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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妖记

2020-03-27余志刚

文学港 2020年1期
关键词:麻城李贽

余志刚,象山报媒编辑,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随笔集《余志刚散文》《满纸烟岚》,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山花》《随笔》等,曾获“大红鹰文学奖”“《飞天》10年文学奖”。2008年搁笔,2017年拾笔再写。

文学港

万历三十年(1602)闰二月廿八日戌时,京郊通州的马家庄别院陷入了一片死寂。透过镂空的明式花窗,一灯如豆之下,辗转病榻的李贽终于草就了一纸“遗言”:聂政与屈原的辞世,是天下第一等死法,而我气若游丝,绝然已属不能;就算在妻儿的哭声中咽气,如此不堪的床箦之死,猪狗不如,于我何有?也罢,早晚无常来催,终须鬼域一走——我死之日,不可遣人往泉州报丧,“李四官(其侄子)若来,叫他勿假哭作好看也!”

李贽归置好笔砚,屋门洞开,已有一群锦衣卫环绕床前。

说来就来,是黑无常乎?白无常乎?

黑白本一色,只因事无常——和尚饿否?请你去镇抚司吃斋耳!

既如此,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锦衣卫虎贲手提肩舁,取通州官道,一阵风似的直奔京师通衢而去。早春的夜风缠绕着沙尘,搁在门板上的李贽嘤嘤有声,一路上发出鸟叫般的喉鸣……

这年闰二月廿三日,七品言官张问达给朝廷上了一本“捉妖疏”,弹劾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刊刻罪书,讪谤孔学,其“狂诞悖戾”足以坏风俗、废绳墨!更可恨的是,他早年“寄居麻城,游于庵院”,居然“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携枕衾而宿庵堂”,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无状”,三五成群竞相效仿,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搅得黄(安)麻(城)地界一境如狂!今妖人已至通州矣,距京师仅四十里,“倘其一入都门,首善之区又为麻城之续”,妖风扑门,穿窬入户,则妻将不妻,女将不女,皇城风节毁于一时,圣人颜面尽粪土矣……

于是乎,“天师堂”宪兵驰奔京郊,传说中的“妖人”刻日拘到。

几通堂鼓响过,水火棍架起一片“呵”声。李贽的双瞳冉冉而动,泛漾着琉璃球一般的清莹幻彩,一丛白须耸耸欲翘,呆萌得就像卡通片里的山羊。

镇抚大人绕着他走了几圈,俯下身去细细打量:尔是何方妖孽?

葫芦罐儿似的李贽突然蹦出了一个词:天窝!

镇抚闻声打了个趔趄,惶惑的眼珠一下子“瓷”在了眼眶里。

浩浩江淮一路向东,大别山余脉龙尾横扫,在南麓黄安县境内急急打了个旋,只见三山拱卫、一径斜垂,于云气氤氲里“跌”出一个山坑——邑人称奇,赐名“天窩”。黄安是新邑,嘉靖年由麻城、黄冈、黄陂三县析置而成,“天窝”就像藏在它腋下的一块暗痣,望有仙相,闺阃深寂。万历初年,上人(对和尚的尊称)邓豁渠在此结茅弘法,泉鸣林下,说尽了云水禅心;其后,又有心学名士何心隐进山设馆,讲学风声惊动了京师。至万历九年秋,有个半痴不颠的老头入山居停,自己赖着不走,还招来了公安县袁氏三杰、当朝状元郎焦竑,与土著耿定理、周柳塘等昼夜啸坐山房,口衔“宇宙天机”,穷究“人伦物理”,一时江左风动、士流呼应……隐身大山的“天窝”,自此告别了往日的宁静。

“偏是山前不速客,倒映池塘入夜色”。这个人就是万历年放弃“云南姚安府知府”不做,徜徉于湖广山乡、自称“流寓客子”的李贽。

李公字宏甫,号卓吾,嘉靖六年生于福建泉州,少年长成,“隼目粲如”,异于南人面目。传说其祖上是泉州商贾,因贸易往来于波斯湾,娶色目女,也就是印度欧罗巴种的女人,以致李氏一脉经过漫长的血统洗白,那一抹浪漫的国际主义色彩仍然萦萦不去。嘉靖三十一年,李贽考中举人,因家境窘绌,匆忙去政府任职,自此厕身卑位、领受薄俸,跌入宦海二十又九年。其间他有过四男三女,却因病饿生而未养,除了大女儿,其他孩子都一一夭亡。也因久居下僚,宦囊萧然,癸亥年回泉州安葬父祖灵柩,竟全靠同僚循例赠送的“赙仪”,而为了节省往返的川资,又不得不把妻女留在自己做过官的河南辉县。按明代官制,死了祖父的李贽需要在老家丁忧三年,他单身只影的妻子无力在异乡独撑门户,加上对孀居在泉州的母亲怀有一份深切的孝思,对着独自离去的夫君痛哭失声:有女嫁使君,生离若死别乎?

