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轨道
2020-03-26海佛
海佛
1
吴敏跟别的来矿家属不一样,是一个会用黑眼睛说话白眼珠瞟人的女人。虽说不上多漂亮,但绝对不丑。让男人们看起来很舒服,跟她说话,就是享受。
煤矿本来女人就少,吴敏的皮肤又白,长得又富态,在乌黑的煤矿人眼里就成了白仙儿。
她跟随自己的男人孙忠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合同工离开了苏北农村的家,来到了煤矿后,就成了来矿家属。来矿家属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女人好吃懒做,就享男人的福,只管把下井的男人伺候好,什么也不做了;有的女人不是来享福的,是为了家,要帮衬男人。
吴敏自然属于后一种,来到了煤矿半年后,她的黑眼睛白眼珠就有了新的发现。
她没事在矿上转悠,感兴趣的事儿不放过,打听到了来矿家属可以在矿上干临时工。自己的丈夫也是煤矿的农民合同工,说白了,也是临时工。她给男人出主意,让孙忠富找老乡张表帮忙。
张表是一个个子不高,镶着金牙的男人,此人灵活,能说会道,在掘进工区干下料的活。掘进头用的铁料、木料等物品,由供应科供给,有时供应不及时,又有人刁难,就由张表出面,问题就解决了。下料的活,比在井下掘进头的活轻松多了,也体面多了,起码一半的工作时间在地面,能够享受阳光。
经过张表帮忙,吴敏就在工區掘进楼干起了临时工,就是给职工宿舍打扫卫生,把厕所搞干净,把职工的被褥定时拆洗,让房间的热水壶不断热水。
吴敏干了半年,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煤矿是可以生二胎的。老家农村不准生二胎,超生了,当地计生办的人就带人来家里抱电视、拉洗衣机、推摩托车,家里穷的就牵走羊,赶走猪,如果跟当地村官是仇家就要扒房子,在大门口贴上封条。
农村不可以生,煤矿是可以生的。煤矿的民工都在井下工作,可以生二胎,前提是头胎是女孩。头胎是男孩,也不能生。来矿家属户口不在矿上,矿计生办问不着,许多来矿家属,就偷偷生了二胎。
吴敏的心里活泛了,想自己头胎是个闺女,闺女七八岁了,上了小学,现在在家里由她奶奶带着,自己来矿上为了多挣点钱,就是为了生二胎的。
在一次月经过后的十天,吴敏就让自己的男人把精液输送到了自己的子宫里,成功地跟一个卵子碰撞了,拥抱后发生了裂变。
三个月后,吴敏的肚皮就隆了起来,赖了半年后,就不能在掘进楼干临时工了,就待在家里,养胎。
吴敏心灵手巧,她有时给男人做饭,有时帮喝酒的老乡们烧个鱼,炖个肉的。为的是自己也能吃上几块鱼肉、猪肉、牛肉,营养肚子里的胎儿。
吴敏在春节后生了二胎,坐完月子,就暖和了,抱着孩子陶醉在春风里。矿外田野跟运河岸林的飘絮刮进了矿山,像冬天的鹅毛大雪,但不冷,反而暖融融、懒洋洋的。矿山真好,不用担惊受怕,被计生办罚款了,能安详地养孩子。二胎是儿子,也遂了家人的心愿。
勤快的吴敏在孩子熟睡的时候,给自己的男人做饭做菜,就是在铁锅架子里烧矿上废弃的木柴,也帮喝酒的老乡们烧鱼烧肉,也炖鱼头汤。
在掘进楼旁边的梧桐花卖弄着粉白与粉红的一天晚上,掘进工区的下料工张表请客,让吴敏给做了红烧鲫鱼。没想到吃鱼的客人是个吃家,喝着白酒吃着鱼肉,高兴得不得了,拍着张表的肩头说:“我操你姐的,这鱼做得比城里的大厨师还好吃。”
客人就叫着师兄,敬了张表的酒。张表露着金牙笑,开心死了。
带口头语的客人不是别人,是全民工张表当年刚进矿时的工友,现在调到了张表的掘进工区当主管区长来了。区长叫陈逵。
张表露着金牙说:“陈区长,我哪有这手艺,这鱼是咱工区孙忠富的老婆做的,孙忠富的岳父是个老厨师,孙忠富的老婆做的菜比矿食堂的厨师做的好多了,我们喝酒都是让她帮助烧菜炒菜呢。”
陈区长一喝酒就脸红脖子粗,借着酒兴命令张表说:“你把孙忠富的老婆叫来我看看。”
张表把吴敏的情况说了,人家喂孩子呢。说是说,还是起身出门,到了掘进楼西边大头间西墙,两棵梧桐树下,挨着墙壁搭建的简易砖瓦房前,敲了孙忠富的家门。劳累一天的孙忠富吃了饭,睡在床上了,女人还没睡,奶着孩子,在小声看电视。听了张表说领导请她,就卧了孩子,跟着张表来到了陈区长面前。
会做事的张表对吴敏说:“陈区长夸你做的鱼好吃呢,非得要见见你。”说着,让吴敏用自己的酒杯敬陈区长酒,吴敏的黑眼睛笑眯眯地瞧了黑大的男人,知道好运来了,乖巧地端起酒杯敬领导,说着好听的话。
陈区长见了富态的吴敏如鸡窝里见到了凤凰,一愣。白皮肤大胸脯,这是一个奶娘杀手啊。他听了女人说话,心里醉了,接过女人敬的酒,喝了下去,客气地让女人坐下说话,自己叼着鱼皮连带香菜,蘸着鱼汤,津津有味地慢慢品着。张表让吴敏站起,再给陈区长倒酒,区长阻止了,命令张表倒酒。
机敏的吴敏又站起给区长敬了一杯酒,敬酒的时候,奶惊了,奶水流出来了,湿了对襟褂子的胸口。吴敏敬完酒,不自然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鼓荡荡的大乳房像孩子一样任性,只有收腹凹胸,用胳膊肘按住。
这一切没有遮挡住两个男人眼睛的余光。陈区长喝完酒,镇静了下来,对吴敏说:“以后有啥困难找你老乡。”
老乡就是张表。女人听了,双手抱怀,黑眼睛笑笑说:“不用麻烦大哥的,烧废木柴,忠富歇班去捡的。”
张表露着金牙,嘻嘻笑着,陈区长也笑了,用筷子敲着盘子,点着吴敏,说:“你老乡以后是车间工会主席了,有困难不找他找谁?”
