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中国人心态变化的年代分析
——以社会信任、主观幸福感和心理健康为例
2020-03-23刘思洁陈矜之
王 燕 刘思洁 陈矜之
(复旦大学 心理学系,上海 200433)
在40年的改革开放历程中,中国社会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变革。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系列巨变也必将在中国人的心理面貌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如果用一个词汇对当今中国社会的国民心态进行刻画,“焦躁”或许可以更为妥帖地传达出当今中国人的普遍心态。在当今中国,两大现象一直引人关注。一是对下一代教育的疯狂投入。为了进入一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直至大学,中国家长从胎儿期就开始了各种“抢跑”。据2016年年底中国教育学会发布的《中国辅导教育行业及辅导机构教师现状调查报告》显示,2016年度我国中小学课外辅导行业市场额度超过8 000亿元,参加学生总数超过1.37亿人次。另外,则是房价涨势迅猛之下的一轮轮购房热潮。[1]不管是“抢跑”还是“抢房”,其本质都是在安全感缺乏的背景下个体内心焦躁的行为投射。
在焦躁心态之下近乎狂热的各种“抢”的背后,当代中国人的心态全貌又究竟如何?本文将从信任感、幸福感和心理健康三个视角来扫视当今中国民众的心理态势。
一、中国人的社会信任
在当代中国剧烈的社会变迁背景下,从食品安全直至“假疫苗”等同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事件的系列曝光,以及诸如马路搀扶老人被讹诈、“幼儿园虐童”等负面新闻的不断涌现,当今中国人的神经不断经受着一次次挑战,“信任危机”也成为一个热议话题。接下来将从政治信任和人际信任两个角度来描述当今中国人的信任感。
(一)中国人的政治信任
政治信任即民众对政府的认同和支持,对于一个政体的稳定运转以及有效运作至关重要,是理解公民与政府关系的核心概念。在转型时期的中国,政治信任在政权稳定和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尤其突出。
全球知名公关公司爱德曼(Edelman)在对28个国家和地区超过33 000(平均每个国家/地区的受访者约为1 150人)的18岁以上成年人进行调查的基础上,发表了“2018年全球信任度晴雨表(2018 Edelman Trust Barometer Global Report)”,调查过程中,受访者对本国(地区)政府、企业、媒体和非政府组织(NGO)四个方面的信任度进行评价。调查结果发现,中国民众对政府、媒体和企业的信任度得分最高,受访者中84%的人表示信任政府,所占比例在所有国家中位居第一。事实上,在爱德曼2017年的调查中,中国受访者中76%的人表示信任政府,在所有国家中排名第一。其余对政府表示高信任的国家依次为阿联酋、印度尼西亚、印度和新加坡。美国受访者在2017、2018年度表示信任国家政府的比例分别为54%和33%,两年间的滑坡幅度居首位。在民众对各机构的平均信任度上,中国上升27个百分点,上升幅度位列第一。该报告进一步指出,中国民众不仅对当地政府和媒体的信任“向来不错”,而且随着腾讯、阿里巴巴等私企规模的不断扩大以及逐步国际化拓展,对非政府组织和商业公司的信任也有所提升。
图1 2018年全球信任度晴雨表(2018 Edelman Trust Barometer Global Report)①
国内学者(1)资料来源于马雪:《全球政府信任度调查:中国蝉联第一,美国降幅最大》,载观察者网https://www.guancha.cn/global-news/2018_01_23_444267_s.shtml。的研究也支持上述报告。基于1990年至2009年间的已有调查数据,一项研究描绘了转型期中国民众政治信任的年代变迁图。[2]该研究指出,虽然在部分年份人们对公务员的信任较低,但整体而言,在转型阶段中国公民表现出普遍较高水平的政治信任,对军队、中央政府等主要政治机构持信任感的公民一直超过半数。具体而言,人们对军队、中央政府和人大的信任度最高。1990年至2009年间始终有80%以上的公众信任军队;公众对中央政府的信任比例在近20年间维持在81.5%至95.2%的水平;作为立法机构的人民代表大会在各年度均受到75%以上民众的信任。