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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影子的人

2020-03-26黄亚明

文学港 2020年3期
关键词:驼子栗树长子

黄亚明

我是一条老实巴交又带点傲气的老黑狗。

那天胡长子老太喊我小九。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名字的用意。也许我有八个兄弟姐妹但从没见过。也许是老太随口一撂,就像乡下人把伢子喊成三丫、狗蛋。也许是老太觉得我是大菩萨所赐,能伴她天长地久。

为这名字我的脑仁疼了两天。我的嘴巴又没有抹蜜,不敢问询老太咋这么倔强。老太的脾气可不好,身子比马二和都高一个头,和马二和打架都是骑在他腰上。就我这小身板儿,与她比多像大象和蝼蚁。

我嗡嗡道:“请叫我狮毛。”这名字高大上,有富贵气。我们那个村的女人喜欢到城里做月嫂。什么月嫂,不就是保姆嘛。有个叫阿晴的大约在大户人家做保姆,一口洋腔,月嫂,月嫂的,说到东家,嘴里就漏下了这个狗名,我就当宝似的捡着了。至于我的村子在哪里,我已经迷糊得厉害。我是怎么到黄泥坡这个村子的,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梦,梦醒了,我已经置身异乡。

“狮毛,狮毛,狮毛。”我反复纠正,可老太一点儿也听不懂。

老太招手道:“小九!过来!”我撅起狗头,“呜呜”以示不满。

老太只好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拿坨腊肉,另一只手摸摸我的脖子,“小九,乖,张口!”

我年龄虽大,饭量可不小,她用一块喷香的腊肉就收买了嘴贱的我。真是下作!

好吧,小九,我决定改名。我欢快地吃肉。只要不喊“小九子”就行,西太后当年喊李莲英就喊“小李子”。我可是条货真价实的公狗。

现在胡长子老太拄着栗树棍儿过来了。

穿灰衣的老太越来越像一根栗树棍儿,戳在稻场上一戳就是大半天。一天虽然枝枝叉叉漫长,但只要刀削竹篾一样仔细剖,也不过是日头东升,日头横空,日头西落,这三截分分秒秒过完,然后好睡一晚,第二日仍然如此。一月,一年,也不过如此周而复始。胡长子老太就是如此。

胡长子老太家的稻场,其实有两根棍儿。一根叫胡长子老太,一根是栗树棍儿。她拄着栗树棍儿,走哪都拄着。栗树棍也是她的拐杖。要是两根粗细不一的棍子并在一起,乍一看,就像两个影子贴肉般长成了一根。

胡长子老太花了大半天才削出这根栗树棍儿。对于七十二岁的老太,拿着笨重的柴刀干这活真不容易。但我不会感谢她,削这棍儿纯粹是虐我。

马二和尚在世时,一次胡长子老太在菜园掰青菜,我突然从篱缝里溜了进来。我之所以溜进来,是因为饿得两眼昏花,想刨点红薯之类。谁料她一眼就喜欢上我了,简直莫名其妙。好在我基本没野狗的坏毛病,虽然狗毛肮脏打卷,但不乱咬人。我以前过活的村子,被许多工厂和烟囱包围,我连找个打滚的草地儿也得跑十里路。也许是某一天我跑啊跑,想打个快乐的滚,跑着跑着居然跑到了这个鬼地方。期间我流浪了半个月,感过冒,发过烧。胡长子老太等了几天,也没见谁来找寻。

马二和对我不咋的,“富人养狗看门守户,我们穷得卵蛋子打架,养啥老狗?”

“瞧这迷瞪样,能撵兔子?”马二和很怀疑。

胡长子老太一瞪,“人老了人嫌,狗老了可怜。”她伸出鸡爪子一样冷硬的手,摸摸我的脖,毫无商量,“小九,有俺一口饭,不少你一粒米!”

我感激涕零,在地下欢快地打了个滚。

胡长子老太的变异来得惊天地动。那天后半夜,她在西坡的老屋里突然发癫。

“影子,影子!”

“马二和——哦,等等——”

她的尖叫不比往常,喊魂似的悠长,此起彼伏:“影子,大影子!”“马二和——呜呜——”“影子,呃……”一个劲催儿子春山,“快拿绳子,拿绳子!”“绑了它!”还扯着嗓门喊我:“小九,小九,哪去啦?咬,咬他!”瘆人的叫声从坡上的茅草丛里滚到坡下,整整捣弄到大清早。黄泥坡村仅存的几个老家伙,谁也没想到干瘪瘦小的胡长子老太,五六十斤重的小身子,居然爆发出这样络绎不绝的能量。

几个老家伙,比如南坡的张驼子,北坡的马矮脚,比如在村子绕来绕去的乌鸦,没事儿也献殷勤的喜鹊,不约而同聚在一棵百年枫杨树荫下,忧心忡忡合计了半上午,集体认定老太是在做梦,梦里在追影子。不带这么玩的,老家伙们对此心神难宁。

“白天咋那么正常,干活烧火一样不落,哪有毛病?”老太的老表张驼子很不解。

“是看著正常吧,神经病都不说自个不正常哩。”马矮脚反驳。

马矮脚补一句:“咋算正常?都天天驯狗。”

张驼子一锤定音,“或是马二和那个歪脚佬在多事哩。”马二和年轻时遭遇车祸,导致腿脚不好,走路总往左边歪。老家伙们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愿说出。张驼子尤其热心,就跑到南坡下借村主任手机,责备春山春水:“不问不管你老娘,不晓得赶紧送医院啵?”

