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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路

2020-03-27陈启文

西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尼玛

陈启文

青藏高原的每一座山都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往大山里一走,“千仞过苍壁,崇高仰神明”,你对每一样事物都怀着崇高的敬意和虔诚的信仰。

我是穿着棉袄进山的,此时还是“暑退秋澄气转凉”的秋分季节,而一夜之间拉萨河畔的念青唐古拉山脉下了一场大雪,河中的山影在清晨的阳光与碧波中晶莹剔透,那超尘出世的山风穿越稀薄的空气,一阵一阵地吹来冰雪的清凉气味。

这些年我多次进藏,在拉萨河谷里已来来回回走过好几回了。

拉萨河,藏名吉曲,意为吉祥、快乐、幸福之河,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脉中段北侧的罗布如拉,自东北向西南流经墨竹工卡县、达孜县和拉萨市区,最终在曲水县汇入雅鲁藏布江,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河流之一,哪怕跋涉在最深的河谷里,也有白云从眼前飘拂而过。

曲水,是拉萨河的最后一段流域,藏语古称吉麦,意为流水沟或河流交汇之邦。

在这世界屋脊上,一条流水沟往往就是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绝谷深壑,往下一看,腿肚子直打寒顫。这岁月幽深的县境位于拉萨河下游和雅鲁藏布江中游北岸,行至此处,已进入西藏腹地。河谷即峡谷,峡谷就是一条河。当炊烟从莽莽苍苍的山崖间一缕一缕地冒出来,你才发现那渺无人迹处竟然还有人烟。这河谷中大沟套小沟,九沟十八岔,岔岔有人家,多则三五户,少则一两家。大山无言,那些被千仞苍壁重重阻隔着的藏胞早已习惯了沉默寡言,他们形单影只地活在这寂寞人间,恍若活在另一个遥远而荒凉的星球上,只能以无言的方式来忍受一生一世如荒冢般的孤苦。

说来,这些深山里居住的藏胞离拉萨并没有遥远的时空距离,但我头一次来这里时,六十多公里路,一大早从拉萨出发竟然走了一整天,愣是把一条道走到黑。这逼仄陡峭的山道,最早是牧人们的牦牛和羊群走出来的,又被世世代代的山里人走得弯弯曲曲,一路上峭壁嶙峋,峰回路转,“人在山上走,不冷也发抖”。这就是山里人唯一的出路,那坎坷而拖沓的脚步,在大山的阴影里一步一步地挣扎,每一块石头都知道,这条路有多么艰辛。若是遭遇风雨冰雪,你连爬都爬不过去。山民们也很少出山,一个月才攀岩走壁到附近的小镇上买一点油盐,很多人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曲水县城,只有极少人才到过传说中的太阳城拉萨。

一个人走到这里,连脚步也不知不觉放慢了,想快也快不了。这拉萨河看似波澜不惊,连接着一条条从深山里缓缓流来的山溪,然而你绝不可小瞧了这河流和清澈见底的小溪,一旦暴风雨肆虐,那被闪电瞬间照亮的树木便开始疯狂地摇晃,顷刻间山洪呼啸,泥沙俱下。在这河谷两岸还残留着一处处被山洪泥石流冲毁的断垣残壁,那些被冲下河谷里的岩石,仿佛还在诉说那石破天惊的一瞬间。

我一直忘不了几年前看见的一幕:一条从岩缝间蜿蜒穿过的羊肠小道,一个驮着一大捆柴草的伛偻背影,一双惯于攀岩走壁的腿脚在荒芜中踽踽独行。这儿是曲水县境最西边的一个自然村,达嘎乡茶巴朗村,山路的尽头,是一层层石块垒砌的倾斜的台基,盖着几间破败的土木房。这至高无上的人间,让我只能仰望。在这伟大的高原上,人类只是寄居在山崖间的极渺小的生物之一,祖祖辈辈的山里人一如委身山野的草芥。海拔越高,这草芥长得越矮小,哪怕住在最高的山顶上,人类的目光也是低矮的。

往这山上一走,我的高原反应一下变得强烈了,头重脚轻,心口越来越憋闷,想要张大嘴巴呼吸,一张嘴,山风就猛地灌了进来,从喉咙贯穿肺腑,一直凉到了心底。当我喘息着走过去和那驮柴草的汉子攀谈时,他咧开大嘴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一言不发又一脸茫然,但那脸上绽开了黝黑而憨厚的笑容,憨厚得就像在咧嘴傻笑。他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幸好,这家里的女主人走了出来,还懂得一些简短的汉话,这让我打听到了一些他们家的境况。她叫尼玛,汉子叫布琼,这老两口都已五十出头了。布琼耳聋,为三级残疾,难怪他刚才一脸茫然地对着我笑,他不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而是根本就听不见我发出的声音,而那笑,既源于他乐观的天性,也是一种与人打交道的习惯。

这汉子虽说耳聋却心灵手巧,还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村巴——藏族民间工艺画师。若换一个地方,凭这手艺他可以为藏式民居装饰和绘画,多少也能挣几个活钱,而这如同绝域般的大山谷里几乎是走投无路,布琼既难以到山外去揽活,这山沟里住着的又都是像他们一样的穷苦人家,能吃饱肚子就勉为其难了,哪里还有闲钱来为那破房子装饰绘画啊,这手艺活活给荒废了。他们家这几间歪歪斜斜的老屋,赤条条的墙壁上看不见一点粉饰,只有洪水冲刷过的痕迹。布琼长得又高又瘦,个子跟他家的门框差不多高。他在门框上比划着洪水没顶的高度,仿佛在向我展示一家人在山洪中死里逃生的奇迹。菩萨保佑,一家人从倒塌的土墙下爬出来,除了受了点皮肉伤,都还全须全尾地活着呢。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劫,他仍在咧嘴笑着,那笑容却在神经质地颤栗,而当一场暴风雨早已变成了脑海中的风暴,又将会给人类留下多少铭心蚀骨又难以名状的余悸?

布琼刚刚卸下了背上的柴草又顺手拿起了锄头,尼玛则坐在灶房里点燃了柴火。

这三间老屋仿佛在风中摇摇晃晃,它为一家深山藏胞遮挡着风雨与烈日,也把贫穷彻底地暴露在我这样一个外人的眼前:堂屋里摆着一张乌黑的桌子和几条粗糙的板凳,灶台上那一摞饭碗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看着碗沿上那一个个豁口,你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在两间狭窄的里屋挤着几张床铺,还摆着一架老式木棱织机,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看着这一切,我忽然有种莫名的愧疚,感觉自己是在偷窥一个藏胞家的隐私,看见了自己不该看见的东西。尼玛此时正低着头烧火,两眼在烟熏火燎中肿胀发红,她不停地撩起衣襟来擦拭着眼角,才能看清锅里煮着的东西。

我禁不住叹了一声:“你们这日子过得不容易啊!”

尼玛擦拭了一下红肿的眼角,笑着说:“唉,这过日子,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就算是好日子啊。”

我的眼泪也被满屋子的浓烟呛出来了,赶紧咳嗽着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这老屋边上都是凶险的峭壁,一个勤劳而顽强的藏族汉子又攥紧了锄头开始挖地,往崖边上挖,往岩石缝隙里挖,锄头碰击岩石的声音在空谷中发出迟钝的回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鼓突的肌腱和筋骨与这里的岩石、葛藤仿佛不谋而合。然而这一方水土又实在养不活一方人,那狭窄的山地,每一块泥土都是那样赤裸贫瘠。零零碎碎的土地,都是他们在峭壁间一锄一锄挖出来的,这就是他们世世代代赖以为生、养活一家性命的土地。说来可怜,他们一家六口人只有三亩多地,每年春种青稞、秋种小麦。水,既是他们世代的隐患,又是焦灼的渴盼。春天播下的种子,要等到下过第一场雨后才能发芽。像这种高于二十五度、悬在山坡上的田地是没法浇灌的,往往是下边淹了而上边干得冒烟。哪怕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成,青稞和麦子也长得无精打采,半死不活,亩产只有三四百斤,连被风雨打落的粮食他们也要一粒一粒地拾起来,还不够他们家六张嘴巴吃。若年成不好,好不容易看到了青稞扬花灌浆了,一场山洪就会将青稞冲得颗粒无收,将一家人又变得一贫如洗。洪水过后,一座深山又让他们深陷其中。

我看到的其实不是什么隐私,这就是布琼和尼玛一家人曾经的现实处境,无论你怎么辛劳地耕耘和苦心经营,在这样贫瘠而脆弱的土地上收获的也只是世代的赤贫。

而类似这样的情况在西藏不在少数。西藏从地域和地势上凸显了“广大深高”四大特征。广,西藏自治区拥有一百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约占全国总面积的八分之一,在全国各省、市、自治区中仅次于新疆,而西藏也是全国唯一的省级集中连片贫困区,全区七十四个县全都是国家级贫困县;大,西藏全境都是凶险的大山,贫困比重大,贫困发生率是全国贫困发生率的近四倍;深,在这高居地球第三极的世界屋脊上,山有多深,贫困就有多深,西藏的整个农牧区全都处于深度贫困状态。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全区基础设施一直严重滞后于其他省区,又加之自然灾害频发,因病因灾致贫多发,导致贫困群众自我积累、自我发展的能力极差,又加之西藏财政自给率严重不足,致使贫困状态一直积重难返;高,藏区山高路远,地广人稀,哪怕同一个村的村民也散居于千山万壑中,扶贫成本也远远高于其他省区。譬如说修路,在西藏修一条同样标准的路,往往要比其他省区付出更高的乃至惨重的代价。

对于整个西藏而言,也有地域差异,有些农牧区还可以因地制宜或对症下药进行改造,而像布琼一家人赖以为生的地方,原本就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更不适合种庄稼的地方,你想要改造都不敢用力,一旦过度开垦必然会加剧水土流失、泥石流和山洪暴发等自然灾害,在加害自然的同时又加害自己。那坍塌沉陷下去的一大截台基,一看就是被山洪冲塌的,眼下,它依然高悬在那里,如一个生死攸关的悬念,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去,会不会连同整个房子一起掉下去?