李贽50岁时,补了一个云南姚安府知府的缺,才有了各项“常例”和其他灰色收入,黯淡的日子终于出现了光亮,却又命犯“孤星”,患了严重的“职务疲劳症”。他在一篇题为《自赞》的文章里挖苦自己:“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动与物忤,口与心违”……也许是穷怕了、被人驱使久了,他做不到像海刚峰那样“只取薪俸,不收常例”,他也坦承自己“贪恋浮名权势”,习惯了一人高坐、群役呼应的上官生活,然而夜半惊起,万念噬心,不禁冷汗涔涔:营生所系,无非是喝稠点、穿厚点、拿多点,却何来古贤人“采薇而食”的假正经、假清高?明明像齐人那样干着“乞食坟头而骄于妻妾”的下作勾当,怎么还能口衔仁义、高唱道德?我干的事总是悖乎常情,我说的话同样非心所想,胁肩缩足、俯仰由人,这还是原来的“卓吾老子”吗?

李贽在河南做过三年教谕,与县令和省里下派的“提学”(教育厅厅长)屡起纷争;在京师国子监任教数月,又“很不感冒”于祭酒(最高学府校长);后来过渡到没有任何学术可言的南京刑部,终因一语不合,得罪了以学术自任的尚书(部长)……总算熬到云南姚安府任上,本以为“鹤鸣九皋”、可以振翮一飞了,却不知什么原因,他先是“为巡抚王凝所不喜”,后又“见忤于布政使骆问礼”,勉勉强强当满三年四品知府,就自陈不职,做出了闭门息政的决定——也不待上峰批复,雇了一只小舟,取道长江三峡,竟自飞一般向着黄安去了。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寄居“天窝”的李贽,从此“鹪鹩一枝”,开启了“其鸣喈喈”的道学生涯。

“天窝”系黄安望族耿氏别业,家长耿定向,时任福建巡抚,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曾以监察御史身份督学南直隶,在南京创办“崇正书院”,是饮誉东南的道学领袖、君子典范。因学生焦竑的介绍,他与李贽在南京见过一面;又应二弟耿定理嘱请,他腾出待贤之馆——“天窝”,热情安置了倦鸟投林的“流寓客子”。彼时耿定向因父丧在家守制,南北名士皆来吊唁、问学,更兼李贽弃仕入山,吸引了麻城财主周柳塘、周友山兄弟及耿家的弟男子侄辈频频上山问教,一时“窝友”憬集,招致更多的“道学种子”千里迢迢地赶来请益。——这是个激动人心的“理想主义”时代,自本朝中叶以始,王阳明心学祭出“致良知”的大旗,“拆理学藩篱”,“放内心之犬”,与规范板正的“格物派”发生了激烈对峙;至“泰州狂禅派”兴起(王学分支),鼓吹“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李贽语),心学风潮转而激变为“满街是圣人”的全民运动,士僚、乡绅乃至盐丁、陶工无不欣然风动,一个个“赤手空拳以搏龙蛇”,卷入了一场追寻普世真理、再塑人生尊严的“阳明旋风”。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这是绕着弯子在逐客了!

李贽岂敢怠慢,一时集齐家口,尽出宦囊余金,命女儿女婿送黄宜人归居泉州。(黄宜人与他结缡相随四十年,孤雁一去,竟成永诀!)然后拈笔写道:“鹤友乘风去,天窝非我窝。仆今将告别矣……”(《与耿司寇告别》),负书担囊,只身去了麻城。

李贽出走了,却没有走出黄麻士流的舆论“界程”,到底挫伤了“天窝”主人积多年之功而成就的“好客喜士”之名。耿司寇执此一念、悻悻于怀,忍不住频寄尺牍,与这位不归家的浪人谈起了“人伦”和“风化”。他说:公行游四方、交友天下,干系无非道学、所求不离仁义,然而弃人伦、离妻室、散骨肉,这是圣人叫我们做的吗?昔者邓豁渠(四川内江秀才,出家后曾在黄安讲禅)有以为之,地方风化因此伤坏,“里中后生流弊可睹矣”!李贽被猛戗了一鼻子,当即复以《答耿司寇》,剧言苦句,与之芒针相向:能以这样的口气教训人,大概是因为你做了大官罢了!“学问如以官大而见长,则孔子在大官面前当不敢开口矣”!人伦也好,风化也罢,“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主张”,凭什么“要以圣人之言废众人之思”呢?朱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此话若能当真,那么“羲皇以上,世人尽日燃纸烛而行矣”!耿定向一变淳厚尚实的文风,切言反唇相讥:这就是你所谓的“良知真趣”?一个人若躺在地上耍赖,又有谁能扶他起来呢?“昔颜山农于讲学时忽起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斯情斯景,至今还在士流间传为笑柄呢!李贽闻言色崩,一时嚼墨喷纸,将数十年蓄积的怨愤尽付笔端:世界之大,就地打滚的人还少吗?大庭广众之下,有人谄事权贵,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有人奴颜婢膝,以幸一时之宠。更别说“遇统领的上官似妾,伺候过往的大官如妓”,真是“无人不打滚,无地不打滚,无一刻不打滚也”!

