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历史教科书中关于中日文化交流的书写与评析
2020-03-24张昕,肖翔
张 昕,肖 翔
一、引言
日本历史教科书问题一直是影响日本与中国乃至亚洲国家关系的重要因素,特别是安倍晋三当选首相后多次提出修订历史教科书。在此影响下,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出现了一些看似细微的变化,如删减中国有关内容、淡化中国在东亚的影响等。目前国内外学界对日本历史教科书的研究主要是从史学、历史教学和国际关系三个方面展开的[1-4]。基于语言学角度的研究相对较少,从批评话语分析的视角对日本历史教科书的研究更是屈指可数[5]7。
历史语篇是事件发生后对事件要点回忆而成的记录。历史的记录者会受制于自身的价值观念、意识形态、知识结构以及认识图式[6]。例如,在近代日本教科书中关于中国的语篇中,日本人会根据自身的价值判断和政治企图,对史实进行取舍、改编和评价,中国形象被人为地刻画为“未开化”的“旧国”[7]。
本文尝试对日本历史教科书中日文化交流的历史语篇进行内容分析,重点揭示主流和右翼作者如何通过教科书语篇内容的选择来描述或“修正”历史,探讨不同版本日本历史教科书所持有的不同历史观以及对待中日关系的态度。
二、历史语篇的分析理论和研究框架
批评话语分析(СDА)关注意识形态的效果,即文本在塑造、保持和改变意识形态方面的重要作用。FАIRСLOUGH(2003)认为意识形态是建立、保持和改变权力控制和剥削关系的现实呈现,是为某一社会群体提供社会态度和信仰原则的心理结构[8]33。日本历史教科书作为历史语篇可以进行意识形态的研究。
(一)历史语篇的批评话语研究
FАIRСLOUGH(1995)提出三层嵌套批评话语分析框架:要求第一层为微观文本分析,即进行词汇选择的比较;第二层为话语实践,阐释历史语篇生成、传播和接受的交互过程;第三层为宏观社会实践,主要探析历史语篇话语与意识形态的关系[9]15。
国外历史语篇的批评话语研究主要有:ВАRNАRD(2004)的专著从批评话语分析的视角对日本高中历史教科书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如南京大屠杀、日本侵略和日本接受投降等)进行了考察[10]。OTEIZА(2003)对智利初高中历史课本进行批评话语分析,重点剖析了历史事件是如何呈现,以词汇语法的选择来解释事件参与者的社会责任是如何被赋予、规避的[11]2。СOFFIN(2002)认为历史语篇中的“声音”是关键性修辞策略。根据评价的选择,历史语篇可分成三类,即记录者话语、阐释者话语和评判者话语[12]。可见国外对于中学历史教科书历史语篇的研究重点在于对历史事件中的词汇、语法和修辞进行话语分析。
表1 日本历史教科书中的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重要事件
(二)日本历史教科书研究框架
本文通过对日本主流历史教科书中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重要历史语篇进行内容分析,对比右翼教科书不同的记述,以探寻其背后所体现的不同历史文化观和意识形态。所选历史语篇来自2016—2019 年间日本初中生正在使用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分别是主流东京书籍出版坂上康俊等人编写的《新编新社会历史》(历史729,简称东书)和右翼育鹏社出版伊藤隆等人编写的《新编新日本历史》(历史735,简称育鹏)[13,14]。
三、日本主流历史教科书关于中日文化交流的书写
日本主流历史教科书中关于中日文化交流的书写客观、尊重史实,它主要按古代、中世、近世、近代、现代五个时期讲授。内藤湖南(1921)指出国语教育因自发文化或外来文化而呈现迥然不同的状态,前期教育是以中国文化为主,后期教育则以国语为主[15]228。东书与育鹏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开篇所展示的“日本美之形”和“日本国宝与重要文化财产”,处处可见中国文化的影响,结尾的“重大事件历史年表”则是将日本的时代进程与中国的朝代更替对照来描述两国间发生的历史事件。本章主要根据坂上康俊等(2017)编写的东京书籍中学历史教科书《新编新社会历史》第二章至第四章的内容,依次介绍古代、中世、近世时期与中国文化密切关联的重要事件。