春山在清水镇里,春水也在清水镇里。他俩的媳妇在镇上,各自租一间平房带小伢读小学。除了做饭洗衣,两个女人都在服装厂里打零工以补贴家用。春山平时在市里揽点装修,春水平时在温州打工,都打了二十多年工,因为今次大大马二和的缘故只好回村。谁料才喘口气,去镇里才待了一天,老娘就又出事了。

傍晚,光线昏暗的偏屋里,胡长子老太一如既往地面对供桌,右手从拆散的香捆里掣出三支线香,在供桌右首的白蜡火苗上燃着,双手捧举,朝空中拜了三拜,轻轻捻开,再双手插进香炉里去,口里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让马二和投生个猪狗人家……”

胡长子老太迟疑了一会,也许是觉得这话有些毒了,继续说:“错了错了,让马二和投生个富贵人家,福禄双全。”

这时春山春水慌不择路钻进了偏屋。春山束手缚脚,见老娘棍子一样寂寂戳在供桌前,忙说:“娘,听说您病了,咋啦?”

春水支起一条腿,斜靠着门,大咧咧说:“老娘想大大了呗。”

俩人本来是打算上午回的,不巧下午学校开家长会。虔诚用心的老太倒被吓了一跳,对两个儿子一瞪眼,眼睛亮亮的,不像个七十二岁的老太。她使劲吸一口香气,摇头,“莫得事。”

春山见老太不肯去医院,打了电话给小妹春芹。春芹劝:“娘得搬到新屋住,起码有人照应!”

老太丢下电话,对着供桌又念了一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伸出枯瘦的手掌指着窗外,“呦,快看快看,你大大他来了,飞起来了……”说得春山春水心里毛悚悚的。

“俺得赶紧睡一会。”老太说罢飞快地上床躺下。

“不到梦里俺见不到他。”

“你大大在前面喊俺哩。”

入睡前,老太神鬼叨叨地對春山春水摆了摆手。

此情此景,我尽收眼底。我蜷缩在偏屋冰冷的泥地上,默默注视老太。唉,看来人命和狗命也不差多少。

那晚之后,胡长子老太陷入了怪圈,昼夜模糊,午夜成为梦魇的临界点。从半上午到午夜,似乎都是白昼光阴,老太清醒无比。午夜刚过,老太立即浑浑噩噩,在梦里与马二和死斗。她一闭眼,马二和模模糊糊的影子无处不在,但一抹眼,影子又迅疾消失。

每每醒来,老太把我好好养大的打算更加坚决。养大了可以咬马二和,拒绝这个没良心的货进门。由此可见马二和狠狠得罪了胡长子老太。

沦落至此,我渐渐明白狗命的艰辛。虽然我开始无比的低眉顺目,谦卑识趣,对哪个访客都抱有真诚的热情,但老太倒气愤了,凭啥?她要的是生猛血性的狗。因此老太添了一门事,每天早起,在离木门十几米外的稻场上竖起那根栗树棍儿,棍上绑一坨喷香的腊肉,外面盖一件马二和穿过的旧衣,恰好露出一半腊肉。可恨的是我有个富贵病,好肉。胡长子老太站在棍儿旁边,敲碗发令,敲一下,“小九,预备——”,敲两下,“起跑——”,敲三下,“小九,快跑!”老太哪里学来这些招式,显然是她到镇上看了小孙子上体育课。我要吃到美味,就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跑到棍子旁,腊肉就成为奖品。胡长子老太乐此不疲,她渴望我脱胎换骨,野蛮生长,也许过个十天半月,我几步就可以追上马二和,扯他的裤脚,咬他的小腿。可我缺乏狗腿子潜质。这使我无所适从,躺在地上撒娇耍赖。老太的脸像结了层冰渣。不管咋使唤,我就是磨洋工,实行软对抗。

老太可发了愁,这个刁嘴货!恰好闺女春芹来看老太,送了一刀鲜肉、几斤鸡蛋糕。老太不舍得吃,转过春芹的背,把鲜肉一坨坨切好,挂两坨在棍子上,想引诱我背叛往昔生活。也许是太久没吃过鲜肉,我一下子就见肉忘义,跑劲十足,一天下来,一刀鲜肉只剩下一小半。老太又发愁了,这鲜肉太难弄,镇上才有屠店,那得走十好几里,何况她也没几个闲钱。老太只好将腊肉日夜浸漂在水里。浸了一天一夜,老太用舌条舔了舔腊肉,已经寡淡得没一点肉味。我不情不愿嗅了一下,转身窝到了墙根下。老太很生气,决定饿我两顿。中午她干脆将腊肉重新撒盐,加葱蒜姜,炒了准备自己吃。谁知这葱蒜的香对肾上腺的刺激如同毒品,我顾不得脸面,撒欢似的绕老太的裤脚打转,嗷嗷叫着。老太瞅瞅我,冷哼一声,走出门将两坨腊肉挂在棍上,发令:“一,二,三……”我嗖嗖跑向稻场,这次成绩挺棒。