高山深壑阻隔着深山里的藏胞通往山外的世界,却阻挡不了国家实施易地扶贫移民搬迁工程的意志和步伐。

让他们走出深山,是人类对自然的让步。在仁慈而高深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应该体认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在理智上保持清醒作出必要的让步。对于这种自然气候条件极为险恶、生态极其脆弱的地方,除了搬迁,你几乎别无选择,必須将大自然还给大自然。西藏近年来推行易地扶贫移民搬迁工程,本身也是实施生态移民的一部分。搬迁后,这些土地和山林的承包权仍属搬迁户,他们可以将经营权转包给生态开发示范园,或在荒山荒坡种树种草,或种植适合高原土壤气候的车厘子等果木,既能修复和保护生态,又能为搬迁户增收。

让他们走出深山,更是人类文明的进步。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在深山峡谷里居住的藏胞们把一家人的性命悬在一道道悬崖上,必须让他们搬进真正能安身立命的房子,从此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也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一揽子解决他们的交通、水电、通讯、就医和孩子上学等种种生存难题,这是为他们开辟的一条重生之路。

这一次进藏,我是慕名而来,探访一个从大山沟里搬出来的村庄。在这三面大山和一条长河环抱的山谷里,一个突然闯入视野里的村庄,让我眼前豁然一亮,这便是我憧憬已久的拉萨河畔三有村。这是曲水县第一个精准扶贫的搬迁点,也是西藏自治区第一个建成的易地搬迁扶贫新村。

如吉正在村口的拉萨河畔等着我,那双又大又黑的丹凤眼就像村边流过的拉萨河水一样秋波涌动,顾盼有神。她是在这儿驻村扶贫的村支部第一书记,在来之前我们就已联系过。一见面,她就指着“拉萨河畔三有村”的村牌笑吟吟地考问我:“老师,你可知道咱们这三有村是哪三有?”对此,我还真是有些茫然,忽然想起几年前尼玛说过的那句话,他们想过的好日子就是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这不就是“三有”吗?如吉一听就笑了,“哈,你说的那可只是温饱水平啊,咱们这三有村是自治区主席齐扎拉命名的,一要有安身立命的住房,二要有安居乐业的产业,三要有身心健康的环境。简而言之,就是有房子,有产业,有健康。”

我也乐了,说:“你们这是奔小康的水平啊!”

如吉又笑了,这姑娘特爱笑,一笑就漾出两个酒窝,笑得还特自信,说:“就是,咱们西藏扶贫的初级阶段是解决温饱,如今的扶贫目标就是奔小康。”

这个村庄就是按照小康的标准、“适度超前”而设计规划的。2016年,曲水县被列为第二批国家新型城镇化综合试点地区,这村庄说是村庄,实际上是借力新型城镇化建设试点、打造的一个现代化新型社区,对居住区、活动区、公共服务区、商业区、产业区都请专家做了详细规划。在选址上,曲水县请来地质、水文和生态专家,对土地资源条件、环境承载能力和交通等情况进行全方位的考察和充分论证,最终采用优选法,选择在这里建一个移民新村。这一带为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处的冲积平原,属曲水县达嘎乡,原本是一片荒草疯长、坑坑洼洼的乱石滩,但这儿地势很好,三面都是坚固的靠山,可以遮挡寒风,一面濒临水汽充盈的拉萨河,既不愁水源,到雨季或汛期时那上涨的洪水也淹不到这里。那疯长的荒草若是换一个角度看,又何尝不是这一方水土的勃勃生机。

2016年3月份一开春,移民新村就开工了。那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乱石滩上还结了一层冰疙瘩,坑洼里还堆满了积雪。作为西藏易地搬迁扶贫的第一村,一切还真是从破冰开始。县里成立了由县委书记任组长的精准扶贫易地搬迁领导小组,分管扶贫、住建的副县长担任副组长,相关职能部门和乡镇的一把手为成员,这也是典型的“一把手工程”。县里还抽调了四十多名精干的县乡干部负责搬迁点建设和搬迁安置工作。为了保证施工质量、进度和安全,除了专业队伍“责任到人”的监管,县里还邀请了十多名搬迁群众代表全程参与施工监管。为了赶在雨季和汛期来临之前把那些贫困户从深山老林里搬出来,建设者们一直在跟季节赛跑,他们“创造了世界屋脊的曲水速度”,从破冰到高原烈日直射的盛夏,整个村庄只用四个多月的时间就大功告成了,若说大功,一个村庄的建设实在称不上什么巨大的工程,然而它直接改写七百多贫困人口的命运,又确实功莫大焉。

爬上一座山岭,阔阔地望开去,以青藏高原那神奇的蓝天白云、雪山冰川为背景,这村庄的造型仿佛是格桑花在阳光下徐徐绽放的花瓣,纵横交错的村街巷陌宛若花茎,那一幢幢错落有致、色彩鲜明的藏式民居掩映在绿荫和花圃间,恰似花蕊。漫步村街上,在秋日高朗而明丽的阳光映照下和拉萨河波光的折射下,光影与镜像中簇拥着树影、花影、人影,街道两旁竖立着造型别致的太阳能路灯,村口及村中的十字路口都设有交通指示灯。由于海拔太高,这村子周边的山岭几乎寸草不生,而秋风中却满载着醇厚而悠长的花香和草木的清香,街道两边和房前屋后皆有绿荫掩映和鲜活养眼的花圃,在村东西两侧沿拉萨河畔还组织村民栽植了生态保护林,这根系发达、抗风耐寒的高原杨树,向东可以抵御春季席卷而来的河沙,向西则可防止河谷里的水土流失。尤其让我惊奇的是,村里竟然还有一大片五彩斑斓的林卡。

林卡,藏语意即园林或庄园。在青藏高原上,每一片绿叶、每一朵鲜花都是珍贵的,藏族还有专门为逛林卡而举办的赞林吉桑节,意为世界快乐日。而在旧西藏,林卡一直是只有三大领主才能享受的奢华的风景。每年藏历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正值雪域高原一年中最美、最宜人的季节,那些贵族、官吏和僧侣们便穿着节日的盛装,带上美酒佳肴和豪华帐篷,在树影婆娑、花香四溢的林卡里宴饮狂欢,拜神祈福,这神祇永远只保佑着他们,这福也永远只降临在他们的头上,这奢华的乡土從来不会接纳任何一个穷人,一旦有穷人走近林卡,立马就会遭受呵斥、驱逐甚至鞭打。如今这林卡已属于这村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曾经是这高原上最穷的人,如今他们已然换了一种活法,林卡是他们的休闲公园,他们在这里散步、健身、唱歌跳舞,娃娃们在花丛里玩耍嬉戏,老人们在阳光下颐养天年,当转经筒在他们手中慢悠悠地转动时,又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藏域特有的安详与宁静。

高原特有的植物也是安详而宁静的,那开得最明丽的一种花,花名“张大人”。追溯此花的来历,不是神话传说,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历史上那位张大人名叫张荫棠,为广州府新会县人。清光绪年间,张荫棠曾以举人员外郎身份在总理衙门管理对英交涉事务,光绪三十年(1904年),英军侵藏 ,占领拉萨,英方迫使西藏地方当局签订《印藏条约》。清廷派唐绍仪为全权代表赴印度与英方交涉,张荫棠奉命随从,维护了国家主权,后以钦差身份入藏整顿藏务,提出“西藏百姓与中国血脉一线,如同胞兄弟一样”,从而消除汉藏情感隔阂,随后又奏请清廷推出了具有改革精神的“治藏建议十九条”,包括革除神权政治、收回西藏治权、广设学堂,推广新式教育、创办汉藏文白话报、训练汉藏新军、修路、开设银行、振兴农工商业等。这一系列政策既有利于强化中央对西藏的主权,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善了藏族人民的生活,他也因此在藏族人的心目中树立了崇高威望,只要提到张大人,藏胞们就会双手合十,油然而生敬仰。

从张荫棠治藏到如今的精准扶贫、攻坚脱贫,无不关乎西藏的战略定位,关乎整个中华民族的安危。如今,中央给西藏的战略定位一是作为重要的国家安全屏障,一是作为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以“一带一路”国策为依托,西藏又是我国面向南亚的战略枢纽和开放门户,是国家确定的沿边地区开放开发重点区域和面向南亚开放的重要通道,也是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重要门户。

在林卡边上,坐落着一座三层的村委会大楼,这也是三有村党群服务中心,门口挂着一幅用汉藏两种文字书写的横幅:“千家万户都好,国家才能好,民族才能好!”这不是口号,这是质朴如同家常话的口语,把老百姓摆在第一位。这句话接续中华民族的古仁人之志,“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天下第一是苍生。——这是我的立场,我也是芸芸众生之一,无论走到哪里,我的眼光第一就是看着咱们的老百姓,一个地方无论有多美,你都得先看看他们的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

如今,这村庄里住着来自达嘎乡、茶巴拉乡、曲水镇三个乡镇十个村子的一百八十多家贫困户和低保户。我在几年前见过的布琼和尼玛一家也成为这村里的首批易地搬迁户。

如吉听说我此前见过这两口子,便伸手一指:“好,那就先去他们家看看吧。”

还没进院门呢,先就嗅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芬芳。房前带着一个绿茵茵的庭院,像一个私家小林卡,边边角角里都种着花草,海棠、芍药、月季、山茶花和张大人花,花瓣上还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一个顽皮的小孩蹲在门槛上,一只手扶着门框,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着我,那一副“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天真神情把我逗笑了,我说:“我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广东你知道吗?”尼玛一听笑声便从屋里走出来,她打量了我几眼竟然把我给认出来了,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发出一声惊呼:“哎哟,是你啊!”