(一)古代日本与中国文化
日本的原始时期始于旧石器时代,随后经历绳文时代到弥生时代,期间产生了绳文文化和弥生文化。在大约3万年前的冰河时期,东亚大陆与现在的日本列岛相连,日本人的祖先就是为追逐来自大陆的瑙曼大象、长毛象和大角鹿等大型动物而来到日本列岛的。1 万5 千年前,绳文陶器的出现标志着绳文文化的诞生。绳文人与后来的大陆人长期交流,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化,从而有了今天的日本人。公元4世纪左右,大陆移民(主要是朝鲜半岛)带来了水稻、青铜和铁器技术,高温烧制的弥生陶器的出现标志着弥生文化的产生。
最早的日本历史来自于中国史书的记载。如《汉书·地理志》:“公元前1世纪左右乐浪郡海边倭人建立的100 多个国家中有国家定期向汉朝贡”;《后汉书·东夷传》:“公元57 年倭奴国向后汉朝贡,光武帝授予其汉委奴国王金印”;《三国志·魏志倭人传》:“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向魏朝贡,被授予亲魏倭王称号和金印”。
古坟时代日本大和政权走向统一。《宋书·倭国传》记载“倭王武向南北朝的宋朝贡,以获得统治地位的认可”(坂上康俊,2017:37)。刻有武王名字的铁刀和铁剑出土文物印证了该项史实。古坟文化时期渡来人带来农具、陶器、铁器、绢织品、纸张等制造技术,大陆文化的汉字、儒学和佛教开始在日本传播。
圣德太子摄政开启飞鸟时代并全面向中国和朝鲜学习,他于607 年派小野妹子为遣隋使,随行有众多留学生和僧人。630年,开始派遣遣唐使。以奈良盆地南部的飞鸟地区为中心,日本最初的佛教文化不断繁荣发展,飞鸟文化诞生。“飞鸟文化的代表法隆寺由渡来人的子孙所建造,并受到中国的影响”。法隆寺的释迦如来像与中国龙门石佛像极为相似(坂上康俊,2017:39)。
唐攻打高句丽,日本为备战加强国力,中大兄皇子在鎌足和隋唐归国留学生及僧侣的协助下进行土地和政治改革,645 年定年号为“大化”,史称“大化改新”。663 年唐和新罗联军与日本发生了白村江之战,战后为防备唐与新罗攻击而迁都大津宫(滋贺县)。持统天皇建造的藤原京(奈良县)学习中国都城的棋盘式道路,成为日本最初的都城,国号定为“日本”。
奈良时代遣唐使学习唐的制度与文化,受佛教和唐文化的强烈影响,国际文化(天平文化)得以繁荣发展。701(大宝元)年,效仿唐法律的《大宝律令》出台,标志着律令国家的形成。710 年效仿唐都长安的平城京成为律令国家新都,再到后来的京都平安京,奈良时代开始。日本的“和同開珎”银币在唐都长安(西安)遗址出现。东大寺正仓院现存圣武天皇使用过的宝物,就是由遣唐使带回的西亚、印度和唐等丝绸之路国家的乐器和器物。阿倍仲麻吕在唐朝成为高级官员;鉴真历经千辛万苦东渡日本后,在唐招提寺广传正统佛教。
正是由于国际文化的交流繁盛,日本成为了国家,天皇统治的历史才得以记录,日本自身的文化才得以发展。记载神话传说的史书《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以及和歌集《万叶集》问世。
794 年移都平安京(京都市)开创了平安时代。9 世纪初与遣唐使同去唐朝的最澄和空海回国后传播新的佛教。最澄在比睿山(滋贺县京都府)延历寺创立天台宗,空海在高野山(和歌山县)金刚峰创立真言宗。9 世纪唐末动乱,遣唐使渐疏,但唐商船与僧人来往增多。894年菅原道真停止派遣遣唐使。
国风文化由贵族唐风文化与日本风土人情相合而生。由汉字变形表示日语发音的假名文字出现,代表作有《古今和歌集》、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和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平民念佛死后进入极乐世界的净土信仰,11世纪宇治(京都府)的平等院凤凰堂即为当时代表性的建筑。日宋虽未建立外交关系,但商人之间一直有贸易往来,宋朝货币在日本广泛流通。