某天南坡的张驼子牵着一只羊打门前过,正瞧见老太在团团转支使我。张驼子顿下,说:“表嫂,驯小九捉兔子?”老太尴尬一笑,“是哩,是哩。野兔太多了,花生地被刨得狗啃似的。”张驼子没细问,径自走了,但那神情分明像是窥破了啥。老太的样子有点心虚。

训练了七八天,略有成效,但新麻烦来了,无论睡前怎么诱导,我始终钻不进她梦里去。其实我也不想钻进去咬人。可马二和又只在她的梦里出现。这使胡长子老太说不出的憋闷和苦恼。只要脑袋挨上枕头,老太就自言自语:“死鬼,你咋一会儿是影子,一会儿是小羊?”我想象得出,它们轮番出现,随心所欲,捉摸不定,老太在梦里急得跳脚,却连马二和的衣角也抓不住。好笑的是,有一次马二和居然爬上了东岗的枞树杈,嬉闹似的撕扯松针。这是老太醒来愤愤不已坐在床上,不小心透露出来的细节。凭着我通灵的狗脑,也能揣摩出马二和当时的神情: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诡异得很,好像很同情老太,也有一丝嘲弄。

但固执的胡长子老太无论如何不会服输。这事可没完。

追溯我的被虐史,是从马二和满头七开始的。

那天刚擦黑,老太就把儿子闺女唤到老屋里,春山春水已平静许多,春芹捧着马二和的照片不放,泪水巴嚓,来问老太如何给马二和上供。老太叹口气:“慢点慢点,莫急,阴差大人和你大大还在赶路。”

十点多钟,厨房里忙碌起来,春山媳妇提来了一只鸡,春水媳妇送来了豆腐、腊肉、干咸鱼。公鸡脱毛不久,身上还透着股热气。青菜洗净了,萝卜切好了,由春水媳妇掌勺。还有五香蛋、花生米、桑枝木耳,还有几盘点心,酒酿小汤圆,糍粑,麻饼,茯苓方片糕,是春水下午骑摩托到清水镇采办的。小汤圆和糍粑可是马二和的最爱,等马二和吃饱喝足就可以受用上路。春芹把各式点心摆在八仙桌上,热乎乎的炒菜也一盘盘端出来。这种锅碗瓢盆的闹腾,完全不像马二和已经离开了家,好像就是这老家伙要做个大生日。刚烤过的方片糕香死个人,我躲在桌子底下,口水淌湿了颈毛。谁知春水十岁的小伢比我还馋,抓起一块糕还没进嘴,就被春水打了一巴掌,屋子里响出委屈的哭声,倒给寒夜的村子添了些生气。老太并没有阻止春水,挨巴掌是长记性的事,有些规矩得守。

见一切办妥,胡长子老太手脚轻便地从长条凳出溜下地,转身面对供桌,取香点燃,拜了几拜。大瓷碗里的公鸡已经僵硬,上面插了一根筷子。春水围着桌子摆上了筷子、酒盅,一瓶有些年份的天仙河酒放在桌子下首。春山斟上了酒,动作很轻,仿佛是担心惊扰了谁。老太瞅了几眼,伸出枯瘦的手,慢腾腾拿过酒瓶,不满地咕哝着哪个酒盅浅了,郑重其事走过去添上一点。她的手有些抖,一不留神酒盅就满溢了,散发出勾人的香。老太又将汤圆糍粑移到了对面,因为马二和习惯坐在那里。

一碗清水,一碗五谷粮,摆放在大门口。老太好多年前向村小的老先生问询过,亡人过头七要用稻、黍、稷、麦、菽等五谷,也就是大米、黄米、小米、小麦、大豆,前几天她就从瓦罐里找齐了。老太舍不得扔那些拙头笨脑、毫不起眼的老瓦罐,因为里面装着土品种萝卜、黄瓜、豇豆、茄子种子。从马二和满七十岁开始,老太就年年种黄米、小米。马二和还嫌它们卖不了价,老太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事实证明老太比马二和有远见,人不能光看脚下那一小块。乡下早无人种这些了,只有老太念念不忘。清水可以给马二和洗尘,让老家伙干干净净上路。五谷可以辟邪,可以给一家人驱霉。亡了人不值得庆幸,虽然马二和活够了,算得上喜丧。等到清晨,孝子春山春水将清水洒在门口,这是马二和告别世界的见证。五谷扔到水长流的地方,水流往东,东方属木,木行属阳,是一个安神的光明之所。想必马二和能安心。

办完了这些,一屋子的人靠墙坐在长条凳上,悄无声息。坐了一阵,胡长子老太说:“快子时了,各归各家吧,俺要和你大大唠几句。”春芹想陪老太睡,也被赶走。老太拉灭所有的灯,一屋子乌漆麻黑。摸索着上了架子床,老太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躲进被窝,避开马二和老头。老太待了一阵,怨自已心急,风又没刮起来,老头还在往回赶呢。老太就靠在床头,等一阵风吹刮。

我侧耳倾听,似乎是烟囱摇了下,又像是哪扇窗在晃。胡长子老太知道,该来的都来了。风在扫,沙沙,沙沙。堂轩里或许已经闹热起来,马二和在酙酒,殷勤地请阴差大人干杯。

胡长子老太真想爬起,看看马二和胡须是不是刮过,新衣是哪种颜色。等了许久,老太好像听见哪里“咚”的一声,然后“吱嘎”“吱嘎”的脚步走出了屋子。老太忽然觉得不对,没有了肉身拖累,马二和走路应该是轻飘飘的,剪纸一样的墨影,哪里会有声音?