我笑道:“几年不见,你看上去还显年轻了啊。”

尼玛逗着可爱的小孙子,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老喽,老喽,这是我小外孙,你上回来时还没出生呢。”

庭院的花草间摆着几把座椅和茶几,这可真是一个晒太阳的好地方,我一屁股坐下就不想动了,真舒服啊。猛地想起了一句笑话,“蹲在墙角晒太阳,等着政府送小康”。这话我憋在心里没有说,但尼玛一张口就是大实话,这房子,还有这满屋子的家电家什,还真是政府免费送给他们这些贫困户的。若从房子和家具看,这样一个家,怎么看都不是贫困户了,实实在在过上小康生活,比我这个沿海地区的来客家里还好呢,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怎么看心里都有些不踏实。

心里最不踏实的还是这些搬迁户。早在动工之前,县乡干部们就开始挨家挨户走访贫困户。苍山如海而苍生多艰,这一条条通往大山深处的路有多艰险,他们不是用脚走,而是用生命在一寸一寸地体验。每一个角落他们都必须走遍,每一家应该搬迁的贫困户都不能落下。挂在崖壁上的羊肠小道上凝结着一层冰凌,他们穿着防滑鞋,在鞋子上绑上了草绳,脚底还是不断打滑,每一步都提心吊胆,随时都会摔下悬崖。每走到一个贫困户家里,都感觉是从生死的边缘上走过来的,一看那凶险而狰狞的峭壁,这地方哪是人住的啊,搬,必须搬。搬是一个字,又怎是一个搬字了得?首先,这个搬迁的程序很严格,必须经贫困户申请、所在村初步审核、所在乡复核,最终由精准扶贫易地搬迁领导小组审定,才能列为搬迁对象。这程序中的第一个,就是搬迁必须遵循自愿的原则,绝对不能强迫搬迁。有些应该搬迁的贫困户仿佛认准了这祖先的土地,这是贫困的高地,也是他们前世今生的故土,藏民乡土情结特别浓厚,这是血脉里骨子里的眷恋。他们世世代代安分守己,祖祖辈辈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从不见异思迁。对于这样的贫困户,任你怎样跋山涉水地奔走和苦口婆心地劝说,脚底打起了血泡,舌头也打起了血泡,他们还是不愿搬迁。还有的反复无常,一会儿想搬,一会儿又反悔了。对于这些贫困户的心态,扶贫干部是理解的,除了故土难离,他们更多的还是生存上的顾虑,许多农牧民除了种地和放牧之外别无所长,若是搬走了,一家老少靠什么养活啊?这些藏胞们都是实诚人,他们的顾虑也是实实在在的顾虑,若要打消他们的顾虑,你先得有实实在在的考虑。如吉在走家串户后发现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千言万语不如眼见为实,最有说服力的方式就是把他们带到现场来看看。

尼玛和布琼也到现场来看了。第一次来时,在堆满了水泥、沙子、钢筋和砖瓦的建筑工地上,那房子才能看出一个轮廓,但即便是一个轮廓也比他们那老屋不知强了多少倍。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房子竟然不要一分钱,白给他们住啊!这让他们一下就动了心,搬吧!可冷静下来一想又为日后的生活担忧了。扶贫干部又把他们带到村子四周转了一圈,这让他们的眼界一下放大了。按西藏自治区易地扶贫搬迁的原则,每一个搬迁扶贫安置点均必须靠近城镇、靠近公路或铁路、靠近市场,也只有這样,老百姓才有活路。这条路是我从拉萨走川藏公路南线(318国道),驱车一小时到曲水县城,再西行五公里,到达拉萨河畔三有村。而今这条路已经大大延伸了,起点为上海市黄浦区人民广场,终点为日喀则市聂拉木县中尼友谊桥,全程五千多公里,是横贯华东、华中、西南地区的一条国道,又有纵横交错的国道和高速公路相连。除了公路,还有铁路,在村北面的一座山岭上坐落着拉日铁路(拉萨至日喀则)曲水县站,村西两公里便是曲水雅鲁藏布江大桥,桥头是一个热闹的镇街和集贸市场。那些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山民,一旦搬到了这里,眼前到处都是活路,你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活路,在老百姓心中从来不是单纯的路,而是生存之道、生活之路。

老百姓想要找活儿干,就说是找活路。

老百姓生活过得好不好,就说是有没有活路。

尼玛和布琼不止是跟着扶贫干部转了一圈,他们自己又在周边转了好几圈,越转心里越踏实了。在来了五六趟、转了无数圈后,尼玛终于咬着布琼的耳朵说:“若能搬到这里,你那手艺就能派上用场了。”布琼也使劲点了一下头。不过,他们还有一点不放心,这房子怎么分呢?以前给村民发放扶贫救济粮时,有的村民觉得不公平就发生过纠纷,而这次不是分几袋子粮食,而是分一两百座房子,这不仅是他们的担心,这所有的贫困搬迁户,谁能放心,谁又不担心?

对于扶贫有着各种各样的理念和诠释,有人说扶贫先扶志,也有人说扶贫先扶智,但如吉的一句话却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坎:“精准扶贫,第一就是要公平、公正。”早在春秋时代,孔子就有一句箴言,那是中华民族对于公平、公正的追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不能不说,西藏和别的省区一样,在扶贫上也曾走过不少弯路,如那种粗放式的、如大水漫灌式的扶贫,一方面能让贫困户普遍受益,一方面也只能起到广种薄收的效果。诚然,对这种大水漫灌式的扶贫也不能一概否定,如果没有这种粗放式的、广种薄收式的扶贫打基础,就没有如今的精准扶贫。而精准扶贫在某种意义上说又是对大水漫灌式扶贫的纠偏,愈加精准地锁定了那些绝对贫困和深度贫困人口。然而,再好的政策也有利有弊,当政策优势向最底层的弱势群体倾斜,又很容易产生所谓“福利陷阱”,一旦被列入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在政策扶持下,这些最穷的贫困户,其住房和综合收益很快就大大超过了那些非贫困户或一般贫困户。当贫困成了香饽饽,一时间出现了人人争当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怪现象,不看谁比谁富,只看谁比谁穷,以前是越穷越光荣,现在是越穷越受益。当人人争当贫困户,又哪里还有什么自主脱贫的内生动力?结果是,很多刚刚扶起来的贫困户,一旦没有了政府输血打气,很快又返贫了,从大落大起到大起大落,这也是典型的“断崖效应”。

为了进一步提升农村扶贫规范管理水平,切实做到公平、公正,西藏自治区在扶贫攻坚战中分批遴选优秀干部,一头扎到贫困村担任村支部第一书记,如吉就是其中之一。她驻村之后,从建档立卡到每一项扶贫政策的落实,一律经村民评议之后予以公示,绝对不允许暗箱操作,这也是公平公正的第一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尖锐的,一切必须置于村民的监督之下。

精准扶贫,也是瞄准特定贫困群众精准帮扶,“应扶尽扶,精准兜底”,既不降低标准、减少成色,也不吊高胃口。曲水县按照每个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六万元的标准,共投入政府专项易地扶贫搬迁资金四千多万元用于房屋和配套设施建设。房屋面积分为大、中、小(140、120、108平方米)三种户型,不含院落面积,按国家规定每人二十五平米,以家庭人口多少统筹分配。另外,县里还整合援藏和涉农资金三千多万元用于村委会、卫生室、幼儿园等公共服务设施建设,并配套建设三十多间商铺,优先向自主创业的贫困搬迁户出租。