来鸿去燕,驰檄飞翰,这一场司法缺席的道德审判,消消停停、夹缠不休,整整持续了十年之久。这中间,李贽先是在麻城财主周柳塘家“暂寓”,后又“避嚣”于城郊的一处“龙潭”,在周家的私人佛寺——芝佛院吃了一阵子斋饭,不久就“削发衣缁”,做了口念佛号的和尚。

一个退职的“四品命官”在本地出家了,成了麻城坊间的第一号新闻。而对知县邓鼎石而言,李贽在辖区内失足“坠溷”,他自有正风化人之责任,且其母邓孺人素来礼敬名士,听说卓吾翁出家“自沦”,竟患了胸闷、逆嗝,数日水米不下——不得已,他只好亲登山门,叩请“上人”蓄发还俗,一番沥肠苦劝,至于“泣涕甚哀”。

终于,紧闭的寺门开了一条缝,动静间掷出一“绢帛手卷”。

卷上落了一笔怀素“醉草”:今入空门我是魔,寸丝不挂奈余何?藏身净堂脱箝机,敢笑泥胎一达摩。

只看了前面两句,邓孺人就痰壅气急、咳逆不止,半晌才悠悠吐出三个字来:

妖——孽——呀!

芝佛院依山傍水(龙潭),距麻城县治三十里,袁宗道的游记里称其“前有潭,色呈靛蓝,有龙栖焉”。周柳塘出于朋友雅谊,让李贽做这座庄园的主人,直到临终也没有提及收回产权的议题,大概也是希望他老有所寄,就此静息林泉、免惹是非的意思。然而李贽又岂是个安分脚色?这个小小龙潭,它的上游水系不算发达,遇桃汛“深可骑牛背而泅”,但若袁宗道所言不虚——真有“潜龙”隐鳞于此,却也足以兴风作浪、杯水兴波了。

李贽做了和尚,却“削发留须”,一半是佛光普照的琉球悬岛,一半是尘根盘结的“丝窠草巢”。且嗜酒,喜茹荤血,于偏院自畜鸡鹅六禽,“不时宰食”。佛堂里金盏长明、玉台吐艳,只是三经不唪、钟磬寂寂,镇日里抱着一卷《易经》占星算卜,或有“悠然心会”,就脱衣大叫、上下跳跃,作兔起鹘落之状。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在“宝刹”重开之日,佛殿里竟多了几尊来路不明的“山寨菩萨”,或斜眼歪嘴、或瞌睡懵懂、或佯嗔窃笑,形态突梯,全无庄严;近旁赫然立着一幅吴道子的“至圣先师孔子行教图”,老夫子眉须长垂、慈颜宛然,正对着一众怪菩萨频频作揖呢。

这哪里还是清净的佛陀?

提到自己的“削发”,李贽在七十岁回首平生时,给出了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只好匆忙出家,以示“项羽无东归之意”;二是“此间无见识人多以我为非圣无法”,为了成全他们的识人之明,遂削发入山,“索性做了异端”。

基于这样的挑战心态,李贽入主芝佛院不久,就做了两件近乎“行为艺术”的糗事。先是“强其弟狎妓”——黄宜人归居泉州后,对飘零在外的李贽很不放心,先后遣女婿和其族弟到麻城看望,兼以照料他孤单的鳏居生活。奄留日久,李贽看到老弟神色饥荒,“心实怜之”,就赍以薄资,打发他去青楼消遣。“贽弟初不从”,却禁不住“上人”激劝,随梯上树,偷吃了“羞羞的榴莲”。另一件事發生在上元节,过完新年,大闹春社,他带领寺僧讨吃了村里的一樽春酒,竟乘着醉意,顺道去了一寡妇家“串门”——该妇人死了丈夫、又无子息,是常来庙里布施的香客,没想到自己供奉的“肉身菩萨”会突然光顾宅舍,左右藏身无计,蒙受了“帷薄之羞”。

兄嗾弟宿妓已属不伦,“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同列民间极恶,清明世界、里仁之乡,岂容这样的事情发生?麻城虽小,但刘、周、梅三大姓子弟在朝里做官的不少,消息传到京师,耿定向撺掇黄麻“班僚”竭力运作,“芝佛院”事件很快发酵为举国瞩目的“风化大案”——有人甚至把他比作闽广地界的大海盗林道乾,其伤化败俗、祸境殃民的行径一时妇孺皆晓。舆论传导之下,县令邓鼎石感到“压力山大”,却出于对林下处士的敬惜之心,着意大事化小,责成业主周柳塘一力劝化,规诫李贽“剃须”“戒荤”,从此拘俗守常、不可逾矩。

身处“风口浪尖”,李贽却抛出了惊骇时听的“适己论”。

他写了一封长信,让耿氏门生周二鲁转奉“尊上”,信中说:“……士贵为己,务自适耳!”——我卓吾老子做了什么,只是让自己舒服罢了!与世风一同,跟尘俗无异,这是人性所决定的。“试观诸公之行事”,也无非“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居官而求尊显”,“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与俚夫俗妇又有什么不同?人生下来都是自利的,一落地就知道号寒啼饥,及彼豆蔻又都喜爱鲜衣怒马,小到打嗝放屁、大至进学及第,谁不是辗转反侧,多为自己思谋呢?今有人做了官,偏说“不自适而适人之适”,“不知为己、惟务为人”,并据以指摘世俗风化、批判别人的道德,何者?还不是拉一块遮羞布“蔽体”,隐匿自己的大私大欲罢了!