女人才明白过来,原来张表升了官,当了掘进工区的工会主席,大小也是个官啊。是官强似民,是荤强豆芽。肯定是陈区长让张表当的。最近张表跟孙忠富几个老乡喝酒,也是眉飞色舞,说新调来的主管区长跟他是一起进矿的工友,还是一个师傅的。现在看来,张表不是吹牛的。
女士思想的时候,就听到了陈区长跟张表碰了酒杯,喝完酒,张表倒酒,陈区长用筷子夹鱼吃。吴敏赶忙拿起张表的筷子,给陈区长剥了鱼肉里的刺,夹在区长跟前的小碗里。
陈区长吃着吴敏剥的鱼肉,跟张表商量着说:“他娘的矿食堂,做的饭根本不是人吃的,跟喂猪狗的一样难吃,不如让弟妹帮我们做几个菜,我们上窑晚了不能饿着,也能吃上及时饭。”
商量着,钱从哪来,钱怎么出?不需张表说话,陈区长知道该怎么做。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工区截留职工奖金尾巴,留着小金库。现在矿纪委查得很严,不能设立小金库了。那就把截留的奖金做在可靠可信的职工账上。
陈区长对张表说:“我一个月多给你八百块钱,你拿出来给弟妹做饭做菜。”
张表一万个答应的。吴敏听了,心里甜实着呢,算计着,区长咋吃也吃不了八百块钱的。
有钱了,还要有吃饭的舒适地方,张表的房间属于私自搭建的房子,里面矮小。
陈区长来的时候就瞅到了大头间,问:“西间的大头间腾出来,一间改成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吃饭,不行吗?”
张表哎呦着说:“一间改两间,又不是啥难事,下班我带人干。关键是大头间住的是老董,老董这人难缠。他原先是车间工会主席,不认几个字,就是话多事多,领导都烦他,让他下料去了。他喝醉酒喜欢骂鸡狗。”
陈逵不愿意听了,骂了句:“有多难缠,我说让他滚熊他就滚熊,你不敢出面,我让人撵走他,让他搬远远的,去煤场看料去,那缺一个看料的人呢,我明天安排。”
三天后,老董就搬離掘进楼,到了煤炭飞扬的料场边的小屋子里住下了。掘进楼一楼的大头间就成了孙忠富的家,也成了区长陈逵跟张表经常喝酒的欢乐窝。
2
从阴暗的贫民窟搬到了职工楼,一墙之隔,地狱天堂。
大头间改成了两间,用涂料粉刷过,干净明亮。吴敏的心情也畅快了。
大头间里间并排两张小铁床,经过矿工孙忠富改造,就成了一张宽大的床。劳累的孙忠富睡里面,吴敏睡外面,孩子卧在中间。
外间就成了客厅。客厅跟里间用木板隔开,留一个能够进出的小门。木板上贴上报纸,车间工会主席张表嫌难看,就给送来了大型的挂历把报纸覆盖住,挂历上是名车、名模,名模是露着一对巨乳的女郎,以风骚的姿态展现在轿车旁。小门上则挂着白底青竹的布帘。没有客人的时候就拉开,有客人的时候就拉死。
外面的客厅也是饭厅。女人把客厅收拾得很像样,夏天也没有苍蝇和蚊子。电视机靠着门口北的东墙。闲来无事的时候,女人也打开电视看会电视,有时也陪着吃饭的孙忠富看。孙忠富是个外表老实巴交内心精明的人,原先在掘进头干重体力的活,搬到了大头间不久,就接替了张表干了下料的活。虽然活轻多了,但还是三班倒,白班、小夜班、大夜班的轮流转,睡觉的时间也不固定。张表成了车间工会主席,也不下料了,成了工区的考勤员。就是跑大小闲事儿,应付上面无聊的检查,代替工区领导参加无用的学习,啥政治学习啥思想建设啥安全检查,生产工区进不去窑,采煤工区采不出煤来,都是扯淡。
每到饭食的时候,张表就会背着手,按时到饭厅里吃饭。煤矿人吃得很简单,有两个菜就很满足了。
只有陈逵区长前来吃饭,菜才做得丰盛些,有时四个菜,多的时候六个菜。菜的多少看陈逵区长的心情了。区长想吃啥,就通知张表,张表忙的时候,就通知孙忠富,孙忠富实在忙,就让自己的女人抱着孩子到南门菜市场,买区长喜欢吃的鱼肉,区长最喜欢吃吴敏做的红烧鲫鱼,红烧花鲢,还有花鲢鱼头汤,鱼汤要多加香菜,最好加香菜根。