(二)中世日本与中国文化
平清盛开展日宋贸易获利颇丰,开创了武士政权,源赖朝建立鎌仓幕府,日本进入中世的鎌仓时代。鎌仓文化时期,日本吸收了宋朝的新技术,重修东大寺南大门和金刚力士像。禅宗由宋传入,荣西创立临济宗,道元创立曹洞宗。禅宗与武士文化趣味相投,幕府招募中国僧人保护禅宗。神的信仰与佛教相合形成新的神道。北条时宗抵御了蒙古两次来袭,元与日本仍有民间贸易。
元灭亡后,西日本武士、商人和渔民集团强求中日贸易,在大陆沿岸抢劫袭击船只,被称之倭寇。足利义满请求明朝支持禁止倭寇,开始了朝贡形式的日明贸易也称勘合贸易。日本出口刀、铜、硫黄和漆器等物品,同时大量进口铜钱、生丝、绢织品、书画、陶瓷等物品,博多与堺因日明贸易而繁荣,这也极大地影响了日本的经济和文化。
南北朝时代起受大陆文化的影响孕育了新的文化。室町时代幕府设于京都,公家与武家文化融合,产生了简素而深厚的文化,这都是受到禅宗、勘合贸易带来的中国文化的影响,并为其增添了新的色彩。鎌仓时代的贵族武士、僧侣商人中流行禅宗、茶道与花道;室町时代由中国和朝鲜大量进口的棉质品很受青睐,民众开始过正月、节分和端午节,插花和象棋也得到了发展。战国时代的雪舟远赴明朝学习绘画技法,开创了日本水墨画。由此产生了以金阁为代表的北山文化和以银阁为代表的东山文化。大名上杉氏开办足利学校,广收人才学习儒学。
(三)近世日本与中国文化
1592 年丰臣秀吉为征服明朝、侵略朝鲜,与明援军发生“文禄庆长之役”后病死。在以权力和富贵为重的桃山文化中,大名和商人以来自中国的茶具为贵。千利休深受禅宗的影响,对茶道进行了改革和完善。
1603 年德川家康开创江户幕府,由此进入江户时代。朱印船贸易停止,闭关锁国后仍在长崎保持与中国的贸易,由中国人撰写《唐船风说书》提供海外信息。宽永通宝大量发行后,中国钱币才停止流通。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倡导儒学,重视朱子学说的推广。元禄文化时期开始对中国儒学经典进行研究。宽政年间在江户汤岛昌平坂学问所,禁止讲授除朱子学以外的学问,幕府不再与中国以外的国家保持外交关系。
杉田玄白翻译出版了荷兰人所著的《解体新书》,以荷兰语书写的欧洲学问与文化奠定了兰学的基础。18世纪后半期本居宣长为评价日本古代传统著写的《古事记传》代表着国学的兴起,其思想影响了幕府末期的尊王攘夷运动。
四、日本右翼历史教科书中的中国文化史观
日本右翼历史教科书中关于中日文化交流的内容与前述主流历史教科书大致相同,但又别有用心。右翼代表育鹏社无法改变日本文化源自中国文化这一史实,但在维护日本国家独立尊严与文化创新方面则不遗余力。相对于东书的描述以记录者话语为主、阐释者话语和评判者话语较少;育鹏社则有更多阐释者话语和评判者话语。
(一)中日外交关系与朝贡体系
从汉朝到明朝的一千多年,日本都是向中国朝贡的国家,从唐朝到清朝一直使用中国的汉字和货币,直到1871(明治4)年,日本与清缔结获得同等地位的《日清修好条约》。育鹏社对待中国的不同态度可从以下语篇看出:(1)泛指中国史书有记载日本,但只提及《三国志·魏志倭人传》中卑弥呼被授予亲魏倭王称号和金印的史实,远不及东书叙述详细。对第一位遣隋使还特意进行了补充说明:“小野妹子带信给隋帝,强调日本是隋的对等国。隋帝被激怒,却因隋与高丽对立,再与日本对立则不利于本国,于是让妹子与使者一同回国。”(2)虽在注解部分说明“朝贡”,但在正文中完全回避使用“朝贡”一词(伊藤隆,2017:29)。与之不同的是,东书在“深入”专栏中详细介绍了东亚世界的朝贡体制:“何为朝贡、东亚世界的形成、朝贡体制与室町幕府、琉球王国与朝贡体制(坂上康俊,2017:92)。(3)对古代中国与日本的密切往来,通过第1 章、2 章、3 章首页的“丸木舟”“遣明船”和“朱印船”图文并茂地加以详细说明(伊藤隆,2017:13,65,97)。由此可见:右翼育鹏社编者无法否认古代中国对日本的影响,但却试图弱化“朝贡”这种依附关系的形象。
(二)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系