在“适己”的旗帜下,他的“诬誷之书”——《焚书》也赓即付梓。这本书收集了历年来他与道友、论敌的往来信函,多半篇什涉及与耿定向及其门生的互怼式驳难,是一部反映文化人“吵架”,或者说由“吵架”集成的著作。因为关涉两位道学大咖的隐私与恩怨,此书一入市廛,就被逐利的书肆贾鬻一空,各地书商又“相与重锓”,很快出现了面目各异的盗版。这是万历十八年春上,耿定向告病回黄安休养,正是埯瓜点豆时节,《焚书》的刻本就传到了他手里——史料里称其“瞩览无日”“闻谤震怒”,可见该书的出笼已越过了“吵架”的底线。他与李贽的通信除了辩道论俗,还涉笔当朝人事,之前在小圈子里传阅,尚未产生不可控的“外溢效应”,如今被人牵根带泥地一抖搂,还真有点“豆腐散架”——不好收拾。特别是开卷可见的《何心隐论》,触动了他隐饰多年的一块精神疮疤,但又不能略迹原情、轻松辩白,给社会和舆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如漆沾面的耿定向做出了一个有悖常理的举动:翻检箱笥找到一摞积存的旧稿(与李贽的辩论文章),再附上一篇辞情恳切的《求儆书》,就自己的“道学德行”向社会士流广泛征求批评。他是一个讲究做人“功架”和道德形象的人,既然“私聊”变成了“群聊”,“晒信”引来了“围观”,那就把评判权交给公众,让社会良心来论列是非、“攻瑕指失”好了。同时,他还致意遍布湖广的耿氏门徒,动员他们效仿忠直逞勇的子路,对诬诋圣德的“祸魁”诛心灭种、鸣鼓而攻之。遮遮掩掩的“耿李争讼”,就此各归战位、进入了“越野式”对峙。

但当时的刻版印刷要做繁复的前期工作,耿定向的《求儆书》和信稿交由河南的门生蔡毅中代办印行,其间又出现了小半年的途中耽搁。一直延宕到第二年夏天,以蔡毅中炮制的《焚书辨》为发端,耿定向集团兵锋突进,才次第形成对李贽的舆论合围。

中场无战事,风停马不嘶。李贽也没让自己闲着:先是看了几部佛经,修习“一味僧”的禅理;然后“渡人又渡己”,上演了一段出人意表的“僧尼之恋”。

南京的汤显祖曾拜会李贽,后据实境所见,写有《卓翁缝衣妓》诗一首,证明李贽身边常有粗使的“侍女”相随,纵有牗下“春韭之奉”,却终究无关乎他的情爱世界和精神所需。与李贽在芝佛院发生交集的比丘尼叫梅澹然,是麻城望族梅国桢(官至兵部侍郎)家的次女,早寡,后绝意于俗情,在家中辟设“绣佛精舍”,终日礼佛悟禅、排遣孀居的苦寂。她早就闻识李贽才名,并在给父亲的书信中多有推许,此前耿定向串联朝官给李贽“整蛊”,梅国桢的态度竟然与女儿心气一同:“人生自适耳!外张名教,骄纵私情,酷非所屑!”有这样的父亲托底,梅澹然自然不惮以寡孀之身去芝佛院听禅,对李贽“执佛家弟子礼”,还时不时地遣侍女去僧舍送信,传达自己的学佛心得。

芝佛院香火络续,却不少见“遇佛就磕头”的苦女怆妇,遇见梅澹然这样专注于佛法的女菩萨,李卓吾自是见信即复、有问必答,相与推究“佛自成”“明生死”等佛学理论,恭默守谨,引为同志。过不多久,寺院里又来了一群士绅人家的姑娘媳妇,她们叫善因、明因、澄然、自信和无明(法名),都是梅澹然的闺密和妯娌,平时聚集在“绣佛精舍”研经参佛,逢李贽开坛讲法,就结伴过来“洗心问禅”,兼以领略卓翁上人的卓朗风仪。沉暗的芝佛院一时风摆荷裙、影摇莲步,珈蓝神殿也因此明亮起来……这是一段充满诗性的日子,在女弟子带来的一派煦色韶光里,李贽著作了《观音问》,将彼此切磋佛理的书信以问答的形式辑成一本随身可携的迷你手册;闲常意兴有寄,他都激情丰沛地诉诸诗篇。其中一首《题绣佛精舍》,专为梅澹然生日咏题,诗行里情愫暗涌,透露了自己的“别样心境”。诗中说,澹然大士芳诞于此日,是来俗间播种福田的,世人见一个女史来寺院参禅,却尖眉嗔眼以为可怪,这是何等滑稽可笑的事情呢!结尾时写道:“我劝世人莫浪猜,绣佛精舍是天台;天欲散花愁汝著,龙女成佛今又来!”——“草昧无明”原非罪过,又何须见花起魇、蜂猜蝶想?

事实上,自梅澹然出入寺院以来,非议他们的并非只有麻城的神姑佛婆,一些士大夫包括李贽的朋友(如周柳塘、周友山兄弟)也反对他与士人妻女有“近似昵戏”的私密交往。随着流言四布,民风慈柔的山乡竟没再姑息他:拜佛的香客集体避走,做田的农人在山下唾骂,而女弟子的亲戚居然扬言要去报官……纵是超然物外的李贽,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慌张,写信给周友山兄弟喊冤叫屈,末了发出一声萧索的叹息:“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而况人乎?此而不容,无地可容此身矣!”