当搬迁户的顾虑和疑虑被一个一个打消,尼玛和布琼心里似乎踏实了,那就搬吧。

然而,真正到了搬家的时候,他们又魂不守舍了。他们大女儿德吉和儿子塔杰倒是好,一听要从老屋里搬到县城边上的楼房里,恨不得立马就卷铺盖走人。这年轻一代的藏民,尤其是上了几年大学的塔杰,对于举家搬迁没有太多的犹豫,若能走出这穷山沟,过上城里人的日子,那是一种深深的吸引和渴望。兴许就从这一代人开始,先辈们那赖以为生的故土和生活方式就将变成一种淡远的乡愁,甚至是一种传说。但布琼和尼玛老两口在搬家的前一天却异常沉默。沉默,其实是最刻骨铭心的倾诉。布琼又一声不吭地打来了一捆柴草,尼玛又一言不发地点燃了一次灶火。他们在这大山沟里住了大半辈子,这是他们在老屋里最后一次点燃灶火了。哪怕是如此赤贫的土地,他们也倾注了大半辈子的心血深深地爱着,但他们倾尽了自己的汗水也改变不了这一方水土。别离,只因别无选择啊。

尼玛和布琼一家分到了一座大户型的二层小楼。说是搬家,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搬,搬掉的只是世世代代的贫困,搬来的是一家老小七口人,而这新家里一切都已为他们精心准备好了。

就在我晒太阳的这座庭院里,还带着两间厢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卫浴室。在搬来之前,他们家烧水、做饭、取暖都是烧柴火和牛粪饼,现在用上了液化气和太阳能。有人说,看一个地方干不干净,只看看厨房、厕所就一目了然。这厨房里没有烟熏火燎的气味,只有瓜果蔬菜和牛羊肉散发出的香味,锅碗瓢盆待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每一样厨具都锃亮发光,靠墙还摆着消毒碗柜和冰箱。卫浴室则安装了太阳能热水系统,这是西藏金哈达集团捐赠的。西藏除了政府扶贫和对口援藏单位扶贫,还推出了“百企帮百村”精准扶贫帮扶活动,金哈达集团为三有村无偿援助了所有太阳能热水系统,在2018年春节和藏历新年前就已全部安装到位。以前在穷山沟里,水要去河谷里驮,柴要去山上打,想要烧水洗个澡,一怕费水二怕费柴,每次洗个澡就像过节一样,也只有节日才能洗澡。如今打开太阳能热水系统,那水就暖乎乎流了出来,而西藏最不缺的就是太阳光照。

往一楼的大客厅里一走,简直是富丽堂皇啊!真没想到,我竟要用“富丽堂皇”来形容一户贫困藏胞家的房子。这楼上楼下各有一个面积四十平方米的客厅,比我们家那个在沿海发达地区的客厅大多了,另有四间卧室和一个储物间,水电、闭路电视和通讯网络一应俱全。藏族人讲究家居的美观、舒适和整洁,楼下的大客厅里铺着木地板,如吉告诉我,这房间还装了地暖,入冬后整个房间温暖如春。此时,阳光正透过铝合金玻璃窗照进来,既亮堂又温暖,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熠熠生辉,正墙上挂着液晶大彩电,靠窗则围着一圈藏式雕花座椅,座椅前摆着一排漆光闪烁的藏式长桌,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糌粑、风干肉等藏族风味的食品。尼玛招呼如吉和我入座,又捧出酥油茶来招待我们,那黝黑的脸上一直带着质朴的惬意和难以言说的欣悦。一看就知道,桌上的一切并非为我这个不速之客而准备的,这就是他们家的日常生活,一家人坐在这铺着软垫的座椅上吃着水果、糌粑、风干肉,喝着酥油茶看电视,这日子简直过得跟小神仙似的。

看着眼前的这位连眼睛都在笑的女主人尼玛,我脑海里却下意识地浮现出尼玛几年前那双在烟熏火燎中红肿流泪的眼睛。尼玛还在不停地揩拭着眼角,但这已是一种因幸福和感恩而溢出的纯朴的眼泪。这让我的思维有些断裂,眼下这个尼玛还是那一个尼玛吗?

对于西藏,你只能用跨越时空的方式来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当年西藏实行民主改革,一夜之间就从封建农奴制社会跨进了社会主义社会;如今西藏实施精准扶贫和脱贫攻坚,又让无数藏胞仿佛一夜之间从贫穷落后的原始农耕状态一下跨越到了现代文明的时代。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生活,让尼玛的笑容恍如做梦一般,这一切真的就像是做梦啊!她生怕自己猝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又回到了那几间风雨飘摇、烟熏火燎的老屋里。

尼玛的这种心态,又何尝不是每一个搬迁户的心态。对于他们来说,“有房子”还只是他们搬迁过来的第一步。这些农牧民,一夜之间可以搬进新房子,但绝对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刚搬过来时,很多人都是如做梦般的一脸茫然,摆在眼前的第一道难关,就是不知道怎么挣钱养家。没搬迁时,他们一天到晚只是跟自己的庄稼和牛羊打交道,很少跟外人打交道,很多人连汉话都不怎么会说,出了门就像个傻子。这大房子住着舒服是舒服,但门前没地种青稞,门后不能放牛羊,他们连做梦都梦见老家的青稞或牧场,一会儿梦见野猪闯进了自家的青稞地,一会儿梦见家里的羊被狼叼走了,一夜在梦中惊醒四五次。醒了,才想到,那青稞在搬迁之前就收割了,那老家的牛羊早已卖了。但他们还是时不时就跑回老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说穿了,他们对这里的一切还不习惯。习惯是人类积久养成的生活方式。这些搬迁户早已习惯了种地,习惯了放牧,甚至习惯了贫穷。若要让他们稳得住,还真必须从根本上换一种活法,久而久之自然就会养成新的生活方式,习惯成自然。

若要换一种活法,那就必须“有产业”。若没有产业,永远都是外部的输血式扶贫,只有产业才能源源不断地为自己的生命内部造血,这才是真正能让贫困户从安身立命到安居乐业的长久支撑。

尼玛家的第一個产业就是布琼的手艺。搬迁过来后,布琼先从自己家里开始,施展他那精湛的村巴手艺,他们家的装饰彩绘就是布琼的作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村巴艺术,布琼善于运用对比强烈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精美的雕刻和图案来装饰房屋和家具,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藏域传统文化的影响和高超的色彩运用能力,看来高手还真藏在民间啊,看得我禁不住连声叫绝。但一开始,这从四乡八岭迁来的村民还很少有人知道他有这一手绝活,布琼因有耳聋的残疾,原本就有些内向和自卑,既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又不善言辞,这一手绝活只能藏在家里。好在他大女儿德吉善于交际,她邀请村民来家里参观,还将父亲的装饰彩绘用手机拍照发在朋友圈,谁看了都直竖大拇指,这也成了他揽活的样板工程。村里的藏式民居都要装饰绘画,找布琼的人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德吉又劝说父亲带几个徒弟,但布琼连连摇头,常言道“带出徒弟,饿死师傅”,这家里祖传的手艺怎么能传给外人呢?无论德吉怎么劝他,开导他,布琼也一心想要传给自家人,可儿子塔杰当时还在上大学,女婿格桑也不愿跟他学手艺,这村巴既是手艺又是力气活,德吉是干不来的。布琼已是奔六十的人了,还得爬到梯子上在天花板上绘画,连个扶梯子的人也没有。直到有一次,他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一个小伙子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紧紧抱住,他才没有摔倒,那小伙子的胳膊却骨折了。这让布琼充满了自责,他也一下明白了,远亲不如近邻,这乡亲也是亲人啊,只有互相帮衬才能一起奔上好日子。他把这个小伙子收下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徒弟,接下来又陆续招来了六个徒弟,这些徒弟都是村里搬迁贫困户的子弟。一个人有了手艺,一家人也就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布琼不止是在村里揽活,如今到处都是活路,他还带着徒弟去桥头的镇上、曲水县城和拉萨市区去揽活,吃百家饭,绘千家屋。就凭这手艺,他一个人每天就能挣两百多元,一个月下来就有六千多收入。在他的细心传授下,他的徒弟每月也能挣上四五千,布琼也因此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

这老两口还培养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塔杰。当年,他们在最贫穷的时候,也要勒紧裤带送儿子上学,如今塔杰已从厦门海洋职业学院轮机专业毕业。西藏没有海洋,但有通江达海的道路,塔杰的专业在汽车检测上派上了用场,他毕业后被招进曲水县汽车检测中心工作,现在每月有六千多元的稳定收入,还有上升的空间。

德吉既鼓励父亲用自己的手艺带领村民致富,她自己也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说来,她只上过初中,从小在山沟里长大,既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太多的见识,搬迁后,她被村里派到曲水县的对口扶贫单位、江苏省泰州市去培训了一段时间。这一次远行,让她打开了眼界,发现了商机。回来后,她被安排在村党群服务中心当厨师,这是政府安排的后勤岗位,月薪两千八百元。她还给丈夫格桑吹耳边风,鼓励他利用扶贫贷款购买大卡车跑长途运输。藏胞们都是本分人,从来都是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还很少有人敢借钱办事,何况要背上那么大一笔债,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完啊。布琼一心想带着女婿学手艺,他觉得这才是养家的真本事,无论刮风下雨都能挣钱。但德吉不顾父母亲的反对,铁了心的要贷款买车。她还真是认准了,那车轱辘一转就财源滚滚啊。这才两年多的时间,格桑现在每月就能净挣六七千元,收入超过了老丈人布琼,一大笔贷款也还得差不多了。村里有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如今这村里已有十几个年轻人贷款买了大卡车,从村里通往城镇的路也被他们旋转的车轱辘越跑越活了。