胡长子老太心里空落着,想追出去瞅瞅,却像定了魂,咋也挪不动身。她满怀委屈,老东西真绝情,光顾吃喝,也不进偏屋瞅瞅。

第二天一早,老太就将我赶到稻场,继续魔鬼式训练。

马二和的逝世是因为从西坡上一跤滚掉了魂。

出殡之前,堂轩里呜呜咽咽做了两天法事。胡长子老太斜靠在偏屋的架子床上,几个好心的邻居老太接二连三来慰安,来找她聊一些轻松话题,并小心翼翼地避开马二和。这些老太平时可不是省油的角色,哪怕路边玉米苞子被贪嘴牛羊啃了几棒,哪只鸡忽然被黄鼠狼叼了,她们立即会选择性地忽略家族关系姻亲关系,毫不迟疑地向心中所有的怀疑对象喷泔水。马二和殁了令邻居老太态度大变,面对从今往后孤伶伶的胡长子老太,她们集体生出了同情。马二和躺在堂轩黑漆漆的寿材里,这是个抹不掉的事实。这种时候,邻居老太们和胡长子老太的儿女的想法十分合拍,千提万防别再出了意外。其实哪能呢,胡长子老太和马二和在一张床上困觉,一个锅台上吃饭,几十年了,吵吵嚷嚷的,悲悲喜喜的,长长短短如今自己也活了一大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真寻了马二和去。我在墙角,看着可怜的胡长子老太,幸亏她那模样已经通彻了。

给马二和送老的只有大儿子春山。那时已经有一屋子悲戚的人,张驼子和马矮脚傻呆呆都在。也许见惯不惊,村医老神也在,一脸漠然,正给马二和挂水。春山一迈进屋,见了架子床上半死的马二和,腿脚当即软塌,噗地跪在床前,不由自主尖嚎了一声:“大――”声音狼一样搅动着灰暗的天空,吓得我从床底一下子弹直了身子。仿佛是感应到春山的悲苦,马二和枯叶般的脸添了些活气,眼皮动了动,但喉管里一口顽固的痰作梗,只能焦灼地发出一些晦暗难明的嘀咕,他的中指仍像只奔死寻水的断背虾,艰难地向床厅爬,有气无力却固执地叩着侧板。春山一脸茫然,只好向老娘求助。老太叹口气,向马二和凑过臉,侧耳听了一阵,她告诉春山,“赶紧催春水回吧,你大大熬不住了。”但马二和终究没熬到见春水一面就咽了气。马二和这么走了,心里肯定起了疙瘩,春水没送老那就是马二和福薄,儿女一个不落送老,那亡者下辈子才富贵荣华。马矮脚总结道:“这人哟,哪说得清,都是定数,唉。”

出殡的路上,孝灯、招魂幡、吹鼓手、挽联飘飘荡荡的,看得我心慌。把冷硬的马二和送上东坡后,胡长子老太和春芹才慢腾腾从厝基地上往回走。抽抽噎噎的春芹像把漏洞百出的破伞,老太单薄得像一片霜叶,似乎一阵小风都能吹得她们身子摇晃。

春芹已经把老棉白孝布解下,搭在肘子上。这些老棉白孝布,春芹会存到木箱子底层,在以后添了孙子,做成肚兜之类,马二和会保佑曾外孙无病无灾。

下坡的路那么漫长,老太都走得有点迷糊,不断问春芹:“往哪?”老太走了一阵,忽然收住脚,古怪地对春芹说:“俺想坐一坐,一个人坐一坐。”春芹不肯。老太叫春芹去招呼母舅舅娘,一会儿再来接,她就是坐一下,不会再回厝基地的。刚送走了亡人半路又返回厝基地可不好,那是急着打算和亡人结伴。虽然老太迟早要和马二和结伴,终究还不到时候。真到了那时候,老太是撵马二和,马二和在前边老远老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的,老太要想继续和马二和在一个新家搭伙过日子,不撵上老头的脚迹可不行。

荒芜的田野上,秋风像一架苍凉凶猛的油榨,掀起老太的头发,浪一样的一层层花白。田埂上的木梓叶,像抹了许多活猪血,风一吹,那些血就往下洒。

“一个人多好呀。”似乎是马二和轻吁了一声。

显然,马二和获得了新生,或许已经漂浮在某个年轻女人的肚子里,然后威武地蹦出来,却“哇”地宏亮哭起,小眼晴好像受了很大委屈,略带不满地打量新世界,心里其实快要笑出一个饱嗝。赶来恭喜的亲邻会说这伢眼珠多么纯净,新的马二和会坦然笑纳这种评判。记得我刚降临尘世,我的狗娘、狗亲戚、狗主人也是如此欣喜。在另一世,马二和的重新开始,会不会仍然定居在黄泥坡村,不光我,恐怕胡长子老太也没啥把握。不过马二和很犟,或许他不会跑远,他歪着脚,以前一生的跑动就圈在清水镇,那他能跑到哪儿?再不济跑到县城,再再不济跑到安庆、合肥,又能怎么样?他可不是聪明人,蜘蛛网一样的大马路不认得,一头不认得大马路的牛虽倔,但决不会蠢到一头撞向大马路上的车,顶多在路边胆颤心惊地等待,等待谁来搭把手牵他回家。所以老太自信地笑了一下,先摸了摸我的脖子,再向坡上马二和的影子招了招手。