与梅澹然交往期间,李贽有一篇《夫妇论》问世,破天荒关注“女权问题”,且把夫妻关系列于“五伦之首”,直接将天大地大的“君臣纲”打入了女流的裙衩之下——“身非爹生娘養,君自不在,何及臣乎”?话说到这个份上,关心他的朋友也不免“懵圈”:既有这般怀珠抱玉之想,又何来之前的“弃家逐妻”?黄宜人后来在泉州老家孤寂终天,李贽得讯后赋就《哭黄宜人八首》,诗句写道,“缘予贪佛去,别汝在天涯”,对自己的弃亲绝情似有几分愧意;然后又说,“今朝闻汝死,不觉情凄然”,为什么?“不为思情牵,含凄为汝贤”——你也算是贤惠的女人,奈何我们没有爱情啊!读到这里,人们不免有此一问:那么,他与梅澹然的交集算不算爱情?设若他与梅澹然结为夫妇,是不是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此“低俗”的问题,恐怕李贽先生是不屑于回答的吧。

万历十九年的春天就这么翻篇了。

很快,耿定向的《求儆书》遍行天下,在各地做官的耿氏门徒雀起响应,同籍京官又在朝中蜩螗沸羹,一场思想战线的围猎,以黄麻地区为中心辐射至湖广、京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晚明的钱谦益曾评论过这一宗起势于民间的“道德清算”,说李贽的罪过不在“宣淫乱俗”,而是揭穿了口谈道德者的惊天虚假,“胥天下之为伪学者,恶其害己,莫不张胆心动”,一个个揎袖出臂、乘势而上,“咸以为妖为幻,噪而逐之”。这些“卫道士”捧着李贽的著作望字揣意,散发无名揭帖、举行书友集会、宣读道德讲章,舆论口径也从最初的“宣淫乱俗”一路升级为“蔑伦悖理”“非圣归柳(跖)”,最后索性点起一把火来,将庋藏于各间书肆的《焚书》聚而焚之——到底应验了作者考定书名时的“原情之猜”:“正经人读之,业火窜起,必欲投诸火钵而后快也”!火借风势,纸屑升腾,麻城上空布满了鞘翅闪忽的“黑蝴蝶”。

经过梅澹然事件的波折,粥米不济的李贽已生去意。再遇耿定向汹汹相逼,他忽地有了“就地打滚”的强烈念头,写信请耿司寇“开恩赏饭”:今粥瓯空空,奄奄不得活矣,明公既快意于我的不死,何不遣来捕快速速拘去,开恩赏我一口牢饭也!

不久就传来消息,巡察武昌的“史巡道”已经驻步麻城,准备要发签拿捕李贽了!

湖广按察使分七个道管辖各府,麻城所在的黄州府属武昌道隶下,巡道史旌贤是巡视地方风化、监察吏治风纪的官员,除了向上风闻言事,碰到一些棘手的硬茬,还有调动属地军警的权力。他刚到黄州地界,先去黄安拜訪了耿定向,然后移步麻城县衙,听取县令邓鼎石的汇报。与县衙班子及一干乡绅第一次见面,史巡道就问:李卓吾还在麻城吗?此人大坏风化,若不知罪远去,就依法拿办他!便有县丞和乡绅与他大咬耳朵,要求拆毁龙潭芝佛院、尽散寺内僧众,将李贽递解回籍:“不递解此人,我等终究不得麻城风化也!”

初闻来人要“办”他,李贽似有喜色:如此甚好,当真有牢饭吃了!再听说史巡道与耿定向关系深密,便觉得这样的牢饭到底“下咽不得”,对左右说:“我老矣,可以死矣!我若不去,也无人拿得我去!”最后有人传话说,堂议的结果是“递解回籍”,李贽心下一沉,山羊胡须颠了几颠,再也没有说出话来。

故乡对于李贽,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名字!

早在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在家守制,逢倭寇犯境、缺盐少粮,他作为朝廷的最低级文官,也不得不接受整个家族的“拥戴”,负起了为几十个人的大家庭觅食的艰巨任务。后来流徙天涯、乡关渐远,“故里”二字是他悄悄抹去的一段“选择性失忆”。弃官后不回泉州,直至剃发弃伦,原以为一切都抛下了,然而忽隐忽现的“家族影子”,仍像尾巴一样跟着。李贽记得,性格软糯的庄甫纯(女婿),前后三次来芝佛院“探视”,受到冷遇后,总是夹舌吞声、诺诺忘言;他最后一次离开龙潭,竟身上不揣一资,仅靠行脚和做雇佣,耗了整半年功夫,才间歇走完返回晋江的三千里长途。侄子李四官是家族指定的宗祠“继承人”,多次放下生计,携妻带孥、千里迢迢来麻城“瞻侍”,他的儿子李贵去龙潭嬉水,居然滑入深渊、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在李贽心里,故乡是岁月深处的一段梦魇,是积歉已深的一个荒年,是月色惨淡的一片家山。乍闻史巡道大人提到它,就像听到“天师”嘴里念诵的一句魔咒,忽觉身形踡缩、“灵魂”出窍……

