广场旁,然后伴着音乐节奏,和身穿民族服装的村民们一起狂欢。所有的建筑物的屋顶上,都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白央乡长告诉我,卓玛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最早在村里办起家庭旅馆,而且开展多种经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麻麻乡远近闻名。

卓玛家的一楼是一个大厅,上楼的楼梯两侧一侧是柜台,柜台后面设计成展示柜,上面两层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碗,下面摆着青稞茶、三七粉等土特产。另一侧摆满了色彩鲜艳的抱枕。大厅的中央生着火炉,火炉旁的卡垫上围坐着几个妇女,正在埋头编织。

我们落座后,卓玛向我们介绍情况,她说家里有四口人,妈妈旺姆今年六十六岁,平时帮她干点家务活;丈夫叫顿珠,今年四十岁,以前在县里工作,现在辞职了,回到麻麻乡和她一起创业;女儿叫次仁卓玛,今年十三岁,在县城里上中学。女儿上的是寄宿学校,寒暑假才回来,她每个月都会去县城看望她。

卓玛说父亲去世得早,日子过得很艰难,是母亲单独把她拉扯大的。那时她家在对面的山脚下,靠种地为生。2017年,麻麻新村建好后,家里生活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丈夫顿珠正在楼上忙着,听见楼下乡长白央的声音,抱着一块脸盆大的木头疙瘩就走了下来。

“顿珠啦,今天上山了?”白央招呼。

“今天运气不错,挖到了一个大杨树疙瘩。”顿珠把树疙瘩放到地上,很是得意的样子。

白央介绍说,做木碗有许多讲究,材料、工序要求都很严。

“我们藏族人对木碗有特殊的感情,出门在外,只要怀里揣着一只木碗,吃糌粑、喝酒、喝茶都是它。一个小小的木碗在人群中转上一圈,朋友也有了。我们藏族有首民歌是这么唱的:‘带着情人上路吧,有一点害臊,情人要像木碗一样多好,藏在怀里就行了。”顿珠说。

“做木碗是家里祖传的手艺?”

“當然算是祖传的。我以前在县里的电信部门上班,不懂木碗的制作,娶了卓玛后来到了麻麻乡。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跟木碗结下了不解之缘。”

说到这里,顿珠的语气凝重起来,他从木柜里捧出一只年代久远的木碗,用衣袖小心地擦拭了一遍。

“我们家的木碗,叫‘扎西家的木碗,在方圆几百里是家喻户晓的,谁家要有一个扎西家的木碗,都会让人吹上一阵。扎西是卓玛的爷爷,几年前去世了。四十多年前,卓玛的爷爷被邀请到山对面的一户人家去制碗,那时谁家要有喜庆活动,都会请匠人上门制作新的器具的。后来打仗了,争议地区的道路被封锁了,双方的百姓都不能往来了,卓玛的爷爷也过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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