那影子始终没搭理她。老太挥了几次手,又喊了几嗓。马二和却歪着脚兀自往前挪。

这下老太气呼呼了:“瞧你个死鬼,有能耐莫进家门!”

马二和远离的直接后果,是我的日子冰火两重天。胡长子老太开始喜欢穿灰衣。以前她出门都挑挑拣拣,干干爽爽一身。现在也挑挑拣拣,捡拾到最后却是一身灰扑扑。因此她看起来和栗树棍儿没啥两样,栗树棍儿和影子也没啥两样。人也是影子,胡长子老太走,影子也走。日头大,影子就格外清亮。日近黄昏,影子就影影绰绰。如果下雨,洒雪,天昏沉,日头不举,胡长子老太的影子就叹息一声,缩进泥土里,再无半分动响。

黄泥坡村,坡上,山上,活着那么多栗树,那些栗树依照马矮脚的说法,不就是一根根活着的大棍子粗棍子么?每一棵栗树,都会复制出一个影子。人复制出的影子会主动出走,树的影子只会被日光月光电筒光挪来挪去。挪来挪去,也还在绕着树干兜兜转转,离不了几尺远。因为人的心野,影子通常都能跟着主子天南海北闹腾一番。

胡长子老太已经没那勇气四处闹腾了。事实上,她和马二和一样,一辈子并没有走出黄泥坡村一百里。

但胡长子老太不相信马二和能走多远,她撩一撩围裙的工夫就能撵上。

胡长子老太的睡眠一向如石磙压地,沉实得地老天荒。这曾让马二和莫名羡慕,也使她倍感优越。但胡长子老太咋忽然因为一个迹近虚无的影子而心乱,我实在搞不懂人咋这么复杂。如今老太的睡眠就像门牙被磕掉了一半,上床一闭眼,坡后西岗上那个歪来歪去的影子,不断挤压,很快把她挤成了薄薄的黄裱纸。

后来张驼子回忆,那天他在田坝上准备烧荒,确实看见斜对面东坡上一个影子一闪,胡长子老太对着影子确实愣怔了半晌。北坡马矮脚也言之凿凿佐证,他踮起脚伸颈张望,才和那灰衣影子差不多高。这个高度,正与马二和匹配。

没事时,胡长子老太经常自言自语,通过记忆碎片拼凑,我大致复原了马二和影影绰绰躺在停板上的场景。

马二和刚殁的时候,立即被村里人由床上抬到门板,这叫“下停板”。马二和面盖泉纸,胸口放了一把剪子。头前放半碗生米,一双筷子直插在米里,上面还放着两个鸡蛋、一炷香。马二和要吃倒头饭和倒头蛋了,他从人世倒下了,倒头睡下了不问世事,要给他吃饱喝足不留遗恨。

接着两抬纸轿烧起来,几匹纸马烧起来,哭着从几十里外赶过来的春芹,烧了九斤四两泉纸。她是马二和的闺女,就得按这个数给老子烧泉纸。轿子,马,五颜六色的,燃烧时并没有像豌豆荚那样噼啪,噼啪,只是烟气有几丝呛鼻,却也不明显,胡长子老太一点没记错,阳光很好地照着一簇簇火苗,大家都尽力不出声,春芹也尽力压低了呜咽。他们在等马二和坐轿骑马,目送一个影子迁移到一个未知的新地方,他们不出声,很压抑而默默地等待纸灰冷却。他们希望不会刮起一阵风,不刮风那些纸灰就很安静,就没有一些游荡的灵魂向马二和打劫盘缠和坐骑。人老了就只能等儿孙们孝敬,人老了没什么用,和几个孱弱的野鬼也抢不过。他们希望马二和不会这样。

纸灰终于冷却,意外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这下好了,纸灰饱满地装入了鸡鸣枕。是的,马二和喜欢高枕。马二和在摔倒的前几天,突然喜欢怀旧,曾对我喃喃自语,他年轻时爱叫胡长子老太把枕头垫在她的胸脯上。那时候胡长子老太胸脯波澜壮阔,马二和觉得把枕头垫在胡长子的胸脯上,简直像枕着一间大屋子睡,多么了不起。这个厚实的鸡鸣枕也许正合他的心意。事实上,比起宽大的堂轩,比起堂轩里正对大门的那个长方形黑红色的大盒子,鸡鸣枕实在是渺小得像一只黑色虫蚁。