不过,中国公民对地方政府、公安、法院的信任度要略低一些。地方政府是距离公民较近的一级政府,在各年度对地方政府表示信任的民众约占70%;民众对法院的信任20年间维持在67.1%至83.9%的水平,伴随着法制的不断改革,法院在我国政治系统中的作用也逐步提升;承担“一线公务员”角色的公安在基层治理中最为重要,20年间公民对其信任度维持在64.7%至80.7%的水平。但值得注意的是,在20年的调查数据中,民众对公务员的信任始终维持在最低水平,基本介于47.6%至73.1%之间,其中2001年和2008年的信任度均低于50%。具体数据见表1。
表1 转型期中国公民政治信任的水平与变化(%)①
①孟天广:《转型期的中国政治信任:实证测量与全貌概览》,《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表格中的数据来源:1990年、2001年和2007年数据来自世界价值观调查(WVS);1993年数据来自社会变迁与社会意识调查;2002年数据来自东亚民主动态调查(ABS);2003年数据来自北大中国国情研究中心主持的中国公民思想道德观念调查;2008年数据来自北大中国国情研究中心主持的中国公民意识调查;2009年数据来自北大中国国情研究中心实施的不平等与分配公正调查。
注:a.本表列举的百分比为“信任”某政治机构的公众占总体的比例;b.1990年数据并非全国代表性样本,而是城市代表性样本,仅供参考;c.1993年用公众对政治机构的印象“好坏”间接测量政治信任,仅供参考。
除了呈现各年度各政治机构的信任度外,表1最右列还计算了民众从2001年2月至2008年9月间对各政治机构信任度的变化趋势。总体而言,从2001至2009年间民众对各类政治机构的信任度都呈现出不同幅度的波动,多数呈现下降趋势,尤其是对军队和人大机构信任度的下跌最为明显。在这9年间,除了2007年上升至73.1%外,民众对公务员的信任度长期维持在较低水平,在所有政治机构中始终最低。
另一项基于全国七大城市3 364名流动人口调查的研究进一步指出,流动人口对不同层级的政府机构存在的信任感有所差异,他们对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最高(强、弱、不信任的比例分别为20.1%、54.5%和25.4%),对城市政府的信任度次之(强、弱、不信任的比例分别为9.0%、58.3%和32.7%),对老家政府的信任程度则最低(强、弱、不信任的比例分别为7.6%、49.1%和43.3%)。[3]
政治信任之所以在国家治理中地位重要的一个关键因素在于政治信任同政治参与之间关系密切。郑建君对625名来自多省份的问卷的分析显示,公民的社会公正感调节了政治信任与政策参与之间的正相关。在政策参与过程中,公民的程序公平感知水平越高,政治信任与参与满意度、意愿和效能的正相关越强;反之则越弱。[4]
(二)中国人的人际信任
人际信任同公民的日常生活关系更为密切,其影响力会渗透到生活的各个环节。林语堂在其名著《吾国与吾民》中曾经指出,中国社会是一个由一群具有个人主义的个体构成的民族,在这个社会中,每个个体所关注的是他自己或他家庭的利益,而不是社会的利益,他们对家庭的关注只不过是其自私自利在更广范围上的一种表现,个体对公共事物的漠不关心则是这种文化特征的一种具体表现。[5]类似地,费孝通在名著《乡土中国》中提出“差序格局”这一概念来描述中国特有的人际关系模式。[6]一项基于“中国大城市社会网与求职调查”中的505份广州数据的研究进一步证明了上述观点仍适用于21世纪的中国社会。[7]该研究指出,现代中国人的信任仍然存在清晰的“差序格局”。中国人对自然人信任的差序格局不仅存在,而且对家人的信任与对其他自然人的信任在程度上存在巨大差异,中国人与家人以外自然人的关系比较淡薄。除了自然人外,中国人信任的差序格局也存在于对各类制度(及其代表)的信任中。国人对科学家、警察的信任程度最高,对新闻、商人的信任最低。
此外,辛自强等[8]对1998年至2009年间有关大学生人际信任水平的53篇研究报告进行了元分析,文献涉及24 233名大学生。研究结果表明,从1998年至2009年我国大学生的人际信任水平下降了1.19个标准差,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其人际信任水平在11年间均显著下降。
(三)中国人社会信任的影响因素
那么,究竟是哪些因素会影响中国人的社会信任呢?
