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量名结构空间量度义的认知突显

梁如娥

一、引言

数量名结构一般表示物量，中心词是名词，用于指称某实体，但在某些句法结构中，数量名结构所表征的实体意义虚化，空间量意义得以突显，用以对另一实体的空间量进行估测，起到了空间度量的作用。例如：

（1）我呢，写了一本谁也不需要的、大部头的统计学著作，有四万本书那么厚哩。

（2）而母亲也不提出离婚，就为这个三块豆腐干那么高的男人受着。在（1）（2）中，数量名结构“四万本书”和“三块豆腐干”不再单单指示物量，“书”“豆腐干”的实体意义虚化，突显的是整个结构的空间量度义“四万本书的厚度”“三块豆腐干的高度”，分别对“著作”“男人”所表征的实体的空间量（厚度、身高）进行类比估测。

目前对数量名结构突显空间量度义的研究较少，主要是对该类语言现象进行形式或语义方面的描写与解释，有些只是侧重于分析其中某一种语言形式，如刑福义［1］重点解释了“数量名结构+形容词”现象，申少帅［2］主要探讨了“有”字句中的量度问题；有些只是简略概括了数量名的语用意义，如熊岭［3］概述的估测语用义。这些研究只是从某一方面涉及到了数量名结构突显空间量度义现象，虽然对空间量度义的突显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但并没有对突显空间量度义给出较为综合的分析解释，有些现象还有待进一步探讨，例如“数量名+形容词”“名词+形容词”和“数量+形容词”在上述研究中并未区别对待，它们是否具有一样的意义表征？在某些没有形容词和“有”字的结构中也会突显数量名的空间量度义，那么数量名结构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突显空间量度义？鉴于以上思考，本文尝试从认知角度重点探讨以下两个问题：数量名结构突显空间量度义具有怎样的语义表征特征？空间量度义突显的认知理据何在？

二、数量名结构突显空间量度义的语义表征

这里所提到的数量名结构空间量度义的突显，与黄健秦谈及到的数量名结构的空间量突显略有不同。他认为，对于“一大条纸帘”或者“一小条纸帘”，由于形容词“大”或者“小”的介入，数量名结构中的空间量意义要比“一条纸帘”更为突显［4］35-36；同样，在“一粒沙中见世界，半瓣花上诉衷情”中，也是突显了“一粒沙”“半瓣花”的空间性［5］95。这两类形式的数量名空间量的突显，其结构内部的名词表征的实体意义并没有虚化，相反，所突显的正是名词表征的实体（纸帘、沙、花）的空间，简单说来，这里突显的是数量名结构中名词表征实体的空间区域（sраtiаl rеgiоn）。而本文主要讨论的是数量名结构整体表达一个空间量度值（sраtiаl mеаsurе vаluе），类似于量度短语（mеаsurе рhrаsе），可以通过这个量度值来估测另一实体的空间量。正如刑福义所言，“一个房间大”中的数量名结构总体上表示了度量衡的意义，用以表述事物的度量，其中的名词“房间”是借用的起度量衡作用的单位［1］3。

数量名结构本身体现了一种计数特征，数词对名词指称的实体进行计数，表达的是某种实体意义，但在数量名量度义的突显结构中，数量名不再指称实体意义，而是实体所占的空间量，用以度量另一实体，数词不再计数实体，而是表达测量数值。数量名量度义的认知识解过程可以简单地表述为：数量名中的名词指称实体的空间量首先被识解出来，使其处于突显位置，根据数词得出总体空间量度值，然后用这一空间量度值对句中另一实体的空间量进行度量估测。图1是对这一识解过程的标示。

图1 数量名度量构式的识解过程

图1所示，数量名度量构式中的空间维度激活词（形容词或动词）促使概念化主体（С）虚化实体А的实体意义（虚线圆形所示），并根据自己的百科知识对А的空间维度进行识解，形成一个抽象量度（V）的心理图式，然后根据数量词模拟出一个标有V 的主观性量度标尺（S 所示，用空心圆点表示主观等级），最后用这一量度标尺构想估测实体В的空间量度。简而言之，С先识解А，构建量度值，然后识解В，最终形成了一条认知识解过程的心理路径（虚线箭头所示）。