吴敏炖的鱼头清汤白白的,跟她奶孩子的奶水一样白。陈区长每次都要喝上两碗,有时酒喝多了,也分不出是鱼汤还是奶水。
纸里包不住火的。陈逵区长喝鱼汤的次数多了,就有了流言蜚语,就成了掘进工区工人们井下班中餐的调味品。满脸乌黑的工友们吃着油饼就着咸菜大蒜,巷道里飘满了大蒜的香味。会说骚话的工友们七嘴八舌,先说黄色的笑话,自然先说某某矿长在办公室里又搞了投怀送抱的风骚女人,结果矿长被女人搞昏死了,半天才活过来,某某老矿工扒灰了儿媳妇,被儿子打了一顿。最后,总有大胆的工友说出大褂子(陈逵区长的外号)吃奶的故事。故事是花枝招展的事实,经过工人们的添枝加叶,就生动了许多,就变成了大褂子跪着吃奶,叫娘。大褂子吃一口奶喝一口鱼汤,咂嘴品品都有腥味,叫着娘,我咋分不出鱼汤跟奶水了呢。就连最不会讲笑话的死猪脸也会跟着笑的,也会跟着骂的,说我再把那母牛日怀孕了,让她下奶,我也吃奶。笑话声中就有了愤恨,有工友骂了张表,因为拉皮条当上了车间工会主席,现在也不下井干活了。最可恨的是孙忠富,一个农民合同工,因为自己的奶牛能下奶,混得比我们好多了,一个下料工比我们迎头工一个月还多开几百块钱,真是邪了门。
3
夏天到了。火热的矿山并不火热。
煤矿的炎热天比城市好过多了。钢筋水泥建造的大城市,就是蒸笼,轿车空调放着热屁,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口喘着热气,而煤矿人真的幸福,有人怕热,就提前下井,到井下的通风巷道里避暑睡觉,多数人不感觉怎么热的,主井、副井冒上来的冷气,无形消解了矿山的炎热。矿外的树林与运河,也不时给矿山输送来徐徐清风。
男人们嚷着热,吴敏没感到热。生活的惬意让她心安。心安就是心静,心静自然凉。喂饱了孩子,卧在床上,她就会在屋子里偷偷照镜子。发现自己真的比过去胖了,身上的白肉多了,胳膊也滚圆了。她上身穿着对襟的褂头,下身青色的裙子。她用手拉开纽扣,露出饱满的奶子,用手掌托着左奶晃动了一下,又托着右奶晃动着,比较着,感觉左奶比右奶大了些。咋大的,她想想就偷笑了,自己一手干活,一手喂奶,就养成了儿子专吃左奶的习惯,还有那个儿子,也有个坏习惯,也喜欢吃左奶摸右奶。我一次奶两个儿子,先吃奶的是老大,后吃奶的叫老小,可是,后吃奶的年龄大啊,比孙忠富还大。她又想起了孙忠富说的流言蜚语,她很瞧不起那些嫉妒她男人的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就像好多人背后骂矿长,可见矿长跟龟孙一样低头哈腰。
红太阳悬挂在西边的田野上的时候,抱着孩子的吴敏已经做好了饭菜。电饭煲蒸好了米饭,辣椒炒鸡蛋、芹菜炒猪肉也炒好了,陈逵区长捎口信来说,想吃南门的口条了。她下午抱着孩子打着伞冒着热汗,到了南门买了新出锅的口条。口条也切好了,跟炒的菜一起,都放在饭桌上的饭笼子里。门口煤球炉子上炖的砂锅鱼头汤也熬好了,她关死了炉门,闷在炉子上。
吴敏抱着吃奶的孩子,站在门口的屋檐下,一手摇着扇子,扑打着前来进攻她的苍蝇和蚊子。她焦虑地瞧着西边的太阳,以前这个时候,孙忠富总是先回家的,吃点饭,帮助自己干活,然后是张表,也会夹着报纸本子,站在屋檐下,跟工友们说话,人五人六的,装得像干部一样。来的最晚的是区长陈逵。他很开心,就会打着指响,用手指逗吃奶的孩子,有时则绷着脸,张嘴就是粗话。吴敏知道不是骂她的,是骂那些让他不开心的人,也有工人,也有工区的副区长、班长跟技术员。
总之,陈逵区长开心逗孩子,她的心情也好,给区长多说几句话,陈逵区长不开心骂人,她的心情也不好受,乖乖的在一边服务。她的黑眼睛会说话,会适时地说出人家喜欢听的话。
还没有下班呢?她焦急地等了一会,太阳下去了,还不见孙忠富回来,还不见张表。难道工区开会了?陈逵区长是不是又发火了?