尼玛作为这一家的主妇,既要操持家务,又要带两个外孙,她还租了一间村街上的商铺,开了一家茶馆,每月清清闲闲就能挣两千多元。尼玛觉得自己太清闲了,又在茶馆门口摆起了一架氆氇编织机,这家伙,就是我在他们家老屋里看见的那架老式木棱织机,若不是它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忘了这东西的存在。这落后得不能再落后的老式木棱织机几乎成古董了,但换了一个地方也换了一种活法,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尼玛穿着一身氆氇编织的藏服坐在织机前,伴随双脚有节奏踩踏的咔嗒咔嗒声,木梭在羊毛线间柔滑地划过,在这村街上已是一道古朴而充满了藏域风情的风景,引得无数游人好奇地观看。用羊毛编织的氆氇,是藏族传统的手工毛呢,俗称藏毛呢,细密平整,质软光滑,用氆氇缝制藏袍、藏帽、藏靴,既柔韧耐用又具有良好的保暖和保湿性能,适应青藏高原变幻莫测的自然气候,天热时舒适透汗,在风雨冰雪中里边也不会打湿。氆氇也曾是西藏进贡朝廷的主要贡品。但这也是典型的慢工细活,尼玛的氆氇编织是村里技术最熟练的,一天能织近三米氆氇,然后又用传统的工艺和茜草、大黄、荞麦和核桃皮等植物做染料,染成赭红、紫红、枣红、深红、草绿和橙黄等自然鲜亮的颜色。

氆氇上还可以编织出形形色色的花饰图案,最具藏域特色的图画则是“和睦四瑞”。这古老的图画源于藏传佛教的一个寓言:相传佛陀曾化身为一只鹧鸪,衔来一粒卢树种子,连同鸟粪一起抛在噶希森林的一片荒山上。这森林住着一只山兔、一只猴子和一头大象。山兔一眼瞥见了那颗从天而降的种子,此时正值天寒地冻的严冬,它赶紧刨开冰雪覆盖的土壤,将种子连鸟粪一起掩埋了。这种子在温暖的土壤里熬过了一个冬天,在开春时长出了一棵幼苗。猴子看见了,又拔去了幼苗周围的杂草。大象看见幼苗在烈日下生长,那土地干涸开裂,又用长鼻子从深谷里汲来山泉水浇灌幼苗。在这四只动物的悉心呵护下,一棵幼苗终于长成了一株枝繁叶茂、硕果满枝的参天大树。几只动物仰望着大树,嗅着那果子的香甜气味但谁也够不着。大象便让灵敏的猴子爬到自己的背上,还是够不着,猴子又让兔子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是够不着,兔子又托起了鹧鸪,它们这才采摘和分享了一颗颗香甜的果子,并将多余的果子分享给森林里的所有动物。这其实是一个发挥各自特长、通力合作又和睦友爱的人间寓言。共生是指不同物种之间所形成的相互依赖、紧密互利关系,一方为另一方提供有利于生存的帮助,同时也获得对方的帮助,倘若彼此分开,则双方或其中一方便无法生存。

我觉得,这是一个超越了也包涵了人间和生态的生命寓言。

我和如吉站在旁边,看着尼玛手中的氆氇越织越长,这吉祥如意、和睦友爱的日子仿佛也越织越长。如吉又从这氆氇上延伸出了更深远的思路,一是将这藏域世代相传、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又能体现中华民族文化创造力的传统工艺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精准扶贫和脱贫攻坚战中,发掘和发挥出地域文化和乡村民俗旅游的潜在价值,尤其对于西藏,这是一个有待发掘的富矿;二是在村里成立藏式手工编织合作社。眼下,尼玛一个人编织氆氇,自产自销,每月还不到两千元的收入,若能借助乡村民俗旅游和网络推广营销的方式,这氆氇编织就会大大增收,不仅能为村里的妇女增添更多创业和就业机会,更让这些贫困户从传统的手工艺中焕发出新的造血机能。

如吉考虑的还不止是氆氇这一项产业,这村里还有很多潜在的、独具特色的產业优势,有待进一步开发。在这个城市和乡村都在不断复制的时代,如吉一直在以她独特的眼光捕捉一个村庄的特色。她说:“有特色的农村不一定是成功的农村,但成功的农村一定是有特色的农村。”只有找准了自己的坐标,打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特色,一个村庄才能活出自己独特的生命力。如吉和村民们一直在谋划,如何结合318国道、曲水县火车站和临近曲水县城、拉萨市的交通区位优势,借力西藏全域旅游,打响“拉萨河畔三有村”这一特色品牌。这也是他们村唯一的、不可复制的品牌。通过两三年的精心打造,这品牌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大了,慕名而来的游客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这品牌的价值也就日益凸显了。有的年轻人干起了司机兼导游,有的人家正准备开藏家乐,有些家里还开起了民宿,每年5月份就被游客预订了全年。还有的办起了藏毯厂、手工制品加工厂、民俗工艺品店和土特产品店。那些在深山中居住的藏胞祖祖辈辈都是靠山吃山,如今靠山吃山已被重新定义,那些藏在深山无人知的土特产都将变成摇钱树。

村里仅有近千亩土地,每一寸土地都要充分利用和精心布局。村里一直鼓励村民在房前屋后和自家庭院里种植玫瑰、红枸杞、雪菊等净土花果,这既优化了村居环境,每一个角落里芳香四溢,花开蝶舞,鸟叫虫鸣,而这些高原特有的花果还有药用和香料价值,成熟后可统一采摘、统一销售。为了推销村里的土特产,除了村街上的商铺,还形成了一个三有集市,开通了“三有集市”微信公众号,一边在集市上销售,一边在网上销售。村里还计划打造集休闲、观光、体验、采摘为一体的新型农业。这活路,真是越来越活了。我觉得这正是精准扶贫的必然之路,只有从单一的农牧业转向养殖种植、商贸经营、民族手工业、旅游服务业,才有可能从根本上走出贫困,又从扶贫走向小康、从小康走向乡村振兴,这就是中国农村演进的三步曲。

如吉勾画着一个村庄的未来,我则在一边实实在在地算账。暂且不说未来,只说现在,布琼和尼玛一家的年收入就将近三十万元,而易地扶贫搬迁也被列入了生态扶贫的范围,西藏自治区共提供了五十万个生态岗位,尼玛、布琼老两口和女儿德吉还享受护林员补贴,年人均3500元。此外,他们家搬迁前所拥有的土地山林承包权不变,还有一些转租收入。这一笔一笔的收入加在一起,他们家的年收入实际上超过三十万元了,年人均收入已超过四万元。而西藏自治区建档立卡贫困户是以2013年农民人均年純收入2736元为识别标准,截止2017年,西藏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已首次突破万元。尼玛和布琼一家在搬迁之前,年人均仅有两千元,为低于建档立卡标准线的深度贫困户,而在搬迁两年后,他们家的年人均收入就已超过西藏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的四倍,已成为三有村最富裕的人家之一。

这样一家人,在易地扶贫搬迁后的经济收入有了质的飞跃,搬迁对于他们家命运的改变无疑极具说服力,但作为村里率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这样的家庭又是否具有普适性呢?

如吉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疑虑,她莞尔一笑,又把我带到了另一户人家。

随意叩访一户人家,这里的村民还像深山里的藏胞一样淳朴热情,只要有客人来访,不管是认得不认得的,他们都会给你献上雪白的哈达与一句真挚的“扎西德勒!”然后双手合十,像迎接亲人一样把你迎进门,给你敬上一碗香气扑鼻的酥油茶。

如吉带我走访的这一家是达嘎家,门口挂着“化日呈祥”的隐花哈达,门楼上插着呼呼生风的国旗。达嘎是这家里的户主,1980年出生,她说自己是属猴子的。藏族也有汉族一样的生肖属相,猴在“和睦四瑞”中是唯一的灵长类动物,也是藏胞们崇尚的吉祥属相,但达嘎从小就是一个苦命女子。她老家在茶巴拉乡柏林村,那一带地处雅鲁藏布江中游峡谷地带,土地悬在半山坡上,是曲水县西部最贫困的乡村。达嘎的父母早早就病逝了,她从小跟着比自己大十来岁的姐姐拉琼一起生活。别的贫困户多少还有几间老屋破房,这姊妹俩的房子被一场山洪冲毁后,再也无力盖房,只能借居在亲戚家的柴房里,沦为真正的赤贫户。拉琼为三级耳聋残疾,婚后又生下了一个二级耳聋残疾的女儿,丈夫眼看着这苦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一咬牙狠心抛下了这可怜的母女俩。离异之后,一家人就全靠妹妹达嘎一个人在外边打工挣钱养家。

达嘎在邻县的一个蔬菜大棚里打工,一个月只能挣一千多块钱。在打工时,她认识了一个叫肖付习的河南小伙。这小伙子也是个苦命人,父母亲早已过世了,家里还有哥哥姐姐,但都是贫困户,他从小就只能靠自己在外边打拼活命。这两个苦命人遇到了一起也是缘分,达嘎既信缘分,更看重小伙子的心眼好,两人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直到生下女儿德钦措姆,多年来一直都住在工棚里。而凭他们打工的微薄收入,除了养活一家三口,还要养活姐姐拉琼母女俩,一直没钱盖房子。为了有个安身处,达嘎也曾动过几次念头,想跟丈夫一起去河南安家,但她又实在割舍不下姐姐拉琼母女俩。

一切的改变就是从2016年7月的搬迁开始,姊妹俩作为建档立卡的深度贫困户,一家五口分到了一幢中户型的两层楼。这姊妹俩从来就没有分过家,甚至不曾有过家,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新崭崭、亮堂堂的家,组成了一个特别复杂也特别和睦的民族团结模范家庭。这房子风水好啊,拉琼搬过来不久,便和拉日铁路上的护路工人洛桑结婚了,夫妇俩又收养了一个小男孩(弃婴),一家五口又变成了一家七口。达嘎既是户主,又是当家人,这个家实在不好当,除了国家免费给你提供的这房子、家什家电,一切都得白手起家。

达嘎多年来在外打工,她是见过世面的,眼光自然和那些久困深山的藏胞们有些不一样。有些贫困户对于脱贫没有主动性,以为扶贫是政府的事,是“政府要我脱贫”,而达嘎却有自觉脱贫的意识,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脱贫!”