根据这个识解过程可以看出，数量名类似一个量度短语，它所表征的量度值不是具体的客观值，是由人们心理建构的图式表征。

（一）空间量度值的图式表征

语言表征空间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图式性表征，它只是选取空间场景中的一部分加以表述［6］。数量名结构突显的空间量度值是人们根据自身体验抽象而来，具有主观性，是图式化的结果。人们在世界的体验中，会对物体的量、力的程度以及感知的强度建立“多”“少”或者“相同”之类的概念，也就是等级图式（SСАLE Sсhеmа）［7-8］。数量名突显的空间量度义是依据等级图式，对空间属性的量维度进行表征。

我们对物质实体的空间量度进行表征时，可以用具体的客观量值来表征，也可以通过心理建构的抽象主观量值来表征。对于客观量值，我们的概念系统里已经含有了一套等级刻度标准，在使用时，所突显的是具体的某个值，表达的是等级之间的关系。而对于主观量值，它是人们在现实世界中通过具身体验依据某一物质实体心理模拟而成，会因人、因文化、因语境等因素的不同，出现量值上的偏差，它所突显的是抽象的量度值，表达的是等级和物质实体（圆形所示）之间的关系。二者分别通过图2和图3来表示。图2含有明确的刻度等级（小黑点所示），所指的量值可以直接定位在刻度等级上（大黑圆点所示），图3只有模糊的一个量值（黑粗线所示），它需要一个实体（圆所示）作为参照。

图2 客观量值具象表征图式

图3主观量值模糊表征图式

数量名表征的是抽象主观量值，为了更好地理解数量名结构的不同语义表征，我们先简单分析下单独识解数量名结构时的特征。数量是人类区别事物群体的固有能力之一，因而也是人们在认知过程中定义不定量或无界量的重要手段［9］131，数量词对名词指称的实体类型进行量化例示，因此数量名结构表达了物质实体的特定实例与数量等级之间的关系。图4 是数量名结构的一般概念表征，大圆T 表示名词指称的实体类型，黑体圆是在数量等级（N）界定下的具体实例（t），类型与实例之间具有转换关系（双箭头表示），概念化主体С最终识解的是黑体圆所表征的部分。

图4 数量名的概念表征图式

当数量名突显空间量度义时，它的内容虚化（图5中的虚线圆形所示），以整体作为参照模拟出空间量值（黑线段表示），最终突显的是这一量值。它与具体的客观量值比较起来，缺少量度等级标准，但数词会帮助概念化主体建构一个主观性的量度等级。这种图式性的空间量度义不是独立存在的，它是从大量的示例中抽象而来，是以意象图式的形式建构的，也就是客体的物象以图像的形式在心智中的主观呈现［10］127。我们对事物的观察，我们日常经历的活动，都会产生意象图式，例如我们每天进出楼房，每天行走在街道上，就会形成关于一层楼的高度、几条街的距离、两个小时的路程的意象图式，然后我们又用这些意象图式去理解其他事物或活动，甚至是理解那些抽象事物，如“生命好像只剩了一根线那么细”，用“一根线”所表征的意象图式去理解抽象的“生命”。正如LАNGАСKER［11］56-57指出，图式本质上具有范畴化的功能，它通过捕捉先前经验中的共性，将其用于具有相同构型的新的经验中。这样看来，用名词表示空间量度义，如“碗口粗、筷子那样长”，也和数量名表达空间量度义一样，都表示抽象的主观量度值，但二者在识解的详略度上有所区别。

图5 数量名突显量度义的概念表征图式

（二）空间量度的详略度

人们通常会采用多种形式来表达空间量度义。例如：

（3）这个会客室就是太长了，有40 英尺长，20英尺宽。天花板有15英尺高。

（4）就他那两米的身材，打篮球绰绰有余了。

（5）树干大约有一个人的胸脯那么宽。

（6）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

（3）（4）中的数量词（40 英尺、20 英尺、两米）和（5）（6）中的名词短语和数量名（一个人的胸脯、一个手表），前者是具体的量值，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具有固定量度等级标准的客观量，后者不含有任何量的表征，但也表达了宽度和大小的空间量度义。刑福义［1］把这种数量词或名词短语看成是数量名的简省，这种简省反映了人们在识解过程中详略度的不同，所表达的意义有所不同。