首先是教育可以提升公民的社会信任水平。一项基于2003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中5 894份调查问卷的研究指出,高等教育可以提升受教育者的社会信任水平。[9]目前,中国的高等教育在改善个体的社会经济地位从而提高社会总体信任水平的方面,已显现出成效;但同时,在增进个体对于规范、制度和社会价值观的认同上,还有进一步完善的空间。为了更好地发挥高等教育的非经济效应在社会信任培养中的积极作用,中国应该在高等教育的整体培养模式和教育理念上不断深化改革,并在社会制度的逐步完善下,创造出更加公平的社会环境。另外,公正世界信念(通俗地讲就是好人好报、恶人恶报的信念)也可以预测个体的社会信任水平,并继而影响到个体的社会责任感。[10]此外,社会资本也可以影响个体的社会信任。邹宇春等人的研究发现拜年网、职业网和饭局网三种社会资本分别对不同的信任类型发挥作用。比如,拜年网(通过询问个体春节期间用各种方式拜年的总人数、亲戚成员数等情况来确定其拜年网)社会资本着重影响个体对关系亲近的自然人的信任(如“对家人的信任”);社会资本中的职业网(要求受访者在一个按职业得分排序、能代表不同层次社会资源的职业列表中选择自己是否有认识的人从事这个职业,同时询问这些人的年龄、关系类型、职位等情况,得到的网络可称为职业网)对制度信任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如“对科学家的信任”);饭局网则主要影响制度信任,并且是负作用(如“对居委干部的信任”和“对警察的信任”)。[7]由此可见,社会信任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同的社会资本均可在不同的侧面影响个体社会信任系统的建立。
二、中国人的幸福感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决定人们幸福与否的关键因素不是客观现实,而是个体对客观现实的认知、评价和情感反应,所谓“幸福”其本质是一种主观层面的个人感受。主观幸福感(Subjective Well-Being)是指个体对其生活质量整体感受的评价,由认知和情感两个维度构成,具有主观性、整体性和相对稳定性等特点。而国民的幸福感指数则是检验国家治理整体效果的非常重要的晴雨表。
在2018年的“世界幸福日”(3月20日),联合国连续第六年发布了“世界幸福报告”(World Happiness Report,资料来源:http://worldhappiness.report/download/)。该报告主要是对2015年至2017年间,全球156个国家和地区人民的主观幸福感水准,以及117个国家和地区移民的幸福感水准,进行的综合排名。排名是基于各国(地区)人均生产总值(GDP)、健康预期寿命、生活水准、国民内心幸福感、人生抉择自由、社会清廉程度以及慷慨程度等进行的综合计分。中国(大陆)此次排名第86位,其中位居前十的国家或地区依次是芬兰、挪威、丹麦、冰岛、瑞士、荷兰、加拿大、新西兰、瑞典和澳大利亚。
在2017年的世界幸福报告中,中国列第79位。报告指出,中国的人均财富在过去20年增长迅猛,但人们的幸福感(生活满意度)的变化趋势却不同,从1999年到2005年呈下降趋势,随后又回升到1999年的水平,也就是说中国人的幸福感在近20年间没有明显改变。报告进一步指出,1999年到2005年间中国人幸福感降低是由于事业和社会保障不足,2005年以后这两方面好转由此国民的幸福感也随之回升。(2)资料来源:http://worldhappiness.report/download/。
在2012年,由中央电视台发起的央视街坊系列调查“你幸福吗?”引起全国范围内人们对幸福感的热议。那么,中国人到底幸不幸福呢?中国人的幸福感水平如何呢?国内研究者也对此进行了多项调查,同“世界幸福报告”相类似,这些调查也支持了近几十年间中国人幸福感的曲线式变化趋势。
(一)中国人幸福感的年代变迁
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有研究者利用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与数据中心在2003年至2010年间5次抽样调查获得的44 166个样本(中国综合社会调查数据,CGSS)分析的基础上,指出中国人的幸福感在过去10年间一直处于上升趋势,不同政治身份、户口类型、年龄、收入、婚姻状况、民族等的群体在过去10年间其主观幸福感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上升,虽然大众传媒透视出中国发展中的各种问题,但整体而言中国人在现实生活中所体验到的幸福感要高于媒体给人们的感知。研究进一步指出,过去10年间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和人们物质生活的改善是国民幸福感的主要推动力。[11]
图2 中国人幸福感总体分布情况(2003—2010年)
