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技术哲学的第三条进路探析*
——兼论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机器技术哲学
2020-03-23孙恩慧王伯鲁
孙恩慧, 王伯鲁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机器是技术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它的直观性、实用性等特点,使其成为能够体现技术本质与属性的典型范例,是揭露技术困境、困境出路等问题的“突破口”与“关键点”。尤其是以计算机为代表的现代机器技术,以及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块链等快速生长起来的新兴技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影响力渗透到了人类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
机器在人类社会中的特殊地位使其注定成为哲学领域的重要研究对象。在技术哲学一百多年的演进历程中,不同研究进路或流派观点纷呈。其中,美国技术哲学家卡尔·米切姆(Carl Mitcham,1941-)从本质论的角度出发,认为技术哲学虽然学派林立、研究方法与切入点各异,但都可以纳入到工程学和人文主义两大传统之中[1]25-114,隶属于两大传统中的技术哲学家均对机器有所讨论或考察。由于两大传统的划分标准具有广泛的适用性和高度的概括性,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同时也引起了诸多讨论。技术哲学两大传统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传统?对机器技术的哲学反思是否有新进路?本文将尝试探索并回答这些问题。
一、机器技术哲学的两大传统
技术哲学是对机器展开哲学分析与反思的主阵营。工程学和人文主义两大传统的技术哲学家均有对机器的讨论或考察,两派观点形成了较为鲜明的对比。
1. 工程学传统的机器技术哲学
在工程学和人文主义两大传统中,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对机器的考察最为深刻:德国技术哲学家恩斯特·卡普(Ernst Kapp,1808—1896)首次提出“器官延长说”,即认为工具或机械装置是人肢体的延伸,他还对鲁柳克斯(Franz Reuleaux,1859-1905)在《理论运动学:机械本质理论的基本特征》中所提出的新的机械工程学分析方法进行了哲学反思[1]27-50;俄国工程师彼得·恩格迈尔(Peter K Engelmeier,1855-约1941)在《技术的一般问题》中讨论了技术的定义、机器、技术创造性和发明等问题[1]27-50;法国工程师雅克·拉菲特(Jacques Lafitte,1884-1966)在《关于机械科学的反思》(1932)中对被动性的机械(如房屋、衣服等)向主动性的机械(如自动装置、能源转换等)的技术进步进行了分析[1]27-50;吉尔伯特·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1923-1989)将拉菲特的思想进行了深化,通过具体分析、描述技术现象,将机械学发展为一种机器现象学。[2]由此可知,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对机器有较多的探讨,哲学家一般具有工程师的身份,拥有理工科知识储备,注重对机器的结构与运行机制进行专业分析。在这一传统下,哲学家们以对工程的内在洞察为基础,探寻技术黑箱,使哲学对机器的反思能立足于经验之上。他们直接面向具体技术物本身,从工程与技术实践的角度分析技术物在实际生产、设计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从而真正将作为结果的技术效应与作为过程的技术实践联系起来。因此,工程学的技术哲学是指向现实、立足经验的哲学,注重以描述的方法考察技术实践过程。
与此同时,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家倾向于以技术术语来解释非技术的现象,把人类所有的活动通约为技术活动方式,认为人类文化的差异都能够在技术范畴中达到统一。正如米切姆所言:“工程师技术哲学家总是会设法将人类的其他追逐活动转化为他们的语言,并用技术术语来理解更大范围的人类世界。”[1]64这种哲学偏向对技术的合理性进行辩护,并对技术的发展持肯定与乐观态度,以技术为尺度来衡量社会中的各类事务。由此可见,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将技术在人类社会中置于过高的地位,容易落入工具理性的窠臼。技术并不能统一复杂纷繁的社会现象,尤其是对于价值、审美、语言等非物质性、非理性事物而言,无法用技术进行绝对量化。仅从技术的视角出发来考察社会,视野未免过于狭窄。
2.人文主义传统的机器技术哲学