人们之所以用不同的手段来表达相似的意义，主要在于对情景描述的精细与具体程度不同，从具体的数量词，到数量名结构，再到名词或名词短语，正是体现了对空间量度义表达从具体到抽象的不同编码方式，它涉及识解的详略度（sресifiсitу）现象［11］。

具体的数量词是一个详略度高的表达式，对空间量度作出了细致的描述，具有很高的解析度（rеsоlutiоn）；名词或名词短语表达式的详略度最低，是完全图式性的表征形式，只是对空间量度作出了粗略的描述，解析度很低，只能反映出空间的总体构型和粗略特征；数量名表达式的详略度居于两者之间，它虽然也是图式性的，但相较于名词或名词短语表达式，在解析度上略高，它能体现出一个量度等级，正如申少帅指出的，数量名+形容词表示通过参照物引入一个具体的近似量度值［2］124。上节中的图2、图3和图5可以较为明晰地勾勒出这三种表达式的不同。图2 是对具体数量词这类表达式的图式表征，它标示了具体的量度值，有着固定的量度等级，突显了某一量度值在量度等级中的位置；图3是对名词或名词短语这类表达式的图式表征，它只是表征了某个笼统的量度范围，缺乏量度等级；图5 是数量名表达式的图式表征，它标示的量度值虽然并不具体，但含有主观性的量度等级，是人们主观认知建构的结构，它只有被特定的语义成分激活，才能把空间量度作为活跃区。

（三）数量名结构活跃区的激活

一般来讲，实体是多方面的（multifасеtеd），通常只有某些方面能够和某一特定认知域发生相互作用，或者在某一特定关系中直接起作用，直接参与到某一关系或特定认知域的那一方面是该实体的活跃区［12-14］，一个实体在参与不同的关系中，所激活的活跃区是不同的。以数量名“一个床”为例：

（7）a.你瞧每个床都有了人，我只好让你跟我挤一个床上。

b.我搬了几包迷叶，铺在离臭沟很远的地方，仰卧观星，这并不是不舒服的一个床。

c.为不影响妻子、女儿睡觉，他索性在房里加了一个床。

d.一个房间顶多放一个床。

在（а）中，“上”把“一个床”的表层空间给突显出来，（b）中的“舒服”把“一个床”对人的身体感受度的影响这一感官方面作为活跃区激活出来，（с）中的“加了”把“一个床”的物量表达激活为活跃区，（d）中“顶多放”把“一个床”的空间占地面积激活为活跃区。由此看来，数量名结构所突显出的某一方面正是和其他不同的认知域发生相互作用才会被激活为活跃区。

数量名度量构式中数量名突显空间量度义是由于它和形容词或动词所属的空间认知域发生相互作用激活而来。例如：

（8）a.食堂也是乌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尘有一个小钱厚。

b.她跑了几条街远，到到个陌生地方的时候，才长出一口气，站住了脚。

c.我觉得自己像腐叶土里的一个幼虫那么微小。

例（8）中的“一个小钱厚”“几条街远”“一个幼虫那么微小”，形容词“厚、远、微小”分别激活了“一个小钱”的厚度、“几条街”的距离和“一个幼虫”的大小。如果去掉形容词，数量名结构则不再突显量度义，表达具体的物量意义。