具体调查数据分布见图2,2003年到2010年间,超过半数的公民感觉生活幸福或很幸福,有36.6%的公民感觉一般,自感生活不幸福或很不幸福的人数比例仅为10.5%的公民。此外,此次被调查者幸福感分数均值为3.51(满分为5分)。由此可见,无论是不同幸福感的分布比例还是得分均值,中国人的总体幸福感都处于理想水平。该研究也呈现了对中国人幸福感的变化趋势分析,从2003年到2010年,报告幸福的人群占比从32.2%上升至56.6%;报告非常幸福的人群占比也从5.1%上升至16%。感到不幸福的人群比例普遍下降,包括报告非常不幸福的人群占比从2003年的2.3%下降到2010年的2.1%;以及报告不幸福的人群占比也从10.6%下降到7.7%。报告“一般”的人群占比呈现出最大的变化,从2003年的49.8%下降至2010年的17.7%。此外,幸福感的年度得分均值也从2003年的3.27上升到2010年的3.77(总分为5分)。喻玉峰等人对佛山市某镇681名居民的调查表明,受访居民的幸福指数平均为75分(百分制),与3.77分值相似。[12]
事实上,之前袁岳等人的研究也同样指出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人的主观幸福感呈上升趋势(图3)。[13]
图3 中国居民生活质量指数
上述研究中的数据都是取自21世纪,徐映梅等采用世界观调查数据(WVS)从更长的时间跨度描述了中国人幸福感的年代变化,该调查分别在1990年、1995年、2001年和2007年展开,样本容量分别为1 000、1 500、1 000和2 015人,结果显示进入21世纪后中国居民的主观幸福感呈上升趋势,但较20世纪90年代则有下降(4个年份的值分别为2.16、1.97、1.20和1.61)。[14]对此变化趋势可以这样解读:一方面,经济快速发展、收入不断提高以及生活水平日益上升在整体上推进了人们的幸福感,但另一方面,伴随经济快速发展而产生的社会问题也开始浮出水面,如贪污腐败、食品安全、贫富差距扩大、环境污染、房价上涨等也同时降低了人们的幸福感。这一结果也部分支持了关于中国社会的“收入-幸福”悖论。
(二)不同群体的幸福感
虽然整体而言中国人的幸福感在新世纪呈现出逐渐提升的趋势,但不同群体所体验到的主观幸福感水平也有所差异。
近期李婷基于CGSS 2003—2013的数据探讨了不同年代出生群体的幸福感的年代变迁及差异影响因素。[15]发现虽然中国人总体幸福感在近10年内持续上升,但不同年龄段之间却存在较大差异,呈现出两高(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和70年代末)和一低(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状态。此外,受户籍制度的影响,自“50后”之后城乡间的差异逐渐增大,城镇居民比农村居民更幸福。性别间的差异自1968年队列逐渐分化,女性比男性的幸福感更高,但此性别差异受婚姻状况影响,在婚姻中的个体比非婚姻状态的个体更幸福。此外,受过高等教育群体的幸福感一直高于其他群体,但是这种差别自“80后”的队列开始呈缩小趋势,作者对此的解释是90年代后期开始的高校扩招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高等教育的回报,从而导致受过高等教育的群体的主观幸福感降低。
同李婷的研究相一致,张军华对2001年至2010年间84份文献进行横断历史研究也指出,我国城镇居民的幸福感稳定地高于农村居民,2001至2010年间城乡居民的幸福感差值呈现出缓慢变小的趋势。进一步的分析指出,城乡居民人均生活消费支出比、城乡恩格尔系数比、城乡家庭设备用品及服务比和城乡最低生活保障比等城乡社会差异是影响幸福感城乡差异的重要因素。[16]
作为我国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的主力军之一,农民工的主观幸福感也得到了学术界的重视。梁士坤对3 588名新老两代农民工的主观幸福感进行比较,发现新老两代农民工主观幸福感的总体水平基本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农民工的幸福感呈代际改善趋势,男性则呈代价恶化,从而导致新生代农民工内部的主观幸福感性别差距拉大,女性的主观幸福感水平远高于男性。此外,婚姻有利于提升新生代农民工的幸福感。同老生代农民工不同,新生代农民工中不同受教育程度群体的主观幸福感并不存在显著差异。研究进一步指出,在经济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新生代农民工主观幸福感影响因素出现了明显的代际转化,从以前的经济适应开始向心理适应、社会适应和制度适应等各个方面转化。[17]