天黑了还没个人影,噢,她忽然回过神来,是不是月底开了工资,老乡请客去了南门饭店喝酒去了。饭店里很乱,女服务员太不像话,当着众多人的面坐在男人的大腿上,老乡们也太那个了,领了工资奖金也不及时给老婆孩子寄过去,先把钱花在饭店女人的身上,真贱。饭店的女人太没有品位了,啥人都来。吴敏撇嘴,有点看不起她们,前思后想,以致连那些来矿家属也瞧不起了。
天黑了,外面的蚊子上来了。女人抱着孩子退到了纱门里,站在灯光下,吹着摇头扇,拍着孩子,想着吃饭的人。实在不想等了,卧了孩子,掀开了菜笼子,盛了米饭,慢吞吞地吃起来。半碗米没有吃完,就听到了门外有了一片响亮的矿靴声,很沉重。她知道来人了,就赶忙放下碗筷,站起让了位置。
没想到推开纱门进来的是两个黑人,把吴敏吓了一跳。进来的黑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他们头戴安全帽,穿着工作服,满脸乌黑。高大的敞着怀,肚皮上留着乌黑的汗迹,矮小没有敞开胸怀,而是挽着胳膊。
高大的人进来,叫着饿死啦。伸手捏起了盘子里的口条,生猛地嚼着,矮小的文雅点,盛了两碗米饭,一碗放在高大黑人的跟前,就夹菜吃了起来。
矿靴踩脏了干净的水泥地面,吴敏看着粗鲁地吃饭的高大黑人,差一点尖叫起来,转而就嘻嘻笑了声,问:“中午没吃饭?”
高大的黑人没搭理她,问道:“有啤酒吗,给我开一瓶。”
女人麻利地开了啤酒递给了高大的黑人,又问矮小的男人:“大哥,你喝吗?”
矮小的黑人摇头说:“吃了饭,还得去医院呢。”
吴敏看到高大的黑人举起啤酒瓶子,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着,就知道他们刚上井,在井下劳累了一天,就是铁人也饿了。
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那个死黄子哪去了,不会跟人上饭店了吧,咋没跟我说一声呢。”
高大的黑人放下啤酒瓶子,吃着菜,瞟了一眼穿着对襟卦头露着肩头的女人,感觉她的胸脯似香水河岸上的水泵往外抽送香气,用鼻子狠狠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拿起了筷子,舒服地往嘴里夹菜。
矮小的黑人说话了:“妹妹,孙忠富出了工伤,不重,陈区长亲自到了现场处理事故,把他背上井,让人给他洗澡送到了矿医院,安顿好了我们才来的。”
女人睁大眼睛,惊叫着:“他太粗心了,这人真是的,我早晚交代他,下料要眼头活,比不得迎头出笨力。”女人又问,“伤哪儿了?”
高大的黑人没有说话,嘴巴嚼着口条。矮小的黑人轻描淡写地说:“忠富在1106巷道下坡道下料,下料车在岔道口掉道了,掉道的车轱辘压着他的脚脖子,也不是多大的事。”
女人還是吓了一跳,想象着井下那个可怕的瞬间。下坡道的矿车跟猛虎一样的可怕,矿车轮子压着了脚,里面的骨头一声哭喊,就断了。
“骨头没事吧?”
高大的黑人苦笑一声,用筷子敲着盘子,说:“煤矿哪有不出事的,出了工伤,忠富可以调到地面上干轻巧活吗,我给调。”
说完,便丢了筷子,举起了手榴弹似的酒瓶,一下子喝干了。
高大的黑人转脸对女人说:“你去伺候忠富,工区开你工资,一个月六百块,忠富啥时好了啥时上班。”
矮小的黑人边吃着菜,边跟着附和,说:“妹妹,陈区长跟我商量了,人家医院也说了,这点小伤没啥大不了的,就不要报工伤了,工区拿钱看病,给你八千块钱,你想到哪儿看就到哪儿看,剩多少都是你自己的。”
女人听了不再伤心,自己的男人又没有伤着要害部位,这点伤歇半年,多吃点好东西就没问题的。再说,陈区长比她想得更周到,照顾自己的男人本是分内的事,人家还开自己工资,多好的事啊。她的心里爽爽的,便扑哧一笑,喃喃地说:“你们说在哪看就在哪看,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啥?”
站着吃饭的两个黑人狼吞虎咽地差不多了,矮小的黑人就用饭盒给受伤的矿工孙忠富装饭菜。
高大的黑人盯着女人的肉体,说:“你抱着孩子跟我们去医院。”
女人进里间抱出了熟睡的孩子,孩子吓哭了,女人就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巴里,跟着两个黑人走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水泥路上,去了矿医院。
4
到了矿医院病房就分手了。区长踩着咣当的楼梯,上了二楼找值班的副院长,女人则跟着张表去了一楼的病房看望自己的男人,出工伤的孙忠富。
矿医院的病房比不得城里大医院的宽敞、明亮、干净,病房老旧、狭小、还有霉味。出了工伤的孙忠富躺在一间大病房里。病房是两间通堂的,分开排着八张床铺,病房上的日光灯老旧了,一个还发出嗡嗡的轻微叫声。夏天的病床更简易,床上吊一个蚊帐,铺上草席,放着一个不咋白的薄被子,一个也不咋白的枕头,床头柜也是老旧的。
抱着孩子的女人来到了孙忠富的病床前,问了病情,看了男人的脚。孙忠富的脚裹着白绑带。脸上的煤粉没洗干净,黑黑的窝在眼窝边。男人不让女人碰。女人知道男人很疼,就责怪他不小心。男人靠在被子上,仰脸望着蚊帐,不说话了。女人拍着孩子还在叨唠着,张表劝她,不要说了,吃饭吧。扶着受伤的战友,喂饭。孙忠富不让喂,接过饭盒,自己吃饭,吃着,喝了张表递过来的凉开水。
女人看男人还活着,还能吃饭,悬着的心就放下了。陈区长说得不错,煤矿哪有不出事的,比起那些死在井下的工人真是太轻了,下煤矿谁能够保证一辈子不出工伤?食堂的老韩切菜大意了,还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剁掉了呢,矿办的文书小蔡下楼不小心,崴脚还骨折住院了呢?