搬过来后,扶贫干部上门来慰问,问她还有什么困难,政府会为他们尽量解决。

达嘎说:“我们不能总是靠政府啊,还得自己能挣钱,才能过上好日子。”

如吉作为村里的当家人,比家里的当家人更操心。她就怕这些贫困户没想法,而一个贫困户有了自觉的脱贫意识,再加上政府精准扶贫的政策扶持,那生存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所谓精准扶贫,就是帮群众找出贫困的病因在哪里,根据他们自身的经验和特长,找准发展的路子和致富的方向。达嘎有一个很实在的想法,他们两口子虽说没有什么文化和技术,但在蔬菜大棚里打了十几年工,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眼看这么多人搬进了三有村,这每天的新鲜蔬菜是少不了的,他们立马就想到开一个蔬菜店,但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她又犯难了,这进菜要钱,租商铺要钱,进菜运菜还得有一辆车,更要一大笔钱。他们家刚搬来时连吃喝都发愁呢,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啊。扶贫干部一听她有这想法,这正合精准扶贫的思路啊。他们立马就把扶贫贷款送到了她家里,还优先租给他们一间商铺。有了周转资金和商铺,这个难题解决了,但还得买车,买了车还得会开车。这个,村里又早就想到了,为了解决搬迁户自主创业和就业的困难,开展了市场营销、汽车和装挖机驾驶、养殖种植、公益性岗位等实用技能培训,总之是“需要什么,培训什么;缺什么,补什么”,一分钱培训费也不要,还管一餐午饭。如吉风趣地说:“谁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咱们三有村还真有!”

达嘎参加了营销培训班,丈夫肖付习参加了驾驶培训班,该拿到的证都拿到了,一家蔬菜店就在村街上红红火火地开张了,村里还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大花篮。

这两口子都特别勤快,那蔬菜店我也去看过了,收拾得跟他们家的房子一样干净整洁,各种瓜果蔬菜井井有条地摆放着,白菜、萝卜、青瓜、豆角、辣椒、茄子、韭菜、芹菜,都新鲜得像是刚从菜园里采摘来的。这又多亏了肖付习,他每天清早开车去拉萨菜市场进菜,上午八点多,新鲜蔬菜就运到了菜店。达嘎在店里卖菜时,肖付习又开着车到周边的村寨里去叫卖。其实也不用叫卖,只要看见了那辆运菜的皮卡车,远远嗅到了蔬菜的清香,村民们便围拢来了,都争着抢着要呢。由于长期蔬菜摄入量少,缺乏必要的维生素,引发多种疾病。这样一家夫妻档,既让一村七百多口人和周边的村民每天都能吃上新鲜蔬菜,也为他们家每月挣来了六七千元的收入,这可是净赚啊。

从尼玛和布琼家到达嘎两口子都属于自主创业者,但都是小本经营,凭一家之力也难以扩大产业规模。创业有风险,这些贫困户都是“吃得起补药吃不了泻药”,一旦创业失败立马就会重新返贫。若要鼓励他们创业,先必须将他们创业致富的风险降到最低点。为此,西藏自治区以“争取国家项目、本级财政注入资金、引导企业投入”的三结合模式,组建了六千多家农牧民专业合作社,全区农牧业产业化经营龙头企业已达一百二十五家。在这一盘大棋下,三有村也在精准地下着自己的小棋,村里按“公司+合作社+贫困户”的运营模式建立了由乡镇干部参与管理的易地扶贫产业项目——种植合作社、藏鸡养殖合作社、奶牛养殖合作社。

这三个合作社如吉都带我去看过了,每一家都不是我此前想象的那种简陋的村办企业,都是自动化程度很高、致力于打造绿色有机品牌的现代生态型企业。一个合作社就可以安排上百人就业,一个产业就可以带动一村人脱贫致富。在这一系列的精准扶贫政策下,老百姓不离乡离土,在家门口学技术,在家门口就业,“就近就便,能干会干”,而工资不比外出打工低,既能照顾家庭又能省下路费,很多远走他乡打工的村民都回来了。

在村西侧,种植合作社于2017年底就建起了一座阳光智能温棚和四座普通温室,并从全国最大的蔬菜集散中心山东寿光聘请了种植和营销能手,一开始就瞄准了绿色、有机、无污染的绿色种植业。眼下,合作社种植有黄瓜、葫芦、南瓜、圣女果、甜瓜、哈密瓜、茄子、四季豆、莴笋等蔬菜瓜果品种,这不仅满足了村民的需求,合作社还采取现场采摘、派送酒店和批发菜店等方式,一直不断扩大生产销售规模。达嘎一家人和村民们都是合作社的股东,而家门口就有了蔬菜大棚,肖付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去拉萨进菜了。别看达嘎一脸腼腆,她脑子活络着呢,很有主意。眼下,她正琢磨着要在桥头集贸市场开一家更大的蔬菜店,既能把自家的生意做大,也能把合作社的生意做大。

在这高寒缺氧的雪域高原,很多地方都是生存环境恶劣的“生命禁区”,却也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后一片净土,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长着各种适应高原生态环境的动植物。如藏香鸡,分布于雅鲁藏布江中游流域河谷区,体型轻小但均匀紧凑,胸腿肌肉强健有力,翼羽和尾羽又特别发达,善于登高和飞翔。它们性情活泼又野性十足、凶悍好斗,传统的藏香鸡养殖都是庭院式养殖或分散养殖。为了形成规模化养殖,三有村组建了藏鸡养殖合作社,与曲水净土公司合资成立了曲水三有净土产品开发有限公司,从上海购买了全自动蛋鸡笼养系统和育成鸡笼系统,又引进了先进的管理模式,养殖规模可达五万羽,每年可孵化鸡苗两万羽,日产蛋达三万枚。藏香鸡肉质鲜美,藏鸡蛋品质口感俱佳,是老少皆宜、强身补体的营养佳品,含有人体必需的八种氨基酸和丰富的微量元素,远远高于普通鸡蛋的营养价值,由于其蛋白与人体蛋白的组成极为近似,人体对藏鸡蛋蛋白质的吸收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说到这些藏鸡蛋的功效,如吉几乎如数家珍,吃了藏鸡蛋,可降压理气、活血通脉、亮发健脑、明目温肺、益肝健脾、养颜护肤,还可以抗高寒缺氧,减轻由于缺氧所带来的呼吸困难等症状。我的高反正严重呢,对这鸡蛋真是求之不得,而这藏香鸡和鸡蛋一直供不应求,已成为拉萨河畔三有村响当当的绿色有机品牌了。

拉琼在村里的奶牛养殖合作社干活。这也是一家现代化的养殖企业,采取“租赁到户、集中管理、统一销售”的模式,配套有挤奶、杀菌和包装等设备,还引进了羽扇加工工艺。合作社可以将奶牛和牛舍承租给有意愿也有能力养殖奶牛的贫困户,也可以安排村民到合作社就业。像拉琼这样的普工每月工资两千一百元。这两年合作社的收益不断增长,拉琼告诉我,她马上就要涨工资了。除了挣工资,村里各家各户在合作社都有股份,这让他们一个个都卯足劲儿干,这不是为合作社干,这是为自己家里干呢。

到了年底,村里的三个合作社和光伏产业都有分红。根据入股分红标准,合作社利润的百分之十用于村里的公益事业,百分之二十用于扩大再生产的流动资金和管理资金,还有七成分配给村民,“人人有事做,家家能分红”。去年,拉琼和达嘎一家人,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在内,人均领到了三千六百元的分红。此外,拉琼的丈夫洛桑每月工资三千六百元,她女儿也已长大成人,在拉萨开了一家小茶馆,每月收入二千五百元。达嘎、拉琼和丈夫、侄女都有护林员的生态岗位津贴,人均年收入三千五百元。这一项一项的收入加起来,他们家的年收入已将近十六万元,这跟尼玛和布琼一家不能比,但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了两万元。

如吉说:“若能保持这样的增长势头,达嘎家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明后年就有望超过三万元。像这样的家庭,在村里就算是很普通的家庭了,基本上都达到了这个水平。”

腼腆的达嘎一听这话,那黝黑的脸上又绽开了自信的笑容:“只要人肯干,就不愁挣不上钱!”

我笑着问:“如今条件好了,你们还想不想再生一个孩子?”