幸福感同心理健康是两个关系非常密切的概念。黄四林等人运用横断历史法探讨了中国农民工心理健康水平随年代的变迁情况,其结果同梁士坤的研究呈现出较高的一致性。通过对1995年至2011年70篇涉及46 485名被试的数据进行分析,结果发现17年来中国农民工心理健康总体水平在逐步提升,尤其在人际关系、抑郁、焦虑、敌对、恐怖和偏执六个方面有最为突出的改善。但农民工内部的亚群体差异也非常明显:与其他地区相比东部地区的农民工心理健康水平改善得更为全面;从事制造业的农民工心理健康水平明显提升,而建筑行业的却无变化;年龄阶段上,16岁至30岁的青年农民工群体心理健康水平有所下降,在敌对和焦虑两个方面表现得尤其突出;男性农民工的心理健康水平下降了,而女性却提高了。[18]
事实上,青年一代农民工的生存状态已经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此群体比之第一代农民工,具有更明显的模糊且不确定的身份认同,较之父辈他们对自己农民身份的认同度更低,他们更倾向于从“双重边缘人”的自我身份认同向城市市民身份认同的转变。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新生代农民工市民化进程的“滞后性”与对市民身份认同的“超前性”之间的结构性张力也会导致他们产生更多困扰。[19]而融入城市过程中的种种制约也使他们感受到更大的心理落差,他们的心理健康和主观幸福感应该引起政府部门和管理者的高度重视,否则会成为社会安定和发展的各种隐患。[20]
(三)中国人主观幸福感的影响因素
徐映梅等利用世界价值观调查数据,分析近20年来中国居民主观幸福感变化,发现经济因素依然是影响居民幸福感的最重要因素,中等收入的人群最幸福,中、高收入者的幸福感分别比低收入者高58%和40%。此外,家庭和工作也成为影响主观幸福感的两项重要因素,幸福感较强的人通常也拥有较高的收入、满意的工作、和谐的人际关系,表现出对家庭的信任和积极的情感。[14]对佛山市某镇681名居民的调查表明,女性、已婚、高收入、高管人群的幸福感更高。而在增加幸福感的因素上,被选择最多的是“家庭和睦”和“身体健康”(80%以上),其次是“丰厚的收入”(50%左右),接下来是“舒适的生活环境”“良好的教育医疗和社会保障”“稳定的社会环境”(40%至44%之间)。[12]
同上述研究不同,徐淑一等采用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中2012年和2014年的数据,从公平感知的新视角进一步探讨收入和社会地位对幸福感的影响。结果发现,个人收入可以正向提升幸福感,但随着收入的提高,幸福感对收入的敏感度也不断下降。同个人收入相比,社会地位对中国人幸福感的影响更大,并且随着收入提高,社会地位对幸福感的影响也在增强。该研究进一步指出,在当今中国社会,公平感知对幸福感的影响日益重要,其影响力要大于个人收入和社会地位。[21]
除了个人因素外,政府行为也会影响到个体的主观幸福感。陈刚等采用CGSS(2006)数据,评估了政府质量对居民幸福感的影响。[22]结果发现政府质量对居民幸福感有显著影响,其对居民幸福感的促进作用远远大于经济增长。具体而言,政府质量主要体现在政府工作效率、公共物品供给和个人财产权利保护等方面,这些分项指标也都对人们的幸福感有显著影响,且对居民幸福感有依次递增的促增效应。该研究通过进一步的分群样本检验指出,政府质量对居民幸福感的促增效应受到居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等调节,低收入居民、农村居民和中西部居民的幸福感随着政府质量的提高明显增加,而高收入居民、城镇居民和东部地区居民的幸福感受到政府质量的影响则并不明显。
由此可见,在创建和谐社会和提高个人幸福感的过程中,不仅要提升和改善诸如健康、收入、人际支持系统等个人和环境要素,也要注重各级地方政府自身的质量提升,尤其是加强对私人财产权利的保护,增加包括教育医疗、卫生、环境等社会性公共物品的供给。此外,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减少腐败,也对增加居民幸福感有重要作用。
三、中国人的心理健康水平
心理健康是指个体心理的各个方面及活动过程处于一种良好或正常的状态。除了生理健康外,心理健康已经成为现代人不可分割的健康标准之一。
2018年发布的《2017中国城镇居民心理健康白皮书》(3)资料来源:http://health.people.com.cn/n1/2018/0502/c14739-29960956.html。通过对全国约112万人的心理健康分析,指出中国城镇居民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目前73.6%的人处于心理亚健康状态,存在不同程度心理问题的人有16.1%,而心理健康的人仅为10.3%。心理健康状况和躯体健康密切相关,躯体健康状况更差的人群有更高的心理问题发生率;亚健康群体(如患甲状腺结节、乳腺良性病变、子宫肌瘤,或受肥胖和失眠困扰等人群)心理健康状况较差,其心理亚健康比例为54.7%~64.7%,心理问题发生率达24.3%~37.3%;另外,患有肿瘤、心脑梗、糖尿病、高血压和冠心病等慢性病的人群也有着极高的心理问题伴发率和突出的抑郁、焦虑问题。据统计,一半(50.1%)的慢性病患者群体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倾向,心理健康的仅有5.1%。