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家也多有对机器的评价或讨论:西班牙技术哲学家奥特加·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1883-1955)在《关于技术的思考》一文中认为第一台机器是罗伯特1825年组装的纺织机,他指出机器的出现表明技术不再处于以往的手工艺阶段,而是进入了机械生产,人们发明的机器能具备什么功能在原则上说是无限的,因此这说明技术是人类的规划,技术远远超越于“自然人”的基本生存需求。[3]263-290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曾将传统的风车、水车与现代电力工厂、大型水坝、核反应堆做对比,以说明传统技术依赖、适应、尊重自然环境,而现代技术不能融入或适应环境,并重新组织一切事物,促逼其以效率更高、更便捷的方式而显现。[4]3-37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1912-1995)在《技术社会》中对机器与技术做了区分,他认为机器只是技术的结果,只有在其他技术的进步之下,机器才能应用于社会。技术已成为人类生存的环境,构成了人的本质。因此,他认为技术与机器完全分离并且机器远远落后于技术。[5]3-4法兰克福学派对工业与技术(尤其是电子传媒)批判的显著特点是将其视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在《单向度的人》中,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认为,技术在当代工业社会起着决定性作用,他明确指出他所谓的技术并不是与它的社会政治效果分离开来的纯粹工具和装置,而是“作为先验地决定着设备的产品以及维修和延伸的操作的体系。”[6]xvi哈贝马斯(JürgenHabermas,1929—)所描述的现代科学技术既是第一位的生产力,也是取得了合法统治地位的新的意识形态,是理解一切问题的关键。[7]
显然,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家对机器探讨的目的并不是要经验地、客观地考察机器的结构、功能,他们并没有重新审视机器自身,也不是真正想要了解机器,而是对机器进行一种笼统、思辨的描述与主观性的解释,从而借助机器探寻技术的意义、技术与人的关系。可以说,人文主义的技术哲学对具体技术物的反思是“后思式”的——从外部体验技术的效用之后,强调作为技术结果的机器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抽象出技术存在的前提条件并将现代技术视为一种异化现象。尽管这些观点与方法提出了重要的存在学与解释学问题,但他们都忽略了技术物自身的功能和物性的维度,仅仅对技术进行先验性关注并不能使我们把握技术的经验性或技术对人类经验的影响,反而使技术变得抽象且虚无缥缈。实际上,正如米切姆所言,人文主义者更青睐于使用“technology”而不是“machine”。[8]92-94尤其是在20世纪后半叶,工业产品、技术与现代科学以多种方式相互交叉在一起,“technology”开始越来越多地用来体现这种复杂性,而不是特指某种具体的技术或技术人工物。利奥·马克斯(Leo Marx,1919-)曾对人文主义者广泛使用“technology”一词的现象做出解释:“technology这个概念的意外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它那模糊的、难以捉摸的、不确定的特征——它不像工具或机器那样,它不指称任何具体或明确的东西。”[8]92这一理解十分准确地概括了人文主义者对技术的解读——纷繁多样的技术被全部视为一个宽泛的整体,不存在物质的根基,并被赋予超物质的意义。
二、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机器技术哲学
本文认为在工程学与人文主义传统的划分标准下,存在对机器研究的第三条道路,即工程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研究进路,代表人物有马克思和芒福德。选取二者的机器技术哲学为案例的能性条件有四点:第一,芒福德曾在众多作品中都对马克思的相关思想予以评论、吸收,因此二者的思想具有关联性;第二,二者都将机器技术作为重点研究对象;第三,二者都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情怀,反思技术对人类造成的异化影响,探索机器时代人的救赎之路;第四,二者共同属于温和的技术决定论阵营,把技术放在历史的、社会的背景中考察。除此之外,本文认为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机器技术哲学均具有工程学的特征,但都被大多数学者所忽略。
1. 兼具两大传统特征的马克思机器技术哲学
米切姆在《通过技术思考——工程与哲学之间的道路》中并没有将马克思列为工程学与人文主义传统的任何一方,而是将马克思的技术哲学单独列为一节进行讨论。[1]100-113在《工程与哲学——历史的、哲学的和批判的视角》中,他认为马克思的技术思想是“对技术进行人文主义途径的反思”。[8]86因此,本文推断米切姆倾向于把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归于人文主义传统。吴国盛在《技术哲学经典研读》中,将人文主义传统技术哲学进一步细化为“社会-政治批判传统”“哲学-现象学批判传统”和“人类学-文化批判传统”三个谱系,他将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划定为“社会学-政治批判传统”。因此,吴国盛是将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归为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大类。[3]5-11