达嘎红着脸笑了笑。眼下,她考虑的不是生孩子,而是怎么把生意做大。

拉琼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她拿着暖水瓶不停地给我们杯子斟着酥油茶,然后微笑着站在一旁,我喝一口,她立马又添上。一直到起身告别时,我这茶杯里还是满满的酥油茶。我一口饮尽,然后连连对她摆手,但她随即又给我添满了。

从达嘎家里出来,正好路过村里的幼儿园。这是村里的汉藏双语幼儿园,让村里的六十多个孩子有了就近入园的地方。这也是村里最漂亮的一座建筑,像童话中的一座小红帽城堡,如小草般嫩绿色的外墙,碧绿的草坪,七彩的跑道,深入其间,是一間间舞蹈室、美术创意室、多功能室,还有蹦蹦床、荡椅等安全环保的大型玩具,一个大人走到这里,不知不觉也充满了童心、好奇心和探究的欲望,那些唱歌、跳舞、画画、做游戏的孩子们,天真又有各种出人意料的巧妙童趣。当我看到操场上的跑道,嘴里冒出一句如今谁都张口就来的一句话,“不能让孩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如果说那些贫困户的孩子以前都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了,从这一代开始,他们决不再认输。

幼儿园的老师中,有一个叫阿旺卓玛的姑娘,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一问,她去年刚从西藏民族大学毕业,在全区高校毕业生公开考录中考到了林周县强嘎乡中心小学附属幼儿园当幼师,今年,组织上为了照顾她外祖母、老党员桑珠卓玛老人,又把她调回了三有村幼儿园。

阿旺卓玛属于建档立卡的贫困大学生,她能完成大学学业,也得益于国家对西藏的扶贫政策。由于山高路远,居住分散,西藏农牧区的娃娃们早先上的都是帐篷小学,帐篷小学没有固定地点,老师骑着马随牧民转场,马鞍上搭着一条马褡子和一个帐篷,马褡子就是老师教学的全部家当,到了牧场或小山村,搭拉起一顶帐篷,支起一个小黑板。对于那些深山独居户家里的孩子,老师只能一家一家地轮着教书,差不多一个月轮一次。当老师第二次来到的时候,他们早把老师第一次教的几个藏文字母给忘了。后来,在乡镇集中办小学,小学毕业后就送到县城里甚至内地的城市里去上中学。近年来,西藏对建档立卡的贫困大学生全部免费,农牧区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了。

如吉说,有的家里还不止出了一个大学生,如建档立卡贫困户普琼的两个女儿央珍和拉巴卓玛,前几年一个考上了北京工业大学,一个考上了西藏藏医学院,别人家一次考上两个大学生那可真是喜上加喜,可普琼家穷得连送孩子上学的路费和生活费也拿不出。而这一对幸运的姊妹恰好赶上了精准扶贫政策的实施,政府为她们免除了学费,还提供交通补助和生活补贴,她们才能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在搬迁后的第二年,姊妹俩又参加了全区高校毕业生公开考录,央珍考上了西藏广播电视台,拉巴卓玛考上了安多县强巴镇卫生院。普琼给两个女儿送行时,一边抹泪一边叮咛:“你们俩一辈子都不要忘了,是谁给你们掏学费、路费、生活费啊!”

如吉一见阿旺卓玛就说:“哈,我正要去你们家看看呢。”

阿旺卓玛把一个小班的孩子托付给另一位幼师,连手上染上的粉彩都来不及洗,就把我们带进了她家里。这是一幢中户型的两层楼,客厅的藏式沙发上坐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阿妈,头上绾着杏黄色的围巾,穿着蓝色的藏服,腰系棕色条纹围裙,手指上还戴着一枚白银戒指。她搂着一个小枕头,看着大彩电,不时端起茶碗轻啜一口酥油茶,那神态既安逸又惬意。我打量老阿妈时,她也在笑着打量我,那眼神、那脑子还特别灵光,她一下就看出了我的惊异,呵呵笑着说:“没想到吧,我一个差巴出身的老太婆竟然过上这穿金戴银的日子,还能活到这么大一把年岁。”

这老阿妈都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年出生了,只知道自己是属兔子的,生于六月。

如吉据此推测,老人生于1937年藏历六月份,如今已有八十二岁了。

西藏以前还很少有这样的长寿老人,旧西藏的人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六岁。

在旧西藏,桑珠卓玛全家人都是拉萨功德林寺位于曲水的拉玉庄园的差巴。差巴是给农奴主支差种地的农奴。那时由官家、贵族和寺庙的上层僧侣及其代理人组成的“三大领主”,几乎拥有藏区所有的土地,太阳照到的地方全是“三大领主”的地方,水流到的地方全是“三大领主”的地方,山影遮盖的地方也是三大领主的地方,而农奴祖祖辈辈被束缚在农奴主的土地上,却没有一块立脚的地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播种耕耘,没有一粒粮食属于自己。他们还会像牲口一样被农奴主买卖,像礼物一样在农奴主间互相赠送。桑珠卓玛十来岁时,父母亲就在寒冷的冬天相继冻死、饿死了,一个小妹妹也夭折了。她和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又沦为了小差巴,没日没夜地为农奴主干活,累得倒在田里了也不能歇一口气,只能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干活,否则就会遭到惩罚。

桑珠卓玛一提起那地狱般的往事,嘴皮子就开始颤抖。

对于这些农奴,第一次命运的改变是1959年西藏划时代的民主改革,随着封建农奴制被彻底铲除,百万农奴终于获得了人身自由。桑珠卓玛和姐姐在曲甫沟里每人分到两亩土地,这是姊妹俩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她们在春天播下青稞种子,那一年是个好年景,到了秋天便收获了一筐筐粮食,这每一粒粮食都是属于她们的,姊妹俩把那黄灿灿的青稞捧在手心里看着,放在嘴里咬着,咀嚼着,又一齐扑在粮食上放声痛哭,她们是为那苦命而早逝的父母亲而哭,如果他们能活到这一天就好了。姊妹俩都很能干,她们把青稞炒熟磨成面,制作成香喷喷的糌粑,还用青稞酿出了醇香的青稞酒。一直到现在,她女儿果果和外孙女阿旺卓玛还夸奖她做出来的糌粑、青稞酒、酥油和酸奶好吃得不得了,若不是岁数大了,她还想在这村里开个藏家乐呢。

桑珠卓玛有强烈的翻身做主的意识,她加入了扫盲识字班,第一次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成了村里的妇女积极分子。1963年,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如今她已有五十六年党龄,是村里党龄最长的老党员。入党后,她先后当上了互助组长、民兵班长、妇女队长、生产队长等,一心只想带着贫困农牧民过上好日子。到了三十多岁,她才成家,丈夫贵桑多杰是个牧人,每天挥着牧鞭,赶着牛羊在山坡上放牧。结婚后,两口子在曲甫沟里盖起了几间土木房,但丈夫在家里住的时间少,每年都要随着季节游牧转场。那时候牧人也苦啊,白天藏袍是衣服,夜里藏袍当被子。到了夏牧场就住在帐篷里,转到冬牧场就住冬窝子。每次转场都是季节更替,不是下大雨,就是暴风雪。若是遭遇了大旱年,别说牲口,连人都喝不上一口水。若是遇上了雪灾,牛羊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牛羊饿得就剩下一副瘦骨嶙峋的架子。

桑珠卓玛经历了新旧西藏两重天,但在那穷山沟里,无论你种地还是放牧,却一直难以改变那穷困的生活,只能勉勉强强填饱肚子。在搬迁之前,他们家一直住在曲甫沟那三间土木房里。就在那老屋里,她生下了大儿子萨次仁、小儿子次仁尼玛和女儿果果。她五十多岁的时候,老伴不知得了什么病,由于山高路远,耽误了治疗,癱痪在家,不久就过世了。如今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年过半百,早已自立门户,在搬迁之前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老阿妈一直跟着女儿果果过日子,果果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为了多挣几个钱,一直在外边打工。这家里的负担太重了,果果的丈夫抛下一家老少走了,两个孩子那时候都在上学,果果还要抚养老阿妈,要不是有政府扶贫,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但无论你怎么起早贪黑地干活,又无论政府怎么帮扶,在那穷山沟里也只能苦苦度日。

在搬迁之前,那房子破得都快塌下来了,一家人谁也没有能力支撑。

老阿妈说:“若不是扶贫搬迁,咱们这个家早就垮了。”

一切又得从2016年那个夏天说起,桑珠卓玛和女儿果果一家搬进了这座两层的藏家小楼。老阿妈又指着这房子说,若凭他们家的能力,别说盖房子,连厕所都盖不起,而他们连一块砖头都没拿过来,一块土坷都没动,一家人就搬进了这么大、这么好的新房子。搬家的那天,她又大哭了一场,这是为她早逝的老伴而哭,这好房子,好日子,他愣是没有赶上啊。

老阿妈正长吁短叹地讲着曾经的艰难生活,忽然听见卫浴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冲里边喊了一声:“阿旺卓玛,这水可要节省点用啊!”阿旺卓玛从卫浴间里走出来,那红扑扑的脸蛋像刚洗过的苹果一样光鲜,手上闪烁着干净湿润的光泽,她冲念念叨叨的外婆扬了扬手,还顽皮地做了个鬼脸:“你老人家放心哪,我一滴水也不会浪费的。”