接下来的事让胡长子老太都有些嫉妒,孝子春山要给马二和起水。春山头顶破伞,身披马二和的寿衣,手捧瓦钵,虔敬地到水井里取了一钵净水。春山小心地给马二和洗脸,那么小心,像是特别怕碰疼了什么。马二和的脸已经皱核桃一样没什么看相,七十八岁的马二和,状如婴孩,任凭春山的伺弄,似乎他们颠倒了关系,春山才是他的老子。这种关系转变得很奇妙,好像根本都没什么起承转合,一会儿就颠倒了父子关系。胡长子老太看见春山那么轻柔,从来没那么轻柔,这本来是个粗糙的男人,却仿佛一下子觉醒了什么,泪珠子跟着啪啪的,差一点掉到马二和的脸上。旁边的马矮脚、张驼子、鸟铳,当即喝止。要是泪水滴到了亡人的脸上,亡人不会安心,走得就不利索。亡人本来是要斩断与这一世的瓜葛,干干净净地换个地盘儿活,亲人的泪水会使他丢不掉这一世的牵挂,那咋行。这虽然残酷,却是可以让一个人再选择一次。胡长子老太继续注视马二和究竟是怎么告别人世的。她看见堂轩正中大盒子一样的寿材,已用生漆封了口,骑着两条高凳。二十年前,黄泥坡村上面的犁头尖,全是上好的杉木,马二和请了大木匠,为自己准备了十二元的寿材。胡长子老太则是上等的十廓,大气,敞阔。胡長子老太说:“你身坯大,还是睡十廓吧。”马二和表示反对。现在马二和终于入殓了,事与愿违睡进了十廓。或许他当初反对只是个托词。他到底换上了黑老衣,脚穿白老袜,手握纸银锭,头枕鸡鸣枕,仰面躺进了福寿图案的大盒子,神态平静,并没有赶赴未知世界的异象。

显然马二和要在大盒子里狠狠睡一阵,也许是几月,几年,也许是几十年,几百年,睡多久能醒来要看马二和的运气。胡长子老太都不知道马二和要睡多久,她有点怕马二和睡得太久,那样他们以后在路上遇见,马二和会目不斜视,会把胡长子老太当做一个偶遇的影子。这是相当可怕的失忆,睡眠会加深这种陌生感,把世界的秩序打乱,重新组牌。

屋子里春山春水春芹和母舅舅娘围着一张八仙桌,在小声嘀咕,见了老太不约而同关闭了嘴。胡长子老太可不糊涂,一睃眼就知道他们在讨论啥。但老太没有戳破,她不想和儿子女儿过,以前和马二和过惯了,要她再换一种过去无法适应。她带我径直走进偏屋,坐在她和马二和睡了几十年的架子床边。发了一阵呆,老太起身翻箱倒柜,翻了四五遍,抽屉里,枕头下,想找一找马二和的那副骨牌。她艰难地蹲到床底下,那里有一只老皮箱,还是春水第一年出门打工带回来的,积尘很厚,好不容易拖出来,像散了架的一副老骨头,积尘簌簌扑了老太一头一脸。两年前马二和还玩过骨牌,似乎是因为马二和的消失,骨牌也一道突然消失。老太已经找不到马二和曾喜欢摸骨牌的证据。

胡长子老太驯狗追马二和已成为村里一景,但结果显然令她沮丧。半夜在梦里她喊破了喉咙,我还在偏屋的墙角呼呼大睡。一旦梦醒过来,老太总对我一顿抱怨,说要消减我的口粮。我已经习惯了。我并未表示不满。因为第二天,她依旧早起,“一二一”驯我,我懒洋洋应付一番,口粮却似乎并未减少。显然她的记忆已经磨损。这么几次之后,胡长子老太几乎绝望。入冬的天气,就是这么折腾人,寒风扫得人喉咙发痒。老太咳嗽不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青乌。据说,马矮脚已咳得三魂缺了两魄,躺在镇医院病榻上,老太一直想去看看,但老下不了决心。

上午,胡长子老太坐在偏屋里的小马扎上,像树桩一样沉默,半天一动不动。似乎在享受她和马二和几十年的气息。那些气息很古怪,就像古董結了一层厚实的包浆。我嗅了嗅,有点陈腐,有点霉味,更有钻鼻子的亲切。我想老太肯定会带着气息去另一个地方寻找马二和,如果没了那种气息,马二和恐怕不会认她。她也要马二和记得她,所以马二和逝后,她半夜偷偷在寿材里塞了条手绢。那还是他们当年新婚时逛集,马二和花了三毛钱给她买的大红印花手绢,稀罕得紧。胡长子老太一直把它藏在柜底,里面放了樟脑丸,这样就不会被虫子咬啮。马二和一定记得那块手绢,碎花的桃红,逛集回来她一直系在发髻上,风一吹还那么好看地飘,就像几朵桃花在枝头晃。胡长子老太信赖马二和的憨实,就那苕货还担心被哪只狐狸拐走么。那年马二和要为春水挣学费,和村里人大热天去明堂山东合冲林场做树,吃住在东家。那时马二和没遭车祸脚还没歪。山里大杉树特紧俏,冲天炮的枞树拉一车到武汉,东家小半年就吃穿不愁。东家有个老闺女,或是见着裸膀子的马二和腱肉鼓荡,又诚诚实实,上深山砍树,扛回来就削,一点不耍懒,眼里就冒了火星子。马二和二十多天把一趟活干完,临行前那老闺女拿了块荷花手绢相送。马二和后知后觉,回家居然还乐呵呵对胡长子说:“这个比俺送你的那块还齐整,你收着吧。”后来胡长子就不肯马二和再去做树,钱挣不挣倒在其次,人要是丢了,那胡长子就亏大了。大红印花手绢的气息,虽然被马二和带走了,一整个屋子的气息马二和可带不走。这老屋子的气息就是胡长子老太一个人独享,真是奢侈。老屋的气息很复杂,胡长子老太仔细地辨着,各种气息从枕头边,从老木箱,暗花衣柜里冒出,似乎都通着一条路,通向一个亲人的过去。会不会通向未来,胡长子老太没这方面的经验,前几年她也问过年长的几个村人,都是一脸茫然,只是感觉有一只脚似乎要踏进一个未知混沌的地方,快触着门槛啦,但门槛里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以前她问过比自己略小的驼子,略大的矮脚,他们更缺乏相关经验。既然这一条条气息通向每一个熟悉的亲人,胡长子老太突然就鼻子一酸,一紧。酸的是马二和的气息也许要越来越淡了,直至淡到虚无,无踪无痕。紧的原因是马二和也许带走的不仅仅是胡长子一家子的气息,那个东合冲女人,谁知道后来有没有偷偷来找马二和呢。马二和虽憨,也还没憨到不懂男女之情。老太对我交代:“小九,哪天替马二和去看看东合冲女人,嗯?”