在心理健康研究中,应用最为广泛的工具是《症状自评量表SCL-90》(4)该量表包括90个条目,含9个分量表,即躯体化(主要反映主观的身体不适感)、强迫症状(反映临床上的强迫症状群)、人际关系敏感(主要指某些个人不自在感和自卑感,尤其是在与其他人相比较时更突出)、抑郁(反映与临床上抑郁症状群相联系的广泛的概念)、焦虑(在临床上明显与焦虑症状群相联系的精神症状及体验)、敌对(主要从思维、情感及行为三方面来反映病人的敌对表现)、恐怖(与传统的恐怖状态或广场恐怖所反映的内容基本一致)、偏执(主要是指猜疑和关系妄想等)和精神病性(其中幻听、思维播散、被洞悉感等反映精神分裂样症状项目)。。这也是目前使用最为广泛的对心理疾病和精神障碍进行门诊检查的量表,可评定个体在包括感觉、情绪、思维、饮食睡眠、行为生活习惯和人际关系等方面的心理健康症状。可以通过几大群体在SCL-90量表上的元分析数据,来描述当今中国人的心理健康水平。
(一)学生群体心理健康水平的年代变迁
首先是中学生群体。辛自强等选取了1992年至2005年间共107篇采用了90项症状自评量表(SCL-90)的研究报告,以“横断历史研究”(5)美国圣地亚哥大学的Jean M.Twenge教授提出了一种特殊的元分析技术——“横断历史的元分析” (cross-temporalmeta-analysis),可简称为“横断历史研究”。是一种采用横断研究“设计”对时间跨度较大、时代(或历史)发展有关的差异或变异进行元分析研究的方法。的方法,对111 925名中学生在量表9个因子上的评分随年代的变化趋势进行了元分析。[23]结果发现,1992年至2005年间中学生的心理问题逐步增加,即心理健康水平逐步下降。此外,中学生的心理健康水平不再像以往那样相对一致,而是逐年变得更为分化,即学生之间的心理健康水平差异在逐年增大,也就是说当前可能有许多中学生存在较严重的心理问题。研究还发现,中学生的SCL-90得分与社会威胁、教育状况和经济状况三方面的10项社会指标有显著相关,表明当前中学生群体心理健康状况的下降主要是由社会变迁引起的经济状况、社会威胁和教育状况的变化引起的。由此可见,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教育的普及,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出现的贫富差距扩大、失业率、离婚率和犯罪率的上升均成为影响中学生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
图4 1992~2005年SCL-90各因子均值变化①
①图片来源于辛自强、张梅:《1992年以来中学生心理健康的变迁:一项横断历史研究》,载《心理学报》2009年第1期。
之后的研究者采用更为近期的数据,分别对高中生和初中生的心理健康状况进行了元分析。对1990年至2012年间采用SCL-90为调查工具、涉及118 117名高中生(含中职生)的元分析发现:在1990年至2004年的15年间,高中生心理健康水平缓慢下降;但自2005年至2012年,高中生的心理健康水平趋于平稳。从性别上看,女生心理健康水平低于男生,且在20多年中心理健康水平下降的速度也比男生更快。高三年级学生心理健康水平低于高一和高二学生;中西部地区高中生心理健康水平显著低于东部地区,而中职生心理健康水平较普通高中生略低。[24]对初中生的元分析考察了1987—2013年间初中生心理健康时代变迁的趋势与特点,结果发现初中生SCL-90各因子得分随年代的变化趋势不明显。从地区的角度看,东部地区初中生的心理健康水平不断提升,而中西部地区学生的心理健康水平却不断下降,且西部地区初中生的心理健康水平经历了中等程度的恶化。研究进一步指出,初中生心理健康变迁地区差异的主要影响因素则源自社会转型。[25]
其次是大学生群体。自恢复高考以来,中国的高等教育取得了巨大进步,这一历史时期大学生整体的心理健康水平如何变化呢?研究者通过对1986年至2010年间237项(被试为30多万名大学生)研究报告进行横断历史的元分析,发现近25年来中国大学生的心理问题逐渐减少,心理健康水平逐步提高,其中在偏执、人际关系、抑郁、敌对因子上的改善更为明显。此外,该研究还指出25年来大学生心理健康水平的提高,主要体现在大学一年级以上的学生上,并且存在群体差异,其中重点大学学生(较之非重点大学)、城市生源学生(较之农村)、男生(较之女生)的心理健康水平改善得更快。[26]上述趋势的背后推动力可以归纳为随着经济的发展,我国高等教育的资金投入、办学条件和师资力量也不断提升,尤其是国家对大学生心理健康问题的重视和支持力度不断增加,这些都为大学生的健康心理提供了良好的支持背景。
陈顺森等的研究也支持了上述结论,并进一步指出大学生心理健康得分与城镇化、国民收入、大学生比率、居民存款、消费水平、招生数、财政支出等社会因素相关显著,从而指出大学生心理健康水平的提高主要源自社会的变迁和经济的发展。[27]
此外,对研究生群体的元分析研究也得到了类似结论:研究生心理健康水平整体逐年提升,重点大学研究生的心理健康水平改善的幅度较普通大学更为明显和全面,男生的心理健康整体水平要略优于女生。[28]