毫无疑问,马克思的确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思想,他对人性问题以及技术对人的影响进行了深入剖析,处处洋溢着人文主义精神。马克思继承了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受伊壁鸠鲁、卢梭、费尔巴哈等人影响,在《资本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著作中展现出丰富而系统的人学思想,实现了人道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科学共产主义的内在统一。事实上,马克思技术哲学的归宿就在于追求人类的自由与彻底解放。
与此同时,本文认为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实际上还存在着明显的工程学特征。他深受德国工艺学家波佩的《工艺学历史》和《工艺学教程》、英国化学家尤尔的《技术词典》和《工厂哲学》等技术史著作的影响,十分重视作为技术要素的劳动手段——机器。在《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与《资本论》第一卷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中,他系统而深入地考察了机器的发展历程、分立机器与机器体系的基本结构、机器的运作机制。例如在《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中,马克思认为磨可以被看作是最先应用机器原理的劳动工具,他描述到:“在磨中,已经具备或多或少独立的和发展了的、相互并存的机器基本要素:动力;动力作用于其上的原动机;处于原动机和工作机之间的传动机构——轮传动装置、杠杆、齿等等。”[9]67马克思梳理了从中世纪到18世纪末的磨的历史,对不同磨的结构演变(尤其是动力机制的演变)以及其中蕴涵的力学原理做了详细剖析。这些原始机器通过复杂的结构与运行机制的设计,能够将自然力(水力、风力、畜力等)纳入生产过程,并将动力进行有效的传递,作用于劳动对象。除了磨之外,马克思还考察了其他技术的发展,例如冶金工厂的捣碎机、鼓风吹火装置;纺织工业中的纺车、梳棉机、机械织机、织袜机等等多种装置与机器的发展;钢笔尖的机器生产过程等等。机器种类繁多,功能各异,马克思在考察过多种机器的基础上,抽象概括出了机器的一般结构:发动机、传动机与工具机(或工作机)。马克思分析了这三个基本单元的功能与其间的内在联系,认为工具机在机器技术中占主导地位,工具机的革新是工业革命的基础与核心。
2. 芒福德机器技术哲学中的工程学特征
米切姆、吴国盛、高亮华等人及其他绝大部分技术哲学著作均将芒福德的技术哲学划为人文主义传统,但本文认为,芒福德的技术哲学是具有工程学特征的,只是由于其浓郁的人文主义情怀,使多数学者忽略了他在《技术与文明》及其他相关作品中均能散见到的一些工程学思想。
第一,根据米切姆在《通过技术思考——工程与哲学之间的道路》对芒福德学术生平的介绍可知,芒福德曾受聘于哥伦比亚大学讲授主题为“机器时代”的课程,并曾游学于欧洲的技术博物馆和图书馆。[1]41此外,芒福德作为资深城市规划理论家,著有《城市文化》《城市发展史》等众多有关建筑、城市规划的著作,将空间建筑与人和社会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可以断定,芒福德自身具备深厚的工程学基础。第二,在《技术与文明》中,芒福德参考了尤尔、席梅尔、德绍尔等工程学技术哲学家的相关思想。他专门对机器、机器体系的概念进行了界定:机器是由自然力与人力驱动的具体技术人工物,“机器体系”是整个机器技术综合体,涵盖了工业取得的或新技术所隐含的所有知识、技能、技巧等。[10]12芒福德十分关注对具体机器展开考察,指出以钟表为典型代表的小型装置是一种具有特殊地位的机器,它产生于修道院极为规律的生活需要,逐渐使得程序化的生活方式渗透到军队和会计室,最终进入工厂组织,促成了人们精神思想和生活方式的转变。直升机、电影等最初都是为了满足贵族们的消遣;许多发明是由于战争的需要。[11]88此外,芒福德还图文兼并地探讨了钟表、蒸汽机、印刷术等多种工具、装置、机器,考察了冶金学与采矿业。第三,作为技术史家,芒福德追溯了技术的起源,概括了机器技术发展的历史阶段,根据特定历史时期所使用的特定资源、原材料和生产方式的不同,以及对环境的改造程度与结果的不同,将之划分为使用水力和风力的始生代技术时期、使用煤和铁的古生代技术时期以及使用电力与合金的新生代技术时期[10]102。芒福德在注重技术与人类文明、社会组织之间关系的同时,也注重技术自身的发展逻辑,从技术的实际用途、材料和特定的社会背景来展开评价,并不是完全脱离对技术的内部分析而仅仅做外部的解释。因此,本文认为,芒福德的技术哲学,尤其是其对机器的考察与分析,是具有工程学基础的。他并没有对技术进行晦涩、形而上的纯粹哲学分析,也不是笼统地谈技术与人的关系。