“你不知道,以前想要喝口水多难啊!”老阿妈像是对外孙女说,又像是对我说。

说来,那曲甫沟就在拉萨河畔,从来不缺水,那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流着呢,到处都能听见滔滔流水声。可你听得见水响,却难得喝上一口水,那山沟太深,水离人间还远着呢,一口水隔着一座山哪,仿佛隔在世界之外。遇上风雨天,村里人就喝那些落在泥坑里的凼凼水。天晴时,太阳还没有出来,村人就背着水桶翻山越岭去驮水,一上一下,一个来回就要走十五里,而回来时,每个人身上的负担更沉重了。水,一直是他们生命中最沉重的负担。在女儿果果外出打工的日子里,桑珠卓玛老阿妈只能靠自己去驮水。有一次,她驮着一桶水翻过了山梁,在下坡时脚底一滑,她那瘦小的身體连同水桶一起顺坡滚了下来,那一刻她哪里顾得上自己,拼命去抢水桶,水桶里哪还有水啊,都白花花地在山坡上流淌呢,她一下扑了上去,大口大口地啜饮着,嘴巴里沾满了石渣和草根,而刚刚喝下去的水又变成了浑浊的老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

怎么才能把河水引到自家的水缸里,是山里人渴盼已久的梦想。如今这梦想终于成真了,只要拧开家里的水龙头,就能喝上清甜的自来水。这水,还是拉萨河水,只是换了一种流向,这生活仿佛一切都改变了。但老阿妈还是老担心啊,担心这水哪天突然流干了。

说起刚刚搬过来的一段日子,老阿妈还有些神情恍惚,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大美梦啊。不过,现在老阿妈越活越清醒了,也越活越精神了。她说自己经历了新旧西藏两重天后,如今又经历了搬迁前和搬迁后的两重天。说到搬迁后的好处,她像是打开了水龙头,说也说不完。以前住在那穷山沟里,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在没有日月的日子里,外边黑咕隆咚,家里黑灯瞎火,好不容易点亮一盏油灯,风一吹就灭了。如今这楼上楼下都是亮晃晃的电灯,街上还有一盏盏路灯。想要买点什么,街上就有商铺,几步路就到了。若想去县城和拉萨逛逛,还有公交车和客车。若要办个身份证、领个补助什么的,村里的党群服务中心都能办,对行动不便的老人和残疾人,还可以到你家里来办。

上了岁数的人最怕害病,以前西藏人均寿命那样低,既因山高路远难以及时送医,也因缺医少药,医疗水平低下。如今再也不用为看病发愁了,一般的常见病、多发病不用出村了,三有村卫生室是集医疗、预防、保健为一体的综合性卫生室,设有门诊室、治疗室、药房、预防接种室、健康教育室等功能科室,还能与曲水县医院、拉萨市医院和对口扶贫的泰州市医院通过互联网医疗平台进行远程会诊。若有重症、疑难杂症患者,县城医院的救护车一溜烟就到了,离拉萨市的大医院也只要一个来小时,一般都不会错过抢救时间。

说到这些,老阿妈一个劲地竖着大拇指,“如今真是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了。”

我和老人正说着话,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拎着药箱进了门。如吉给我介绍说:“这位是村卫生室的次仁扎西医生。村卫生室的几个医生都是村民签约的私人医生,他们要定期上门为村民检查身体。”次仁扎西就是桑珠卓玛老阿妈签约的私人医生,他坐在老人身边,给老人量血压、测血糖,连声夸奖老人身体棒得很,眼力、耳力和记忆力还特别好,思维和反应都挺敏捷。

老阿妈握着次仁扎西的手说:“在旧西藏,像我父母那样被冻死饿死病死了都没人管,如今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有了家庭医生啊,得个感冒都不需要自己掏一分钱。”

为逗老阿妈开心,我握着她的手故意问:“你老人家这样健康长寿,有什么秘诀啊?”

她一脸神秘地凑近我,贴着我的耳朵说:“这好日子就是我健康长寿的秘诀!”

我一听就笑了,老阿妈也笑了,她笑起来竟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有一件事我差点给忘了,这家里的收入怎么样?这个,如吉心里早就有了数,她好像在这家里当家呢,家家户户她心里都有一本账。老阿妈这一家四口,除了果果的小儿子丹增罗布还在上小学,其他三人都有稳定的收入,果果如今在曲水县政府做保洁员,每月工资两千三百元,每年还有三千五百元的护林员补贴,年收入三万多元;桑珠卓玛老阿妈作为老党员,每月享受五百七十元生活补贴,年收入近七千元;阿旺卓玛的年收入超过八万元,这就是他们家最大的一笔收入。另外,全家人还享受村集体的产业分红,人均年收入三千五百元。这些收入加在一起,一家人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也超过三万了。

一个问题解决了,一个问题又来了,如果老阿妈不是老党员,还会不会有收入呢?

我问得有些尖锐。这村里有六位像老阿妈这样的老寿星,还有三十多人因病因残丧失了劳动能力,他们的生活怎么办?如吉直爽地说,从精准扶贫到脱贫攻坚,确实遇到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也一直在不断健全社会保障体系,落实国家扶贫兜底政策,向边缘人口延伸,把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无法定赡养抚养义务人的六十周岁以上的老年人、残疾人和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全部纳入特困救助范围,当所有的扶贫政策都用尽了,最终还不能脱贫的人口将全部转入低保,而低保的标准还高于扶贫标准。啥叫兜底?就是保证每一个人都有生活来源,一个都不落下。

当我起身向桑珠卓玛老阿妈告别时,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老阿妈拄着拐杖,执意送我们到小院门口,我拦也拦不住,阿旺卓玛要搀扶她,她也不让扶。如吉让我不要担心,这老阿妈腿脚还挺利索呢。老阿妈一听又笑了,说:“就是呢,你们可别嫌我老了,只要没有躺在床上,还能拄着拐杖走动,我就要好好看看这个村子呢!”

她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那笑容一直荡漾在她历经沧桑、布满皱褶的脸上。

若要真正换一种活法,不仅仅是现实世界的搬迁,更是精神世界的变迁。这样的变迁,从桑珠卓玛老阿妈的笑容和言语里都散发出来了。

我在拉萨河畔三有村转了一天,还是流连忘返。这样一个笼罩在太阳光环里的村庄,已经超过了我来之前的憧憬。这是西藏易地扶贫搬迁的一个标本,也是一个缩影。如吉告诉我,就在这个村庄诞生的2016年,西藏共完成了七点七万人易地扶贫搬迁(如今已有二十六点六万人易地搬迁),这只是西藏在一系列扶贫政策中的举措之一,更让如吉自豪的是,西藏被中央确定为脱贫攻坚“综合评价好”的全国八个省区之一。到了2018年,这是西藏也是中国决战深度贫困地区脱贫攻坚的关键之年,而关键又在四个转变:从注重全面推进帮扶向更加注重深度贫困地区攻坚转变;从以开发式扶贫为主向开发性和保障性扶贫并重转变;从注重减贫进度向更加注重脱贫质量转变;从注重实现脱贫目标向更加注重提升贫困群众获得感转变。当年10月,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批准,曲水县整体退出贫困县区。这年底,西藏共五十五个县区脱贫摘帽。目前,拉萨市已整市脱贫,到2019年底,西藏将基本上消除绝对贫困,实现全区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全部脱贫。这不是预期,也不是力争,而是必须!

如吉家住拉萨,当组织上选派她驻村扶贫时,她一开始打心眼里不愿意来,从自治区首府下沉到一个最基层的农村,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但来了之后,她渐渐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歲月,千百年来困扰中华民族的贫困问题,已经到了最后解决的攻坚阶段。她能有幸参与其中,成为改写历史的一员,哪怕是作为最普通的一员,也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无论是作为村里的第一书记,还是作为一个驻村扶贫干部,一村七百多口人的各种困难她要想办法解决,各种矛盾纠结她要化解和理顺,“群众无小事,有事找支部”,而这个村支部第一书记有多苦多累,又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她从来不说,每天脸上都笑吟吟的。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由于长期驻村扶贫,她的婚事一拖再拖,不知遭受了父母多少责备。但她打心眼里觉得,只要贫困群众早日过上小康生活,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在扶贫战线上,不知有多少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这一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她曾经向组织上表示过:“群众不脱贫,我就不离村!”

现在,拉萨河畔三有村已整体脱贫,但她还是没有走。接下来就进入了扶贫巩固期,对已经脱贫的人口回头看,并将脱贫巩固期延伸到2025年,这也意味着,原来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在脱贫后到2025年还可以继续享受扶贫政策,其现有收入只能上涨,不能下降。而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也将从脱贫攻坚转向乡村振兴,脱贫是乡村振兴的基础,是乡村振兴的第一阶段,乡村振兴则是脱贫工作的延伸。

我在拉萨河畔同如吉见面,又在拉萨河畔与她道别。此时已是傍晚八点多钟,但太阳迟迟不肯落下,一轮巨大的日影中,掠过一排排飞鸟,像是归林的宿鸟,又像是迁徙的候鸟。一切显得如此安详而恬静,让我静静地感受到了世界屋脊上的一种静穆的大美。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拉萨河畔日照最长的地方。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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