我的心情突然因为这句话沮丧。我想起当年和我好的那只小白狗。小白是阿晴从城里捡回来的流浪狗。如果我真的是“狮毛”一样的城里狗,小白估计不会被阿晴拴在屋里不准出门。阿晴鄙夷我的土狗出身,说小白啊你要嫁也要嫁给一条名狗。

胡长子老太终于从马扎上抬起尖瘦屁股。她很快在衣柜里翻出了一个红兜肚,好些年头了,褪色了不少。她挥舞着兜肚像舀一碗水。她又把自己的口袋掸一掸,像掸去一些灰尘,再把口袋张开,五根指头一捞,像捞进了一把什么。我觉得她不像在抓黄豆蚕豆,而是装进一口袋那些偏屋的气息。

我因此掉下了两滴心酸的泪蛋。我希望能尽快走进她的梦里帮一把。

张驼子严肃地催春山春水回来一趟,把胡长子老太弄进医院。但春山春水都说实在太忙了,年前要赶活,东家不放,转眼要过年,几个伢子的学费、新屋欠债一分都不能少。

那天早上,老太又在虐我,对着东坡老不显影的日头骂骂咧咧的,说我忘恩负义,狗爪子上不得台面,在她最需要我时从未挺身而出,让她独自和马二和的影子搏斗。我委屈死了。

下午,春芹鬼鬼祟祟到了老屋。

春芹偷偷在木门上粘浆糊,从包里取出一张钟馗像,把钟馗贴上去。那个威武的鬼王,黑须黑脸黑帽红袍,是捉鬼的好手。春芹又拿出一根红绳,从橱柜里翻出一只青花瓷碗,从水缸里舀一碗清水,在碗口外沿系一条打了活结的红绳,摆在老太的床下。

老太还在供桌前小心翼翼上香,一丝不苟戳在那里,由此展开对马二和日复一日的诅咒和祈福。

春芹喊一声“娘”,讪讪地拿出一枚“方孔通宝”,用红线穿着钱孔,想挂在老太脖子上。老太一瞪目:“镇鬼?你大大不是鬼!”一把便拂了铜钱落地。看老太生气,我赶紧扯着她的灰裤脚。我要带她到南坡找张驼子散散心。

通村水泥路硬扎得很。春山和春水的两层楼房,都建在大路旁。但门前的荒草葳蕤。黄泥坡以前有许多葵田,葵籽榨出的油金晃晃,能香得一个村子飘在半空。葵田里现在几乎只有枯萎的荒草。

我和老太往南坡走。一路上,老太喋喋不休,和我说了许多话。说累了,她就把栗树棍儿鹭鸶一样支在地上。走到一半,恰巧对面来了张驼子。张驼子截住胡长子老太,“表嫂,你得去镇上医院。”

老太说:“你是不是觉得俺快要逝了?”

张驼子不语。

老太盯了一会张驼子,继续说:“马矮脚不久了么?”

张驼子不好回答,伸出黑爪子想摸摸我的脖子,呵呵呵示好说:“小九,都长这么水溜了。”我觉得他在蔑视我的尊严,我的大名叫狮毛,狮毛,他那乌七八黑的爪子凭什么敢摸我?我毫不迟疑闪到了一边。张驼子赶紧尴尬一笑,缩回了爪子。

忽然老太指指他的背后:“老表,你的影子长胖了!”

张驼子吓一跳,一扭头,“哪里?”左看右看,大阴天,哪来的影子。

老太固执地绕到张驼子背后。张驼子随着老太打转,“影子呢?哪有?”

“影子,影子……”老太不断绕着张驼子比划,“马二和,你真是胖了!”

“小九,咬,咬!”老太赶紧招呼我。

张驼子落荒而逃。背上那个乌龟壳一颠一颠。老太撸起袖子,干枯的手臂露出青色细小的血管,得意道:“马二和,你跑得了嘛你!”