正在吃饭的男人跟老乡张表低头咕哝什么,她无意听到了,好像是有人使坏,在岔道处加了半截铁道,下来的矿车就掉道了,撞在巷道的棚子上,歪倒翻车了,后面的矿车撞在掉道的矿车上,几辆下来的矿车撞在一起。他幸亏灵活,躲避在巷道旁边的棚腿间,不然就把自己撞成肉饼。肯定有人使坏。
女人听了,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头皮发麻。心里吸溜地出了冷气,天哪,还有人使坏?
她到了男人跟前,问张表:“大哥,谁那么坏,告诉陈区长让保卫科把他抓起来。”
吃饭的男人跟张表瞪眼,不让女人说话,也不让女人过问。女人从男人们瞪着的目光知道了,屋子里的病床上还有一个工伤歪在床上呢。她才知道自己大意了,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另一个病床上的人。
她心里很自负,想陈区长肯定会过问的。她现在才理解了陈区长刚才吃饭时的饿狼相,她更瞧不起那些使坏的人,这人肯定是嫉妒孙忠富,有一天露馅了,看陈区长咋收拾他。
眼前呢,男人好好的,就是脚受了伤,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自己的男人出了这么轻的工伤是幸运,也是幸福的,起码他不用出力了,在家里歇上半年,还不少工资。
女人把孩子卧在蚊帐里,把耷拉下来的蚊帐撩高些,收拢着裙子坐在床角,嘴巴对着男人的耳朵小声说:“咱不报工伤,你在医院里歇着,我伺候你!”
男人吃着饭,摸了一下床上的孩子,嘴里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在两口子说私话的时候,张表知趣地到另一角落的床边跟工伤聊了起来。他们认识。工伤是采煤工区的,在井下采煤面工作时,自己右手的三个手指被突然歪倒的铁柱子砸伤了,小拇指无名指中指砸劈了。拍了片子,三个手指骨折。医生给扎上了纱布,送到了病房睡着,三天了,还没有得到救治,原因是他跟工区领导没有谈判好。
那个采煤区的工伤举着绑上白纱布的右手,坐在蚊帐里,朝张表发泄不满说:“老兄,我们工区领导太没有人情味了,书记区长带班副区长多次来威胁我,不给我报工伤,要私了。威胁我说,你要是报了工伤,就算违章,让检查科的来追查。算我违章,矿上就要扣除工区的安全奖,他们的损失大了。他娘的,我没有违章,采煤面的压力大,压垮了柱子,铁柱歪倒砸了我,我还故意让砸吗?他们咋威胁我,我就直说了我没有违章。他娘的太欺负人了。”
张表嘿嘿笑了,说:“我们工区很干脆,不为难工人,谁想出工伤?拿钱看病不就完了吗?”
张表站着,嬉笑着,转脸指着病床上的孙忠富说:“他出工伤,工区拿钱看病,啥时看好啥时上班,拿工区平均工资,安全奖一分不少。”
那个采煤面出工伤的工人更气愤,坐了起来,左手抱着右手,骂道:“我当初也是不想报工伤的,问工区要一万块钱,我三个手指受伤属于二级残废,一万块钱还多吗?要是我报了工伤,矿上得罚款工区多少,还要扣除工区的安全奖,起码得十来万吧,还影响他们的政绩,你猜他们给我多少?”
“多少?”
“他娘的,给五千就想打发了老子,还让用我自己的医保卡看病,给我半年的工资,没门,他们也太黑了,矿上给的钱他们再二次分配,他們分完,留下来工区领导的花销,分头的副区长再分,分到工人手里就没有多少钱了。他们吃喝嫖赌哪来的钱,都是我们工人的血汗钱,上个月给我多做了一千块,我高兴得不得了,到南门请几个哥们去饭店喝酒,酒没有喝完,办事员就打电话来问我要钱,考勤员也威胁我,不拿出来就给我考旷工,日他姨个浪屄,多给的钱还得上交工区,还不是落在他们手里,这些龟孙揍的,一窝子孬种。”
张表听了,哈哈笑了,说:“咱工区没有这种情况,不弄虚作假。”
受伤的工人听了撇撇嘴,说:“老兄你瞒谁呢,我又不是傻子,他不报工伤,工区哪来的钱看病?”
对面传来凶狠的声音:“你问俺哪来的钱看病干吗,多了的事,还是问好你自己吧!”