数量名突显空间量度义还涉及不同空间维度的突显。虽然量词本身可以突显物体的空间形状，例如“一粒扣子”中的“粒”突显零维的点状空间特征，“一条蛇”中的“条”突显一维的线状空间特征，“一张纸”中的“张”突显二维的平面空间特征，“一堆石头”中的“堆”突显三维的体空间特征［15］30，但是数量名度量构式中空间维度的突显与量词无关，它同样是在与构式中的形容词或动词所属的认知域发生相互作用激活而来。空间量度形容词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具有空间维度突显特征，徐今［16］14把维度突显的空间量度形容词分成了三组：“高、低、矮、长、短”属于一维空间形容词；“宽、窄”属于二维空间形容词；“深、浅、粗、细、厚、薄”属于三维空间形容词。根据语料观察，我们发现出现在数量名度量构式中的形容词主要有“大、小、高、长、远、宽、窄、阔、粗、细、厚、深、高大、庞大、宽阔、狭窄、微小、粗细、大小等”，其中“高、长、远等”激活了数量名的一维空间特征，“宽、窄、阔、宽阔、狭窄等”激活了数量名的二维空间特征，“大、小、粗、细、厚、深、高大、庞大、微小、粗细、大小等”激活了数量名的三维空间特征。虽然徐今认为强调事物整体特征的“大、小”和表示极小事物的“粗、细”是不突显维度的空间形容词［16］16，但在数量名度量构式中，“大、小、粗、细、高大、庞大、微小、粗细、大小等”突显了实体的抽象体积特征，并用以对另一实体的体积进行估量。例如“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大”激活了“一个手表”的体积图式，从而估测出“金刚钻”的体积。

三、空间量度义突显的体认性

意义具有具身性，意义、理解和推理与我们的身体及大脑如何运作有着直接关系，同时它们又依赖身体与世界的交互作用。JOHNSON［17］指出，意义来自我们的感知-运动（sеnsоrу-mоtоr）经验和情感体验，这些经验把反复发生的身体知觉和行为以意象图式的形式组织起来，从而辅助形成以身体为基础的思维和推理。数量名表达空间量度义是人们对物质世界体验抽象而来，反映了语言与现实之间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18］的认知原则，具有体认性。人们以“体认”的方式认识、感知世界，身体及其同环境的信息交互（能量交换）为人类认识、感知，进而把握世界提供最原始的资料储备［19］。

首先，数量名表达空间量度义的体认性体现在，数量名结构中的名词表征实体必须具有空间维度的体认特征，也就是说，名词表征实体必须是具体物质实体，不能是抽象实体。例如前面例句中涉及的“线、沟、人、路、指头、衣服等”都指示具体的物质实体，具有空间维度特征，人们可以通过观察、体验、感知等活动对这些实体的空间构型进行抽象模拟。如果名词表征的实体是抽象实体，例如数量名“一方和平、一树凋零、一阵嚎叫、一把力气、一口京腔、一腔热情、一项荣耀”中的名词，它们表征的实体不具有空间维度特征的体认性，不能用于表达空间量度义，这里量词的具身体验性是辅以理解抽象名词的关键［20］。但是“我母亲的姐姐住在离我们家大约两个小时远的地方”中的“两个小时”，虽表征的是抽象实体，却能用于表达空间量度义，而这正是时空隐喻的体认性反映，人们不仅可以用空间表征时间，也可以用时间来表征空间。

其次，数量名表达空间量度义的体认性体现在它的类比特征上。人们运用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另一种事物时，并不是使用源域的所有特征来理解和体验目标域，而只是使用源域的某一（些）特征来理解和体验目标域［21］。在数量名度量构式中，是用一事物的空间构型来度量另一事物，这两事物之间并不强调相似性，它们所建立的参照关系是以体认者的具身体验为基础的，常常用具有明显空间维度特征的事物去度量空间维度不明显的事物，或者是度量抽象事物，这反映了人们对现实感知、体验，并以此理解新的世界这一体认特征。

数量名表达的空间量度义是体认者心理建构出的主观量，所设立的量度标准会因对现实的不同体认而有所不同。例如“她跑了几条街远”，体认者对乡村街道和城市街道建立的空间构型并不相同，对“几”界定也会不同，三五可为“几”，七八也可为“几”，那么最终不同体认者设立的“几条街远”的空间距离，会相差甚多。

四、结语

对于空间量度的研究，表达客观量值的量度短语表征或者量词的量度表征受到了较多的关注，数量名结构的空间量度表征研究是对空间量度表达的进一步探讨。我们着重分析这一现象背后的认知特征和认知理据，重点从意象图式、详略度和活跃区的激活三个方面解释了空间量度义的语义表征，从体认观的角度探寻了这一表征的认知理据。从认知角度分析这一现象，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语言现象，以及语言现象背后的认知特征，对理解数量名结构表征的其他意义也有一定的启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