育鹏社对待中国文化的不同态度可从以下3点看出:(1)以“归化人”替指“渡来人”,强调外来人的归化。其实此时日本正是依靠先进的大陆文明才得以进化为国家,日本更像是被渡来人同化。(2)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的描述不惜笔墨:例如,对鉴真的六渡日本千辛万苦传播佛教的经历,配以路线图和唐招提寺图片进行了详细介绍。对于最澄与空海与遣唐使来中国学佛并创立天台宗和真言宗的说明也比较详细。另外还指出幕府保护与奖励儒学,“重用朱子学者林罗山,中江藤树对阳明学的实践,荻生徂来研究古典书籍中孔子教诲的古学”等也是东书中所没有涉及的。(3)充满对日本文化的自信:特意将前方后圆的大仙古坟(仁德天皇陵)与埃及胡夫金字塔和秦始皇陵进行比较,强调其面积是世界最大规模,以示当时日本具有高超的土木工程技术。介绍“法隆寺的五重塔和金堂的独特建造是中国没有的;平成京寺院的建造汲取了遣唐使带来的唐文化,不仅保留其精髓并在日本开花结果;东大寺的大金铜佛像也是唐和印度没有的”。在本居宣长所确立的国学中提出“日本皇室万世一系,日本优于他国”的主张。(伊藤隆,2017:35,41,44,125,144)。
五、日本历史教科书的批评话语分析
福轲认为话语即权力,即所谓话语权。话语创造知识系统和信仰系统,有助于确立社会关系和建构社会身份。正确的中国文化观能为中国创造国际话语空间,确保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之林[16]。作为日本右翼代表的育鹏社中学历史教科书编者们对待中国文化的立场应当源自内藤湖南(1930)的“文化中心移动论”[15]6-7。在强调日本文化独立发展的基础上,并不否认19 世纪前中国文化的影响,甚至不惜笔墨,将自己当作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者。进入近代后则不再提及中国文化的影响,他们认为吸收西方文明后的日本已经成为东亚文化的中心。甲级战犯嫌疑人、历经明治、大正、昭和年代的日本右翼思想家德富苏峰认为日本文化以及国民性中的一切“劣根性”都是源于中国,一切“优秀”都是日本民族所特有的[17]。其潜台词就是将来帮助和管理中国,恢复中国文化的繁荣是日本的天职和使命,以此作为日本侵略中国提供意识形态的理论工具[18]。
事实上,日本历史上经历过三次巨大转变都是与中华文明或西方文明碰撞交流而引发的。第一次转变是始于公元前300年,大陆文明带来新技术,实现从狩猎采集社会向农业社会的转变。第二次转变是从7世纪到19世纪,日本主动吸收中国文化,从一个没有文字的社会变成了有历史记载的文明国家。第三次是19世纪中叶后接受西方思想与价值观成为现代国家[19]4。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第三次转变“吸收近代西洋文化”也是借助于汉译从中国传入的[20]。内藤湖南(1922)曾将中国文化比喻为让豆腐成型的盐卤,使日本文化成型;更将日本文化比作小儿,其先天已经具备掌握知识的能力,但将知识变为己有还需要在长者(中国文化)的教导下才能实现[15]170-171。从历史和现实来看,无论何种文明或文化,所谓的“西方”或“东方”,不管是基督教或伊斯兰国家,还是欧洲或亚洲、非洲的经济、政治与宗教传统,只不过是一个欧非亚共同体的不同表现模式而已。丝绸之路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通过货物、思想、艺术和人群本身的交换和流动,在遥远的聚居地之间建立联系,人类才能得到最繁荣的发展[21]28。日本对待中国文化的正确态度应该是在正确的历史认识基础上相互信任,互相借鉴,共同发展。
六、结论
对日本中学历史教科书的历史语篇的考察结果表明,在中日两国两千年的交流史中,中国文化的描述占了相当的篇幅。东京书籍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如同参照框架,通过对比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右翼育鹏社中学历史教科书所持有文化观的根源来自对中国文化的不正确认识。日本右翼有意淡化中国文化的影响,将不利于教育日本的下一代正确认识真正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