吴敏不想听床上的病人骂工区领导,好像她就是工区领导的家属样。她气哼哼地过来,白眼珠子瞟着工伤,拉走了张表,不让跟那个烧不熟的人说废话。
张表还真听吴敏的话,干笑着,不理受伤的工人了,过来跟孙忠富说话,跟他开玩笑,劝慰孙忠富说:“在医院半个月,就在家好好呆着吧,大鱼大肉地吃,小酒天天醉,你定会发胖的。”
吴敏爱听这话,也跟着笑了,用手指着男人的额头,用黑眼睛跟张表说:“他要是太胖,我就休了他。”
他们说着话,还是偷偷瞟着临床的采煤工区的工伤,他待在蚊帐里像只不安的狐狸,想找人说话,发泄不满,又不能。憋屈的眼珠子像灯泡,要蹦出来了。
这时,病房的门响了。进来几个眼窝还黑着的采煤工人,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拎着西瓜,直奔他们的同伙。拎西瓜的放下西瓜,把蚊帐撩了起来。几个工人七嘴八舌,叫嚷着不满,带头的矮粗男人说:“不要跟工区私了,就报工伤,给两万也不理睬他们,老蒋,你要是落下了残疾,你找谁哭去,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又有老乡说:“老蒋,别忘记了我们是农民合同工,合同到期了就走人的,我们跟煤矿没有啥,我们就是来煤矿出力挣钱的,你受伤了,就要报工伤,报工伤就要享受工伤待遇,现在可能少拿不少钱,别忘了合同到期了,矿山要按工伤级别赔偿的。你现在图几个小钱私了,万一落下了残疾,回到了老家,苦的是你自己,你没钱你媳妇不会问你的。”
受伤的叫老蒋,他团坐在床头,留出足够的空位让工友们坐,他举着受伤的手说:“我不憨,我私了了,工区领导能照顾我也是暂时的,他们调走了谁还照顾我?他们想跟我私了也可以,不满足我的条件,我是不答应的。我也合计着呢,不给个两三万,门都没有。”
工友们训斥他道:“老蒋,你真没志气,就图眼前利益,忘记了长远,就得报工伤,损失大的是他们,矿上得扣他们的安全奖,还影响年底奖金呢。如果连续出几个工伤他们就得滚蛋,看他们还扣我们的血汗钱吧。”
工人们骂得开心,受伤的老蒋在床头转了圈子,笑了起来,拍着床说:“我不再磨叽了,我明天就去矿调度室报工伤,他们要追查我违章,就让他们来查吧,反正我没有违章,是采煤面的柱子歪倒了,砸在我手上了,要是我慢点,我的胳膊就断了。”
几个工友切了西瓜吃了起来,老蒋吃完瓜,又吃起了饭,他得意地下了床,跟工友们出去找工区领导谈判去了,来个狮子大开口,谈不好就到矿调度室报工伤。
病房的门也没关,外面的蚊子又扑向屋子里的光明了。
“恶心。”吴敏白眼骂了一句,站起用脚踢死了门。
“报了工伤,矿山要扣工区的安全奖,大家都得不到好处,报了工伤才几个生活费,蠢蛋。”张表歪在孙忠富对过的病床上,对着吴敏夫妻讥笑刚才的蠢蛋们不会算账。
“想钱的,工区要是给了二三万就不报了,给五千就报,也太贪了,工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吴敏白着眼又说了一句气愤的话。
孙忠富捏了她裙子里的肉不让她说话,女人固执地拧了一把男人的手背,说:“我偏说。”
乖巧的张表接过饭碗,收拾了起来,对孙忠富说:“让她说,她这人就是直脾气,那个工伤也是直脾气,是头倔驴。”
女人不吭声了,夺过张表手里的饭碗装进塑料袋,放在一边,又抱起了孩子,喂奶。
忽然病房的门推开,区长陈逵和值班的副院长进来了。副院长手里拿着拍的片子,到了病床前,跟出工伤的孙忠富和家属解释说:“我跟陈区长商量好了,还得争取你们的意见,你们要是没有意见,我就请矿总院的医生来手术,做一个小手术。”
女人看着男人,男人看着副院长,女人也转过头看副院长。
副院长环视了病房,说:“明天消炎,后天手术。”
女人还是不放心,问:“院长,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副院长笑了,说:“哪有医院给病人打保票的,正常情况下是没问题的。是个小手术。”
陈区长加了一句:“李院长给请的是最好的医生,也是他的朋友。”
吴敏听了放心了,现在啥都靠关系,没有关系,医生也是见死不救的。医生不道德的传闻就像男人嫖娼一样早就传到了吳敏的耳朵里,有的医生给病人做了手术,结果绷带棉球忘在病人的肚子里,有的还把剪刀忘在病人的肚子里。
副院长把片子放在床头柜上,转身看着病床,说道:“那个家伙又跑哪去了,到底是报工伤还是不报工伤?我们好治疗啊。”
报工伤是一种治疗,医院用好药用好针,一切费用矿上出,医院的收入也高。不报工伤是另一种治疗。
说完,副院长就走了出去。陈区长送到门口,关死了门,回来对病人及其家属说:“忠富,你们还是考虑考虑吧,还是给你们自主权,别说我难为你。”
女人抢过话,说:“只要能治好,咱就不给工区领导找麻烦。”
张表抢话说:“李院长请的朋友,你还不放心吗?人家是矿总医院的主任医生,号称一把刀,你转院到矿总医院也不见得能请到一把刀动手术,人家一把刀下矿来动手术,多大的面子?”