此外,有别于海德格尔和埃吕尔等人“对技术浪漫的哀叹”,马克思与芒福德并不主张后退到传统技术时代,也没有完全否定技术的发展。马克思肯定了现代机器技术对生产力的解放与对整个社会的变革。米切姆曾明确指出,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属于“肯定技术尊严的传统”。[8]86在马克思看来,技术异化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技术自身,而在于资本主义对技术的利用。因为在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机器作为劳动资料,被并入资本运作体系,成为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手段与工具。芒福德将技术分为单一技术与多元技术,对技术采取中肯的评价:他肯定多元技术而批判单一技术,并认为造成单一技术的原因在于专制权力和人们对金钱的畸形崇拜;他承认巨机器所具有的强大组织能力与运作效率,但批判巨机器对人性的磨灭。由此可见,马克思与芒福德对技术的态度与上文中所提及的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家截然不同。
三、机器技术哲学的第三条进路及其发展
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机器技术哲学充分展现了技术哲学第三条进路的研究主旨、研究方法及特征。这一研究进路在技术哲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当代的表现形式是荷兰学派的技术哲学思想。
1. 第三条进路的研究主旨、研究方法及特征
根据第二部分的分析,本文认为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机器技术思想兼具人文主义与工程学特点,与奥特加、海德格尔、埃吕尔等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家的研究传统有较大差别,属于对机器进行工程学与人文主义探究之外的第三条进路——工程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传统。需要指出的是,工程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传统并非是两大传统的机械组合。两大传统的划分原本就较为松散,不存在硬性标准做绝对的区分:工程学的技术哲学包含着对人的关怀;人文主义技术哲学也越来越倾向于以工程学知识来支撑自己的理论。随着技术哲学的发展,两大传统逐渐走向和解,交叉程度不断加深。但这种交叉或是仅停留在知识层面,或为了减少被对方攻击而采取一种策略性行为,并不是本文所指的工程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传统。本文所提出的这一进路具有特定的研究主旨,即以技术为引子,通过技术来批判社会,并非对技术进行纯粹的哲学反思。例如马克思考察机器大生产的目的是揭露资本家对工人剩余价值的剥削,从而进一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制度;芒福德通过考察巨机器的运作和统治者对新媒体技术的利用,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中的腐败现象、集权制度对人的极度控制。这一进路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主要包括两条:首先是实证研究方法。例如芒福德所采用的人类学方法,马克思所采用的社会学方法,以及他们对机器的工程学考察,都是以实证的方式对技术自身的性质进行考察,解析关于技术的概念、运作程序等。其次是历史分析法。例如马克思是在技术史视野下展开对技术起源的追溯;芒福德将技术史划分为三个阶段。这一进路的特征包括以下几点:第一,研究对象具有具体指向性,处于特定的情境中。第二,对技术持审度态度。第三,建构出一个理想的社会形态或个人形象。例如马克思提出建立共产主义社会;芒福德提出基本共产主义和新型个人。第四,既关注技术的实践过程,也关注技术的结果效用。第五,具有人文主义关怀。需要指出的是,这一进路与工程学和人文主义传统一样,是标准较为松散的划分,随着技术哲学的发展,其主旨、特征、研究方法等也会不断得到丰富。
马克思与芒福德在工程学的实证研究基础上,保留人文主义精神,解释技术与人的关系,关心人类未来;他们既以工程学的方法分析机器运行、生产实践过程,又以人文主义的批判精神剖析作为结果被制造出来的机器所带来的影响。这一进路的优势显而易见,既弥补了工程学传统所缺乏的对技术意义与社会属性的反思,又使得人文主义技术哲学能够立足于对技术细节的考察,褪去晦涩、笼统、形而上的诟病。现时代的机器技术发展呈现多元化趋势,形势纷繁复杂,本文认为,分析当代机器技术必须秉持“审度”态度,即“执两用中,审时度势”,将具体的技术物置于具体的语境中来审视,才能发现技术物在不同语境中的不同角色。工程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进路正与这一精神相呼应,既为技术辩护,又切实揭露技术所造成的具体社会问题。
在这一进路中,马克思与芒福德对机器技术的分析又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马克思对机器技术展开了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芒福德对机器技术展开了文化人类学的分析。马克思曾深受圣西门、欧文等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的社会学思想影响,这些社会学家强调技术与社会之间的内在的紊乱。除此之外,他结合黑格尔、康德等人的思想对现实的政治、经济制度进行了考察,对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进行了技术社会学的研究。马克思极为注重作为物质力量的机器对社会的变革作用,对技术的革命性力量有深刻理解。芒福德对技术的起源做了人类学的解释,将机器技术放在整个人类文明中进行考察,通过对人性的重新解读来颠覆以往传统技术哲学对人与技术关系的定位。芒福德侧重于强调人的内在的心灵世界与有机体的生命需求,他认为要用有机世界观来代替机械世界观,在这种新世界观中,处于中央地位的是人自身。