胡长子老太癔得厉害了。唉,她把张驼子看成了马二和。

第三天晚上,春芹和张驼子请来个法师,据说是十里八乡第一高手。法师穿着老布长袍,头发很长,手拿桃木剑,一摆手那长袖和头发一起飘,仙风道骨。因为法师穿皮鞋,我一点都不喜欢,抖着颈毛对他直吠。法师瞧不起我。法师专瞧胡长子老太。张驼子在肃穆认真地劝老太,老太木木坐在马扎上无动于衷,沉着脸对法师视而不见。

法师画符,净身,净口,净手,净笔,然后摆起香案,请神,进行祷告,符篆一笔而成后,立即喷上法水。这些弄完了,继续祷告,顶礼,送神,驱鬼符成功。法师口念真言:“百鬼谙邪,泛泛桑精,急急如火令摄禁!”诵念三遍,再将符篆点燃,“嗤”的一声。我觉得好笑,但我的笑声很难听。胡长子老太对法师勾勾小拇指,似乎这一切与她毫无关联。老太自顾走进灶间,烧水,洗脚。她要洗洗睡了。我恶狠狠地吠了几声,以示对老太的支持。春芹和张驼子目瞪口呆。

诡异的是,村子里的狗多了起来。当然我才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人们并未因为胡长子老太半夜怪叫而鄙视她。相反,张驼子驯起了狗,马矮脚在病床上也不安生,叫自家婆娘驯了条野狗。似乎驯狗越来越像一种有意思的游戏。

转眼老北风辣乎乎吹得人心里哆嗦起茧,胡长子老太咳得相当厉害,一咳起来身子似乎也矮了几寸。我的悲伤时代来临,脖颈上套了根棕绳,老太牵着我,走哪都不肯罢手。老太认为,我之所以不能在梦里帮她,是因为太惯着我,离她太远,导致无法感应。老太大致是这意思,她瞅瞅天上黄得拉稀的日头,用黄泥坡土话咕哝着,弯着腰,虚弱地走在枯草丛中。而我和她光线黯淡的那间偏屋,如同原始人居住的古洞穴,孤零零地抖索在一棵大枫树下。

好像我也和老太一样,心里头起了老茧。

胡长子老太紧一紧绳子,她说去镇上看两个孙子,也要看看马矮脚。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孙子了,其实她孙子一个月前回来过。老太的耐心已经不够。就这样,我,胡长子老太,一根栗树棍儿,我們三个老家伙,在通村水泥路上,一步步往清水镇挪移。

我的眼前有许多影子。我从前过活的村子,黄泥坡村,各种各样的影子,烟囱一般噗噗噗直冒黑烟。它们集体迷乱在天空,又像寒风在地上翻一个个个儿。哪个影子是老太,哪个影子是我呢。

张驼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他牵了一条黄狗。这是条可爱的母狗,看来年龄比我小一大截。张驼子喊她黄金,多俗。

张驼子结结巴巴说:“马矮脚,走了……”

老太并未停下脚步,张驼子急眼了,抬高嗓门,“表嫂,你咋找得到马矮脚?昨天他儿子将他送进了火葬场,一个小盒子,全装啦。”

老太楞了一下,旋即无悲无喜似的,“嗯”了一声。

张驼子驼得脑袋快扎进裤裆了,喃喃道,“走了,都走了……”

我发现老太握着的棕绳在抖。

我一声长吠,小黄狗跟着回应,“汪汪――”“汪汪――”“汪――汪――汪!”坡上,坡下,好多条狗集体吠起来,惊得村子里仿佛是狗的王国。马矮脚的那条小花狗也许潜藏其中。

吠过之后,我掉转头往回走。老太拉着绳子,却被我拽得趔趄。张驼子说:“怪哉,小九发疯么?”带着小黄狗在我屁股后面晃悠。

我停在老屋稻场上,用舌头舔舔老太的栗树棍儿,嘴巴往以前插栗树棍儿的地方努努。张驼子明白了,“表嫂,小九要跟我家黄金比赛哩。”

老太回屋子找了块腊肉,挂在栗树棍儿上。其实今天吃不吃肉我无所谓,我就是想使劲儿再跑几回。这真是有意思的游戏。我和黄金勇猛地追来追去,凶悍地追来追去,张驼子哈哈大笑,老太鼻涕都快流下来也没发觉,似乎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悄然升起。他们好像不是在看两条狗表演,而是借此将悲伤打发掉。

马矮脚一走,胡长子老太成了黄泥坡村独一无二的长者。

每天早上,我异常刻苦,我发誓要和黄金一起追上马二和。张驼子也不再叫春山春水回家。除了农活,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他都牵着黄金来训练。

老太已经沉溺于梦里追影子。

我么,确实应该叫小九,滚蛋吧狮毛。

春暖花开的时候,胡长子老太跌了一跤,脸上青一块瘀一块。伤好后却留下后遗症,每走一步都像歪脚佬马二和。

“你和黄金多像一对儿,瞧。”那天早上,我主动跑到南坡张驼子家。张驼子不等我开口,就乐呵呵摸了摸我的脖子,这次我没躲避他的黑爪。

我想喊他去参加胡长子老太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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