吴敏听了,更放心了。
孙忠富听了,说:“陈区长,咱们是朋友,可待遇的问题你得说清楚,要是书记不同意呢?别让你为难。”
陈逵冷笑了一声,上前拍着他的肩头,粗声地说道:“书记当屁家,工区现在是我说了算,你用医保卡看病,工区一次给你八千块补助,吴敏伺候你三个月,每月开资六百块,你的工资跟工区的平均工资走,奖金不少你一分,安全奖也不少你一分。开你半年工资,半年后上班,如果没有好利索,你再歇着,我一年两年还调不走。”
工会主席张表神秘地说:“不能让外单位的人知道了,陈区长有可能升生产矿长。”
吴敏听了,心里一惊,喘口大气,对张表说,也是说给陈逵听的:“大哥你放心,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不让他跟那些嚼舌根子的老乡一起吃吃喝喝。”
说妥了,孙忠富也确实累了、困了,让女人放了蚊帐。吴敏抱着孩子跟着他们就回去了。出来才知道还是病房凉爽,工伤让孙忠富享福了。
5
夜里十点半开夜班工前会。平时都是带班的副区长布置工作,今夜是主管区长开的。陈逵黑着脸,瞪着眼在会上大骂了一通,骂一群懒种出工不出力,那么好的煤洞子才进了两米的窑,迎头的活干得跟狗啃的样,迎头的净高差十公分,铁柱腿子跟铁棚子的角度不对,帮腰的不好,顶也没背好,撑棍拉条没有顶上力,验收多处不合格,还想拿奖金。骂得工人们低了头,他们也知道区长为啥发这么大的火。区长骂完,就怒气冲冲地去洗澡了,然后是带班的副区长给各小组分工,再然后是技术员讲解工作中注意的安全事项。
矿山的夜色也自有特点,虽然没有城市的灯红酒绿,却也灯火阑珊,有生命悬崖边的狂欢。
从澡堂洗完澡出来的陈逵趿着拖鞋,穿着大裤头,肩上披着短褂头,抽着烟,心情才舒畅些。劳累了一天,处理好井下的翻车事故,处理好工伤事故,真的感觉三天没吃饭了。
走了一段水泥路,过了两个职工楼,来到了西南边的掘进楼前。走到了西边的大头间,推门,门关死了,就轻轻地敲了三下。
里面有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谁?”
外面是粗声粗气的回答:“我。”
接着,屋子里的灯亮了,门开了。一个宽大的身子从纱门进去,关死了门,接着又关死了灯。
叫驴倔强了一会,就老实了,就更累更饿了。拉开窗帘,借着外面的灯光,坐在屋里开始喝酒吃饭。男人依然光着上身,女人敞着怀,站在身边伺候。女人给开了啤酒,往碗里倒。男人怕麻烦,就接过酒瓶,对嘴喝了一口,女人用筷子夹的菜就送到了嘴里。
“忠富说,有人使坏,在岔道放了一截铁轨,矿车才掉道的。”
“嗯。”
“让矿保卫科的人去查,查出来,抓起来,拘留罚款。”
“嗯,查不出来,就是他干的,你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忠富伤了,工区不是亏了吗?”
“是的。”
“就这么轻饶了他,太便宜了。”
“唉,我在工前会上也骂了,也发火了,你还想咋整,人家在井下出力挣钱养家糊口也够苦的了,不能把人家逼急了,逼急了,狗急还跳墙呢,人家都不干了跑回家,煤矿不就关门了吗?”
男人说:“忠富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有我呢。”
女人说:“等娃儿再大点,我就怀你的孩子。”
男人愣了神,说:“你家忠富知道了咋办?”
女人满有把握地说:“我怀孕咋能让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了也没意见的。”女人又说,“谁想在井下出苦力,都是穷逼得没办法,你只要照顾好俺家忠富,让他少出力多拿钱,我就给你生一个。矿计生办知道了罚款,你掏钱。”
男人说:“那不是啥事儿,你给我生一个儿子,我给你十万。”
浪漫的夏夜到了深处,就变得静谧了。男人吃饱了喝足了,起身回工区自己的办公室睡觉去了。
女人目送远去的勇士,很幸福地站在门口凉着风,想着刚才说的热烈话,自己兴奋得不得了。此刻,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区长的老婆了。
忽然,在屋里睡不着的张表也钻出来,摇着扇子,跟女人套近乎:“妹妹,我兄弟出了工伤,我得替他照顾家里,有啥活儿你别客气。”
女人还是客气,说:“大哥,有啥活儿我会叫你的。”
张表靠近了她,说:“妹妹,你不要难过,我是车间工会主席,我会帮你的。”
女人侧身离他远点,保持距离,说:“我不难过。”
张表又靠近了点,说:“你的工资还要涨点,我已经跟区长说了,你又做饭又照顾忠富又带孩子,很辛苦。这个月我给你二百块救济。”
女人说了谢谢。张表又靠近了,低声了说:“妹妹,你们混好了,别忘记我啊。”
言下之意,她搭上陈逵区长,是他张表的功劳。女人也猜到了老婆不在身边的张表压抑得厉害,也想吃一口奶的。可是,她不能同意,她是陈逵区长的女人了,她不能让区长戴绿帽子。
就用陈逵女人的口气高高在上地对他说:“老张,你睡觉去吧,刚才陈区长说你不适合干车间工会主席,工人对你意见很大。”
女人的话吓跑了张表,他结巴着说:“他他他,陈区长真这么说了吗?”