因此,本文认为,马克思的机器技术思想是对机器技术进行社会层面反思的维度,侧重对机器技术进行政治学与经济学的研究;芒福德的机器技术思想是对机器技术进行个人层面反思的维度,侧重于对机器技术进行文化学研究。同时,他们对机器的讨论涉及到了自然技术与社会技术两大范畴。要对机器技术在社会层面与个人层面进行政治、经济、文化的哲学反思,必须对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机器技术思想做进一步的分析、比较、结合,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机器技术的全貌。综上所述,马克思与芒福德的思想在机器技术哲学中的特殊地位如图1所示:
图1 马克思与芒福德在机器技术哲学中的特殊地位
2. 第三条进路在当代的发展
本文认为荷兰学派是机器技术哲学第三条进路在当今的最新发展。虽然荷兰学派中不同代表人物的主要观点各有差异,但总的来说,他们的研究都是基于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最终的落脚点在于价值判断。
彼得·克罗斯(Peter Kroes,1950-)认为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从三个方面对技术哲学进行了重新定位。[12]27-28首先是研究主题的转向:从关注使用者对技术人工物的使用阶段,转向关注人工物的设计、研发过程。这一点与技术哲学第三条进路中的关注技术实践过程的特征不谋而合。其次是技术的分析层次发生了转向,即从整体性的分析转向地方性的分析:形而上学的技术哲学将技术高度抽象为毫无区别的整体,使技术成为一种与历史无关的(ahistoric)、庞大而无特点的(monolithic)存在。而克罗斯强调,不同种类、不同地域的现代技术差异性强,复杂性高,且一直处于历史的变动之中,技术哲学要立足于技术的丰富性,将技术置于特定的语境中。这一点体现了第三条进路中的第一点特征,即研究对象具有具体指向性,处于特定的情境中。第三是研究方法的转向:从对技术的批判转为对具体技术的发展进行基于经验的细节性描述。这一点与第三条进路的实证研究方法是完全相同的,对技术的研究也不再是悲观的批判,而是回到技术本身。
除此之外需要强调的是,荷兰学派对技术实践与具体人工物的研究并非仅仅停留在工程学的层面,而是以伦理道德为价值导向,主要包括:“工程设计、研发过程中的道德问题;技术使用和管制过程中的道德问题;工程与社会中的价值。”[13]因此,荷兰学派技术哲学的主旨是落脚在规范技术活动,调整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从而更好地为人类与社会服务。这与技术哲学的第三条进路面向人与社会的主旨是相契合的。例如维贝克(Peter-Paul Verbeek,1970-)在谈及技术产品的设计美学时提到:“设计中美学的意义不仅包括风格和美感,还包括人与产品之间的关系,以及产品共同塑造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方式”[14]21。因此,设计既要使技术物功能的实现、效用的发挥与社会文化效用相协调,还应赋予物以道德性。以荷兰工业设计组织Eternally Yours为例[14]24,其所生产的产品极具耐用、环保、美观等多种优良属性,得到客户的好评与认可。其产品特色就在于产品自身附带着设计师所赋予的其他更多意义与属性。这些专门的设计尝试在人与产品之间建立更牢固的纽带,使产品能有更长的耐用性,而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被消费者抛弃、更新,从而达到减少浪费的目的。这一设计理念的关键是要让人们能够参与到产品自身所被赋予的功能中,这一参与不仅仅具有审美和生态意义,而且具有道德意义。
自二战以来至20世纪80年代,人文主义技术哲学占据主流地位,荷兰学派提出的“经验转向”,实际上是以形而上学的人文主义技术哲学预置为参照物而言的。而本文认为,“经验转向”的研究主旨、分析层次、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等均属于技术哲学的第三条进路的典型特征。因此,如若以技术哲学的第三条进路为参照系,荷兰学派就不存在经验上的转向,而是这一路径的复兴与继承。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技术哲学的第三条进路的主旨不再像马克思与芒福德一样,借助技术来批判社会制度和揭露社会矛盾。但这条进路始终有一条不变的核心特质,即关注实践和面向现实——坚持在经验的基础之上,有根据的反思技术过程,在特定的语境下分析现实中技术、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四、结语
对机器技术的哲学反思除工程学与人文主义传统外,存在第三条分析进路,即工程学与人文主义相结合的传统。这条进路兼具两大传统的特点,又弥补了它们各自的偏差。当今时代,机器技术发展呈多元化、复杂化趋势,以工程学与人文主义技术哲学相结合的机器技术哲学为依据,审度人与机器技术关系的曲折演进,以当今技术的新进展来丰富和发展前人的思想,对于深刻理解日益纷繁的技术现象,探索现时代人与技术协调健康发展之路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