(二)教师群体心理健康水平的时代变迁
与学生心理健康相对应的是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是教师整体素质发展的重要基础,与其教育教学的质量和学生的发展水平都有直接关系。近几十年来,经济飞速发展,中国教育改革也稳步推进的背景下,中国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和呈现的变化趋势又如何呢?
基于1994年至2011年间230组共88 500位教师心理健康状况的数据,一项横断历史研究的结果表明,在过去18年间,教师心理健康水平的下降幅度比较大。[29]具体来说,中国教师变化最大的方面是“焦虑”,而变化最小的方面为“躯体化”;“恐怖症状”方面的问题最轻,而“强迫症状”方面,中国教师一直有突出的问题。“强迫症状”主要指在明知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仍然难以摆脱的无意义的思想、冲动以及行为表现,也可反映为一些常见的感知方面的障碍,如“脑子变空”和“记忆力差”,等等。此外,在人际敏感、焦虑、抑郁、敌对、偏执包括精神病性等方面,中国教师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症状表现。
图5 1994—2011年中国教师SCL-90各因素均值变化图①
①资料来源于衣新发、赵倩、胡卫平等:《中国教师心理健康状况的横断历史研究:1994—2011》,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此外,对20 827名高校教师的横断历史研究显示,从1978年至2014年高校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喜忧参半,抑郁和偏执两方面的心理问题逐年减少,但在躯体化和强迫两方面的心理问题在逐年增多。此外,高校教师在强迫、抑郁、焦虑、敌对和偏执等五个因子上得分的差距随年代变大。不同性别教师存在不同的心理健康问题。女教师的躯体化、抑郁、焦虑和恐怖均值高于男教师,但敌对、偏执和精神病性的均值则低于男教师。在职称上,如图6所示:从助教到讲师个体的心理健康问题随职称的上升而上升,但从讲师到教授则随职称的上升而下降,由此可见讲师是心理健康水平差异的分水岭。[30]
图6 不同职称高校教师SCL-90各因子均值比较②
②资料来源于汪海彬、唐晓晨、徐俊华:《我国高校教师心理健康水平变迁的横断历史研究》,载《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对70 601名中小学教师的“横断历史研究”显示,1979年至2012年间中小学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逐年缓慢下降;不同中小学教师群体间的心理健康水平差异在逐年增大,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随着学段升高而升高,即高中教师心理健康问题最多、小学教师心理健康状况最好,此结果可能与各个阶段的不同教学任务和不同教育对象有关。而在地区上则呈倒“V”形,即中部地区中小学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低于东部和西部地区教师,而东部和西部地区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则相当。此结果可能与不同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特点有关:东部地区虽然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但经济发展水平高,教师所获得的各方面资源有利于其各种心理问题的缓解;西部地区则生活节奏慢,各方面压力比较小;而中部地区则压力不少但各方面的相应支持资源却较为有限。由此提示我们要给予中部地区中小学教师以更多关注。[31]
对5 826名幼儿园教师的元分析研究发现,从1979年至2012年幼儿园教师心理健康问题在缓慢增加;城市幼儿园教师心理健康水平低于农村幼儿园教师;公办幼儿园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低于私立幼儿园教师。[32]
另一项对24 042名教师数据的元分析指出,从1995年至2011年教师心理健康整体水平有所降低,在不同的群体中,幼儿教师和高等教育教师的心理健康水平较高,中小学以及特教教师心理健康较低(图7)。[33]
图7 不同类别教师SCL-90各因素均值比较③
③资料来源于杨睿娟:《不同职业类别教师心理健康水平的横断历史研究(1995—2011)》,载《教师教育研究》2013年第4期。
(三)其他群体心理健康水平的年代变迁