转身进屋了,临进门,还是埋怨了一句:“唉,现在的人,哪有讲交情的。”
6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年底。
半年过去了。出了工伤的农民合同工孙忠富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就是說,孙忠富成了残疾人,不能出重力了。陈逵区长让孙忠富继续歇着,照开工资。
又一个月过去了,吴敏穿着很洋气的红色羽绒服,抱着孩子,陪着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孙忠富去工区领工资。矿上刚下了小雪,矿山沸腾着,路过矿生产区,站着看着隆隆的矿车在铁轨上奔跑,看到了西边高高的矸石山上矿车翻下来的矿石,豪放地滚下。没走几步,孙忠富站着小便,吴敏便回头看矿井出来的矿车,不是煤炭,是煤矸石。一个工人借着下坡,猛地用力推几步,就站在矿车后面,吆喝着号子,矿车乌隆隆地往矸石山的铁轨奔驰,正好在岔道的地方跟拉空车皮的电车相撞了。推车的工人灵活,跳到了一边,眼看着矿车跟电车撞出了火花,矿车撞翻了,电车头的工人也震蒙了。
吴敏叫着留恋的男人,去工区了。
到了工区办事员的材料室,开了工资,就脸长了。孙忠富不再享受工区的平均工资,而是按照病假开工资,一个月就三百块钱。办事员还说,就是一个月三百块钱,也是照顾,只能照顾三个月,三个月后不上班,按旷工处理。现在工区换了领导,新来的主管区长说了算。
孙忠富急了,吴敏也急了,问:“陈区长调哪个单位去了。”
狡猾的办事员嘿嘿笑着说:“你们到山西找他吧。”
再问,人家不理睬了,找理由忙,把他们撵出来。失望的夫妻没有绝望,回家来了,来找老乡张表,问陈区长调到哪里去了?张表不热不冷地说,陈逵被人检举了,吃喝嫖赌克扣工人工资瞒报工伤,前几天矿上开了会,把他免了,下井跑现场。当工区区长一年十几万,井下跑现场一个月才两三千块钱,他不干了,他有关系,被人请走了,到山西的小煤矿当生产矿长了,听说一年上百万,他发财了,他一走了之,我也跟着倒霉了。
吴敏、请张表作证,孙忠富是在井下出的工伤,矿上就要负责的。张表已经不是掘进工区的车间工会主席,现在到井下迎头干出大力的活,他的屋子也不在是他一个人住,又搬进来一名掘进工人。
让张表作证,张表不干了,他知道这事儿新来的主管区长绝不认账,弄不好还要收拾他。
吴敏孙忠富咋哀求,都是摇头,逼急了,他也发火了,骂道:“你们跟陈逵私了的,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拿什么好处。”
吴敏、孙忠富就跟张表吵架,老乡跟老乡干起来了,互相揭短发着牢骚,掘进工区的工人都来看热闹了。
掘进工区的人都知道孙忠富是在井下受伤的,是跟工区私了的。新来的工区领导不认账,孙忠富不上班,不能算工伤,只能算病假,自然也就不能享受工伤待遇。现在生产单位严重缺人,工区制定了严格的出勤制度,工人还是一周干六天歇一天,旷工一天扣二十块,事假扣五块,病假没有钱。长期病假一个月只发生活费三百块钱,再说长期病假也非常难请,得矿医院主管院长亲自批,到了工区,工区领导签字后,还得经分管生产的矿领导批准。请个病假太难啦。
当初孙忠富要是报了工伤,就好了,起码得调到地面上来,看个大门总可以吧。现在孙忠富没人问了。
孙忠富害怕了,女人倒没有绝望,她还想故伎重演,做好了菜,请工区的领导来喝鱼汤,可是人家不领情,也看不起她。她很生气,就到工区跟领导说理,自己的男人是在井下出的工伤等,无论咋说咋哭,没用。
主管区长说:“我们是生产单位,我们讲究眼前效益,工人一天不干活就没有工资,孙忠富不是我调来时出的工伤,与我无关,之前你们跟谁私了的你们就找谁去,让他负责,你们就到矿上找,我支持,你们就说我说的,孙忠富再不上班干活,就开除。”
倔强的女人不服输,让一瘸一拐的男人在家抱孩子,自己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到矿上找,接待她的是信访办公室的人,问了情况,等待结果。等不出结果,就去找,找了还是无果。
女人哭泣着,在矿办公大楼门口前闹事,对前来劝他的信访干部说:“俺是在井下出的工伤,俺听工区领导的有错吗,现在你们不管不问了,我先跟你们打个招呼,你们不问俺就到局里找,一路找下去,不信没人问!”
女人外表哭泣,内心鬼着呢,她的心里设计好了第三条轨道,矿上找不通,她就让孙忠富结账回老家种地去,自己抱着孩子去山西找陈逵,她有办法找到陈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