“流寓客子”的漫浪羁旅,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惊悚的“滑步”。

万历二十年夏秋之交,袁中郎来麻城看望李贽,晤叙既罢,循礼送客至邑城驿道即可,李贽却长亭更短亭,送出一程又一程,水陆连绵、舟车更迭,忽地望见了李白惜别友人的黄鹤楼,不觉已到武昌地界。

两人在城东洪山寺住下,索性兴致勃勃地游玩起来。一日来到黄鹄矶头,忽地迎上来一伙蛮汉,领头的青脸秀才恶声质问:“谁是妖人李贽?今天我要为民除害!”——当日同行的,除了李贽带来的三个跟班(和尚)还有袁中郎的贴身侍僮,大家见情势不好,慌忙将“上人”围夹在中间。李贽却不解眼色,隔着一排人头,与那领头的理论:“李贽怎见得是妖人?又所害何人?”未料秀才眼贼,竟指着李贽嚷嚷起来:“看他僧不僧、道不道、儒不儒,脑壳光光还留着胡须,不是妖人是啥子嘛!小子们给我修理他撒!”

——这就是明代笔记里呈现的“李卓吾蹇厄武昌”。

昔日孔子厄于陈蔡,是让弟子们燃起篝火、击盆讴歌,其乐洋洋似鸾翔凤翥,理想主义光辉足以穿透时光。李贽不是孔子,他做出了“屈己全生”的应激反应。

现存资料中,还能见到当时李贽写给周友山的一封“求和信”(姑妄言之),信中写道:“……弟于此进退维谷!即日以始,加冠蓄发,完复本来面目,二三侍者,人与圆帽一顶,全不见僧相矣。不知可逭左道之诛否?想仲尼不为已甚,诸公遵守孔门家法,决知从宽发落,许其改过自新无疑也。”他说,如果我之前的一切都做错了,那么今日开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知“孔门家法”能否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倘若“仲尼夫子”身在麻城,必会慈心相向,给我留出一条活路的吧。这有点像国际事务里的“隔空喊话”,说话对象并非会话人,接收信息的“仲尼夫子”藏在庐山云雾里。日后耿定向在他的《观生记》里出现过“谤者自愧悔书来……”等字眼,可见是领受了他的“金石诚意”的,只是“愧悔书”三字一出,卓翁名誉尽扫地矣!

有学者解释,在麻城的李贽已陷入四面楚歌,碍于体面,又不愿被公开“递解”,就趁着为袁中郎送行,来了个金蝉脱壳。这却中了耿定向的打草惊蛇之计——作为坚定的孔门信徒,他不能在本乡本土做出太出格的动作,而一旦目标脱离了社情,自然可以不揣斯文、放出手段,肆无忌惮、痛下杀手了!

李贽身陷洪山寺大病了一场。之后袁中郎别去,忽忽已至“千枝如火烧红榴”的深秋,李贽夜闻寺钟,不觉为自己的老境伤情起来:夙愿“天下求友”,最好的朋友岂能长侍左右?至今朝不虑夕,踵寻的道学真意又在哪里?不久武昌下了一场大雪,他忽地记起杨诚斋的《稚子弄冰》,仿佛穿越时光,看见了那个拎着“冰盘”玩耍的童子:“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铮。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冰盘”碎了,童心惋怅,但稚子的笑声还在岁月里淙淙流淌……

冬日“鹊喜”,李贽的《童心说》抱疴成稿。

他在文中写道:“夫童心,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然后门调上扬,朗声议论道,“童心既障,发而为言,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则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也!”童心,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名字啊!它晶莹似露珠,清澈如天河,充盈若花蕊……在它面前,一切涵养、中庸、忠厚都显得滑稽可笑;一切粉底、眼影、美瞳都无处遁形!中国人——特别是汉人,浸淫在儒教的酱缸里太深太久,肤色泡黄了、骨头沤烂了,不见了翩翩少年,但见少年老成;告别了村歌社舞,一水儿长袖善舞;丢失了天性真机,乌泱泱的“钻营投机”……“呜呼,好看者人也,只是一副肚肠甚不可看!”李贽医生好一番捻须沉吟,挥笔留下了这样的医嘱:“真机,人之根也!真机一现,则无一毫虚假掩覆之病,假病自療矣!”那么怎样才能反璞还真呢?“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李贽的“童心说”与之前抛出的“适己论”互为呼应,成为射向儒学道统的两枝响箭,也对晚明“公安性灵说”的形成产生了深刻影响。

困在洪山寺的李贽,最后得到湖广布政使刘东星的策援,才被“迎养别院”、严实地保护了起来。不久刘东星巡抚保定,李贽失去了“外护”,窘促间弃别武昌、惶惶北上。这是一段长达四年,目的不明、程踪未定的流亡之路。他选择一路往北,本想脱离耿定向的湖广势力,未料刚到山西武乡就遭到县丞的吓阻,绕道榆社又被当地的乡绅轰逐,只好掩面裹须,向着远离城厢的乡隅突围。行至山西沁水,他在刘东星的故里小住,途经大同边塞又去梅国桢(时掌兵部帅印,坐镇山西要塞)的驻地叩扰,慌慌速速、行行停停,在冀中腹地徘徊再三,最后驻步京郊,在西山極乐寺住了下来。