作为保卫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常规武装力量,军人的心理健康水平同军队的整体作战能力息息相关。一项研究采用横断历史研究方法,综合1990年至2007年间共142组数据,对108 736位中国军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及其随年代的变化趋势进行了元分析。结果发现,在这18年间,中国军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呈现持续改善的态势。具体来说,在“人际敏感”方面,中国军人的变化最大,而在“躯体化”方面变化最小;在“恐怖”方面问题最为轻微,而“强迫症状”和“人际敏感”两个方面则问题一直较为突出。在群体方面,独生子女军人的心理健康相较非独生子女军人更差,城市籍军人的心理健康相较农村籍军人更差,高中学历军人的心理健康状况相较初中和大学学历的军人更差。[34]
另一项研究使用1988—2009年间的22组数据,探讨了7 824位铁路员工的心理健康状况随年代的变化趋势。结果发现,21年间,铁路员工的心理健康水平虽然基本保持平稳,但其总体心理健康状况却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从具体的群体来看,铁路员工中心理健康水平较低的为机车司机和列车员群体;而男性铁路工作人员的心理健康水平较女性更低。[35]
对我国军航飞行员心理健康状况的横断历史研究显示,军航飞行员的心理健康状况在1991年至2004年间呈上升趋势,但从2004年至2013年呈下降趋势。军航飞行员总体心理健康状况在人际敏感和抑郁方面要好于中国成人常模,在人际敏感方面要好于中国军人常模。[36]
对13 031名煤矿井下工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元分析指出,自2007年以来,得益于科技手段的发展和管理环境的改善,煤矿井下工人的心理问题越来越少,心理健康水平稳步提高,但该群体在“躯体化”和“恐怖”两方面的心理问题仍然比较突出。[37]
同上述研究不同,对老人群体的元分析展示了令人担忧的一面。闫志民等采用横断历史方法,对25篇文献中13 280名老年人的元分析结果显示,从1995年至2011年,我国老年人的孤独感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38]另一项涉及21 363名城市老年人的元分析表明,从1998年至2008年,城市老年人的抑郁症状检出率增加了21%,随着中国社会文化经济的不断发展,老年人的抑郁情绪问题反而在日益严重。[39]
此外,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流动人口的心理健康状况更是直接关系到社会稳定的重大问题。对15 999名全国流动人口的数据分析显示,当被问及“情绪特别低落或心里特别难受时通常会做什么”时,21.4%的被调查者选择了抽烟、喝酒、逛街、购物、吃东西、吃安眠药、在家不出门、找人打架、吵架等错误的应对方式,仅有0.18%的被调查者选择了看精神科医生和找人做心理咨询的应对方式。调查还指出,除了物质基础、医疗生活保障方面的改进之外,同社会环境的融合程度亦是提高流动人口心理健康的有效途径之一。[40]
四、总结
在经历一系列社会变革的背景之下,中国人的整体心态集中折射了他们所生存的环境状况。在一次次“信任危机”的挑战下,虽然中国人的政治信任呈现下滑的趋势,但整体而言仍然表现出较高的政治信任,对中央政府一直保持理想的信任度,但地方政府尤其是公务员的公信度还需进一步提高。在人际信任上,以大学生为代表的群体呈现出了人际信任度逐年递减的势头,但传统的“差序格局”仍然适用于当今中国社会。如何提高国民的社会信任是一个亟待重视和解决的问题,其中高等教育和社会资本都是国民社会信任感形成的影响因素。
虽然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中国社会也凸显出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整体而言,步入21世纪后,中国人的主观幸福感呈现逐年上升的趋势,虽然在不同的群体之间主观幸福感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新一代农民工的幸福感和心理健康有待进一步改善。主观幸福感的影响因素除了经济、家庭及健康等个人变量外,社会公平感和政府行为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在心理健康方面,除了中学生和教师群体的情况不容乐观之外,绝大多数群体和行业的心理健康水平都呈现出逐年改善的趋势。但值得注意的是,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生存状况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此外,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流动人口的心理健康状况亦需更多的关注和政策支持。