李贽逡巡郊畿,是想见一位故人——自黄安交识后暌违多年,如今在翰林院供职的焦竑。时值秋闱,焦竑正忙着阅卷取士,面晤的心愿竟一时不能达成。他只好日复一日地在寺里挂单,叨据西山的一片清静,埋头整理腹记已久的一部纪传体史稿——《藏书》。按原定计划,这部著作的修订、刊行,每一个环节都要与焦竑商酌,无奈翰林大人身系皇机、久等不至,寄身郊野的李贽不免心痒难耐。鉴于出版《焚书》招惹的麻烦,也是“投石问路”的需要,他私下联络在京的朋友,先将《藏书》的部分书稿做成“活页”,设定圈子进行了试探性“推送”。孰料,刚刚销假回京的耿定向裒览“奇文”,迅即抛出了一篇《冯道论》,怒斥他“挟怨逞乱,何殊共工触山”,要承担“天柱蹶而地维裂”的罪责!

《藏书》曰“史”,其实只是对历史人物的颠覆性“品题”,倡言“开启智窍”,“不做孔子的辕下之驹”。其中列入“本传”的冯道,为五代贼臣,历四姓十二君,“视丧君亡国未尝屑意”,是史书上板上钉钉的“人臣糟粕”。李贽却赞美他“委身屈己”“志在养民”,使百姓在甲兵争城间免于锋镝之苦,是“身怀大节”的能臣信臣;何况“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尔”,民安,谁来做皇帝不是一样吗?这样的言论在皇城根散布,再加耿定向打撺鼓噪,朝中臣工像抱窝的蜂群,轰地一下就“炸圈”了。

李贽落荒而逃,在焦竑的护送下沿大运河仓惶南下。

这是万历二十四年,他在南京永庆寺安顿下来,终于拄杖歇荫、放下了行囊。李贽“北巡”燕地,走了一条曲折的“反S”路线,一路上衣食无着、贫病交加,到最后川资耗尽、身边的侍者又陆续离开,只留下一身恓惶、满心苍凉: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泱泱华夏,邈邈乡关,何处安家?

这一年,远在麻城的梅澹然几次修书,告诉他芝佛院的罗汉松已经“高过塔屋”,年纪大的人应该服老,不能由着性子到处游荡了。李贽离开南京,鬼差神使地去了河南信阳(灵山寺)——盘桓豫南,伫望湖广。万历二十五年夏,京师邸报发布了耿定向去世的消息(享年72岁),李贽松出一口气来,踏着江淮汛期,星夜兼程,于同年孟秋返归麻城。

“心如磁针石,誓死指南方”。卓翁放不下麻城,除了对梅澹然、周友山(彼时周柳塘已经过世)等故人情有所牵,念念不忘的,还有梅澹然信中提到的那一座“塔屋”(骨殖塔),这是他离开龙潭前就叫人造好的——“晚风过林梢,斜日在山崦”,老了老了,总得有个妥便的归宿,那么背靠秀峰、湖景当前,就在这里静待天命好了。

然而耿定向死了,耿氏势力的追迫却从未停歇。时隔一载,由焦竑作序的《藏书》在南京出版,不久就传来官府要缉拿“著作人”的消息,李贽避走江西,栖托于宜丰县黄蘖寺。至万历二十九年,芝佛院被人付之一炬——焰舌嚯嚯,狐兔哀鸣,火势绵延三乡十二庄,烧红了黄麻半边天。

是年李卓吾75岁,可叹他蓬飘一生,最后却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受铁杆粉丝马经纶恩待,流离失所的李贽被接到通州奉养,在那里享完最后一年清福,至次年二月落入天网。这个马经纶为焦竑同榜进士,到地方做过县令、在朝中忝居御史,因管不住自己嘴巴,入仕第六年被削籍为民——却顾自戆性不改,一路奔随李贽“入京”,又在狱中上下打点,“惟求狱胥手下恩宽”。

关于李贽系狱的原因,学者有多种说法。一说是他在通州曾撰文丑诋内阁首辅沈一贯,言官张问达迎合上意,遂起而发难;又说是耿定向的门生,也即作《焚书辨》的那个蔡毅中为了给已故的“座师”出气,私底下打通都察院关节,设计布下了“云罗天网”;另一种说法更切合李贽心性,说他猥厕通州、却仍拿“青白眼”看人,对一个造访的巨公“拒礼弗接”,结果遭受了致命打击。

在通州的李贽,状态大不如前,但起居尚能自助,每日研经读易之余,还要接待预约的访客。耿定向发起的“舆论碾压”,固然破坏了他的生存空间,也使其文章声价日高,至《藏书》一出,“海内又以快意而歌呼读之”,他作为争议人物,再度扑入了知识界的视野。

万历当然不相信一个76岁的风烛病叟还能搞出掠人妻女的混蛋勾当,然而“背弃孔孟,非毁程朱”也是兹事体大,出于“崇正辟邪”也好,“敬天法祖”也罢,无论如何都要给“公忠国体”的臣子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于是御笔一挥,在张问达的奏折上批示道: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严拿治罪;所在官署尽搜其书,着即烧毁……诏书发下去了,举朝文武并无一人言救,京中“遗黎故老”额手称庆,以为“天报”。

镇抚司传李贽过堂。

问:尔少读孔孟书,何故诬诋名教?

答:不碍名教。

堂上哑寂有顷,忽起一片哂笑。

李贽眼皮翕张,左顾右眄,亦扪鼻而笑。

问:何故发笑?

答:笑尔等所以笑我也!

一场循例的审讯居然无法继续,加上朱翊钧龙体欠安,就连内阁的奏章都懒得看,火急火燎的“妖孽案”竟被悬搁了下来。

仰赖马经纶使了银子,狱卒没有为难李贽,竟还允许一个侍者随监照顾他的生活。李贽在弥勒榻上静坐习禅,间或读书念诗,并无忧戚之色。他在通州留下“遗言”前,曾以《五死篇》明志,既然人难免一死,怎么死,死在哪里,心里早有盘算:他这一生,没有碰到“识货的人”来知遇自己,不能像“英雄汉子”那样轰轰烈烈地死去;既如此,那么死在饭牛屠狗的“腌臜人”手里,不正好发泄自己的“不世怨愤”吗?昭狱是何等稀罕人的地方,能在这里“奉旨赴死”,岂非天遂人愿、痛哉快也!

李贽有不少“狱中诗”存世,一首《老恨无成》这样写道:“红日满窗犹未起,纷纷睡梦为知己。自思懒散老何成,照旧观书候圣旨。”监狱堪比疗养院,他的心境是平和安帖的。然而,人到了这般田地,是怎样的“知己”令他难以释怀,竟会在“候圣旨”的前夜扑入他的梦境?不久,他又写了《书幸细览》,诗云:“可生可杀曾参氏,上若哀矜何敢死。但愿将书细细观,必然反覆知其是。”原来他梦寐相期的“知己”,竟是本朝英主朱翊钧!诗里用了曾子的典故,希望圣上明辨视听、不虞枉屈了好人;又期待明君能够朕躬俯察,细而又细地审读“罪书”而明白“罪臣”的初心所系,那么,“云开见日”也就翘首可期了——李贽居然不甘心就死!而且把生的唯一可能,维系于一个惰政皇帝的废寝忘食!

袁中道的《李温陵传》里,还有李贽在监狱里梦见天子“驱仪仗而来”,延揽自己为“万乘宾”(国师)的描述。这大抵是文章家的附会人事,却并非全是“胡枝扯叶”之谈。袁中道说,“公之为人,真有不可知者”,本已绝意仕途,却又“专谈用世之略”,口不离官场、言必指官僚,为什么?“谓天下事决非好名小儒之所能为”——因为朝堂的三公九卿都不顶事,才害得他吃睡不好,身居林下还要撇嘴磨牙地“忧君念民”了。李贽晚年,另有“写来甚快活人”的《水浒评点》问世,在“晚明狂生”金圣叹出生之前,他就已经窜红夹绿,对《水浒》做了一番“外科整容”。这本自说自话的“才子书”,除了把天真烂漫的李逵说成是“活佛”,与他的“童心说”桴鼓相应外,还提出了“天下忠义尽归水浒”的鸿论:铲不平、杀贪官、清君侧,是大忠;除奸伪、造清平、受招安,是大义。既然高居庙堂的“好名小儒”无功于社稷,心忧其君的江湖枭雄必“出”而代之!李贽抱负的“赤忠烈义”,就像阮小七吟唱的那首“水泊谣”:“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管家……”夺绿林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还要说得更明白吗?

狷狂一世的“卓吾老子”,竟也是“时时欲飞,但飞不起来”的何心隐!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称李贽为“自相矛盾的哲学家”:他把“崇高”的道学拉到“百姓日用”的通俗层面,却始终持有孤傲的贵族心态;对官僚财阀痛恨切齿,却又托钵豪门,非“官绅庇荫”而不快活;“视情欲似粪土”(袁中道语),却又寄兴风月、穷极赏玩;一生深厌刻薄琐细者,却又对自己的家人不捐琐细、行尽刻薄;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儒者,却又依佛傍禅、“非圣无法”……这就是万历年间,活得无比纠结而又率性快意的李贽!他不是“个体范式”的道德家,却是道德文化的思索者、启明人。他就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对着全世界脱口而出的天真孩子:

他什么也没有穿呀!!!

没有穿呀!!

没有穿呀!

让我们回到万历三十一年(1603)的生活现场。

是年三月十四日,在昭狱“颐养”了一年的李贽,终于等来了“递解回籍”(又是“递解回籍”!)的判决。他苦苦守护的最后一丝自尊被瞬间击溃。

三月十五日,李贽让侍者给自己净面、剃头。正是日落时分,一道斜阳透过窗栅铺满了静谧的监舍。就在侍者收拾什物的当口,他遽然抢过剃刀——随着一道雪亮的弧光划过,殷红的血液呈现半幅扇面、急剧地喷出了他的喉管……

侍者啜泣:你这是何苦?

李贽不能说话,用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一句话:七十老翁何所求!

侍者问:和尚疼吗?

李贽目光散乱,现实的声音、事物在渐渐退隐。他看见一串串调皮的血泡,像蹦跳着的无数个精灵,正绕着自己的灵魂盘旋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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